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家犬也有春天
人各有命。每个人都应该坚信:对的人在等你,现在和未来,一直都在等你。
被逐出师门的吴起像一条丧家犬。不过,他做丧家犬已经习惯了,并没有任何自暴自弃的意思。这一天,他忽然收到一封信,邀请他去魏国西河,落款为“卜商”。
吴起心中剧震。他当然知道卜商是谁。
卜商,字子夏,卫国人,孔子弟子,七十二贤之一,时人尊其为“卜子”,亦称“卜子夏”。
论辈分,子夏比曾申还高一辈,是吴起的前师叔祖。论身份,子夏现为儒门西河分舵的舵主。“西河学派”为子夏一手所创,虽然名义上遵从总舵号令,但因子夏的性格、能力和辈分,基本自成一家。他以文学著称,又勇武过人,与子路并列为孔门两大高手。如果说曾申有点像学究的话,子夏更像一个教父。
教父找我干什么?吴起很纳闷。不过,他的心中已然生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急切地想与子夏见面。
一个月后,吴起来到关中平原东部,位于黄河沿岸的魏国重镇——西河。一见子夏,他就感受到一种无形威压,扑通跪倒在地。
其时,子夏已九十三岁,双目失明,拄一根黝黑的柏木杖。他有着一张比地图更有丘壑的脸,皱纹纵横罗列,须发皓然如雪,高大的身躯像一棵老槐,默然对着吴起。
“你的事,我听说了。你小子够狠。”
吴起静静听着,不敢抬头。
“我就问你一句话:愿不愿意做我的弟子?”
“愿意。”
子夏“嗯”了一声,用拐杖用力敲了敲吴起的后背。
“以后,你要给我老实一点。”
就这样,吴起拜入子夏门下,辈分凭空长了一辈。
有人跟他开玩笑:“你以后若再见曾申,叫他一声‘师兄’就行了。”吴起一言不发,只是瞠目对着那人。
那人赶紧跑开。
在吴起印象里,子夏每天都衣冠端正,脸上不喜不怒,终日不言,俨然一座静穆的大山。随着时日渐增,吴起对他每多了解一分,敬佩便更深一层。
原来,子夏不仅是卫国人,还跟吴起同乡。
子夏少时一贫如洗,衣不蔽体,却聪明过人,酷爱习武。后人记载:“子夏家贫,衣若悬(玄)鹑。”
当年求学,孔子对子夏另眼相看,颇为信任。每当孔子精神不振,郁郁寡欢,就会让子路和子夏在两旁侍奉,如此便能心情怡然,志通意顺。想来,孔子是从两位高手的阳刚之气中得到了好处。千年之后,传说唐太宗李世民每遇精神不佳,就会命秦琼和尉迟恭这两员大将为自己护法,大概也是受了孔子师徒的启发。
子夏与子路是两种人。子路心直口快,胸无杂念;子夏性格阴郁,工于心计。另外,子夏还通晓经书,据宋人考证,孔子去世后,《诗经》《春秋》等书,均由子夏传承。
子夏与颜回、曾参等师兄弟也是两路人。他对政治、兵法、权谋都兴趣浓厚,造诣精深。他心中的君子形象,绝非“温文尔雅”“坦荡荡”,而是“知权术,有心机”。
吴起还听说,子夏十四岁时,就已经敢与天下闻名的勇士公孙悁一争高下。
当年,卫国国君卫灵公卧病在床。一日,他白天被噩梦惊醒,十分害怕,派人飞车去请公孙悁。马车走得急,差点撞到一个人。车夫看时,正是儒生子夏。子夏虽然年少,却已经跟随卫灵公出使过几次。车夫认得他,连忙勒马解释。
子夏昂然问:“非公孙悁不可吗?比他更强的人行不行?”
车夫忙点头:“行!”
子夏飞身跳上马车,驰往王宫。
然而,卫灵公见了,先为子夏看坐,又对车夫怒道:“让你去找勇士,带儒生来干什么?快去找公孙悁!”
不一会儿,公孙悁闻讯赶到,他健硕身躯一震,撞翻六名卫士,随即披发仗剑而入,大吼一声:“卜商,如果你现在就滚出去,我还可留住你的项上人头!”
子夏扫了他一眼,喝道:“咄!公孙悁,收起你的剑。咱们说说谁比谁强!”
公孙悁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国君面前拔剑,已然失礼,连忙还剑入鞘,到一旁坐了下来。
“我们曾跟随君上,去见晋国大夫赵鞅。赵鞅仗着自己权重势大,全没把我们放在眼里,竟不顾礼节,披头散发,手持长矛,接见我们君上。”子夏说着,看了一眼卫灵公,只见他脸色苍白,一言不发。接着又道:“当时,我们当中有人挺身而出,对赵鞅称,诸侯相见须穿朝服,如果不去换上朝服,他就要把自己脖子上的血,溅到姓赵的身上。赵鞅这才乖乖去换了朝服。公孙先生,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挺身而出的,是你还是我?”
“是你!”公孙悁老实回答。
“我们还曾去见齐国国君。齐君为显示比我们君上高一等,故意坐了两个坐垫。是谁上前让他撤去一个坐垫?”
“也是你!”公孙悁声音矮了一截。
“我们有次跟随君上狩猎,有两个贼寇从后面紧追不舍,有人拔出长矛,将他们打退。那个人是你还是我?”
公孙悁无言以对。
子夏看了看他,又朗声道:“身为士人,上不畏万乘之君,下不惧亡命之民,外能捍卫国家尊严,内能平息贼寇侵扰,这才是君子之勇。假如只是仗着身强体壮欺负弱者,凭借人多势众不守国法,凌辱无罪之人,那不是勇士,而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败类!《诗经》曰:‘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在君上面前谈论‘勇’字!”
这一番话如惊雷急雨,说得公孙悁面无人色。
连卫灵公也赶紧挣扎起来,对子夏行礼道:“寡人虽然愚钝,但也知道先生才是真正的勇者。”
“师父究竟看上我哪一点呢?”
吴起心里琢磨:在子夏这样级别的人看来,自己不学无术,毫不勇武,简直和只蚂蚁没有两样,他为什么要千里传书给我?
他苦想不出,也就不再想,同时也明白,自己的事恐怕已尽人皆知,注定是遭人唾弃之人。只是,他依旧没有忘记自己的志向:要出人头地,成为公卿将相。
在西河,吴起没有朋友。好在,那里藏书甚丰,他每天只是拼命读书,但读来读去,最感兴趣的还是《春秋》。
他也开始习武,练得筋肉累累,黝黑结实。
这一日,子夏派人叫吴起过去。先问了几个问题,吴起对答如流。子夏微微点了点头,“你倒也用功,不过,我知道你不是做学问的材料。”
吴起默默点了点头。
“非但如此,你还是杀人逃犯、不孝之子、我儒门弃徒,简直是败类之中的败类。”
吴起冷汗直流,一声不敢吭。
“那你知道我为何还要叫你来西河吗?”
吴起摇摇头,“徒儿不知。”
子夏一声冷笑:“我西河门下人才辈出,连魏国国君魏斯(魏文侯)都拜我为师。你师兄李悝在魏国主持变法,行古之未有之事,传诵一时。另外两个师兄田子方、段干木,都是当世有名的贤者。你吴起和他们比起来有几斤几两?”
吴起羞愧难当。子夏又道:“听着,我选你不是因为你好。而是因为你有野心,够狠辣!”
吴起心中一动,抬起头来,但见子夏脸色泛红,竟似有几分激动。
“好人遍地都是,聪明人我也不稀罕。李悝乃是大才,田子方、段干木等人也各有成就。如果百姓是羊的话,他们都是很好的牧羊人。然而,当今天下大乱,列国纷争,不能只有牧羊人,还要有狼——孤绝之狼,以其尖牙厉爪,嗜血之性,狼子之心,行我卜商澄清天下之志!”
“师父莫非想说,徒儿就是那只狼?”
“哼哼,你现在连条狗都算不上。”
子夏说完,把几卷书丢给吴起,“这个,你拿回去看看。三天后再来见我。”
这些书吴起从未见过,上面记载了诸侯国之间的会盟、征伐、婚丧、篡弑等,正好与《春秋》相辅相成,包含了诸多王室档案。他沉浸其中,只觉前事历历在目,那些封侯拜将,权力纷争,鲜血横流,尸横枕藉,人命如草……只看得他肝胆俱裂,却又有一种兴奋如野草般蔓延。
三日后,子夏又为他一一讲解其中疑点,详解重大战事。这一切如醍醐灌顶,让吴起眼界大开。而后又拿了几卷书回来。
如此周而复始,吴起渐渐觉得,自己虽然只在书本和子夏的教训中沉浮,却俨然看到了各个诸侯国的轮廓。尤其是对行军布阵,越来越有心得。
这天夜里,他从屋里出来,天上群星如沸,直照得明月无光。
吴起仰天自语:“当今天下,强者争锋,其中一颗星定然是我吴起!”
次年,春暖花开。
这一日,吴起在西河城东五里外练武,忽然一阵急雨,将他浑身浇透,待乌云散去,冷风一吹,不觉战栗。
这时节本不该有这样的急雨。吴起一边想着,一边拧了拧头发和衣服上的水。
空中仍细雨纷飞。“春雨贵如油啊。”他叹口气,想起了母亲,假如她老人家还在世,看到这春雨落在庄稼地里,定然又要欣喜若狂了。
他决定四下走走,趁着这风雨,看看周围的风景,也清洗一下数年来胸中的积郁。
走不多远,前方红影摇曳,竟是一片桃林。吴起快走几步,只看到数百株桃树开得正盛,如雪如火,如腻如醉,在风雨中弥漫着酒一般的浓香。
吴起漫步桃花间,不觉笑了。他已许久未笑过,想起自己年少时,每到花开之日,就去调戏那些游春的姑娘——她们穿戴一新,莺声燕语,桃腮粉面,那是他此生最快乐的时刻。
前方不远处,依稀有一座茅屋,他也觉得冷了。“去看看,这雨不知几时能停,能避一阵也好。”
吴起推门而入,屋内狭小,却陈设有章,其中只有一女子。
女子一袭红衣,年方妙龄,正手持一卷书在读。见吴起进来,初始有些惊讶,但看见他腰间象征身份的佩剑,就迅速镇静下来,“先生擅闯寒舍,有何贵干?”
“本想避雨而已,打搅了。” 吴起说着,便要出门。
“且慢。”少女道,“先生是西河城中的士子?”
“在下乃卜子门下,吴起是也。”
“原来是卜子夏先生的高足。吴先生请稍坐,以避风雨。小女子正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少女说着,躬身请吴起上座。
吴起见少女生得美貌,本不欲走,听她挽留,便顺势坐了下来。与她相对,只闻到一股幽香,不觉有些迷狂。
少女问了些《春秋》《易经》等书上的问题,吴起开始尚能随口应答,望着对面绮艳的红衣皓腕有些走神,但后来,就不免要停顿一下。再后来,竟然需一番苦思,才能应对。
少女神色不变,一副孜孜以求的样子。吴起却已暗暗心惊,不禁正襟危坐,无暇做任何非分之想。
少女所言,出入于儒道之间,却又非儒非道,时时闪现机锋,隐隐有刀兵之气。若非这数月以来,吴起拼命用功,又经子夏亲自点拨,早已方寸大乱,弃甲曳兵。
不觉天色已晚,少女起身长揖,“果然名师出高徒,吴先生真乃当世俊才,小女子受益匪浅,佩服之至!”
吴起连忙还礼,心中羞愧,已不知自己脸上神色如何。
便要往外走,只听少女又道:“依吴先生所见,何为‘仁战’之道?”
吴起一愣,不知作何回答。
“先生不妨回去稍作思考,改日再来赐教。小女子在桃林恭候大驾。”
吴起默默出门,走出二十余步,回头看时,那少女正站在门口望着他。淡淡暮霭之中,她窈窕的身影像极了一树桃花。
他猛然想起当年母亲送他出门之时的样子,眼眶一热,噙满泪水,颤声笑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夭夭。”少女的声音像从梦的谷底传来,“‘桃之夭夭’的夭。”
次日,天晴。茅屋里燃了一炉香,香烟袅袅娜娜,若舞者之姿。
吴起屏气凝神,如对大敌,如临深渊。除去对师父子夏,他从未有过如此从内到外的礼敬。
“何为‘仁战’之道?”昨日,他回城之后,苦思夭夭问他的问题,一夜辗转反侧,虽想出几种答案,但总觉得不好。次日,便又来桃林。
夭夭比他高出一截,身着粉色衣裙,一根月白的玉笄,斜插于如云黑发上,更显明艳无方。只听她轻启朱唇道:
“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谓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这番话从她口中吐出,清脆悦耳,对吴起却不啻于晴天霹雳,将他原本所学所感瞬间震得四分五裂。
特别是那句“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更让吴起瞠目结舌,缓了缓神,又佩服得五体投地。
儒家“仁”字当头,“和为贵”,子夏虽然身负绝学,笃力拓展,却始终在儒的范围内,牵绊者多。即便是子夏说的“以狼子之心,行澄清天下之志”,也更多只像一种个人野心。但夭夭所言则大为不同,既符合道家所言的“天地不仁”,又与仁义相契合,更重要的是,全然不落窠臼,字字力劈华山,有千钧之力。
“她小小年纪,怎能有此超绝见识?”吴起心道,他隐隐有一种直觉,这断然不是夭夭自己所悟。
夭夭见他一脸疑惑,咯咯笑了起来。
“吴先生,要不要小女子再讲两句?”
吴起点了点头。
“凡战,击其微静,避其强静;击其疲劳,避其闲窕;击其大惧,避其小惧,自古之政也。”
吴起静静听着,一字一字咀嚼这些话。她是说:两军对阵,要攻击兵力微弱而故作镇静之敌,避开兵力强大而镇静之敌;要攻击疲劳沮丧之敌,避开安闲轻锐之敌;攻击畏战之敌,避开有所戒备之敌,这些都是古来治军作战之道。
吴起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些话俨然出自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因为,这道理不是悟出来的,而是杀出来的。
他对夭夭深施一礼,“原来夭夭小姐是名门之后,请宽恕吴起失敬之罪!”
夭夭又笑,笑容里有一种凄凉。
她忽而道:“吴兄,我请你喝酒!”
这酒分外香甜,倾入数月不曾饮的枯喉中,听到咕咚一声闷响。
吴起坐在桃树底下,咧嘴笑了。看一眼夭夭,她也擎了一杯,斜倚着一棵桃树出神。那树桃花就要谢了,细小的嫩叶已露头。
“夭夭小姐,来,喝酒!”
“吴兄,敬你!”
吴起饮了数杯,只觉春阳如火,照得脸上滚烫。再喝下去,眼前的桃林,也洇成粉红而模糊的一片。
“夭夭,你生得真是和桃花一样美!”
“当真?哈哈。来,喝酒!”
“敬桃花,喝!”
“敬春天!”
“敬无家可归的人!”
“敬这生灵涂炭的乱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