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慢舞步 绿色的华尔兹 下
2002年8月底,又是新的开学季,再次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依依不舍得告别爸妈,踏上了返校的路。
一路上无话,直至登上了莫斯科开往明斯克的航班,飞机型号俄-图154。有的朋友了解这种飞机,前身是一款小型运输机,后改为客机,大多飞行于前苏联国家之间,出了名的问题多,甚至当时有很多风闻,说凡是能做图154飞行员的,都是开战斗机的出身,听着都让人“振奋”。我“运气好”赶上了!这班飞机最高可容纳三十人,登机后发现加上我仅仅六人,座位随便选,要说还是挺美!可惜老天不从,赶上大风加骤雨天气,乱流波动变化无常。飞机闯入乱流,剧烈颠簸了足足半小时还多,整个航程也不过一个半小时而已。
可能是为了分散紧张的情绪,空乘人员借助稍稍平缓的空档,给大家发了报纸,想得太周到了。定睛一看报纸头条《几天前一架图154因故障坠毁…死亡人数…》,我谢谢你啊!
接着飞机又开始剧烈颠簸起来,冷汗顺着我的鬓角涔涔直流。看了看过道斜对面,像是阿拉伯那边儿的人,已经开始在胸前画着十字架,拿出圣经祈祷了…前排更有个女士的声音轻泣了起来…我也开始默默念:老天爷,请保佑平安落地,我保证以后乖乖坐长途车还不行么…
可能是因为众人心诚,飞机平安着陆。另外五人喜极而泣,甚至下了飞机强行拉着我跳了一段欢快的舞蹈,作为庆祝。我再谢谢啊!
大二的生活,就这样在惊心动魄中拉开了序幕…
转眼到了冬天。我现在已经适应了这里的学习节奏,凭借个人能力应付自如,再者如今俄语水平已今非昔比,因此课余时间能开始真正的享受自由的生活和更多的探索乐趣。
白俄的冬天真美,一晚大雪过后,那光秃的树枝上出现了雪松奇景。大雪、大风外加极寒,使得飞雪横着冻硬在秃枝上,一簇簇,仿佛掉落的树叶重新长回,仅仅是被银装代替一般,太美!这种温度下,甚至鼻孔通过呼吸都能产生冰碴儿,尤其谁敢湿着头发出门,恭喜你就是下个“超级赛亚人”!躺进雪中,印出自己的身影或者与朋友间打着雪仗、堆雪人都是最应景儿的游戏。
这年我与安德烈、莲娜、伊万、斌丘克和希尔盖几位毛子同学已经相当熟悉了。安德烈家族上下都是猎人出身;伊万则是个极限爱好者;希尔盖擅长野外求生;斌丘克热爱各种动物;莲娜之前提过,她是个热爱生活的美食家,也是我们六人中唯一的女性。
与他们混熟的过程,绝对充满戏剧性。
大一下半学期开始有体育课,我记得那节课自由分组活动。我和这几人一起在篮球场相遇,凑够十人打全场比赛。莲娜这时跑来充当观众、裁判和记分员。当时场地上除了我,满眼190cm以上的大高个,尤其是安德烈这家伙身高209cm更过分,与他们相比我简直成了“霍比特人”。万幸我技术比他们好很多,对自己的体力也很自信,前半场出尽了风头,恐怕那时的表现也让莲娜对我有些着迷。可下半场老毛子的体力优势就展现的淋漓尽致了,我累得像狗一样跟在后面慢步,渐渐比分又被追上。当比赛即将结束时,我方仅以2分之差的微弱优势保持领先。最关键一球被我拿下,拼尽最后的体力急速反攻,进入三秒区起身准备投球。丫的!正当我准备在美女面前显摆的时刻,被安德烈这个“人肉火车”撞了出去。当时我从精神到肉体,仿佛被猛牛袭击一般,虽然我没被牛袭击过,大概就用这种感觉来形容好了。“嗖~”的一声,飞出几米远,重重摔落。同学们马上围拢过来施救和检查伤势,安德烈一直不停的道歉,最后把我像一袋面样扛在肩头,跑向校医务室。拜托!哥们儿,在美女面前留个面子不好么?托安德烈的福,我成功在宿舍躺了一周才下地活动。还好期间这群伙伴儿们轮流来照顾我,幸福的很,尤其是莲娜当班时。
从此我们算不打不相识,熟悉起来。尤其当我知道他们也都疯狂的热爱着动漫时,更是喜爱非常,这就是缘分,我真的相信~
我们宿舍后面就是近百亩森林,冬天进去探险是件趣事,可如果忘带指南针和必须的装备,那就变成了骇事。还好有这帮身怀绝技的伙伴儿,再由安德烈做领队,绝没问题。小小森林,对一群年轻气盛的青年来说,有什么怕的?而我凑个热闹跟着尝试探险去了。
一行人穿着厚厚的雪地装,背背行囊和各种用品,带着风镜,拿着雪地杖,架势十足地开拔去也~一路做着标记,偶尔能在雪中捡到没能及时冬眠躲藏,被冻硬的草蛇,被希尔盖收集起来,一会熬汤。林间偶尔会有红松鼠如侦察兵般,从头上的树枝间跳过,仿佛在追随、观察我们这些潜入者,是否会对森林造成破坏一般。一路上,可爱的雪兔和憨厚的驼鹿,踪迹若隐若现,闹不清是我们在观察它们,还是它们在引诱我们。
听安德烈说,如果运气好有可能遇到赤狐,可是这家伙太狡猾,即使发现,也很难观察仔细。这个森林相对离城市太近太小,动物种类和数量不多,如果远离城市,更深、更大的森林还会有狼群和棕熊。你会在森林的边缘各个角落看到危险的警示标志,只有在狩猎时期,有执照和一定狩猎时长的猎人才准许进入。
在森林里玩了很久,我们打了雪仗,观察了多种动物如何躲避严寒,一个个在厚厚的积雪中扎猛子。虽然家乡的冬天也冷,雪也不小,但这种玩法却不曾有过,兴奋无比。直到肚中饥饿,方才寻着记号跟着指南针,慢慢走了出来。来到林边,找到几块平整大石,围成圆圈留有小口,引着火苗放入随身带的压缩燃料和适量炭块,架上铁锅,放入大量浮雪,受热成水。同时安德烈利索的宰蛇去胆、去皮。我则寻得一块平整大石,用雪清理石面,取来宰好的蛇,一部分切段儿、抹料、腌制、穿串儿;一部分改刀下锅,放置调料,加入提前洗好的大米一起熬制,等快要起锅前放入青菜,搅匀即可起锅放在旁边焖着就成。
此时穿好的蛇段儿和我们提前准备好随身携带的鸡翅、肉块等食材,就着压灭并不压死的炭火,凭借热度,烤了起来。抹油、撒料、改刀、翻烤,忙的不亦乐乎。不多时各种的烤串,搭配蛇肉蔬菜粥,开动!
伊万和斌丘克这两个酒鬼,拿出了不知何时就冰镇在雪中的黑啤酒,外加包中的伏特加递给大伙。他们都知道我的体制,没人劝说。除我之外,包括莲娜在内一人一瓶伏特加,对瓶吹起。莲娜则细心地从自己背包中取出一瓶可乐,递给了我。
一群人忙活个把小时,结果没用几十分钟,风卷残云般的结束了“战斗”。除了莲娜,其他四人每人一瓶伏特加,捎带一瓶黑啤酒下肚,看着他们喝,我都饱了。一切收拾妥当,天已开始擦黑。一群人搭着肩排成一排,醉醺醺的唱着歌向宿舍走去。把我和莲娜夹在中间,左右各两个195cm靠上的大个儿,反扇形排布,别扭无比的回去了。
第二天,第一节课是建筑法律的大课,除了我和莲娜,那四个都翘课没来,恐怕直到上午第三节课才醒酒。
这些年里,我们这六人成立了动漫小组,起名叫莫利亚,俄语意思是闪电。希尔盖起的名字,不知出于什么灵感。我做故事创意和人物基础手稿;安德烈负责整理、描绘、腾稿;伊万负责剧本深化;斌丘克负责人物动作设计和导入计算机;莲娜负责上色和后期处理。当一切都结束后,希尔盖负责投稿或者找投资人。六人小组借助课余时间和假期,干的不亦乐乎,短短几年里着实出了不少的作品。当然,我们也有了较好的收益。基本在大三开始,我就不需要爸妈再准备学费和生活费了;安德烈用挣来的钱筹办婚礼,娶到了他心仪已久的妻子;希尔盖、伊万则各自购置了新车和他们喜爱的户外及极限装备;斌丘克原本只能完成国家赋予的大学机会,想要再读只能选择打工挣钱,现在则可以计划继续读至博士。
期间我和莲娜的感情慢慢升温,可并未敢越雷池一步,毕竟家里教育在这方面十分保守,也是对莲娜的一种尊重和保护。再者当时主要精力全在我们的动漫,确实想的也很简单。
2005年底,我用挣来的钱,在白俄六州之一的布列斯特市(注:布列斯特面积约32000平方公里,可城市人口当时却只有一百万多一点),为自己和莲娜买下了一套两层半的湖边别墅,约四百平米,计划作为我们未来的爱巢。别墅前有小湖,约几百平米的湖面,后是林间与不少小动物作伴,驱车至布列斯特市中心约二十分钟车程,四周最近的“邻居”开车要十几分钟车程。
因为第一次我和莲娜正式约会,就是来到这座美丽的城市。地广人稀,当地居民热情好客,尤其是对中国人,有种说不出的亲热感。可能当时那里还没有去过中国留学生,也是稀奇。那时在这里玩了三天,经常被附近的老毛子请去喝酒、聊天、唱歌、跳舞,疯的不得了。城市治安状况超好,一个警局十人,最暴力的治安维护武器,就是三把尘封多年的Сайга-12。一种由俄罗斯伊茨玛希工厂于1990年代以卡拉什尼科夫的AK系列研制及生产半自动战斗霰弹枪。这三天里我也慢慢的喜欢上了这座城市,尤其仿佛是命运的指引,无意间驱车来到了这座房子前,我和莲娜心有灵犀的喜欢上了它。房子原来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无儿无女,因身体不好,现在搬去市区住了,方便就医。这栋别墅他们维护的很好,又不想再住所以决定出手,价格给的不错。在和莲娜商量后,敲定成交!
时常在休假期间,我们六人会聚于此地,探讨我们心中的动漫和未来的大计,而后喧闹一番,也不怕扰民。湖中夏天可游泳,冬天可冰钓;林后可捕捉野兔,采摘野果、蘑菇。现在想想,那时真是自由幸福,前途无量,野心勃勃,干劲儿十足,又浪漫天真!我们对别墅做了适当改造,斌丘克和伊万,为我和莲娜设计了动漫形象,众人将其刷在了整栋别墅的外立面,将别墅整体色调随之改变,命名爱之屋。记录了整个过程,朋友们将此创造一套生动的连环画,计划在我俩何时走入婚礼殿堂,用以给亲朋们介绍我们恋爱经过。这也是莲娜特喜欢和向往的环节。
随着关系的发展,我先见了莲娜的父母。这是一对老一辈的前苏联军人夫妇,严肃不失幽默,活泼不失沉稳。唯一,与他们对坐而谈,那军人习惯性且端正的坐姿,让我压力不小~期间还见了莲娜的弟弟和妹妹,这两个小家伙真是够意思,只要看我到来,缠着非要听中国的故事和传说,短短一段时间连简单的中国话都跟着学了不少。她们家人对我的接受度很高,那段时间相处的十分融洽,也让我在异地找到了家的温暖。之后再过春节,我就会和她们家人一起,借助卫星电视看着春晚。二老虽听不懂中国话,可由我翻译,也是看的劲头十足。莲娜则没事就让我教她简单的中文。我知道,这是在为见未来公婆做准备。看在眼中很是好笑、可爱~
当然我也早早通过电话,向远在国内的爸妈介绍了莲娜。自那之后,听老妈说,老爸也开始偷偷学俄语了,害怕何时真的领着未来儿媳妇回家,不知如何沟通岂不尴尬?
怎奈,天不遂人愿!2006年初,老天似乎与我开了一场更大,且让人厌恶的玩笑。当我和莲娜刚刚计划过,今年暑假如何要陪同我一起回国见家中的父母后。戏剧性的一场车祸,就此让我们阴阳相隔。
那时对我来说天仿佛塌了,学业、动漫、朋友、家人,所有的一切都被我抛弃了。就这样消失了整整三个月。直到学校计划将我除名时,安德烈才不得以,来到我和莲娜曾经的爱巢中,强行将糜烂不堪的我带回了学校。
多年后安德烈、伊万、斌丘克和希尔盖回忆,那时的我蓬头垢面,胡须杂乱,浑身脏臭,简直如乞丐一般。
经过朋友们和爸妈电话中焦急的劝解,我才去做了梳洗。三个月第一次主动出门,买了双数的鲜花(注:白俄祭奠逝去的亡者,会用双数的鲜花)来到莲娜的家中。一开门,看到那好似急速衰老的二位长辈和大厅摆放的莲娜相片时,再也控制不住我的情绪,“咕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此时如果哀伤能把我带走,恐怕我会毫不犹豫的做出选择。
莲娜的妈妈最终将我劝住。我知道,我的哀伤如何能与他们相比呢?强打精神站起身来,与二老对坐追思以往,相互劝解。莲娜的弟妹站在一旁,也是偷偷地抹泪。我把他们唤至近前抱住,本想挤出一丝微笑安抚。虽然我看不见自己的面目表情,可是凭借肌肉发生变化的感觉就知道,恐怕这是我从小至今最难看,又最不似笑的笑容。
之后我收拾了所以的物品和美好的记忆,卖掉了别墅,将钱全部给了莲娜的父母。并答应时常会替莲娜来看望他们,当做自己的父母一般关爱他们,直到永远。从那时起至今,十几年里,我依然坚持着当年的承诺,从未动摇。
我回到学校,在朋友的帮助下,用几周时间补回了缺失的课程。顺利的通过本年的全部考试。可是自这之后,我再没碰过动漫。我们的六人小队也从此自动解散了。
2006年7月,我成功取得了大学本科的学历。接着通过考试,计划追加了一年取得建筑硕士学位。自从莲娜去世,我还同时攻读了心理学,并压缩学习时间和速度,奔着双硕士的目标进发。
我不是学霸,也没有什么高人一等的目标和期望,各位看官都太大看我了。仅仅是为了填充时间,不让自己胡思乱想,顺便解决心理的梦魇而已。否则,恐怕我会想不开而走向极端,将灵魂彻底卖给恶魔。现在我仍记忆犹新,那段时间一直在肇事司机家附近徘徊,观察、计划、准备,目标是他最爱的那对双胞胎女儿。甚至无数次想过,当他看到失去所爱时的表情,会不会与我一样…可找准时机动手时,看到那两个孩子天真的笑容,仿佛想起莲娜曾对我说过:未来我们如果有了孩子,一定要两个,不管男女,要细心的爱护他们,不能伤害他们。
莲娜,这是你带给我的心灵救赎么?为什么…
2007年7月,学业结束,我成功的取得了双硕士学位。收拾一切,能卖的都拿去卖掉了。离开时我只留下一个小背包,里面只有我的所有证件、资料和我与莲娜所有的回忆。原本打算定居于此,现在,不敢再继续待下去。
2007年7月31日,明斯克时间下午14:35分,在莲娜家人和安德烈、伊万、斌丘克、希尔盖的送别下,我仍然是只身一人,离开了…对不起,莲娜,我走了…
我还是选择坐小飞机至莫斯科转机,仍然是图154,这次我不害怕,甚至还有些期望…
当顺利坐上了莫斯科出发的国际航班时,看着窗外远处的绿植,又回忆起当年我与莲娜漫步在青草之间,头顶蓝天、白云的情景。仿佛她又为我跳起了,我最喜欢的华尔兹,独舞慢舞步…做最后的送别…
致敬!我失去的挚爱!
致敬!难以忘却这属于我们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