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佳的爱情(译文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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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松树

傍晚,被大雪覆盖住的屋子里静悄悄的,而外面森林里暴风雪在咆哮……

早上,我们普拉托诺夫卡村的村警[28]米特罗方死了,神父赶来已来不及为死者举行终傅礼[29],到黄昏时便坐在我这里,边喝茶边议论,说是今年死掉的人可真多……

“这不是童话中的森林又是什么呢?”我想,一边倾听着窗外森林的喧哗,以及夹着飞雪的旋风掠过屋顶所发出的凄厉尖叫。我想象有一个旅人在我们这一片密林里打转,他觉得永远找不到出路了。

“这些小屋里有人住吗?”他在一片弥漫的飞雪中好容易看清了普拉托诺夫卡村后说。

但是,寒风使他喘不过气来,雪花迷糊了他的双眼,透过暴风雪恍惚看到的闪现的灯火,刹那间就没了踪影。何况,这是不是人的住房呢?童话中的老妖婆不也是住在这种黑魆魆的小房子里的吗?“小房子,小房子,背向森林面向我,接待旅客来投宿!……”

整个傍晚我都躺着,想象着我家那些灯火通明的小窗子,它们在被暴风雪染得一片白的怒吼的森林中怯生生地闪烁明灭,显得多么孤独可怜!屋子坐落在宽阔的林间小路边,环境很幽静,但是当狂暴的飓风驾着雪的翅膀,像一个巨大的幽灵似的从森林上空飞驰而过时,耸立在周围的高大松树便同飓风应和着,发出威严、深沉的呼喊,此时走在小路上可真让人害怕。雪片在森林中疯狂地乱窜乱飞;穿堂中的那扇门没有关紧,以罕有的力量轰然撞击到墙上,躺在穿堂里的几条狗顿时给埋进了雪堆,好像盖上了一重厚厚的绒毛被。它们在睡梦中尖声哀叫,身子抖个不停……我不由得又想起了米特罗方,他竟要在如此阴沉的夜里等待下葬。

房间里又暖和又安静。玻璃窗上闪耀着五颜六色的寒光,好像镶着一颗颗小小的宝石。炉炕烧得很热,而我对户外的喧哗和碰击声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不加注意。桌子上的灯懒洋洋地投射出柔和的光芒,勉强可以听到灯里点燃的煤油发出均匀的吱吱声,这声音既单调又模糊,好像发自地下一般。不知是谁在隔壁的厨房里唱歌,哄孩子睡觉,可能是费多西娅本人,也可能是她的阿纽特卡。阿纽特卡从小就喜欢在言行上模仿她那些老是唉声叹气的婶婶和母亲。听着这支打从孩提时代起就熟知的歌谣,听着这些喧哗和碰击声,整个人都会陶醉在这漫长的夜晚中。

睡神游穿堂,

催人进梦乡……

如怨似诉的歌曲在心头回响,而夜晚像影子一般无声无息地盘旋在头顶上方,那煤油灯发出的吱吱声,犹如渐渐消逝的蚊鸣,使人着魔,而煤油灯投射到天花板上的那个暗淡的光环则神秘地颤抖着,在原地摇曳。

突然,穿堂里传来了踩在柔软干雪上的吱吱嘎嘎的脚步声。前室的门砰地一响,不知是谁的毡靴踏在地板上。我听到有人在门上摸索着把手,然后感到刮进一阵寒风,吹来一股一月的暴风雪所特有的清新气息,这气息十分强烈,味道就像切开的西瓜。

“您睡觉了吗?”费多西娅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

“没有……怎么啦?是你吗,费多西娅?”

“是我,”费多西娅答道,嗓音也变得响亮和自然了。“我是不是把您吵醒啦?”

“没有。你有什么事?”

费多西娅没有回答,只管回过头去,看看门是不是关好了,然后笑了一笑,站到炉子边。她只是想来看看我。这是一个身材不高,但长得挺结实的女人,身穿一件短皮袄;她的头上裹着条围巾,看上去活像一只猫头鹰,短皮袄和围巾上的雪正在融化。

“外边雪真大,像扬起的尘土一样!”她高兴地说着,一边缩着身子,朝炉边靠近,“时间已经很晚了吗?”

“九点半。”

费多西娅点点头,然后想起心事来。她在一天里已经做了好多家务琐事。现在,她迷迷糊糊地休息了。她的一双茫然无神的眼睛惊讶地盯着灯火,惬意地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哈欠,一边嘟哝着:

“唉,上帝啊,老要打哈欠,真叫人没办法!我倒是真可怜那个米特罗方!整天会想起他来,现在又要担心我们家那些人:不知道他们动身回家了没有?要是上了路,那准会冻得要死!”

突然,她急匆匆地补上一句:

“等一等。现在您哪一边的耳朵里在响?”[30]

“右耳朵,”我答道,“今天他们是不会动身的……”

“那您可猜得不对!我倒是摸熟了我家那口子的脾气。我担心,他会给冻坏的……”

一心想着暴风雪的费多西娅开始讲述起来:

“有一次,那是在四十殉教圣徒纪念日[31]发生的事情。我讲给您听,那可真是吓人!您当然是记不起来啦,您那时大约还不到五岁呢。我可记得清清楚楚。那时,有多少人冻死了,有多少人冻伤了……”

我没有听她。她知道的关于暴风雪的所有故事我都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了,所以只是机械地捕捉着她的一词一句,而这些词句又同我自己内心的话语奇怪地交织在一起。“不在别的王国,不在别的国度,”我的心中响起了常常给我讲故事的老牧人那动听而又低沉的声音,“不在别的王国,不在别的国度,就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国家,从前有过一个聪明的小伙子……”

森林在吼叫,犹如风神奏响了千百架风鸣竖琴[32],但声音又受到墙壁的阻隔,被暴风雪压低了。“睡神游穿堂,催人进梦乡”,我们那些民间歌谣中的人们忙碌了一天之后,吃了点“松林里的”面包,喝了点沼泽中的清水,此刻正在普拉托诺夫卡村里睡觉。主啊,你来权衡一下他们生生死死的意义吧!

突然,狂风竭尽全力把穿堂里的门砰的一声拍击到墙上,犹如一大群鸟儿一般,哗啦啦地呼啸着掠过屋顶。

“哎哟,主啊!”费多西娅颤抖着,皱起眉头说,“在这样可怕的夜晚还是早一点睡觉吧!您现在要吃晚饭吗?”她补了一句,一面使劲去抓住门把。

“还早呢……”

“我那个讨厌鬼,不必等他到鸡叫三遍啦!还是吃了晚饭去睡觉,睡我自己的觉吧!”

门慢慢地打开后关上了,我又是一个人待着,心里老是想起米特罗方。

这是一个又高又瘦,但体格强健的庄稼汉,走起路来步子很轻快,身材匀称,不大的脑袋总是往后仰着,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显得很活泼。冬夏两季,他那双长腿总是整整齐齐地裹着灰色的包脚布,穿着树皮鞋。冬夏两季,他还老爱穿着那件破旧的短皮袄。他的头上总是戴着一顶自制的兔皮毛里帽子。从这顶帽子下面露出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鼻子上脱了皮,胡子稀稀拉拉,但他的眼神却是多么和蔼可亲!这是一位善于辨认野兽踪迹的猎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猎户,他身上的一切都予人一种纯朴的印象:他的外貌,他的帽子,他那条膝部打着补丁的裤子,他身上那股不带烟囱的农舍的气味,他的单筒猎枪。当他出现在我房间的门口,用短皮袄的衣襟擦着给风雪弄得湿漉漉的褐色面孔——这张面孔由于长着一双绿莹莹的眼睛而显得生动活泼,房间里顿时充溢着一股来自森林的清新的空气。

“我们这儿挺不错!”他经常对我说,“主要的一点是森林挺大。当然,有时面包或者别的东西稍有不足,不过不必埋怨上帝:有了森林,就靠森林吃饭吧。也许,我比别人还要困难一点,我家里光孩子就有一大堆,但我还是支撑着,支撑着!狼是靠四条腿吃饱肚子的。我在这儿住了多少年,可还是没有住厌……过去的事情我一点也没记住。夏季或者说是春季,好像有过那么一两天,其余的再也没有印象了。记得牢的是冬季的日子,不过也是天天一个样。可是,没有觉得厌烦,挺好。我在森林里走啊走,从一片森林到另一片,前面出现一块发青的地方,那是林中空地,还看到村子里耸起的十字架……走到那里,睡上一觉,醒来又是早晨,又得去干活……马儿长着个脖了,就得找个颈圈套!听人家说,住在森林里,就得朝着树墩做祷告,问问应该怎样过日子,谁也不知道。看来,就像个长工那样过日子吧:叫你干什么,你便干什么,这样就够了。”

确实,米特罗方像打长工一般度过了一生。需要穿过那条困难重重的林中道路,米特罗方便老老实实地走下去……只有疾病使他中断了行程,他只好在阴暗的农舍里躺了一个多月,一直到死。

“抓住一根稻草是救不了命的!”当我建议他到医院去看病时,他宽厚地笑着对我说。

谁知道他说得对不对呢?

“死去,送了命,没有挺过来。那意味着,命定如此!”我这样想,一边站起身来,想到户外去走走。我穿上皮袄,戴起帽子,走到灯前。一时间,窗外暴风雪的呼啸使我犹豫起来,但随后我断然把灯吹灭了。

我穿过一个个空荡荡的暗房间,那里的窗户朦朦胧胧地呈现出灰白色,由于刮来一阵阵旋风,它们时而变得明亮一点,时而又暗了下来,活像处在颠簸的船舱中那样。在前室跟在穿堂里一样冷,闻到一股潮湿而又冻透的树皮味,那是从准备生火炉的劈柴堆里散发出来的。一幅硕大的古老圣像挂在屋子里最显要的墙上,黑不溜秋的,上面画着圣母,以及躺在她膝头的已死的耶稣……

屋外,狂风撕扯着我的帽子,把我从头到脚都撒满冰冷的雪花。可是,深深地吸一口冷飕飕的空气,感受一下皮大衣钻进风后变得又轻又薄的感觉是多么奇妙啊!刹那间我停下脚步,想定睛看看……又一阵狂风扑面而来,弄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只来得及看清楚被旋风卷起的两三团飞雪沿着林间小路奔驰,直冲田野而去。在暴风雪的喧哗中,突然响起森林的吼声,犹如管风琴的奏鸣。我紧缩着头,几乎齐腰陷入雪堆里,久久地往前走,自己也不知道往哪里去……

看不见村子,也看不见森林了。不过,我知道,村子在右边,在村子的尽头,在此刻盖着雪的平静的沼地小湖边便是米特罗方家的农舍。于是,我向前走去,走了很长时间,吃力地迈着步子,感到像是受罪似的。突然,离我两步开外,透过旋风刮起的雪雾,闪现出了灯火。不知是谁扑到我的胸前,差一点把我撞倒在地。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我送给米特罗方的那条狗。我一动身子,狗便像在诉怨,却又有点高兴似的叫着往后一跳,往农舍奔去,仿佛想让我知道,那里出了什么事。而在农舍边,在靠近小窗的地方,有一团亮闪闪的雪尘在盘旋飞舞。灯光是从下方雪堆里照着它的。我踩在雪堆里,艰难地走到窗前,匆匆地往里张望着。那边,在下方,在灯光微弱的农舍里,靠窗躺着一个长长的白色的东西。米特罗方的侄子站着,俯身朝向桌子,在诵读圣诗。在农舍的深处,在那些半明不暗的板床上,可以看到睡着的女人和孩子们的身影……

早晨。我从窗子未被雪蒙上的一小块地方望出去,竟然认不出森林的样子了。多么壮丽和宁静啊!

新的积雪把一片枞树林深深地埋了起来,积雪上方是辽阔而又纯净得出奇的蓝天。我们这儿,只有在阿法纳西节[33]那些严寒的早晨,天空才会有这样明朗和欢乐的色调。今天,在新降的白雪和苍翠的松林上方,天色显得分外鲜艳。太阳还待在森林的后面,林间小路上笼罩着一片深深的阴影。在雪橇从小路转到屋子的地方,清晰有力地划出了半圆形的辙迹,那里阴影完全是呈蓝色的。而在松树的顶端,在其郁郁苍苍的树冠上已经闪耀着金灿灿的阳光,松树就像一面面神幡似的,在蓝天下凝然不动。

弟兄们从城里赶来了。他们带来了严冬早晨的蓬勃朝气。当他们在前室里用笤帚把毡靴扫干净,将皮袄那沉重的领子上的雪花拍打掉,把采购来的撒满面粉般干雪的一包包物品拎进门时,房间里顿时变冷了不少,弥漫着一股冰凉刺骨的酷寒气息。

“要冷到零下四十度哩!”赶车人艰难地说,一面把一个蒲包拎进来。他的脸是红彤彤的,从嗓音可以听出,他已经给严寒冻僵了。唇髭、胡子和短皮袄的领角全给冻成了冰溜子……

“米特罗方的哥哥来了,”费多西娅把头探进门内,告诉我说,“他想要一点木料做棺材。”

我出去见安东,那人平心静气地谈起米特罗方的死,随即一本正经地把话题转到木料上去。这是对亲人的冷漠,还是意志坚强呢?……我们走出屋子,靴子踩在台阶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面交谈,一面往板棚那儿走。早晨的严寒使空气紧紧地凝缩起来,我们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挺奇怪,每说一个词便有一股雾气随呼吸盘旋而出,好像在抽烟似的。眉毛上渐渐凝起一重毛茸茸的霜花。

“托主的福,天气这么好!”安东说。他在板棚边站停下来,那里已经晒到了太阳,阳光照得他眯起了眼睛,他望着小路边像堵绿色的墙似的密匝匝的松林,以及上方的蓝天。“唉,要是明天也是这样的天气就好喽!但愿葬礼举行得顺顺利利!”

然后,我们打开结了冰的板棚那轧轧作响的大门。安东好长时间都在翻弄木板,最后想把一块长长的松木薄板扛上肩头。他使劲往上一甩,着肩之后又整了整位置,说道:“好吧,多谢您啦!”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出板棚。他那双树皮鞋留下的脚印很像熊的足迹。安东走的时候弯着膝盖,以便同木板的晃动相协调。那块搁在肩头的沉重木板放不稳定,随着他身体的运动而在有节奏地摇来摆去。当他踩着齐腰深的雪消失在门外时,我听到他脚下的咯吱声也渐渐轻了下去。周围真静啊!只有两只寒鸦在兴高采烈地相互大声聒噪着什么。其中有一只猛一冲刺,栖停到一棵枝叶繁茂、挺拔苍翠的枞树顶的枝头上,差一点失去平衡,致使树枝上的积雪撒落开来,雪尘纷纷扬扬地飘然而下,泛起一片虹彩。寒鸦得意地笑起来,但马上住了口……太阳渐渐升起,林间小道显得越发幽静……

午后,大家都去同米特罗方告别。村子给埋在雪堆里。被雪覆盖后变得白皑皑的小木房分布在也是白皑皑的平坦的林中空地周围。这片阳光普照的空地很开阔,也给晒得挺暖和。有人家在烤面包,传来一股烟味。男孩子们坐在一块块冰上,相互推着玩,几条狗则蹲坐在小木房的顶上……完全是个未开化的村子!看,那个宽肩膀的年轻妇女穿着件麻布衬衣,正从穿堂里好奇地往外张望……看,那个活像侏儒老头的傻子帕什卡戴着他祖父的帽子,正跟在运水的马拉雪橇后面走。在外层结了冰的木桶里,冒着热气、有股臭味、颜色发黑的水在沉甸甸地晃荡着,发出汩汩声响,而雪橇的滑木则像小猪一般吱吱尖叫……看,这就是米特罗方的小木屋。

它是多么狭小、低矮,周围的一切又是多么简陋!一副滑雪板搁在通向穿堂的门边。穿堂里有头母牛在打盹,一边还嚼着反刍。小木房靠着穿堂的那堵墙已经严重往里倾斜,所以开起门来要费很大的劲。最后,门总算给推开了,一股农舍的热气扑面而来。在半明不暗中可以看到几个女人正站在炉子边,她们注视着死者,低声地交谈着什么。而死者则裹着白布,在一片肃穆中躺着,倾听季莫什卡如泣似诉地诵读圣诗。

“完全变样了!”有个女人怜悯地说,一边小心地拉开白布,让别人看看死者的遗容。

啊,米特罗方变得多么庄重,严肃!小小的脑袋显得高傲、忧郁而又安详,闭起的眼睛沉陷着,大鼻子似乎给削尖了;宽阔的胸膛,在最后一次呼吸时挺了起来,现在变得像石头一样硬,而在下边,在深陷的腹部搁着一双犹如蜡制的大手。洁净的衬衣使身体显得格外瘦削,肤色看来更加蜡黄,但让人觉得英俊。女人轻轻地拿起他的一只手,抬起来又放了下去;看来,这只冰冷的手挺沉。米特罗方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依然静静地倾听着季莫什卡的诵念。说不定他也知道,今天是他在故乡的最后一日,而这一日又是多么晴朗和庄重吧?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这一天似乎十分漫长。太阳在天上慢腾腾地走着自己的路,终于有一缕光线溜进半明不暗的木屋,好像红缎子那样闪闪发亮,斜照在死者的额头上。当我离开木屋走到街上时,太阳已经躲到重重枞林后面,藏身在松树的枝丫之间,渐渐失去了光辉。

我再次沿着林间小路慢慢地走着。林中空地和农舍屋顶上的积雪,犹如撒了白糖一般,给染成一片红色。在林间小路的阴影里会不知不觉地令人感到,入夜时分的严寒有多么厉害。北边的天空是绿莹莹的,色彩变得更加纯净和柔和,在这样的背景下,高大的松树显得分外纤细。而从东边已经升起一轮硕大的苍白的月亮。随着晚霞渐渐熄灭,它越升越高……同我一起走在林间小路上的那条狗有时会钻到枞林里去,随后从那些明暗相间的神秘的密林角落里蹿出来,浑身是雪、凝然不动地站在洒满月光的道路上,留下了清晰的黑影。月亮已经高挂在空中……村子里寂无声息,从米特罗方家那静静的小木屋里怯生生地透出了一线红色的灯光……在东北方的天空中亮晶晶地闪烁着一颗巨大的星星,好像绿宝石一般。它似乎正是缀在上帝宝座上的那颗星星,从那里上帝无形地看顾着这个遍布森林的冰雪世界……

第二天,人们把米特罗方的棺材沿着林中道路运送到村里。

户外依然寒风凛冽,千千万万颗细小的针尖形和十字架形的雪花在空中盘旋,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烁着暗淡的光芒。松林和空气中弥漫着轻雾,只有在南方的地平线那边显露出一角晴朗而又冷漠的青天。当我踩着滑雪板往村里奔去时,听到了一阵阵积雪在雪橇的重负下所发出的刺耳尖叫声。我冒着严寒在教堂前的台阶上待了好长时间,最后在白皑皑的村路上看到了几个白色的穿粗呢大衣的人和一具用新的板材钉制的白色大棺材。教堂的大门打开了,一股寒气夹着蜡烛味扑面而来:可怜的林中小教堂里里外外已经给冻透了;整个圣像壁和所有的圣像全给蒙上一重暗淡的浓霜,染成灰白色。当教堂里充满了持重的谈话声、脚步声和呼吸的热气,人们艰难地将一具宽大的沉甸甸的棺材放到地板上时,神父便用患了感冒的嗓音又说又唱起来。一缕缕浅蓝色的香烟缭绕在棺材上方,透过烟气可怕地露出一个尖尖的褐色鼻子和套着绦带[34]的前额。神父手中的那个手提香炉几乎是空的,丢在燃烧的枞木炭上的廉价神香散发出一股松明味。神父本人齐耳裹着围巾,脚穿一双硕大的毡靴,身上是破旧的庄稼汉穿的短皮袄,外面再马马虎虎地套上一件旧圣衣。他同诵经士一起急急忙忙地主持仪式,只花了半个小时,只有在开唱“愿亡灵同圣徒一起安息”时才放慢了节奏,并且力图让嗓音显得感人一点,对尘世一切皆为虚空表示悲哀,为一位兄弟在人间创造业绩之后投身永生之怀抱而感到喜悦,“追随义人而去,安息吧”。在拖着长音的歌唱声中,人们把装着冻透的死者遗体的棺材抬出教堂,再抬着它穿过街道,到了村外的一个小山丘上,将它放进一个浅浅的坑里,用冻得硬邦邦的泥土和雪将坑填满。人们把一棵小枞树插在雪地里,嘴里由于寒冷不住地发出呼哧声,然后便匆匆忙忙地走散了,有的步行,有的乘着雪橇。

现在,林中空地上笼罩着一片寂静,那里的雪堆中竖着几个低低的十字架。不计其数的雪花在空中盘旋飞舞,默默无声,只有头顶上方的高空中还时而响起一阵微弱、模糊而又深沉的喧哗,就像傍晚时分远处的大海隔着群山送来的涛声一般。挺拔的松树从赤裸着的土红色树干上高高地托起绿色的树冠,密密层层地从三面围住了小山丘。山丘下方是宽阔的低地,长着一片葱葱茏茏的枞林。一长排坟茔横亘在我脚下的斜坡上,已经被雪覆盖上了,它有时使人觉得不过是一堆普普通通的黄土,有时却使人觉得它非同寻常——既有思想,又有感情。我凝视着它,久久地思索着,力图琢磨出只有上帝才能洞察的难以琢磨的奥秘:人世的一切为何昙花一现,同时又是那么诱人。然后,我使劲踩着滑雪板往山下冲去,迎着飞卷而来的一团团雪尘,在一大片洁白、柔软、无人走过的斜坡上留下了两道整齐、美观的平行轨迹。由于没有刹住,我摔倒在山下一片茂密翠绿的枞林里,弄得袖口里灌满了雪。我赶快在灌木丛里迂回行进,不住地触碰着枞树枝丫。喜鹊也悲切地喳喳叫着,在空中摇晃着身子,在树林上空飞来飞去。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我依然稳健而又灵活地在雪地里挪动着自己的双腿,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了。闻到一股新雪和针叶的淡淡的清香,感到自己同这些雪花、森林,以及爱吃枞树嫩芽的兔子相亲近是多么美妙……天空蒙上一层白茫茫的轻雾,预示着将有一段长时间的宁静的天气……远处依稀可闻的松涛正在含蓄地不住谈论着某种永恒的、庄严的生命……

一九〇一年

冯玉律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