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多吉来吧之红衣女孩
嘎斯卡车撞翻了多吉来吧。
但转眼死去的,转眼又活过来了。青年饲养员和另外一些人刚刚把多吉来吧抬上嘎斯卡车的车厢,它就睁开眼睛倔强地站了起来。它腿上背上头上都是血,望着面前惊呆了的人,把发自胸腔的恶气呼呼地喷在了他们身上。但是它没有咬人,它现在不屑于咬人,哪怕是图谋害他的坏人。它假装不知道是人让它流了血,让它昏死了片刻,摇头晃脑地甩着鲜血,撞开人群,跳下了车厢。
遗憾的是,它没有按照自己的愿望尽快离开这里,它摔倒了,趴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毕竟是钢铁的汽车撞了它,身体的好几处疼得它无法行走。趁着这个机会,青年饲养员从车厢前面爬下去,拿了枪,就在五米之外瞄准了它。
多吉来吧是见过枪的,在草原上就见过,知道枪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武器,人只要拿着它,再厉害的动物也只能自认倒霉。它想跑开,瞪圆了眼睛,使劲站起来,又“扑通”一声卧下了。它把眼睛眯起来,无奈地望望黑洞洞的枪口,又望望更加黑暗的饲养员的眼睛,从肺腑里发出了一串呼噜噜的声音,像是威胁,又像是乞求。饱经沧桑、历练风雨的多吉来吧已经学会乞求了?
青年饲养员的眼睛亮了一下,这一丝光亮,照见了自己内心的善良。他毕竟陪伴了它一年,冷热饥饱操心了它一年,他的心突然就软了,食指竟然没有力量扣动扳机。
青年饲养员走了,带走了原本要打死多吉来吧的枪,带走了几乎撞死它的嘎斯卡车,把自由和无法想象的命运留给了多吉来吧。司机说:“你的心真狠,你居然把它遗弃了。”青年饲养员说:“我是怕麻烦,咱动物园要一只伤狗干什么。”
多吉来吧挣扎着站了起来,蹒蹒跚跚朝前走去。围观的人们隔着十几步就给它让开了路。它吃力地抬起头,望着前面百米外一片敞亮的街口,那里大概就是走出城市的关口吧?但是它知道自己是走不到街口去的,它急需要卧下、休息,在安静的沉睡中调动起体内自我修复的各种因素,尽快赶走伤痛的折磨,强健起来,奔跑起来。
它走上了人行道,卧下来喘了几口气,又起身走向了紧挨着人行道的一小片树林。树林虽小,却是葳蕤茂密的,藏在里面,街上的人就看不见了。
让多吉来吧想不到的是,城里的人和草原上的人是完全不一样的,一点也不在乎一只藏獒的需要和感觉,更有人跟狼一样,有着欺软怕硬的禀性。他们看它毫无反抗的能力,就围住了那片树林,拨开树枝,用一些寒夜贼星一样的眼光窥伺着它。五六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啊唷,两条狗皮褥子也能做了。”“就在这里扒皮,还是抬回去扒皮?”“当然要抬回去了,我不要狗皮,我就要狗肉。”“去,拿绳子来,先把它绑了再说。”
眼睛和声音都是不怀好意的,多吉来吧已经感觉到了,它愤怒地叫嚣着,却叫不出自己的威猛和凶暴来,乏力和疼痛的感觉让它的大头沉重得低了下来,气体的进出急促而软弱,就像破裂了气管一样嗤嗤地响。它无奈地停止了叫嚣,张大嘴,头一歪,阴森森地望着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睛,渐渐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很快绳子就来了。几个闯进树林的人在三步之外用掰下来的树枝试探地捣着多吉来吧,看它没有反应,就挨过来,像宰牲那样,把多吉来吧的四个爪子绑在了一起,又在它脖子上狠狠地勒了几圈。多吉来吧嗅到了这帮人的味道,储存在记忆里。这时为首的人说:“王祥你看着,我们去找架子车。”王祥说:“你们可要快点,万一它醒了呢?”
多吉来吧听懂了他们的话,便在立刻就要昏死过去的时候顽强地拉住了自己的意识,闭上嘴,用牙齿咬住了舌头:醒着,我要坚决醒着。然而从心里从脑中出现的却不是清醒,而是迷蒙的晚景,就像草原的雨天蒸起了一天一地厚重的烟岚。死了,眼看就要死了,即使不死于汽车的冲撞,也会死于人的捆绑,狠勒在脖子上的麻绳让它呼吸困难,马上就要断气了。
将死而未死的迷蒙让多吉来吧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仿佛是远去的,又像是最近的。它让情绪在身体内部的奔涌中安静下来,仔细品了品,散淡的意识便渐渐聚拢在了一个红色的人体上。哦,它明白了,原来是那个六七岁的红衣女孩。她来了,她走进了树林,站到了它面前,带着一脸的小迷茫和小惊讶,声音细细地问道:“大狗你死了吗?”
多吉来吧使出残剩的力气让尾巴摇了摇,又用鼻子咝咝地叹了一口气,它吃力地张了张嘴,像是艰难的呼吸,又像是最后的求助。女孩理解了,她蹲下身子,伸出小手,抓住了紧紧勒绕在多吉来吧脖子上的麻绳。
守在树林外面的那个叫王祥的人喊了一声:“小孩你出来,小心把你咬了。”红衣女孩不理他,她知道是他们绑了大狗,就更有点故意捣蛋的意思了:你们绑了我爸爸,现在又要绑大狗,你们是多坏的人啊!她用两只白嫩的小手开始解绳子,可怎么也解不开,解得手指都疼了,就趴在多吉来吧身上,用两排珍珠似的小白牙一点一点地解石头疙瘩一样的绳结。
王祥看红衣女孩不理他,正想钻进树林把她扯出来,就见自己的儿子从马路对面走了过去。于是他喊住儿子,让他过来,叮嘱道:“你在这儿守着,林子里头有一只快死的大狗,人问起来你就说死狗是我们的。”又皱起眉头看了看远处说,“他们怎么还不来,是不是找不到架子车了?我知道哪里有。”王祥快步走去,留下儿子心不在焉地在树林边坐了下来。儿子对爸爸给他派的活一向是反感和抵触的,这次也不例外,坐了半天才意识到爸爸是让他在这里守着一只大狗的,忽地跳起来,掀开树枝就往林子里钻。
他愣了,他十岁的样子,或者还不到,最喜欢的就是狗,现在他看到一只壮硕的有黑毛也有红毛的狗就卧在他眼前,大狗身边还有一个红衣女孩,女孩趴在地上,正在用牙齿一口一口地撴着绑住了大狗四个爪子的麻绳。
勒绕在脖子上的麻绳已经解开,多吉来吧好受多了,由雪山草原、艰难岁月磨砺而成的生命的坚韧、由喜马拉雅獒种的优秀遗传带给它的抗病抗痛的能力,不知不觉发挥了作用。它觉得自己走向死亡的脚步渐渐缓慢,似乎就要停止了,剧烈的疼痛变得可以忍受,呼吸也顺畅了许多。它忍不住睁开眼睛,瞪着男孩,嗓子里忽忽的,就像刮出了一阵仇恨的风。
男孩叉着腰说:“它是我的狗,你动什么?”女孩抬起头瞪着他,以同样坚定的口气说:“不是你的狗,是我的狗。”男孩说:“是我们的,我们的狗。”这次他强调了“我们”,想把自己的爸爸端出来。女孩一听更生气了:“你们为什么绑我的狗?我的狗,我的狗,我看见了就是我的狗。”两个孩子好像在争抢一件在大街上见到的玩具,谁也不让谁。多吉来吧似乎知道它们在吵什么,冲男孩唬唬地威胁着,又伸出舌头友好地舔了舔女孩的手。
男孩不吵了,他意识到爸爸的说法是不可靠的,大狗的举动已经说明了它归谁所有。他坐在了地上,眼馋地望着多吉来吧继续舔舐女孩手的举动,冲着女孩讨好地笑了笑。女孩不理他,再次趴倒在地上,去用牙齿费力撕扯绑住了大狗四个爪子的绳结。男孩说:“我爸爸去找架子车了,他们要把它拉走。”女孩不理,多吉来吧也不理。男孩说:“我爸爸是个坏蛋,跟他一起的都是坏蛋,他们爱吃狗肉,我不爱吃。”说着咽了一下口水。女孩和多吉来吧还是不理。男孩说:“我来解疙瘩,我力气比你大。”说着,屁股蹭着地面挪了过去。
把牙齿都撕扯疼了的女孩只好把绳结让给男孩。男孩望着多吉来吧胆怯地说:“它不会咬我吧?”多吉来吧很长时间都是孩子的伴侣,就像熟悉自己一样熟悉孩子,它立刻看出女孩和男孩已经和解,又从男孩的神情举止中猜透了他的心,眼睛里顿时露出了平和友善的光波。而喜欢狗的男孩也敏捷地领悟到了狗眼里的内容,嘿嘿一笑,抓住多吉来吧爪子上的绳结,使劲用手拽着,拽了几下没拽开,就像女孩那样,趴在地上用牙齿撕扯起来。
捆绑结实的麻绳终于解开了。多吉来吧斜躺着,吃力地把四肢蜷起来又伸展开,扭了扭腰肢,然后把两条前腿平伸到前面,嘴埋进两腿之间,身子端端正正地趴卧着。这是恢复体力、自疗伤痛的最好姿势,这个姿势表明了它内心的踏实:它已经感觉到了不死的希望,那就是自己被汽车撞坏撞痛的是韧带和肌肉,而不是骨头,骨头好好的,至少那些维系生命和行动的大骨头好好的。
男孩挪到前面,摸了摸多吉来吧的鼻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青稞面花卷,自己咬了一口,把剩下的送到了多吉来吧嘴边。多吉来吧不吃。女孩说:“我的狗,你喂什么?”男孩不跟她计较,把青稞面花卷塞进口袋,摸了摸獒头上的伤痕说:“它流血啦,血流完了它就会死掉。”女孩说:“才不会呢。”男孩说:“我有办法让它不流血。”女孩说:“我的狗,不许你想办法。”男孩讨好地说:“我给你的狗想办法还不行吗?走,我们买药去。”女孩摇着身子不说话。男孩说:“我爸爸流过血,他买药的时候我见过,我知道买什么药。走啊,没有药大狗就会死掉的。”说着拉起了女孩的手。
药店离这里不远,男孩拉着红衣女孩走进去,来到柜台前,仰头望着一个女售货员,大大咧咧地说:“我要买白药。”女售货员问道:“什么白药啊?很多药都是白的。”男孩说:“就是流血的白药。”女售货员拿出一个拇指大的小瓶子:“是这个吗?”男孩点点头,一把抢了过来,拉着女孩,转身就跑。等女售货员绕过长长的柜台,撵到药店门外时,男孩和女孩已经消失在了人群里。
回到树林里,男孩打开小瓶子,把粉末状的云南白药撒在了多吉来吧的伤口上,老练地再次掏出青稞面花卷,抹了一些药面,塞到了多吉来吧半张的嘴里。多吉来吧忍着疼痛吞下那个花卷,望着两个孩子,眼睛湿湿的,就像人的感激那样,真实而闪光。
男孩知道自己已经发挥了作用,说话应该是有分量的,就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里说:“现在我们应该转移啦,转移到我爸爸找不到的地方去。”女孩觉得他在学着大人的样子玩游戏,嘿嘿地笑着,也把手叉起来说:“转移喽。”
这时树林外面有了响动,一辆架子车骨碌碌地过来,倏然停下了。几个男人大声地互相开着玩笑,来到了树林的边缘。男孩紧张地说:“我爸爸抓大狗来了,怎么办?”女孩浑身一颤,咚地坐下,一把抱住了多吉来吧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