人身海海,素履之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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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生如寄

远方的路

工作以后,我就像飞行疲惫的昆虫陷入生活的蛛网当中。

一天夜里,我突然惊醒,起身检查白天上班时部门需要的材料,生怕有所闪失,此后便再也无法入睡。独自站在深夜的阳台上,先是沉默,之后没忍住,哭了起来。

在模糊的泪光中,瞥见远方被路灯照亮的路,空荡荡的,像一个老友等候着我。我旋即离开了空间狭小的寓所,忘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的身体,丢开身后的一切,只像个孩子似的向着那条路跑去。

久违的清风与带着露水的空气,是一双双手,在抚摸我,拥抱我。我迎着它们,逐渐闭合的内心又一次敞开了,像近乎窒息的人大口大口吸着氧气。

远方的路在召唤着我,每一阵风都是它的呼唤,叫我暂时离开既定的生活,把过往压成一张薄纸,夹进某本书里,然后去往别处自由自在地生活一段时间。

之后,旅行给我提供了一个出口,让我疲乏的身心重新得到呼吸。

在一程又一程的路途中,在一处又一处的风景里,在与一个又一个陌生人的交谈间,面对旅馆中的小床和淌进窗子的月光,我交出过去,交出秘密,交出沉重的肉身,换回自己清澈的灵魂。

在兰屿凌晨四点醒来,看到窗外白昼比我还早清醒,它将大把的光铺到海上,泛起粼粼波光,像成千上万的鱼跃出洋面又迅即潜进水中。一瞬间,自己竟有了错觉,似乎这已用尽了我此生所有的光,所有暗处的影子都悄然无踪。

从白沙湾坐公车去富贵角看灯塔。左边是蔚蓝的海面,右边是连绵的山峦。山羊在吃草,浓郁的青草香被午后的风带进车窗里,感觉是时间的味道。一路上不见人间烟火,觉得昨日已是遥远的存在,世界的尽头仿佛即刻将至。

去吴哥窟看微笑的佛,被石像温柔祥和的笑容深深地打动,内心忽有莲花绽开,一双久经尘世磨砺的手搭在我的肩上。那样轻,没有爱恨,没有一丝关乎生死的重量。无尽岁月,苍茫风霜,也只成为肩头一缕流经的清风,世事短若一梦。

坐绿皮火车去武隆,抵达的时候,也不急着出站,我喜欢蹲在站台上,看着人群扛着大包小包挤上车厢。想起第一次赶火车的情景,我和父亲在人山人海中失散,在火车将开的前两分钟,他跑到我在的车厢外面。我们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挥了挥手,彼此口中那一句简短的再见都没亲耳听见。

在一趟趟的远途中,我曾见过许多印着地名的站牌,它们提醒着我一个又一个的远方正与自己相逢,但又刹那间需做告别。我们总在沿途欣赏、沉睡、吃喝,在舍得、舍不得间迟疑、周旋、走走停停,一条条道路都模拟着人生的路径。

结束了这些释放自我的旅程,回来后,生活仍如过去一样面不改色,但我的心却在路上得到了锻造。面对与过往相像而困倦的日子,我不会“缴枪投降”。时刻自知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通过折腾、透支年轻的躯体,来寻得未来凭借物质、权利垒砌的安全感,而是洞悉世间路径,寻找到一条让内心踏实、宁静、格局广阔的路途,在路上与纯粹的自己重逢。

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我开始利用碎片似的时间出门看世界,涉足的虽不是远方的路,但心是通到远方的。

在多风的下午,去慰问公园里的花草;走陌生的街道,拓展一座城市在内心的版图;躲进一间书店,在众多古书中远足,寻觅亭台楼榭、才子佳人;日暮时分,前往码头,买两三条模样较丧的鱼,转头放归江湖,让它们带上一个个微小的我游向远方,于是在一个短暂的片刻,自己身上所负载的疲惫、屈辱、过往都一一消失。

去往邻近的山丘,绕过曲折漫长的盘山路,直至山巅。中途有过的疲乏、放弃、汗水抑或眼泪,都会在看见山脚寺庙飘出袅袅烟气后得到解脱。有时也听到钟声在天地间回旋,召唤着晚归的鸟群,它们从天际轻缓飞来,斜进林中。

这样能够眼观、谛听的安静,跟随傍晚日落后山间腾起的水雾,扑进我的皮囊。我像颗瞬间水分充足而显饱满的果实,再无往日的彷徨、颓靡、憋屈。仿佛近来所有不愿回想的遭际都不值一提,顷刻间化作尘埃,落下便不再起身。这是神圣的时刻,未来无论自己走向哪里,这深埋在心中美的种子都会萌发枝叶,净化喧哗的人间。

毕淑敏曾说:“你必得一个人和日月星辰对话,和江河湖海晤谈,和每一棵树握手,和每一株草耳鬓厮磨,你才会顿悟宇宙之大、生命之微、时间之贵、死亡之近。”

出发,在路上,在这段由足下汇溪成河的过程中,一个人品尝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寂,是一种被真实包裹的感觉。植物的清香、明亮的长窗、滴雨的屋檐、灯火阑珊但不孤楚的街道、寡言但爱笑的路人,都织起了旅途的长卷。人在其间漫步,也像是走在自己心上。

现实与生活给予我们太多的泪水与不安。我对自己说,不要再来了,这些疼痛、虚无、捕风捉影的日子,这些炽热灼人的生活,就让所有的苦恼、懊悔、困顿都随时间升涨起来的潮水,返回遥远的海域。我的耳畔荡起的只是土耳其旧时民谣的微波:“在远方的鼓声呼唤下,我踏上漫长的旅途,裹起一件旧大衣,把一切留在身后。”

春来草绿,入夏荷香,秋起叶红,冬临雪飘。人生近似一场徒步的旅行,在一条条通往远方的路上找到归家的方向,在一次次出发与抵达间寻回内心的秩序。

无涯的时间流淌而去,我的脸上还留有当初的笑,走得越远,越觉得安心。

历历万乡

十五岁未到城里读高中前,我还是一个乡村少年。

那时我和村中大多数孩子打扮相近,穿着简单,短头发,样子虽土,但快乐。

我们平日除了学习,便是在山间地头晃悠,打闹。有时摘桑葚,碰到未熟透的,咬一口,眼睛被酸得立马眯起来。有时闻到桂花香,就爬到树上折下几枝花束,抱回去插瓶,用清水养,房中飘满清甜的香气。

也常去山上寺庙游玩。寺中僧客很少,曲径通幽,我顺着小道走去,有时见数百岁老树苍苍如亭盖,有时见清风徐来松涛阵阵。禅房雅致,房前花木扶疏。阳光照在木窗上,偶有风途经,那窗户上仿佛有一段一段的光阴在浮动。

春天时乡村最为闹腾,燕子们一整天都叽叽喳喳。没事做时,我会静下心来听一两只燕子啼鸣,感觉整个人一天都很快乐。

后来我离开了故乡,远离县城,去过首都北京、魔都上海、陪都重庆……一座又一座的城市在我人生的手札上盖下章印,仿佛是一个个脚印,以出生的地方为坐标向着未来匆匆奔去,当我回头的瞬间,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好远好远。

在北京漂过一段时间,睡过网吧里冰凉而发霉的沙发,买过超市里即将到期的特价商品,穿过鞋面满是尘埃鞋底即将开裂的鞋靴。有一回在朋友家过夜,认真看了一眼窗外的北京。马路很宽,车流不息,夜里车灯一个接着一个,像发光的长龙,从未断过。写字楼透明玻璃内的电梯上上下下。任何建筑看起来都像是一个个抽屉,大的包含小的,小的里头还有更小的。每栋楼都在争着比高,仿佛矮对方一头就有失身份。

我关了灯,外面倒成了房间,而我在的屋内黑漆漆的。家具在睡着,浴缸在睡着,电话在睡着,从没打开的电视机睡得更深了。我没有睡着。这座城市没有人会在意我的失眠。人们都在马不停蹄地前行,马不停蹄地遗忘。

也在上海混过短短几周,终究因为自身粗糙,无法融入这座精致的城市而离开。

我喜欢上海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和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有几次夜里我和友人走在马路上,看着路灯下的梧桐落着柔美的黄晕,像旧时光层层叠叠的亲吻,安抚着苦闷的心。

黄浦江边,东方明珠塔带着一身繁华,在众多闪光灯捕捉下静静矗立,像一个高贵的主人,像一张不太真实的照片。我开始怀疑自己做出的决定。一个人茫然站在江边摸着冬夜里发冷的栏杆,想起那阵子不尽人意的生活和看够的脸色,鼻子酸酸的。冷空气中有黄浦江的味道,腥腥的,被风吹往四处。我明白自己始终只是一个过客。

后来我到重庆工作。一年四季,这里的人们都在吃火锅,深夜也可以闻到空气中飘来的麻辣香味。我常常走到楼顶天台,注视这座地势奇特的城市,阑珊的灯火,如同夜的眼睛在与我对望。突然觉得自己内心异常安宁。江湖夜雨十年灯,仿佛自己的一生都可以如此恬静地度过。

但我深知,对于重庆,自己仍像个过客。

有一天,从北碚坐轻轨去观音桥西西弗书店。出门时,天阴,朋友问我要不要带伞。我说,不用。自小就是一个不爱撑伞的人。等轻轨开过礼嘉,像换了重天,日光灼灼。我舒了口气。买书回来,坐在返途轻轨上,朋友打来电话,说北碚下雨了,雨势有些大,问我要不要伞,他到时候会在天生站出站口等我。我才知道这座城市原来这么大。

在重庆,城市与乡村靠得很近,常常在一条路的拐口,写字楼、商场、喷泉、路边的巨幅广告都突然消失,眼前换成了稻田、老屋、山寺、燕雀、星月,这让我想起了家。

记得以前每次出远门时,父母亲都会在帮我收拾行李的间隙问我:“确定要去吗,真的准备好了吗?”我总是点点头,笑着对他们说:“当然。”

这时父亲会把头侧向一直在旁边保持沉默的母亲说:“看来他真的是下了决心要去。”母亲淡然的表情有些撑不下去了,我看见她又笑又掉着眼泪,说:“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自己……”一连重复了好几遍。

少年时我们负笈远行,青年时又为爱情和理想奔波在异乡的路上,到了中年和对象一边工作一边教育孩子,却发现所住的城市已经离年少时的家好远。

我们在这中间历经漂泊,走过一个个异乡,曾经认为不可能再想起再留念再途经的地方,不知不觉间已经在自己心里成了另外一种故乡,并伴着某一夜的风声、雨声,泛起潮涌。

踏遍万水千山总有一地故乡。

人生海海,素履之往

工作以后,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吃素。

清晨,在窗前吃早餐。把香蕉切碎,放入玻璃杯,从冰箱中取出鲜牛奶,搅拌。旁边面包机丁零零一声响,一切准备就绪,美好的一天从唇边咬下的食物开始。

有时也在早餐过后喝茶,武夷山的正山小种,鹿谷的冻顶乌龙,入口清香,淡雅怡人。呷一口茶,让时间的舌苔只尝到此刻的味道,前尘往事不再记起,身心变得通透起来。

一直以来,我都向往平静而有规律的生活。曾和友人在台北的龟山岛静修,小岛上只有一座寺院,客船一日一个班次。短住两日,早睡早起,清扫庭阶,诵经礼佛,吹熄一豆晚灯。

夜里,月亮巨大,月光洒满厢房,边上的竹林传来细瘦叶子相互抚摸、敲落的声响。远处,海风一阵一阵扑来,融进自己的身体。宇宙万物在某个瞬间达成真正的平等,声息相连,密不可分。

如果一年四季都是夏天那样的温度,我会一直穿白T恤,即便有时参加重要活动,也是如此。喜欢偏薄一些的棉质面料,隐约瞧去,有一点透。不喜欢滑溜溜的弹力面料,所以逛街时很少会去运动品牌店挑衣服。好的衣着样式并非以奢华、花哨讨巧,看似简单,却非简陋,而是像白开水一样无味胜有味。

日常喜欢逛无印良品。里面无论服装还是日常小饰物都给人简约、朴素、舒适的感觉。床铺、被褥,色泽自然,质地天然,少有纷繁冗余的设计,这一切都如田中一光在为早期无印良品撰写的广告中所说:“饱食铁板烧与鹅肝后,忽而觉得,啊,茶泡饭真好吃,这就是无印良品的感觉。”

看日本电影或电视剧也有这种感觉,主角们的布衣、布包、衬衫、裙子、长裤、平底鞋都很朴素、干净。

我对《小森林》系列电影印象深刻。主人公市子厌倦了大都市的嘈杂喧嚣,重新回到了故乡的小山村,开始在大自然的一年四季里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内心的灯火若是找到了适合它的夜晚,人就容易在这朴素的光源中安定下来,不再颠沛流离。

直到现在,我仍喜欢车马慢的生活,但也不排斥别人热闹的世界,常以一个局外人的姿态旁观。过年时,我坐在家中卧室看书写稿,客厅里围坐着来拜年的邻里亲戚,父母捧上水果糕点,打开电视,一阵嗡嗡的聊天声响,偶尔父亲也与他们喝起酒来,觥筹交错。我听着这份热闹,心里并不厌烦,反而觉得安稳,因为人类都在,我才能在众声喧哗中感知到自己身上的安静。

平日保持跟远方友人通信的习惯。用钢笔在信纸红色竖线之内将几日思绪写下,内心如风平的港口目送船只远行,不着急对方尽快回复。一个月也就写一封,有时直接用小毫写就,字迹拙劣,但享受的便是水墨间书写的恬淡之感。友人对我的字也已熟稔,毫不介意。

或许在许多人眼中,这种方式有些刻意,他们会觉得当下时代网络已连接着众人声息,人与人之间的联络方式异常便捷,何苦如此。

朴素的方式,看上去或许常常显得笨拙,但它们却维系着古往今来的声息,尤其在文化的传承上。不念古,我们便缺失了一面可以观照自我的镜子,无法在这个浮华而苍白的世间笃定前行。

我在宝岛读书时,常去台北的“故宫博物院”,看得最多的是里面珍藏的字画。喜欢明代李士达的《瑞莲图》,简单的构图,素淡的着墨,却仿佛隔着玻璃能闻到清雅的莲香。

池中的荷花、莲叶占幅三分之二,简繁、虚实控制得恰到好处。以墨画石,浓淡相晕,湖石玲珑变幻。画荷叶与叶柄,深茂交融。最迷人的是莲花,以白描法勾画,不着色,使莲更为素净。

留白是古人创作艺术作品时常用的手法。有些字画因为留白,呈现出了新的生命,这种生命常常需要借助观者的想象完成,韵味流深。所以观者要沉潜内心,才能望见艺术作品中的“别有洞天”。

每个人都应该用一颗素心去给自己的生命留白。不要追求太多的满和精彩,它们带给你的多半是愁与虚无。

人生海海,素履之往。追求内心的简单、安稳与真实,这种舒服的感觉只有自己清楚。

多大的锅能煮出适合自己食量的面,多少的物品能将生活的空间利用得刚刚好,每个人都在逐渐与时间达成默契。

带上一颗素心,我们会由衷体会到人是万物的尺度这话的意味。

如果你正年轻,且孤独

那日,厦门倾盆大雨,我和J君在上岛喝咖啡。

话不多的两个人,仿佛各自装在坚固的铁皮罐子里,即便许久未见,碰面时,也从来不会上演电影里热泪盈眶的戏码。

我们喝了几口咖啡,才挤出一两句话,其余时间都不约而同朝着窗外看。

透过沾满雨滴的玻璃,顿觉自己仿佛是站在岸边观海的人。路上的车是海上的船,大大小小的伞都是湿漉漉的花。

J君问:“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个人?”

我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摆脱这样的局面?”J君又问。

我答:“一个人生活,没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急于摆脱?我喜欢自然而然的状态,不强求,也不愿被逼迫。”

说完,我端起咖啡,同样问J君:“那么你呢?”

J君一时语塞,尴尬地低头,搅拌着咖啡。

我们深知彼此有过的故事,但谁都不愿再提起,只想将过往烟云付诸孩童般的笑声中,看它飘,随它散。

窗外,雨势仍未停息,有人点灯,在很黑的地方,陪孤独说话。

喝完咖啡,离开上岛,在店门口打开伞的刹那,我们要分别,J君问:“你去过岛上吗?”

我说:“是鼓浪屿吗?”

J君摇摇头,说了四个字:“海峡对岸。”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大陆上竟然生活了二十多年,对于一衣带水的海峡东岸,自己只在教科书上有所了解,却从未涉足。它与我竟靠得如此近,又如此远。

世界很大,我想去新的地方看看。

对岸的岛屿仿佛就在这样一个雨天对我发出了呼唤。

于是在随后的日子里,我通过参加学校选派交换生的考试,获得了公费前往对岸学习的机会,一个人收拾起行李,漂洋过海来到宝岛。

很多时候,我们认识一个新的地方、一种新的事物,都会与自己过去熟悉的世界进行对比,而得到新的认知。无论新或旧、残缺或完美,都只是事物在我们眼前展现出的一种特质,并无好坏之分。

我们尊重它们的方式是用心感受。

车过花莲,有青葱少年酣眠,酒窝甜甜。一旁的少女目光不离窗外的海,一只手托腮,一只手按着蓝色行李箱,上面有朵扶桑,红得如同时间点的火。

去金瓜石,山顶风很大,底下的阴阳海颜色绮丽,蓝黄色交织。有几个青年人站成一排,顺着风的方向,往天边呐喊,有回声传过来。我没有记住他们喊了什么,只记得那一张张白皙面颊上的笑,像山上绽开的百合。

在兰屿浮潜,遇盛夏豪雨,海面顿时成为鼓面,我的后背遭到一阵捶打,不觉疼痛,倒像种解脱,仿佛周身的孤绝爱恨被敲打而出,淌向远处深海。我低头,水下的世界平静如昨,鱼群按着原有的节奏行进,海带随着水流摆动自己柔软的身体,一条海蛇闪电般穿过我的目光,向更深的海底刺去。我感觉此刻上帝把他的眼睛给了我。

在黄昏的爱河里,找一把河畔的长椅坐下,有船缓缓开过,留下微微荡漾的水波,似乎是一首诗金光闪闪的韵脚。对岸的凤凰花开得满树都是,路上车不多,行驶得也不快,千禧年左右建造的高楼已经不新,它们静静矗立,像中年人在和我对望。旁边公园里有人在打棒球,跑起来像一阵风。我想按住时间的停止键,留住眼前的世界。

生命长途中遍布花树,美好,却是刹那的惊艳。我们总在期待有生之年再次相逢,于是所有的不辞辛劳、义无反顾仿佛都有了意义。但来时的航船已远逝于迷津,旧地重游,物已不再,人也换了面目。

你我不忍苛责自己的单纯,所以无数的人总是一声唏嘘。

住在埔里一家叫“在岛中”的民宿,老板用山泉泡香草薄荷茶让我喝。舌尖刚一触到茶水,就想起幼时雨天自己到后院看薄荷被雨水浇灌的情景,一阵清凉在鼻翼环绕。后来搬到新家,旧家后院无人打理,野草丛生,薄荷踪迹隐没。去年回旧家时,已看不到它们。薄荷的香气里有我的年少,失去它们,我的童年也失去了味道。

到安平树屋,一棵棵粗壮的榕树从破落的瓦房里抽身而出,根须垂地,枝繁叶茂,来看的人无不称奇。回想幼年时,自己常在外婆家旁边的榕树下玩耍,一会儿爬到树上,一会儿跳下来揪着大树的根须,虽是一个人,但也很快乐。但在我上初中的时候,舅舅为了加盖楼层、扩大住房面积,把树砍掉了。树不在了,像一个亲人离开了。

有天傍晚,我一个人坐公交车到基隆港,抵达后,夜色已将水面染黑,豪华客轮停靠在港口,灯火璀璨,像一座移动的皇宫。记起曾经跟某人在海边时聊过的梦想,要带对方坐上一艘泰坦尼克号一样的轮船,看一场海上的日出。如今自己的右手已许久没有摸到对方的掌纹,能握住的只有夜里呼啸而来的风。有个男人站在港口,独自在黑暗中往水面扔下一块石头,好像谁被丢掉的心。

偶尔半夜下起雨来,宿舍屋顶叮叮当当响着,梦醒,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起初觉得自己还在大陆学校里,每日要早起晨跑,背书,或者到图书馆占座,又觉得自己似乎是在乡下家中,一推开房间的门就要面对父母的脸,想着未来要走的路。屋外雨势渐大,仿佛夜空要赶在天亮前把所有的泪水流干。

所有在心里有过痕迹的地方,此刻都在我眼前混淆起来。

陈丹燕说过一段话:“人们对旅行的想象和要求,闪闪发光地照亮了他私人生活中的缺失,那些童年时代已悄然留存于心的梦想,那些平静安适的外貌后面,有无法解脱的隐痛和欲望,还有体面的日常生活里强烈的窒息感,和经久不息的好奇心,这好奇心来自安稳的生活,也来自被制约的生活,还来自对毁灭的隐秘渴望。”

旅行能让我将藏于心底的东西一一倒出,留在一个又一个的站点上,作为自己成长的记号,而未来旅途上的自己是崭新的,每一个脚步都能在卸下重负后轻松前行。我明白过往的遗憾已是东海逝波,唯有舍弃不该有的执念,才能与这世界好好相处。

人有时候需要和自己单独待在一起,用感官和内心去确认自己是否还完整存在着。虽然我们会感到孤独,但这种只属于一个人的舒服、自在,是与他人结伴旅行时无法拥有的。

我们撇开背景,暂无过去,忘记社会舞台上那张施满粉黛的脸,重新出发,认识自己。走遍千山万水,努力触摸世界的温度。

孤独是一枚陪你我成长的果实。我们在它的内里饱满,亦是在自己心上饱满。等它成熟,绽开,你会瞥见宇宙的光芒原是盛装于黑暗中这小小的核内。

天高云淡,波峰浪谷,雪虐风餐,似锦前程,都需你我独自上路,不慌张,慢慢走。在路上与真实的自己相逢,等重返归途时,再把属于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带回来。

愿日后,你我宁静、淡泊,地基广阔,却不露洋面,即便偏安一隅被孤立,也不厌恨外界,而是能够对其温柔相待。

这是岛屿教会我们的品性,像一根线,穿进灵魂的孔中。

蔡康永说:“恋爱就像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虽然知道无法留在那里,但依旧很开心。”

所以,如果你年轻,正孤独,就去旅行,这跟恋爱一样。

有时,它或许比恋爱更舒服。

前往月光下的海

独自一人在灯下撰写论文,夜过四更,好不容易可以睡下,却被微信上同学发来的信息提示音打扰。临近毕业,怕年级上有急事,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几乎夜夜都在紧张与不安中度过。

即刻打开看了一眼信息,原来只是有人发了个晚安的表情,自己瞬间松了口气。

我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了,像夏天里一株易被晒伤的植物。日子忙忙碌碌,如同厚实的墙,越砌越高。

到了研三,我被时间推到墙角,整个人像机器一样活着。不停查阅图书,收集材料,撰写章节,又不断推翻原先的结论,修改大量的段落,好几次整个人都累得趴在图书馆的木桌上,睡了很久很久,直到有同学过来轻轻碰了一下我的后背,问我身旁的空位有人吗,我木讷地摇摇头,连话都不会说了。

有时很想一口气就拉下此刻生活的闸门,去一个没有人认出自己的地方,趿着拖鞋在自由空旷的夏天原野上奔跑,重温阔别已久的曼妙时光。

以前每次升学考试结束,我都会给自己安排一场漫长的旅行。到海边的渔村去,看着潮涨,吹着海风,太阳东升西落。那片海非常大,大到有时一边在下雨,一边又似乎在出太阳。我感受着潮湿,也被炙热的光所照耀,瞬间懂得了人与自然可以和善共处的道理。

风一阵一阵吹来,我留长的刘海飘起来了,我宽松的短袖被撑起来了,我像是云,又像是帆,即便有引力在拉扯我的脚踝,但我仍觉得和风邂逅的那一刻自己没有拘束,无比自由。如果一生都能如此飘散,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幼年时也到过海边,和伙伴们一起在祖父带领下玩闹嬉戏。祖父一生郁郁不得志,看海成了他常做的事。当我们踏着浪花越走越远时,祖父立马将我们喝住,说,大海表面平静,底下实则暗涌遍布,非常危险,快回来,快回来。

那时少不更事,不明白其中亦有深意,如今想来,知道了人世与海皆是如此。只有潜入深海的人才知海底漆黑,动荡不安。当我们无法获知隐藏在其中的危险时,会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海给了你我敬畏它的缘由。

很多读者常问我,自己看不到海却又想感受海的空旷与自由,应该怎么做。我的回答是,给自己一张床。夜里,打开窗,关上灯,想象黑暗的潮水已升至床板下,载动你,前往月光下的海。

风吹动着树,是涛声。远处忽隐忽现的路灯,是星辰。海始终都在你身旁,伴你入眠。每当疲惫的身体与柔软的床融为一体,我便即刻入睡,这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很多时候在路上,醒来后也忘了自己究竟在哪里。列车不断开过,人们来了又走了。没有谁会真正停下来,看着这个匆忙而又空虚的世界。一群上班的人低头看着手机上的新闻,或看看表后左顾右盼。结伴上学的学生跑过,偶尔可以捡拾到他们落在风里的声音,谈论着最近流行的歌手、电影、学校的午餐、自己暗恋的人。

我们的生活似乎总被一种看不到的庞然大物追赶,列满计划又常常到头一场空,耗空青春的身体,滞留下无法排解的疲倦。有几次,不知道开往何处的地铁进站了,我跨上去,随它前往哪里,有时漫无目的才像是一场旅行。我不知道前方何处,我只知道现在是夏初,去哪里都可以。

二十岁后,我到过很多城市,住过很多朋友提供的房间,只是进行简单的打扫,清理器物,内心便和房间一样舒适。自己从来都是一个不想有多余累赘的人。买错的书籍、已不再适合穿戴的衣物饰品、即将过期的食物都毫不犹豫地从生活中移除。所以日常不会经常跑去商场购物,尽可能做到人生从简,惜物惜福。

也常与患有抑郁、失眠症状的友人聊天,以平静淡然的语气诉说衷肠,反复提到“简单生活”的字眼。面对他们,我千百次告诫自己不能施以同情、怜悯目光,在浮躁而压抑的时代,谁都一样,不堪一击。现实肉身,尽是千疮百孔,人生长路也遍布深渊暗河。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烦恼、意外、离别、死亡都像不速之客光临我们生命中的不同阶段,一个人如果背负太多执念与愁苦,人生是过不好的。诚如《金刚经》中所言:“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世事虚妄,造次颠沛,人在其中,不应花太多时间去争夺,去猜忌,去后悔。倒空内心的残羹冷炙,轻装上阵,不问前程与来路,人生便会好过很多。

愿你前往月光下的海,找寻一艘属于自己的船,从此岸到彼岸,笃定前行,不慌不忙抵达生命的出口,我到人生的意义。

钟声下的枕眠

深夜临睡前,我总会把窗子开出一条缝隙,好让晚风夹卷钟声迤逦而来。时光至此,适合点灯筑梦。

自己枕着钟声而眠,仿若置身空中楼阁之中,风来云去,星辉月明,亦如驶着莲船进了鱼虾梦中,安逸恬淡。

这是容易坠落手心的夜,世界淡漠如微薄空气,自己只依着钟声的路径梦里前行,身无所系。这样的感觉,我由衷喜欢。

隔着屋宇一两里便有山间古寺矗立。在料峭的春寒里,在内心无灯的荒野里,透过夜霜露华,我听到的钟声总是缥缈而又清晰,嵌在心口,似有一僧袍包裹而来,清静无为便覆于全身,是种孤单中高远的享受。饱满而坚挺,不输于闲云野鹤里过活的寥寥隐士。

钟声散落风中,无边无际地散去,像极了没有归宿的云雨,卷舒之间,倾洒之后,何处是尽头?这是种苍凉,透着落花无意等闲人,奈何时光不解弄纤尘的模样。但好在钟声比云雨更贴于心,醒于脑,任何俗世之人莫不对其虔诚谛听,是佛对芸芸众生的警示与希冀。

其实太高远的意境于我而言,是疏离的。而钟声似禅的外衣,天宇之中飘着,那般空灵,却让自己觉得陌生。但细细想来,这钟声对自己来说应是熟悉的,如同故友,只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

张继在苏州寒山行吟的诗篇是最早入耳的。只听,他于万籁俱寂中吟道: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好一首《枫桥夜泊》,孤寂雅致,酷似青瓷的质感,于凉夜触摸,定是露着闪光的冰冷。而那一夜的张继,谁都知晓他是彻底的失眠了。时势动荡,烽火连连,客居他乡,颠沛流离,而寒山钟声于他,倒是种愁苦中的寄托。孤单的人儿寄养在黑夜里,是因了白昼的日光糜烂与市井喧嚣,而在暗夜下,他们披无为脱俗的袍子。一袭一袭昔时碾染而过的华裳,羽化登仙时他们便不留了。

这寒山的钟,定是美的,而且美得不寒而栗。

每每从三百唐诗里取出这首来,便像沏了壶香茗,其味清淡不醇烈,却润了口,洗了肠,自然是怡然自得。感觉千百年前这不得志的男子也应是仙风道骨的容貌。而我,也像是回到了那时枫桥,夜半随船停泊在钟声里,活出了于现实中难得的一把清寂。

而杭州净慈寺的钟声也是够迷人的。

这钟声在费玉清所唱的《南屏晚钟》里,有了叶落一般的美,轻盈迤逦,似云雾迷蒙间,一对迷了路途的善男信女款款而来。而于森森林木间,他们竟走散了。

我匆匆地走入森林中

森林它一丛丛

我找不到他的行踪

只看到那树摇风

我看不到他的行踪

只听到那南屏钟

……

男子定是迷进了南屏晚钟里,出不来了,而女子便也无处可寻了。这也好,迷了就迷了,如入百花园中、白云深处,远离红尘羁绊,倒也落得潇洒自在,六根清净。何况是进了南屏钟声里呢,独自随风而起,回荡于天光云雾间,忘却世俗忘记恨,更应该是值得的事。

歌声是有些微凉,滴着晨露一般,但有哪一种钟声不是浸在水雾当中?晨钟暮鼓里应有悠远意境相生,却又在禅中洗濯,染着雨后兰花的氤氲香气。

其实,这《南屏晚钟》是有古诗版的:

夜气滃南屏,

轻岚薄如纸。

钟声出上方,

夜渡空江水。

漫步林中小道,野芳发而幽香。慢慢拾级而上,念一句这诗,心口应似有淙淙泉水流来,或是有清风入骨又淡然而出,身子自然是甘甜清冽。这是极妙的人事,既赏了南屏之景,又养了自我脾性,美哉。

华夏之钟,远溯尧舜。至周代,是乐器类之用,为八音之首,属金类乐器,上有经文书法。除去用于雅乐之钟,还有些圆形、八峰波形钟,用以报时,其声正直和雅深沉,响至四季。因这,自古骚人墨客便多爱之,留下的诗词也是众多,有“欲觉闻钟声,令人发深省”“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云云。

但这些,只是中国先贤们绘制于古典诗画里的尤物。而西洋的教堂钟声也是适合谛听的。

深秋时节或是冬雪天气,独自走到那些森森耸立的异国建筑之下,其感也很销骨。

那些暮晚时候传来的钟声,似高空飘落而来,又隐没于黄昏之中,空灵沉着,是可敬仰的静。呼啸的风中,偶有鸟群掠过,钟声之下,这些细小生灵也好似镀上一层静默。那般轻若烟云的薄羽,似你的指尖轻轻一抖动便会掉下些许,白雪一般簌簌落着。

记得离世的史铁生曾在《消逝的钟声》里写道:

这时候,晚祈的钟声敲响了──唔,就是这声音,就是它!这就是我曾听到过的那种缥缥缈缈响在天空里的声音啊!

“它在哪儿呀,奶奶?”

“什么,你说什么?”

“这声音啊,奶奶,这声音我听见过。”

“钟声吗?啊,就在那钟楼的尖顶下面。”

这时我才知道,我一来到世上就听到的那种声音就是这教堂的钟声,就是从那尖顶下发出的。暮色浓重了,钟楼的尖顶上已经没有了阳光。风过树林,带走了麻雀和灰喜鹊的欢叫。钟声沉稳、悠扬、飘飘荡荡,连接起晚霞与初月,扩展到天的深处或地的尽头……

不知奶奶那天为什么要带我到那儿去,以及后来为什么再也没去过。

不知何时,天空中的钟声已经停止,并且在这块土地上长久地消逝了。

……

再次听见那样的钟声是在40年以后了。那年,我和妻子坐了八九个小时飞机,到了地球另一面,到了一座美丽的城市,一走进那座城市我就听见了他。在清洁的空气里,在透彻的阳光中和涌动的海浪上面,在安静的小街,在那座城市的所有地方,随时都听见他在自由地飘荡。我和妻子在那钟声中慢慢地走,认真地听,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整个世界都好像回到了童年。对于故乡,我忽然有了新的理解: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

这样的钟声超越了国界与宗教,它纯粹是一种记忆的凭证,有着故园泥土的香气,魂牵梦萦般地涌入胸口。身处闹市里的人儿,若有心,他定能在脱下俗气的热闹后循着这香气重回儿时,寻找到更多真实与质朴。钟声的美好,恰如其分。

我进入了北方的大学后,发现学校欧式风格的旧图书馆顶楼也有这般曼妙的西洋钟声。隔一小时就敲一遍,深夜到凌晨之间是不敲的。每次钟声一响起,自己便会安静下来思索一番,像是临镜而坐,对着镜中反思自己一日所做之事是否妥善。

友人常在一旁笑我,说是习文之人皆有此般怪癖,不易琢磨。

我淡然一笑,也不说什么,只问他,是否喜钟?

他答道,习以为常。

我轻声言道,你我皆是世间微小的个体,这静穆之声能减轻我们于生存中的不确定性。

友人搔一下头,愣了半晌,笑了一声后也陷入深深的沉默里。

这是每个人于钟声下所应得的自省。

晚凉,菖蒲的香气搭着钟声,穿过隐隐村落,来到我的枕边,清清爽爽,又沁人脾胃。内心自然是笃定淡然,无常世事皆可忘却。

不再攀附于谁的影子,自己便是自己了。

钟鼓道志,钟磬清心。

月夜之下,枕着钟声而眠,应算作一桩美事。恬然睡梦中,你会看见,浩荡的俗世里,如尘的人儿亦可笑若僧侣。

旅行的意义

清晨,我摘下一朵含露的小花,把它别在门上。我想告诉母亲,我要开始独自旅行,在日落前抵达自己的远方。

我不知道这场旅行需要走多远的路,或许是一百公里,或许是一千公里。我不知道这场旅行的目的地是个什么地方,或许是热情的岛屿,深夜的巴黎,或许是下雪的北京,忧郁的土耳其。我所知道的是日落之后任何地方都是我的远方。

我的背包里装满了糖果和玩具,还有各种颜料和几张画纸,我爱吃糖,我爱画画。尽管母亲说糖果会毁掉我的牙齿,画画会影响我的学习,但令我高兴的是在这场旅行中,她说什么我都听不到了。我所能看到的是,在我的前方,一条路向我铺来,看不到尽头,两旁的风景华丽展开,发出油彩一般的光。

风温柔地从每一片鸟声栖息的叶尖走过,太阳的脸庞渐渐明朗,暖暖的。我从路上停下,走入旁边的小花园里。秋千上坐着几只小猫咪,它们快乐兴奋地唱歌,猫妈妈则守在花园里老鼠挖出的洞口。隐约听到一个男孩的哭声躲藏在高高的花丛后面,我好奇走了过去。他蜷缩在角落里伤心地流泪。“男孩是不该哭的。乖。”我说。他的哭声停了下来,“哥哥,我迷路了。”“你的家在哪?妈妈呢?”我急切问他。“家?我不想回家,妈妈会打我。我用石子儿打破了邻居家的玻璃,妈妈说我是坏孩子。”男孩继续哭着,我放下背包,用毛绒玩具和一袋糖果买走了他的伤心。“哥哥会带你走的,别哭。”

远处有风吹来,抚过脸,温暖得像母亲的手。我看见一个女人含着泪水走来,她抱起正在吃糖的孩子,静静抚摸着。是他妈妈吧,我猜。女人用慈爱感激的目光看了我许久,然后风又吹来,花园消失,布景变得苍白。

路继续向前延伸,我的旅行又开始了。

中午,吃了一路的糖,牙齿发酸,而肚子咕噜了好多遍。我向路的两旁瞧去,希望可以找到一个能暂时歇脚的小店。看到了,有一家旅馆,房顶上面的小红旗正向我打招呼,我飞奔过去。店门前摆满了好多鲜花,炽烈的阳光在上面踏着明亮的舞步,像斑斓的梦。一位少年戴着棕色小帽,手里轻抚着小白马软软的鬃毛,“骑着我的白马去草原好吗?不要让我爸爸看见。”见到我,他就叹起气来,“爸爸说我要继承他的事业,不能去当骑士了。”他应该和我年岁相仿,带着一点稚气,却又满脸无奈。我拍拍他的肩,“别灰心,跟你爸爸再好好说说。你的梦会实现的。”他沮丧地摇头,用爱怜的目光看着白马。小白马很乖,不断地把脸凑向少年,希望能安抚他心中的伤。

这时,宽大而坚实的手轻轻拍在了他的肩上。是他爸爸吧,我猜。男人走回旅馆拿了一些面包和牛奶给我。然后,他把少年扶上了马背,目光里寄予了希望。男人摸着白马的头,解开了绳,突然用力拍了它。脱缰的马风一般奔向远方,它一定是背着它的小主人去找辽阔的草原了。仿佛是情节的重复,风吹来,一切消失。

路又继续向前延伸,我的旅行还在进行。

傍晚的时候,我仰望天空,飞鸟用翅膀画了几条弧线,云朵染上玫瑰的色彩,大地披上金色的外衣。我不禁拿出画笔和纸,想要画出它们美丽的样子。几只低飞的鸽子向我靠近,我的思绪被小家伙抖落的白色羽毛所牵引,我走向它们,无意识地一直走入森林的深处。我看见一个中年人跪倒在墓碑旁,沉默地低头,好像在做忏悔,鸽子们安静地依偎在他身边。“叔叔,这些白鸽是你养的吗?”我好奇地问道。中年人抬头看了看我,眼光黯淡,“是我父母养的,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忙着自己的事业而忘记了他们,而他们却一刻也没忘记我。这些白鸽是他们离开后留给我的礼物。”“叔叔,我能摸摸鸽子吗?”中年人听了我的请求,立马站起来,抱起一只鸽子准备给我,鸽子在他怀里像听话的孩子。

我伸出手的那刻,青色的光亮起,世界明亮而温暖。然而,一切又突然消失,只剩下一条路铺向远方。

我知道太阳就要落山了,旅行即将结束。于是我扔下背包,用尽全力向最后的目的地跑去。路旁的风景像电影影像,在我剧烈的喘息中迅速放映。白衣飘飘的年代,藏在日记里的心事,蓝色的纸风筝,想要飞翔的翅膀……那么多的风景如风般后退,我跑在路上。

其实,成长就是一场旅行。在路上,我们看过了许多美景,听过了许多故事,我们迷失在地图上每一道短暂的光阴。在路上,我们累积了许多经历,挑选了许多礼物,我们收集了地图上每一次的风和日丽。而到最后,我们可能忘了临行前父母的一声祝福或是叮咛,可能忘了单独上路的日子里还有一些爱给自己取暖,可能忘了那些最熟悉的面容其实也是自己最想看的风景。

日落了,黑夜舔着我的手指。我的远方到了吗?路灯的眼睛亮了,一座房子像昨天一样向我敞开,风穿堂而进。门上别着的那朵花还沾着清晨的露,我是不是又回到了原点?这场旅行多像年少时的梦。而年少时的梦,就像这朵永不凋零的花。

我又看到了母亲那张熟悉的脸,她叨叨说着:“都长大了,还像个孩子,一整天都跑哪儿玩了?”或许在父母的眼中,我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可是,我深知自己真的已经长大了。经过这一场旅行,我从清晨走到了黑夜,从少年走到了青年。

蓦然回首,我才发觉,旅行的意义,已不是脚下踩着的土地,而是一路上看到的爱的真谛,它们已构成我美丽的生命。

像风一样飞驰去远方

在所有与孤独做伴的年少时光里,我最怀念的是一辆辆陪我历经风霜的单车。

它们有的生锈,被闲置于某个幽闭角落,蛛丝缠结;有的因我一时疏忽,从我手中丢失,被人刷上新漆,成为别人的物件;有的交给了家中亲人使用,我再骑上它的时候,感觉已不如从前得心应手,它显得有点笨拙,有点老了。

去台东池上骑单车,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当我把车骑到伯朗大道上时,两旁稻田在风中一波一波翻腾,像碧绿的海。稻穗还未成熟,被阳光一照,一串一串,青亮亮的。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把车骑得飞快,呼呼往前冲着。而有个人却骑得很慢,我超过他的时候,听到他在唱周杰伦的《稻香》。

这让我想起以前在故乡时,自己在田垄间骑着单车磕磕碰碰的情景。那时天空澄净,蒲柳寒烟,田野褪去青芒,已是稻米灌浆的丰收景象。我仿佛是骑在金黄的海上,风里尽是稻香。

这几年再回乡,却无此盛景。昨日的田野葬在高楼水泥之下,像死去的亲人。我每次经过,仿佛都能听见它在喊我的小名,一声声,散在风里。

许多事物都无法回到最初的美好。

小时候,父亲常把我放在老式凤凰牌自行车前面的杠子上,他两手握住车头,风一样呼呼骑出去,带我去山里,去海边。

上大学的一个秋夜,刮起大风。宿舍阳台上的衣服架在晾衣绳上哒哒哒地跑到东,又跑到西。我梦见了父亲。

梦里还是小时候的场景,父亲一点都不老,面带微笑,没有白头发,也没发福,真年轻。他在旧家门口把我拦住,说台风天不准出门。我对他做了个鬼脸,咯咯地笑起来。然后他竟然拎出自行车,载着我出去了,买了好多零食。我在车上一边吃一边兴奋地喊“爸爸!爸爸!”

后来刮来一阵大风,我们跟自行车一道飞了起来,越来越高,底下的房屋、马路、河流都变得很小,像玩具。父亲好像骑着云,我坐在云上,我们不断被风推着前进,飘过了闽江,又过了台湾海峡,向着一个发光的豁口开去。

我学会骑单车是上初中时,在那以前我非常羡慕能把前后两个轮子骑起来的人,觉得很神奇。我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学不会,直到遇见Y。

年少的夏天,在海滨公园的大道上,Y骑着一辆单车,一只手又拎着一辆,来到我跟前。那时我还不会骑车,一直期待Y能教会我。也许是怕辜负了他的好意,我蹬上车后就按着Y说的做,聚精会神目视前方。他在后头扶着,不到十秒钟,就松开了手,然后跟在车后跑着,跑了一段也不跑了,只在后头大声冲我喊着:“对,就是这么骑!你会了!你会了!”随后Y也骑上他的单车从后面追赶上来。

我一下子觉得自己是在跟随海上的鸥鸟一起扑打着双翅,向着远天飞去,夏天的海那么美。暮色罩在海上,海水粼粼发光,一切恐惧就在一个瞬间消解,好像纯度不高的铅笔拉出的线条,无论多长,都可以随手用一块时间的橡皮擦将其擦去,不留痕迹。

原来在这世上,我们最大的敌人一直是自己。

在兰屿岛上,因为不会骑机车,我和朋友L成了小岛上仅有的骑单车的两个人。民宿老板把单车租给我们的时候,反复跟我们说,一定要注意,别弄坏了,因为岛上没有修单车的地方。从朗岛村启程去椰油村看灯塔,路上机车来来往往,有回跟一个胸口敞开、皮肤晒得通红的青年人挨得很近,他侧过头,嫌弃似地瞄了我们一眼,然后得意洋洋地加速,扬长而去,消失了。

我和L看了看彼此的单车,笑了。

L说:“等工作四五年后,一定要买辆宝马放到兰屿上开。”

我说:“别赌气,如果你真那样做,跟他们又有什么区别?我倒是情愿一辈子骑单车,慢虽然慢了点,但同样可以到达目的地,一路上还能看尽风光,不是挺好的吗?”

L仍很倔强,说:“反正我要买。”

想想,毕业后工作四五年,那时我们都三十岁了吧,世界应该会有一点点变化了。

这些穿过我们的车辆是否都已经换了主人,或者报废,被扔在野外风吹雨淋?

那时,你三十岁,在大马路上开着豪车,或者仍旧骑着单车,红灯亮起的时候,停下来,看见斑马线上有骑着单车的少年路过,他们衣着干净,笑容灿烂,你会不会想起曾经有过的单车岁月?

从一条公路上飞驰而过,呼啦啦,像风一样赶往远方。

从一个年轻清瘦、T恤因身体摆动而挤出折痕的后背,看见明天。

人生没有白跑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跟村上春树一样,我在日常写作之余,也酷爱跑步。

在几公里长的路途中,我一边跑,一边放空自己,有时欣赏远山的落日,有时眺望江畔的航船。一次次出发,一次次抵达,穿过清晨黄昏,在雾霭暮色中,生命如得到重生般畅快。而两旁流动的风景,不知不觉中也构成了人生的风景。

幼年时住在乡下,一个人经常在田间小路上跑。泥土松软,不磨损鞋底,仿佛是跑在一块巨大地毯上。那时不懂得慢跑,总是一股脑像被掷出的骰子一般往前冲,跑累了,腿一哆嗦,整个身子便往菜畦里倒。衣服脏了头发乱了,也不理会,是种很满足的沦陷。春天蚕豆花开,花朵跟蝴蝶都分不清楚,满满遍布。一起风,作物的叶子波浪似的翻涌着。蝴蝶仿佛都飞往海上。太阳有时从云中钻出,抖下万丈光芒,世界被织得越来越亮。我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如同幼时吮吸母亲的乳液般陶醉,心也亮堂。

到大城市上学后,终日在硬得没有一丝生机的水泥路上奔波,人易感压抑,心也变得漠然。每日清晨,我会在雾气散后跑去学校附近的小山上,登高望远,做几下深呼吸,视野变得开阔,人也变得开朗。有时途中落下细雨,雨丝扑脸,清清凉凉的,也不管不顾,继续保持匀速往前跑去。路上空无一人,女贞、黄桷、玉兰荷花树叶子沙沙作响。碰到大雨时,脚步趔趄,便在一棵栀子花树下停住,花朵嫩白,香得可让人断魂。压力倍增、诸事不顺时也常去跑步,心最初像被罩上一层膜似的,等跑过一段距离,达到极限,那层膜仿佛鼓胀起来,我再往前跑几步,那膜就像被捅破了,整个人在知觉麻木后便又获得了一种轻盈。

有段时间,室友L学业和爱情都不如意,临近毕业工作也无头绪。每天傍晚时分,L都要绕着学校的运动场跑上几圈,气喘吁吁,倒在草地上,像个服刑的人。我见他这样心里也难受,随后便加入进来跟他一起跑。当我发现L的跑步方法不对后,我对他说跑步是需要节奏的,不能蛮横直撞,要调整气息。人生其实也需如此,适当放缓速度,慢慢来,找到自己的步调,一切都会好起来。跑累了,我们就倒在草地上,星星好像都落到了我们的额头上,一瞬间内心通畅,仿佛也丢下了万千忧愁,不再悲伤。

在奔跑的过程中,人看上去是动的,心却是静的。放空的时候,我们就是草原,就是海,思绪也同浮云那般易散。

想想,对于夏蝉、秋虫、繁花、树叶而言,我们的一生是漫长的。在这漫长的一生里,终会有新的人出现,新的故事发生,如果失去信念,意志消沉,不再相信自己,我们的人生便是苍白的纸页,永远停留在自己失意的阴影里,和影子成为同类。勇于越过山丘的人,才容易成长,看到更远的景色。

我在晚上没事时也时常出去跑步,一般是在22点之前,因为22点之后我们的心肺会进入休息状态,不宜运动。穿过小区外的马路,绕着江滨小道跑步,梧桐叶子相互抚摸,发出折页似的声响,鸟群栖息在树梢,恍若孩童,仍不安分,时不时鸣叫一两声,飞出来,在浅薄月光下穿行。远处山顶阁楼的灯影,灭了,又亮了,像这寂寞夜里睡了又醒来的人。清风将水面吹出一条条波纹,仿佛漾进心里。

回到家,准备好浴巾,洗个热水澡,身上的汗渍泥垢被冲得干净,骨头也伸展起来。躺在床上,枕巾散发出淡淡微湿的气息,窗外月影斜去,树枝摇摆,世界好像在用这样的手势道着晚安。我什么也不做,就这样放空自己,设想躺在静夜海中航船的甲板上,疲倦,但内心安宁。

跑步,可以让我们获得重新认识自己跟世界的机会。在每一天昼与夜交替的缝隙里,换上跑鞋,戴上耳机,把俗世遭遭关进房中,让肉身与灵魂在只属于自己的路上得到安顿。

即便一路有风有雨,你也要坚持迈出每一步。

人生没有白跑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浮生若梦,慢慢走好好看

任何地方一旦热闹起来,就无法免俗。

生而为人,我们或多或少都带着点俗气,它是我们骨子里无法剔除的部分。但我们可以选择雅的志趣,以此中和,让人生的底色浓淡相宜。

相比于游客如织的景区,我喜欢去清静的地方小坐,赏花,看云,听泉,顿觉余生漫长,岁月无恙。

去台南的时候,路过吴园,园子不大,比不上苏州园林那般“风姿绰约”,却回环从容,精致有味,隐于市中。吴园是清代台湾四大名园之一,道光年间由士绅吴尚新所建,由此得名。园内假山、池塘、亭台楼阁如泼了墨一般,在世间的水上晕开,环抱。

吴园创建至今已有百年历史。时间仓促行进,而园子还保留着当初样貌。虽然周边楼房一天天高过它,墙外车马人潮众声喧哗,但丝毫没有打扰到它的清静。在这里坐上片刻,可以感受到电影《道士下山》所诠释的主题:“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以前看陈从周的《说园》,里面写道:“万顷之园难以紧凑,数亩之园难以宽绰。紧凑不觉其大,游无倦意,宽绰不觉局促,览之有物,故以静、动观园,有缩地扩基之妙。而大胆落墨,小心收拾,更为要谛,使宽处可容走马,密处难以藏针。”

外围的空间服务的是内心的空间。园子大小是其次,重要的是能安顿一个人的彼时心境,如品香茗,如坐云中,小小的园子便住着清风明月、光阴往事。

家乡三溪山间有一处三台庵,庵内平日香客不多,玉兰香气弥漫其间,尤显清寂。靠禅房的地方有几口石臼,内有清水豢养小莲,水中红鱼隐现。山风吹来,拂动庵内草木,枝叶轻轻抖动,地上的光斑也随其晃动,如有仙风道骨之人要来。到了傍晚,群鸟跃出,扑棱棱飞起一片,向着更远的山林掠去。我常常一个人抱着古诗典籍,坐在庵中石凳上,用很轻的声音朗读,常等纸页上已模糊得见不到字迹,落了月辉才离去。

年少叛逆,我有时跟家中父母生气,也躲到庵中,独自在走廊上静静坐着,想一些事。月光泻下来,倾洒在瓦上和院落里,照着事物越来越静。廊下起了清风,仿佛是被泉流或钟声浸过,落到皮肤上,凉凉的。鹧鸪作漫长的咏叹,像祖父母那般开导着我,宽慰着我,劝我收敛戾气,早点回去。

曾与友人爬过杭州的宝石山,在山顶看不远处的西湖,水光潋滟,舫影绰绰,下山时忽见一处书吧,名为“纯真年代”,外形古朴,两层,是江浙一带特有的小园房舍。走入其中,一边是摆满书架供人翻阅的书籍,一边是茶饮用餐区,服务人员统一着装,且面目清秀,笑意盈盈。

我顺手翻开几本书册,只见扉页上都题着作者的寄语、签名,应是馈赠之书,方知这家书吧主人并不简单。友人也好奇,拿出手机搜索,知道了书吧主人的身份,说:“这是盛子潮、朱锦绣夫妻俩开的,他们都是我们厦大的校友。”

之后我得知了这家书吧的故事。

妻子朱锦绣在十多年前得了一场重病,病中她打算在西子湖畔开一家书吧,丈夫盛子潮倾其所有帮妻子圆梦。后来朱锦绣病好了,毅然辞去浙江工商大学的教职,把精力都投到书吧上。“纯真年代”从最初热闹的西湖边上搬到了较为幽静的宝石山上,生意不好,好些年一直在亏损,但夫妻俩都坚持经营。

十多年来,这里吸引了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莫言、北岛、余华、舒婷、顾彬等名家前来做客,成了无数文艺人士相知相识的地方,使得一座不高的山有了一种很高的品格。但在二〇一二年,盛子潮突然罹癌,最终于二〇一三年八月二十九日凌晨离世。

他最后留在人世的是去世前五天发在微博上、送给妻子朱锦绣的13个字:“谢谢锦绣,什么事,我先不告诉你。”

每回来到这里,我都不免心生感动。

“纯真年代”或许有天会过去,但有些故事将透过一扇扇窗、一本本书被人记住,在后来人心底长出最坚韧的藤蔓、最翠绿的枝叶,亭亭如盖。

日月盈昃,白云苍狗,时间默然行进,又如狂响飓风,悄然间迅即摧毁生命的表征。园如人,有生命,有岁月,终有一日也会消亡。

浮生若梦,我们途经每一处园林庭阶、楼台亭榭,都需慢慢走好好看。碰到心仪的,不妨把它移到内心的荒野上,自此隔山隔水,也能凭着回忆抵达。

在一处波心照见自己的影,在一片檐下读出人生这两个字。

提灯照荷远,少年已乘风

时间的大雨冲淡了红艳的年少,在十八岁以后的月台上,我目送一列列火车从身边驶过。

辛夷花沿着金属铁轨盛开,被花海簇拥的前方变得明亮起来,遥远的风声飘荡在开阔的原野上,蓝天清澈,青山是一道笃定的眉边。

恍惚间,我走过了一条深邃的长廊,在那一段没有晴朗光线投射来的时日里,声音被所有黑暗的牙齿紧紧咬住,内心深处的草木却长得异常繁茂。

我总会听见一种低低的声音,顺着时间的源流而来,在身体里欢唱:“亲爱的人,远方如同莲花的颜色,你的未来要在那里盛开几次。”

我是个对远方有太多迷恋的人,想象着自己美好的梦境一定会在远方实现。

酣睡中温顺的猫咪,平原上日夜旋转的风车,美丽的花树,单纯的幼童和离世的亲人,一定会在远方的某个路口或僻静小站等待着我。

那些没有人认领的青春也在远方的道路边生长,青草漫溯的面目和幽淡的清香,像宝石发出愈发明亮的光。

皓月高悬,千山远大,我热爱一切宁静的声息。

风会把过往吹成细珠,在时间柔软的掌上抖动,烟尘般倾散。在温热的执念里,天空不会欺骗善良的眼睛,内心不变的永远是一种向往。

这是远方给予我的美好臆想。

年幼时,自己是一只不安分的兽崽,整天在被大人固定的环境里冲撞。不识愁滋味,常在自家院子里兜转,看合欢树招摇,看兰草和各种造型奇怪的盆栽。

母亲在一旁浆洗衣物,我趁她不注意,自己便爬上粗大树干去打量远天,春风常在耳旁呢喃,像漫天抖下的细小绒花。

母亲歇下来的时候见我这般顽皮,抖动着细脆的声腔:“怎么爬那么高,下来,下来……”

我在她焦灼的目光中始终没有屈服下来,她耐不住性子,索性举起搓衣板拍击着树枝。

剧烈的摇晃中,鸟群纷落白色的翎羽,地平线描出青色的花边,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有了飞翔的欲望,像秋天的果实不断膨胀,在通往远方的风中抵达一种欢喜。

长大后,我终于去了一次远方陌生的城。

从南往北品尝着旅途漫长的滋味。一路上,我见过了旷达的原野,发光的河,异域况味的钟楼,还听到粗犷的北方口音。与远路人事的缘分,在时间里擦亮,描着悲欣之色,明白美好之物是多么可怕的美梦。

也曾在寂夜中哭泣,为着陌生境遇中感知不到自己存在而内心苍凉。在坚硬的冰面上摔倒,忍着疼痛起身。在喧嚣的街市里行走,觉得脚下没有适合踏足的方向。远方有多美,不敢再去想。

漏光的树下没有痛苦的蚂蚁,看上去永远是那么幸福。不懂追逐、不懂企盼的人是不是会比这样轻狂无知、满腹执念而把梦摔痛的人实在、幸福?

在年少细长而寂静的叶尖上,悬挂着一瞬间便滑下的水露,在时间里失踪,了无音讯。

渐渐发现,到过的地方永远不是远方,远方只在更远的地方,如同无法被人赶及的风。

有一年夏末,休学去工作的朋友阿禄处事不顺,工作上常遭上级训斥,情感上更是塌方,相处一年多的女友跟富二代跑了。

阿禄是个温润的男子,日常喜欢泡茶,赋诗。在我印象中,他心情不好时都喜欢出去走走。

那阵子阿禄内心郁郁,说要邀我一起去西塘观莲,但因我有事拒绝,他便只好独自前往。结果,火车晚点,抵达时已入夜。

回去后阿禄在电话里跟我说,因翌日要继续上班,需返途,那晚便独自去看荷,忽又遇雨,莲花都凋谢了,荷塘中尽是一片惨淡之景。他说是不是自己注定等不到最好的时机,一些东西是不是真的就该错过。

阿禄也开始怀疑远方,问我远方或许就是一场骗局吧,一种安慰,一种虚无,而我们却执意相信,像不像傻瓜?

我知道,阿禄心上持有的这些念头,是来自流年辗转中对光阴和世事的不信任,若断弦之弓上翔翼的孤鸟,找不到世界可以依赖的缘由。

看张爱玲的《半生缘》,内心常常变得柔软。

有时,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远远超过目不能及的地方。那是一种恍若隔世的孤楚。

世钧以为曼桢离开自己后会过得更好,却不知失去爱的女人走到哪里都不再有归处。世钧也不知道,女人寻尽一生,仅仅要的只是与爱人相拥的那一刹那温暖。

流年散尽所有的伤和痛,爱过的人却一直在心里挥之不去。

几米说:“当你喜欢我的时候,我并不喜欢你;当你爱上我的时候,我喜欢上了你;当你离开我的时候,我却爱上了你,是你走得太快,还是我跟不上你的脚步,我们错过了诺亚方舟,我们错过了泰坦尼克,错过了一切惊险与不惊险,我们还要继续错过吗?”

由于内心触摸不到彼此而产生的遥远距离,恰若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相交。在烈烈风尘中,不禁让人感伤,落下遗憾。

“世界上有比远方更远的东西吗?”

朋友常常在电话中问住我。

我只是握着话筒,像握着沉默的石头,一言不发。

或许有时,我们唯有沉默才会在对方心里留下答案。

“喂,在听吗?喂,喂,你在吗?”

急促的声音透过不见端点的电话线像在希冀着什么,又像在害怕什么。

“我在。”我轻轻地说,“你等等。”

旋即,我打开窗子,鱼贯而入的风吹开静默的帘布,响起海涛般的声音,“哗——哗——”,我把话筒不断凑近。

“你听到了吗?”

“什么?”

“风啊。”

“啊?”

“风比远方更远。”

朋友这下也陷到沉默当中,良久过后,又问道,“那,风有多远?”

我假装想了想,然后笑着叫他摊开手掌往皮肤上轻轻扇动几下。

“感受到了吗,其实风一直都在我们手上。”

风并不远,在我们手上,也在我们心上。

细细听,你心上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