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阳杂俎注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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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酉阳杂俎》是中、晚唐之际出现的一部杂俎体笔记小说。现在的小说史家,一般是以“笔记小说”和“野史小说”对言,认为二者既是对汉魏六朝“古小说”(志怪小说、志人小说)的直接继承和发展,又是对唐以下笔记体作品的概括与区分。二者的分野在于:“笔记小说偏重于记叙故事,具文学色彩;野史笔记偏重于记载史料,具史学色彩。”(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这里还使用了“杂俎体”这一概念,并非完全因为原本书名如此,更因为《酉阳杂俎》一书确实文备小说诸体,不仅包括本色当行的志怪、传奇,也包括杂事、琐语,乃至于考证与议论,似这般熔诸体为一炉的书,也只有“杂俎”的称呼才可以当之。至于作者在序言中径称自己的书为“志怪小说之书”,而清修《四库全书》又把它著录在子部小说家类琐语之属,这不过反映了不同的时代对小说文体的不同认识,或者说是在认识《酉阳杂俎》一书的主体方面略有差异而已,其实和我们现在的说法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酉阳杂俎》的作者段成式(803? —863),字柯古,临淄邹平(今属山东)人。他是名父之子,其父段文昌曾任唐穆宗朝宰相。说起来段家也算是唐朝的开国元勋,成式五世祖段志玄曾以千人跟随李渊征战,累迁镇军大将军,被封为褒国公。但后来家道一度中落,至段文昌始得复振。文昌于穆宗时拜相,文宗时为御史大夫,封邹平郡公,太和九年(835)正月卒于剑南西川节度使任所(今四川成都)。段成式的前半生未见登第释褐之事,大抵随其父宦旅居各地,主要是往来于京蜀之间。

段成式的生年,史无明文。今存《送僧》诗有云:“形神不灭论初成,爱马乘闲入帝京。四十三年虚过了,方知僧里有唐生。”(《全唐诗》卷五八四)据考,此诗当作于会昌六年(846)武宗死后。上年武宗毁佛,宣宗于六年三月即位,反其道而行之,敕令恢复寺院,故成式感叹“方知僧里有唐生”。诗中明言“四十三年虚过了”,虽属用典(见《史记·蔡泽传》),亦可能实指其年。由此上溯四十四年,则为德宗贞元十九年(803),这大约就是段成式的生年。此时其父正在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幕中做校书郎,今之四川成都也就成了段成式的出生之地。

唐宪宗元和二年(807),段文昌得到宰相李吉甫的援手,擢登封尉、集贤校理,再迁左补阙,其家遂迁居长安(今陕西西安)。此时段成式刚满五岁,第一次随父来到京城。至穆宗长庆元年(821),其父为相一年即请退,乃以同平章事充剑南西川节度使,十九岁的段成式亦偕往成都,这当是他第二次入蜀。三年后的冬天,其父又被召为刑部尚书,段成式随之再次进京。文宗太和元年(827),其父以御史大夫出为淮南节度使,段成式也便离开京城,先是到浙西观察使李德裕幕府(治润州,今江苏镇江)任记室,很快又转赴其父所在的扬州(今属江苏)任所。太和四年(830),其父自淮南移镇荆门,段成式也来到荆州(今属湖北)。当年段成式的祖父段谔曾在枝江、江陵一带做地方官,死后即葬于荆州,其父段文昌就是生长在荆州,所以荆州对于段成式来说等于是祖籍。他在荆州生活了三年,太和六年(832)冬其父自荆南节度使改剑南西川节度使,他又随之第三次入蜀。九年三月,其父卒于成都任上,年六十三。这一年岁末或翌年年初,段成式返回长安,《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九“开成元年(836)春,成式修行里私第”云云即记此事。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进京,此后似有一段较长时间的居留。其间于开成初以父荫入官,授秘书省校书郎。开成五年(840)时,以秘书省著作郎充集贤殿修撰(见《金石萃编》卷一〇八《寂照和上碑》题署)。后在会昌三年(843)曾与张善继等人“连职仙署”。又三年,“职于京洛”(见《酉阳杂俎·续集》卷五《寺塔记》小序)。

宣宗大中元年(847),段成式出京“刺安成”,也就是《旧唐书》本传所说的“为吉州刺史”。吉州治庐陵,即今江西吉安。七年,归京。在外凡六年。九年(855),又出为处州(今浙江丽水)刺史。任满时,坐累解印,乃寓居襄阳(今湖北襄樊)。当时在襄阳担任山南东道节度使的徐商,召段成式为幕府从事,这使得段成式有机会与麇集襄阳的温庭筠、温庭皓、余知古、韦蟾、周繇等人往来唱和,诗酒自娱。但时间不长,段成式又于懿宗咸通元年(860)被起用为江州刺史。江州治所在今江西九江。三年以后,入朝任太常少卿。咸通四年(863)六月卒官(《太平广记》卷三五一引《南楚新闻》),年约六十一岁。从上述履历可以看到,段成式一生奔波无定止,足迹遍及今四川、陕西、浙江、河南、江西、湖北等地,说他是一个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的人应非虚誉。

《旧唐书》卷一六七、《新唐书》卷八九《段文昌传》均附有段成式传记,但少则几十字,多亦不足百字,记事简略,语焉不详,从中根本无法窥见段成式其人的性格及才情。好在唐、宋人笔记中载有十数条段成式逸事,其中虽然有虚饰夸诞之处,但也足以让我们领略到段公的风采。下面不妨略举数例,以呈现段成式其人的几个侧面形象。

一、少好驰猎,狂放不羁。《太平广记》卷一九七引《玉堂闲话》云:

 

成式多禽荒,其父文昌尝患之。复以年长,不加面斥其过,而请从事言之。幕客遂同诣学院,具述丞相之旨,亦唯唯逊谢而已。翌日,复猎于郊原,鹰犬倍多。既而诸从事各送兔一双,其书中征引典故,无一事重迭者。从事辈愕然,多其晓其故实,于是齐诣文昌,各以书示之,文昌方知其子艺文该赡。山简云:“吾年四十,不为家所知。”颇亦类此。

 

又《清异录》卷下云:

 

段成式驰猎饥甚,叩村家主人。老姥出彘臛,五味不具。成式食之,有馀五鼎,曰:“老姥初不加意,而殊美如此。”常令庖人具此品,因呼“无心炙”。

 

二、研精苦学,博闻多识。《旧唐书·段成式传》说:“以荫入官,为秘书省校书郎。研精苦学,秘阁书籍,披阅皆遍。”这是开成初年的事,当时成式大约三十四五岁。实际上在此之前,如前引《玉堂闲话》所说馈兔隶事无一重出事,已足以说明成式之博学。《旧唐书》本传还说:“解印,寓居襄阳,以闲放自适。家多书史,用以自娱,尤深于佛书。”这是大中末年的事,成式已近甲子之年,仍然好学不倦。段成式的博闻多识,在当时是很出名的,众口相传,甚至搞得神乎其神。如《太平广记》卷一九七引《南楚新闻》云:

 

唐段成式词学博闻,精通三教,复强记,每披阅文字,虽千万言,一览略无遗漏。尝于私第凿一池,工人于土下获铁一片,怪其异质,遂持来献。成式命尺,周而量之,笑而不言。乃静一室,悬铁其室中之北壁。已而泥户,但开一牖,方才数寸,亦缄之。时与近亲辟牖窥之,则有金书两字,以报十二时也。其博识如此。

 

又《云溪友议》卷上云:

 

故太尉李德裕镇渚宫,尝谓宾侣曰:“余偶欲遥赋《巫山神女》一诗,下句云:‘自从一梦高唐后,可是无人胜楚王。’昼梦宵征巫山,似欲降者,如何?”段记室成式曰:“屈平流放湘、沅,椒兰友而不争,卒葬江鱼之腹,为旷代之悲。宋玉则招屈之魂,明君之失,恐祸及身,遂假高唐之楚以惑襄王,非真梦也。我公作神女之诗,思神女之会,唯虑成梦,亦恐非真。”李公退惭其文,不编集于其卷也。

 

此条是否真为李德裕事,史家尚有疑议,可不作定论,但段成式之评屈、宋,得其妙谛,即令博学如李德裕者,也不免“退惭其文”,则是理之必然。

三、为政有善声。《新唐书》卷四一《地理志》处州丽水县云:

 

东十里有恶溪,多水怪,宣宗时刺史段成式有善政,水怪潜去,民谓之好溪。

 

“水怪”的说法有些玄,不过段成式于大中十年(856)秋在处州所作的《好道庙记》曾写道:

 

予大中九年到郡,越月方谒。至十年夏旱,悬祭沉祀。毒泉亹石,初无一应,始斋沐诣神,以诚附篿,一掷而吉。其日远峰殷雷,犯电焮云。半夜连震,大雨如瀑。

 

这是说他带头祈雨,以缓解旱情。如果剥去此事的迷信外壳,或者就可以说段成式在处州任上是关心民情的。这一点在《酉阳杂俎》的诸多故事中也有所反映,如前集卷十四《诺皋记上》云:

 

贾相公耽在滑州,境内大旱,秋稼尽损。贾召大将二人,谓曰:“今岁荒旱,烦君二人救三军百姓也。”皆言:“苟利军州,死不足辞。”贾笑曰:“君可辱为健步,乙日,当有两骑,衣惨绯,所乘马蕃步鬣长,经市出城,君等踪之,识其所灭处,则吾事谐矣。”二将乃裹粮、衣皂衣寻之。一如贾言,自市至野,二百馀里,映大冢而灭,遂垒石标表志焉。经信而返。贾大喜,令军健数百人,具畚锸,与二将偕往其所。因发冢,获陈粟数十万斛,人竟不之测。

 

四、长于文学,尤精骈文。段成式寓居襄阳时,与温庭筠等人诗酒唱和,颇多风流。他们的唱和之作,后来由段成式结为一集,《新唐书·艺文志》著录《汉上题襟集》十卷即此也。这本唱和集早已散佚,段成式、温庭筠等诗作(见《全唐诗》卷五七五至五八四)今或有其逸篇,但已远非原书面貌。唯此书当日流行时,被认为“大抵多闺闼中情昵之事”(《古今事文类聚别集》卷二六),未尝获得佳评。《唐诗纪事》卷五七记有段、温等人光风亭联唱一事云:

 

光风亭夜宴,妓有醉殴者,温飞卿曰:“若状此,便可以‘疻面’对‘捽胡’。”成式乃曰:“捽胡云彩落,疻面月痕肖。”又曰:“掷履仙凫起,撦衣蝴蝶飘。羞中含薄怒,颦里带馀娇。醒后犹攘腕,归时更折腰。狂夫自缨绝,眉势倩谁描。”韦蟾云:“争挥钩弋手,竞耸踏摇身。伤颊讵关舞,捧心非效颦。”飞卿云:“吴国初成阵,王家欲解围。拂巾双雉叫,飘瓦两鸳飞。”

 

这件事尽管表现出段成式诗思敏捷,然而不过掉书袋而已,诸人所咏实属无聊,仅此一斑,我们也许可以推见《汉上题襟集》的全貌。

《旧唐书·李商隐传》说:“商隐能为古文,不喜偶对。从事令狐楚幕,楚能章奏,遂以其道授商隐,自是始为今体章奏。博学强记,下笔不能自休,尤善为诔奠之辞。与太原温庭筠、南郡段成式齐名,时号‘三十六’。文思清丽,庭筠过之。”《新唐书·李商隐传》也说:“商隐俪偶长短,而繁缛过之。时温庭筠、段成式俱用是相夸,号‘三十六体’。”按,李商隐、温庭筠、段成式三人都排行十六,故合称其俪偶文风为“三十六体”。今天看来,三人中李商隐文学成就最高,温不及李,段又不及温。清袁嘉穀《卧雪诗话》评论说:

 

段酉阳与温、李并称“三十六体”,非唯不及李,亦不及温。僻典涩体,至不可解,与所著《酉阳杂俎》类书相似。其奇丽似长吉(李贺),实非长吉。其沉厚似昌黎(韩愈),实非昌黎。其纤密似武功(姚合),实非武功。当为唐诗别派,后人亦鲜效之者。

 

袁嘉穀的批评极为中肯,堪称“三十六体”的盖棺定论。然而话说回来,段成式作诗固以“僻典涩体”,逊于李、温,而所撰骈文却应推为一时作手。宋初姚铉纂《唐文粹》,于《送穷文》一篇弃韩愈作而选段成式作,以至于宋张淏在《云谷杂记》中为韩愈大鸣不平,称:“韩退之、段成式皆有《送穷文》,退之之作固不下成式,姚铉编《唐文粹》录成式而不取退之。《平淮西碑》亦只载成式父文昌所作。铉自谓所编掇菁撷华,得唐人文章之精粹,举此一端,则得谓唐文之精粹,可乎?”殊不知宋初仍重骈文,长于骈俪的段氏父子自不能不入选也。

五、该悉内典,爱好小说。《酉阳杂俎·续集》卷六《寺塔记下》“事征”条说:“诸上人以予该悉内典,请予独征。”连寺院中的高僧都佩服他对佛典的精熟,这足以证明段成式的佛学造诣甚高。如果有人怀疑段成式有自吹自擂之嫌,那么读了宋黄伯思的下面这段话就应该释然,黄在《东观馀论》中说:

 

段柯古博综坟素,著书倬越可喜。尝与张希复辈游上都诸寺,丽事为令,以段该悉内典,请其独征,皆事新对切。今观《靖居碑》,亦昼上人以其博涉三学,故诿录寺赞也。文伤太拥酿,要为不凡。虽奇涩不至若樊绍述(樊宗师)《绛碑》之甚,然亦轧轧难句矣。碑大中中作,而左金吾长史颜稷所书,殊有楷法。唐中叶以后,书道下衰之际,固弗多得云。(卷下《跋段柯古靖居寺碑后》)

 

南唐刘崇远《金华子》卷上亦载一事,也能考察段成式的腹笥何如:

 

段郎中成式,博学精敏,文章冠于一时。著书甚众,《酉阳杂俎》最传于世。牧庐陵日,尝游山寺,读一碑文,不识其间两字,谓宾客曰:“此碑无用于世矣,成式读之不过,更何用乎?”客有以此两字遍咨字学之众,实无有识者,方验郎中之奥古绝伦焉。

 

自汉魏以来,中国的志怪小说创作便与内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段成式该悉内典,这与他爱好志怪小说或者是一种互动的关系。不过他虽说该悉内典,却并不痴信鬼神,这一点他曾多次提及。例如,他在《好道庙记》(见《全唐文》卷七八七)中说:

予学儒外,游心释老,每远神订鬼,初无所信,常希命不付于管辂,性不劳于郭璞。至于夷坚异说,阴阳怪书,一览辄弃。自临此郡(按指处州),郡人尚鬼,病不呼医,或拜墦间,火焚楮镪。故病患率以钓为名,有天钓、树钓、檐钓,所治曰吹曰方,其病多已。予晓之不回,抑知元规忘解牛,太真因毁犀,悉能为祸,前史所著。以好道州人所向,不得不为百姓降志枉尺,非矫举以媚神也。

 

“非矫举以媚神”,这是段成式的基本立场。这一立场在《酉阳杂俎》的总序和《诺皋记》的小序中也有明确的表述。前者说:“夫《易》象‘一车’之言,近于怪也。诗人南淇之奥,近乎戏也。固服缝掖者,肆笔之馀,及怪及戏,无侵于儒。无若《诗》《书》之味大羹,史为折俎,子为醯醢也。炙鸮羞鳖,岂容下箸乎?固役而不耻者,抑志怪小说之书也。”后者对上述意见又有新的申发,他说:

 

夫度朔司刑,可以知其情状;葆登掌祀,将以著于感通。有生尽幻,游魂为变。乃圣人定璇玑之式,立巫祝之官,考乎十之祥,正乎九黎之乱。当有道之日,鬼不伤人;在观德之时,神无乏主。若列生言灶下之驹掇,庄生言户内之雷霆,楚庄争随兕而祸移,齐桓睹委蛇而病愈,征祥变化,无日无之,在乎不伤人,不乏主而已。成式因览历代怪书,偶疏所记,题曰《诺皋记》。街谈鄙俚,与言风波,不足以辨九鼎之象,广七车之对,然游息之暇,足为鼓吹耳。

可见段成式喜谈志怪,却无意于鬼神、释道,他只是认为征祥变化乃属自然现象,即使形诸笔端,亦不过是一种游息鼓吹,可作为生活正味的调料,并无伤于大雅。

从以上叙述中,我们知道了段成式是一个阅历丰富、知识渊博、精通佛学、爱好志怪的人,而这一切正为他编撰《酉阳杂俎》一书准备了充足的条件。

有了条件也还要有动因才能进入写作状态,段成式的写作动因没有直接的文字交代,我们只能去分析,那么除了前面所引序言中讲到的他对“及怪及戏”持欣赏态度而外,还可以从另外一条旁证材料来推断。段成式寓居襄阳时与温庭筠过从甚密,温庭筠在他的直接影响下也开始撰写志怪小说,后来结集为《乾子》三卷。“”同“馔”,与“杂俎”一样都是食味,温庭筠以食味喻其书亦本于段成式。《乾子》原有序,《郡斋读书志》(衢本)卷一三称:“序谓语怪以悦宾,无异馔味之适口,故以《乾》命篇。”《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一也说:“序言不爵不觥,非炰非炙,能悦诸心,聊甘众口,庶乎《乾》之义。”温书命名尚且与《酉阳杂俎》出于一辙,那么序中所说一定也是捡拾段成式之牙慧。由此不难断言,所谓“语怪以悦宾”,也应是《酉阳杂俎》总体上的一个编纂动因。

当然,因为《酉阳杂俎》形同类书,各部分可以独自成篇,所以我认为这些不同的部分亦非作于一时,因而它们各自又应有自己独立的写作动因。譬如《诺皋记》部分,应该起因于“览历代怪书”以后的一种感情冲动;《广动植》部分,应该起因于弥补经史未列草木禽鱼之缺憾的愿望;《寺塔记》部分,应该起因于对亡友和旧游的怀念;《〈金刚经〉鸠异》部分,则应该起因于受命讲解《金刚经灵验记》。如此等等,可以说皆有具体而微的直接诱因。

与写作动因相关联的是写作的时间,既然各部分作于不同的时期,那么合为《酉阳杂俎》一书后又是何时问世的呢?因为史料匮乏,这一问题尚未见有人给出确切答案。唯有程毅中先生在《唐代小说史话》中指出:“续集卷五《寺塔记》的前言讲到自己‘大中七年归京’,可以知道续集写作于大中七年(853)之后。”其实这也只是《寺塔记》上、下两卷如此,是否可以判断续集其他部分同样作于大中七年以后则未必。不过就温庭筠东施效颦结撰《乾子》而言,推测《酉阳杂俎》(包括前集、续集)的最后结集期限应不晚于大中十三年(859)。鲁莽点说,也许段成式就是在闲居襄阳这一年把陆续写成的各个部分汇编为《酉阳杂俎》一书。温庭筠是此事的目击者,故而产生了撰写《乾子》的兴趣。

《酉阳杂俎》的命名颇有新意,历代竞相为说,耐人寻味。“酉阳”二字的出处,有人说是取自梁元帝(初封湘东王)萧绎赋中所说“访酉阳之逸典”。梁元帝喜聚书,“逸典”就是秘书。“酉阳”指酉山,刘宋盛弘之《荆州记》云:“小酉山上石穴中有书千卷,相传秦人于此而学,因留之。”(《太平御览》卷四九引)至于“杂俎”二字,俎是宴会时用来盛菜肴的几案,杂俎即是把各种菜肴杂陈在餐桌上,诸般品味全都有。段成式在自序中曾说过:“《诗》《书》之味大羹(祭祀用的肉汁),史为折俎(折解盛于礼器中祭祀牲体),子为醯(xī,醋)醢(hăi,肉酱)也。炙鸮(xiāo,猫头鹰)羞(馐)鳖,岂容下箸乎?固役而不耻者,抑志怪小说之书也”。显然,他认为自己的书虽然不是“大羹”,但也不失为百味,且有异乎流俗之处,故以《酉阳杂俎》名之,令读者含咀不尽也。

据段成式自序,《酉阳杂俎》“凡三十篇,为二十卷”。今本前集二十卷,子目有《忠志》、《礼异》、《天咫》、《玉格》、《壶史》《贝编》、《境异》、《喜兆》、《祸兆》、《物革》、《诡习》、《怪术》、《艺绝》、《器奇》、《乐》、《酒食》、《医》、《黥》、《雷》、《梦》、《事感》、《盗侠》、《物异》、《广知》、《语资》、《冥迹》、《尸穸》、《诺皋记》(上、下)、《广动植》(一、二、三、四)、《肉攫部》,恰好三十篇,可证自序乃为前集而作。两《唐书》本传不言卷数,泛称“数十篇”。《玉海》卷五五引《中兴书目》称“《酉阳杂俎》二十卷,唐太常少卿段成式撰。志闻见谲怪,凡三十二类(按,此说疑有讹误)”,又,“段成式《续杂俎》十卷,录异事续之”。《郡斋读书志》(衢本)《直斋书录解题》皆著录为正集二十卷、续集十卷。由此可证,今天通行的前集二十卷、续集十卷的格局,自宋以来已然如此。

商务印书馆辑印的《四部丛刊》初编收有《唐段少卿酉阳杂俎二十卷续集十卷》,为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李云鹄刻本。李刻本录有宋人序跋三篇,按时间顺序应为宋嘉定七年(1214)周登后序(在《前集》卷末)、宋嘉定十六年(1223)邓复序和淳祐十年(1250)佚名序。这说明《酉阳杂俎》的最早刻本出现在嘉定七年,只有二十卷,无《续集》,至嘉定十六年才有了陈某所刻正续三十卷本,其《续集》底本乃邓复家藏本(详情见邓序中)。后来又有彭奎实重刻三十卷本,淳祐十年佚名序即记其事。上述三个宋本今皆不存,目前传世的三十卷本的较早刻本,当属明万历十六年(1588)赵琦美校、万历三十六年(1608)李云鹄刻本。此外,又有明末毛晋汲古阁刻本《,续集》刻成于崇祯六年(1633),正续皆编入《津逮秘书》。清修《四库全书》所用的底本号称内府藏本,实则全同毛本。他如《学津讨原》本,篇目与赵、毛本同而文字有异。在刻本外还有一个抄本值得注意,那就是《皕宋楼藏书志》所载劳权校本,此本原为明张丑(米庵)收藏,张于泰昌元年(1620)跋其书,称之为宋人写本,劳权则以为“乃从宋刻传抄尔”(见劳权跋)。此本今藏日本静嘉堂。

一开头我们就说,《酉阳杂俎》是一部杂俎体的小说。“杂俎”作为界定笔记小说体裁的术语,是指以志怪为主,内容驳杂,分类编次的小说。这种体裁起源于西晋张华的《博物志》,至《酉阳杂俎》形成典型,当时还有《乾子》《义山杂纂》为其羽翼,宋以后则蔚成流派,多有汇集异闻、杂事、考证于一编者。

《酉阳杂俎》的内容之杂,从篇目上也能看到,如记道书的名为《壶史》,抄佛典的名为《贝编》,述丧葬的名为《尸穸》,志怪异的名为《诺皋记》,其馀如《忠志》记唐朝君王遗事,《礼异》记汉魏六朝礼仪,《天咫》记天象神话,《玉格》记神仙家言,《物革》记事物幻化,《艺绝》记民间伎艺,《酒食》记古今饮食,《医》记医药传闻,《梦》记占卜之事,《盗侠》记剑侠异情,《语资》记名人逸事,《冥迹》记鬼魂转世,《广动植》记动物、植物,《肉攫部》记训鹰诸事,《贬误》记文字正误,《寺塔记》记长安梵宇,《〈金刚经〉鸠异》记佛经应验等,可谓人间、仙界、佛国、冥府无所不有,天文、地理、方物、矿产无所不包。若论其构思和笔法,则纪实、虚拟、转引、考证诸般并用,各得其宜。

清代大学者纪昀主撰的《四库全书总目》,对《酉阳杂俎》有一个总的评价,曰:“自唐以来,推为小说之翘楚,莫或废也。”这个评语广为人们引用,至今小说史家仍视为不刊之论。然则“翘楚”之誉,究竟有哪些具体含义呢?小说史家好像也还没有全面的结论。兹不揣谫陋,试根据历代批评意见大致归纳如下:

一、志怪奇之又奇。《四库提要》说:“其书多诡怪不经之谈,荒渺无稽之物,而遗文秘籍,亦往往错出其中。故论者虽病其浮夸,而不能不相征引。”《提要》是把《酉阳杂俎》作为志怪小说看待的,故以为虽嫌浮夸而不能或缺。事实上早在宋代,《直斋书录解题》即谓“所记故多谲怪”,也是以志怪为其书之主体。至明胡应麟,则在比较历代志怪书以后作结语说:“志怪之书,自《神异》《洞冥》下,亡虑数十百家,而独段氏《酉阳杂俎》最为迥出。其事实谲宕亡根,驰骋于六合九幽之外,文亦健急瑰迈称之。其视诸志怪小说,允谓奇之又奇也。”(《少室山房类稿》卷八三《增校酉阳杂俎序》)胡氏号称博学,尤精考据、辨伪,如此看重《酉阳杂俎》,恐非泛泛之言。

二、传奇空灵而幽渺。段成式生于传奇鼎盛的中唐时期,耳濡目染,对传奇自然烂熟于心。《酉阳杂俎》中的长篇,如《诺皋记》《支诺皋》诸条,亦即传奇体也。故明顾元庆《博异志跋》云:“唐人小史中,多造奇艳事为传志,自是一代才情,非后世可及。然怪深幽渺,无如《诺皋》《博异》二种,此其厥体中韩昌黎、李长吉也。”(《顾氏文房小说》)清谭献则说:“《诺皋》《支诺皋》无深言棘语,说部中绵丽者与?”(《复堂日记》卷四)民国初年,王文濡辑《说库》,于《诺皋记》也说:“唐人小说颇多幽渺怪异,是编尤觉离奇。理想之空灵,才情之恣肆,堪与《博异志》并传。”看来上述论者对于段成式的才情,无不钦佩有加。

三、标纪唐事足补史缺。唐朝的国史《旧唐书》修撰于五代时期,其时战乱不已,史料多有不足。北宋欧阳修、宋祁撰修《新唐书》,其中列传部分增修了许多《旧唐书》所没有的传记,这些传记的资料有些便取自唐人小说,当然也包括《酉阳杂俎》在内。南宋嘉定七年(1214),周登为前集作后序已指明此点,他说:“其载唐事,修史者或取之。”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李云鹄为《酉阳杂俎》作序,也确信:“尔其标纪唐事,足补子京(宋祁)、永叔(欧阳修)之遗。”

四、独创体制,流为别派。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十篇《唐之传奇集及杂俎》说:“(《酉阳杂俎》)或录秘书,或叙异事,仙佛人鬼以至动植,弥不毕载,以类相聚,有如类书,虽源或出于张华《博物志》,而在唐时,则犹之独创之作矣。”这种杂俎体小说形式,当时便有李商隐的《义山杂纂》、温庭筠的《乾子》效尤,延及宋代以后,如宋陶穀《清异录》、李石《续博物志》,明都穆《谈纂》、梅鼎祚《青泥莲花记》,清余怀《板桥杂记》、俞蛟《梦厂杂著》等,激流扬波,源远流长。

除了以上四点,如果我们从科学家的视角来判断,那么《酉阳杂俎》一书中所记载的动物、植物、天象、矿物、医药、建筑,以及域外地理、民俗闻见,无不属于珍稀、宝贵的独家资料。难怪海外汉学家,如科技史家英国的李约瑟,史学家美国的劳费尔、谢弗等人,在其所著《中国科学技术史》《中国伊朗编》《唐代的外来文明》中,常常要引据《酉阳杂俎》,这无疑验证了《酉阳杂俎》一书的自然科学史方面的重要价值。南宋时,邓复面对《酉阳杂俎》曾经感慨:“今考其论撰,盖有书生终身之所不能及者,信乎其为博矣!”即使是今天,又有几人能仰知天文、俯察地理,通晓人世万事呢?

对于《酉阳杂俎》一书的内容和价值作介绍和判断,我们在这里只能粗略言之。因为这本书注评的条目已占全书的半数,而各条都有评析,已经尽其所言,这里不烦词费。读者如欲知何者为志怪名篇,何者为科技史料,何者剿袭他书,何者出于自撰,不妨耐心披览,自会有得。当年晋简文帝(司马昱)游华林园,对左右说:“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世说新语·言语篇》)意思是说,令人神意相得的情景不必在远处,只要置身于幽邃的林木溪水间,便会产生当初庄子游戏于濠水之上,垂钓于濮水之间的畅怡情怀。但愿这个注评本能成为我们眼前的“翳然林水”,能带给读者诸公些许的会心之处。

最后,关于这本书的注释、评析原则,还需简要说明几点:(1)前集、续集各类均选有条目,虽然多寡不一,但应不会失去该卷的重点。不过所选愈多,内容愈杂,无形中增加了评析的难度。(2)注释力求简洁,一般不引书证。注释重点在于传记、年号、典故、名物、地理,间亦疏解语词,这是为了准确理解句意,免生歧见。(3)评析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力求言之有物,言之有据。至于是阐发思想、考释本事,还是分析艺术手法,则视具体条目而定。其中如有迂阔之见,亦无非学力所限,不敢强作解人,自以为是也。(4)《酉阳杂俎》版本众多,文字互有短长。经过比较,此次注评以明末毛晋《津逮秘书》本为底本,凡有讹误脱衍处则据他本校正,事关紧要者乃于注中加以说明。(5)诸条的编次,悉以底本为准。

综上所述,段成式其人是一位博闻强记、富有才情的人,而《酉阳杂俎》一书也是兼有志怪、传奇的百科全书式的一部奇书。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其书标目既诡异,“而抉择记叙,亦多古艳颖异,足副其目”(《中国小说史略》)。故其人也其书也,皆当载之史册,传之不朽。作为一介书生,能在千载之下为《酉阳杂俎》作评注,既叹其浩博,亦悟其精妙,进而探究作者之品性、文笔,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三百多年前,李云鹄为之作序颇能代表读者心声,他说:“至于《天咫》《玉格》《壶史》《贝编》之所赅载,与夫《器》《艺》《酒食》《黥》《盗》之琐细,《冥迹》《尸穸》《诺皋》之荒唐,《昆虫》《草》《木》《肉攫》之汗漫,无所不有,无所不异。使读者忽而颐解,忽而发冲,忽而目眩神骇,愕眙而不能禁。譬羹藜含糗者,吸之以三危之露;草蔬麦饭者,供之以寿木之华。屠沽饮市门而淋漓狼藉,令人不敢正视;村农野老,小小治具而气韵酸薄,索然神沮。一旦进王膳侯鲭,金齑玉脍,能不满堂变容哉!”李氏一语而破的,道出了《酉阳杂俎》的魅力所在,听起来都令人感到兴奋。这个注评本实在不敢有何非分之想,即使能得其千万分之一,已足慰在下苦心矣。

许逸民

2000年10月初稿,2017年9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