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骁勇的比斯开人和英武的拉曼查人的恶战有了结局
本书第一卷的结尾讲到,骁勇的比斯开人和著名的堂吉诃德,双双举起出鞘的宝剑,准备奋力劈下,如果击中,两个人至少都会像熟透裂开的石榴一样,从头到脚被一劈两半。
如此绝妙的故事,恰在那一紧要关头戛然而止、被拦腰截断,而作者却未交代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下文。我对此耿耿于怀,一想到这个引人入胜的故事必定所欠尚多而又很难找到后续篇章,刚刚读过的那一点儿所勾起的兴致一下子就变成为了扫兴。
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和不合情理的是,居然没有一个仁人学子挺身自任把那位杰出骑士亘古未闻的业绩记录下来,而据说其他所有跃马横枪的游侠骑士都未曾遇到过这种缺憾,因为,已成定规,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两个博学之士相随,这些人不仅记录他们的举止作为,甚至连他们最为隐秘细微的念头和琐事都书之甚详。像他这么出类拔萃的骑士不该那么背时:普拉蒂尔之流所患过多之物,在他却患阙如。我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段绝妙故事真会残损,只怪吞噬和泯灭一切的时光恶意将之隐匿或销蚀。
然而,我又觉得,既然堂吉诃德的藏书中能有《嫉妒的教训》《埃纳雷斯的牧人和仙女》之类同当今时代如此贴近的作品,他本人的故事也应该发生在当代,即使尚未形诸笔墨,也应留存于他本村及附近城镇居民的记忆之中。
这一念头使我寝食难安,一心想要把我们这位著名同胞拉曼查的堂吉诃德的生平事迹弄个水落石出,因为他是拉曼查骑士行当的明灯和镜子,在当今这多灾多难时代投身游侠事业并以铲除强暴、救助孤寡、保护那些以童贞之身执鞭跃马浪迹山林田野的黄花淑女为己任的第一人。
说到贞洁女子,古时候还真有那种除非被手持板斧、遮头藏脸的无赖村夫或彪形大汉强行破瓜即使活到八十岁都未有过一日曾在屋顶下面安眠、带着刚出娘胎时的清白走进坟墓的。
所以我说,正是由于这些以及其他诸多缘由,我们勇武的堂吉诃德值得世代称颂,而我为寻找这部趣史所付出的辛劳和注入的苦心也不应全被抹煞。尽管我很清楚,如果没有天意、机遇和时运之便,世人将会感到遗憾,不可能得享近两个小时的认真阅读之后而感到的愉悦和欣喜。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有一天,在托莱多的阿尔卡纳市场上,我看到一个半大孩子在向一位丝绸商人兜售一大堆陈年的笔记本子和手稿。我这个人一向喜欢文字,即便是大街上的碎纸片也会捡起来浏览一番。
正是出于这种天生的本性,我随便从那孩子要卖的文稿中抽出了一本,一看是用阿拉伯文写成的。
我虽然能够辨别出文种,但却不解其义,因之举目四望,暗冀得遇一个能识此文的摩尔人士。
想找到这种翻译其实并非难事,即使是更为优雅、更为古老的文字,能解者也不乏其人。总之,我有幸找到了一位,对之讲明了所求之意并将文本递到了他的手里。
那人从中间翻开读了一会儿,接着就笑了起来。我问他什么事情那么好笑,他说是一条边注。我求他讲出来听听,他笑着说道:
“如我所说,这一页的边上写着:‘本故事中一再提及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娅,据说是整个拉曼查地区没人比得上的腌肉能手。’”
一听到托博索的杜尔西内娅的名字,我立即就惊呆了,马上意识到这些文本讲的是关于堂吉诃德的故事,于是就催他看一看卷首。他遵照我的意思随口将阿拉伯文译成西班牙语,说是《堂吉诃德传》,作者为阿拉伯历史学家希德·哈梅特·贝内恩赫利。
听到书名以后,我好不容易掩饰住内心的喜悦,抢在丝绸商人之前,只花半个雷亚尔就从那孩子手里买下了全部文稿。如果他机灵一点儿看透了我急于成交的心情,肯定至少也能换回去六个雷亚尔。
随后,我拉着那个摩尔人走进大教堂的回廊,求他将那些文稿中有关堂吉诃德的部分原原本本地译成卡斯蒂利亚文,至于报酬,则随他开价。
那个摩尔人只要了两阿罗瓦[57]葡萄干和两法内加[58]小麦,还答应尽力在最短的时间内一丝不苟地将之翻译出来。为了便于事情的进展,也是不愿意让这一宝贝离开手头,我把他请到家里,花了一个半月多一点儿的时间全部译了出来。
情况是这样的:稿本第一册里的一幅栩栩如生的插图,正是堂吉诃德和比斯开人交战的场面。
一如故事中讲的那样,两个人高举着利剑,一个用盾牌作保护,一个拿靠垫来抵挡。比斯开人的骡子画得非常逼真,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属于出租的那种类型,下面有一行文字,写着“堂桑丘·德·阿斯佩蒂亚”,无疑应该是那个比斯开人的名字喽;若昔难得的蹄边也有一行文字,注明“堂吉诃德”。若昔难得被画得惟妙惟肖,体长而舒展,羸弱而干瘪,脊骨凸显,一副痨病鬼的模样,显而易见,若昔难得的名字取得真是确当至极。
桑丘·潘萨揪着毛驴的笼头站在一旁,脚边标着“桑丘·桑卡斯”,从画面上看,大概是因为他上身短、肚子大、腿细长的缘故人们既叫他“潘萨”也叫他“桑卡斯”[59],这两个称呼也确实在书中交替使用。
还有一些细微的地方本来也是应该提一提的,不过全都无关紧要,无损于故事的真实,只要真实,别的也就无所谓了。
说到真实,如果有什么值得怀疑之处的话,那就只能怪它的阿拉伯籍作者了,因为虚虚实实正是那个民族的人的本性。不过,由于他们是咱们的死对头,只可能讲得不够充分而不会过头。这是我的印象,因为,在本可以和应该不吝笔墨地对那位如此优秀的骑士大加称赞的地方,作者却似乎有意不置一词。这种做法不好,用心险恶。
历史学家应该也必须准确、真实、完全摆脱一己的偏见,不能因为利或害、恨或爱而违背真实的原则。历史是真实的载体、时光的对头、事件的仓库、过去的见证、今天的规范、未来的借鉴。
我敢说,这部著作具备了对一部最为公允的史书所能提出的一切条件,如果尚有某些美中不足的话,我认为,也只能怪其作者那个狗杂种,而不是主人公的过错。总之,根据原文,本书的第二卷是这样开始的:
两位勇士高擎着利剑,怒目相对、气势汹汹,那样子和架势就像是要杀遍天庭、人间和地府一般。
首先落剑的是性情火暴的比斯开人,以其凶狠和力量,如果不是半途偏了方向,那一剑劈下去足以结束那场恶战以及我们那骑士的全部侠举。然而,命运却注定要他去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所以,对手的剑斜向一滑,砍中了他的左肩,把他那一侧的铠甲连同一大块头盔及半拉耳朵稀里哗啦地削落在地,使他狼狈不堪。
我的天啊,谁也无法描述我们这位拉曼查的武士看到自己的这一处境时心里该有多么恼火!闲话休提,只见他重又踩着马镫一跃而起,双手握剑狠劈下去,正中靠垫和那比斯开人的脑袋。那一剑如同大山压顶,靠垫根本没能起到保护作用,比斯开人鼻子、嘴巴和耳朵同时流出血来并差一点儿摔下骡背,如果不是他抱住了那牲口的脖子,必栽无疑。不过,这样一来,他的双脚还是滑出了镫圈、胳膊也跟着失去了着落,而那骡子终因突然受到可怕的震惊而落荒逃窜,三颠两颠就把骑手掀翻到了地上。
堂吉诃德默然地望着这一切,看见对手跌落在地,便翻身下马,疾步走上前去用剑尖指着他的眉心要他认输投降,否则就割下他的脑袋。那比斯开人惊魂未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堂吉诃德当时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就在那个比斯开人眼看要遭到不测的当儿,直到那时一直心惊肉跳地躲在车里观战的女士们走到他的跟前,毕恭毕敬地求他,看在她们的分上,能够宽宏大量、饶了她们的那个侍从一命。对此,堂吉诃德以极其傲慢而严肃的口吻答道:
“美貌的夫人们,在下真心乐于从命,只是有一个条件必须答应,那就是,这位骑士一定得保证到托博索去,以我的名义拜见举世无双的堂娜杜尔西内娅并听从她的发落。”
几个惊慌失措的女人,尽管并没有弄清堂吉诃德的要求,也没有打听杜尔西内娅到底是什么人,还是满口答应让她们的侍从遵命而行。
“既然这么说了,尽管他罪该严惩,在下也就不再难为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