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朴实鲜活的俄罗斯农民之歌——试论柯尔卓夫的农民诗歌
阿列克谢·瓦西里耶维奇·柯尔卓夫(1809—1842),生于沃隆涅日一个牲畜商人家庭,仅在县立学校学习不到一年,便被父亲叫回,帮他料理生意,一直到逝世。他是靠着自己对知识和诗歌的热爱,在艰辛的环境中,刻苦努力,自学成才的。在长年的经商过程中,他经常出入俄罗斯的大自然(尤其是草原)、农村,和俄罗斯农民生活在一起,十分了解他们的日常生活、风俗习惯、精神面貌乃至喜怒哀乐,也十分熟悉民间的民歌民谣及其歌谣曲调。而他天生又具有诗人的素质,因此,一旦这种生活的激情迫使他不吐不快,他就自然而然地运用民间歌谣形式,唱出了一系列朴实鲜活的俄罗斯农民生活之歌,并且成为其诗歌创作中最具特色、最有独创性、艺术成就也最高的一类作品(此外,他还写过一些感怀的哲理诗,此处不赘)。俄国当代学者通科夫指出:“由于经常在大小村庄穿梭往来,他接触到农民的生活,听到了各种民歌、传说、轶事……与人民的真实联系,对民间口头创作的熟知,对故乡大自然的亲近,给了柯尔卓夫的精神生活极为积极有益的影响,增强了他的精神力量,帮助他发展了敏锐、透彻的观察力方面的才能,催发了其诗歌天赋的喷发。”[1]
在柯尔卓夫以前,也有一些诗人运用民间歌谣的形式创作过诗歌,如梅尔兹利科夫、杰尔维格等。但他们的这类诗歌所表达的不是真正的农民的感情,而是他们想象的,甚至有点矫揉造作的农民的感情,因为他们没有真正深入农民的生活,根本不了解农民的心理和情感。杜勃罗留波夫认为:“在他们的歌谣中所表现的感情,不是属于那些生活得比较接近自然,谈吐朴实无华的平常人,而是属于那些故意拼命远离开自然的人们。”[2]只有柯尔卓夫,由于自己独特的生活经历,唱出了反映俄罗斯农民思想感情乃至精神面貌的生活之歌。这就像我国古代白居易、苏东坡等人创作的拟陶诗不是真正的农民生活的反映,而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二的“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长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其三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以及其他许多诗歌,才反映了真真实实的农民生活和感情一样。柯尔卓夫的农民诗歌运用并加工提升了俄罗斯民间歌谣的形式,广泛真实地反映了俄国农民的生活风习、思想情感尤其是精神面貌,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以致乌斯宾斯基因此而宣称:“俄罗斯文学中有一类作家,除了称他们为农事劳动诗人外,不可能再有别的称谓,这就是柯尔卓夫。”[3]
作为最下层的人们,农民首要的任务是生存,因此,他们的一切都与生计有关:喜怒哀乐,爱情,大自然,甚至对世界的思考。而生计需要辛勤的劳动,辛勤劳动才能获得收获,才能拥有生存所需的食物和金钱。因此,柯尔卓夫往往通过劳动来表现农民的喜怒哀乐。
《农夫之歌》既写了农民愉快的劳动,又写出了农民祈求丰收的心态,并明确指出“粮食是我的财宝”:
喂!拉啊,我的马,
田野多么宽广,
润湿的泥土
磨得铁犁闪白光。
朝霞美人儿
在天上燃放着火焰,
密密的树林后面,
升起暖融融的太阳。
多么快活啊在田野上,
喂!拉啊,我的马!
咱俩在一起,
一个仆人,一个东家。
我高高兴兴
掌着犁,拿着耙,
我收拾大车,
我倾倒粮食。
我高高兴兴
望着草垛,望着打麦场,
我打麦,我簸粮……
喂!拉啊,我的马!
我同我的马儿
大清晨耕种在田地上,
我们编起神圣的摇篮,
让谷粒儿在里面生长。
潮湿的大地母亲,
给它吃,给它喝,
田野长出青青的禾苗——
喂!拉啊,我的马!
田野长出青青的禾苗——
长啊,长啊,长出了穗儿,
穗儿成熟了,
穿上金黄的衣裳。
我们的镰刀在这儿闪闪亮,
我们的镰刀在这儿沙沙响,
到休息的时候了,
多美啊,躺在沉沉的禾捆上!
喂!拉啊,我的马!
我把你喂得饱饱,
用清凉的甘泉
为你作饮料。
我耕耘,我撒种,
心头暗自祷告:
上帝啊,为我长出粮食来吧,
粮食是我的财宝![4]
《收获》也写了农民祈祷的两个心愿:“头一个念头是:/从仓库搬出存粮,/装进一个个麻袋,/再把大车收拾停当。//第二个念头,/他们这样想:/把马儿套上车辕,/按时驶出村庄。”也写了他们辛勤的劳作:“黎明刚刚来临,/人们各自走出家门,——/一个跟着一个,/在田里漫步行进。//有的抓起谷粒,/一把把撒在田间;/有的掌着犁头,把土地耕翻。//弯弯的木犁,/翻耕着土地,/木耙的齿钉,/把大地的头发梳理。”更写了农民们收获庄稼的场景:“人们一户又一户,/开始收割庄稼,/把高高的黑麦,/连根儿割倒在地下。//麦秸一捆又一捆,/堆成高耸的草垛;/从黄昏到黎明,/大车奏着音乐。//场上堆着草垛,/一个个好似亲王,/昂起高傲的头,/威风凛凛地坐在地上。”还写到农民的宗教习俗,丰收后对圣母的感谢:“乡里人/把蜡烛点燃,/恭恭敬敬,/放到圣母像前。”[5]
劳动给人带来富足的生活,而懒惰则使人一无所有,忍饥挨饿,在《庄稼人,你为什么还睡》中,诗人满怀深情地以辉煌的过去与穷困的现状、街坊的富足与庄稼人的贫寒相对照,一再劝告,试图唤醒懒惰的庄稼人:
庄稼人,你为什么还睡?
春天已经来到门庭,
你的邻里街坊,
活儿都干了许多时辰。
醒来啊,快起来,
看看自己从前怎样?
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你身边还有什么东西?
场上没有一捆草,
仓里没有一粒粮,
院子里空空荡荡,
庄稼地什么也没长。
家神拿着笤帚,
在储藏室打扫尘埃;
马儿牵到了邻人家,
抵偿你高筑的债台。
箱子翻了个儿,
躺在条凳旁,
木房子弯腰驼背,
好似佝偻的老人。
想象你自己的时光:
像一条金色的河,
流过田野,
流过草场!
流出院子和打谷场,
流在宽阔的大路上,
流过村庄与城镇,
流过买卖人的身旁!
无论什么地方,
大门都为他敞开;
荣誉席上,
有你一处地方!
如今你同贫穷一起,
守在窗户旁,
整天睡着闷觉,
躺在坑头上。
田里庄稼没人收割,
像孤儿没爹没娘。
风儿吹刮谷粒!
鸟儿啄食食粮!
庄稼人,你为什么还睡?
夏日已经过去,
秋天穿过篱笆,
又来到门庭。
跟在秋天背后,走来了
穿着暖和皮衣的隆冬老人,
道路铺盖着白雪,
在雪橇下响着吱溜的声音。
街坊驾着雪橇,
把粮食运去出售,
他们换来金钱,
喝着瓦罐里芳香的酒。[6]
农民的爱情也往往与劳动有关,如《年轻的收割女》:
高高的天上,
悬着太阳,
骄阳似火,
烤着大地母亲。
田间有位姑娘,
她愁闷,她忧伤。
黑麦结着穗儿,
也没心思割它。
火热的田野
把她浑身灼烧,
白净的脸庞
闪着红红火光。
她垂着头,
低垂在胸前,
割来的麦穗儿,
从手里掉到地上……
姑娘的心事谜一样,
说她收割可又不像,
呆呆地站在那里,
失神地望着一旁。
唉,多么痛苦啊,
她那可怜的心,
她心里钻进了
不曾有过的事情!
昨天一整日,
她什么事都没做,
独自走进林子,
采撷山莓果。
迎面向她走来
一位翩翩少年,
他不是头一回
同姑娘会面。
少年对她躲躲闪闪,
这不像他的心愿,
他站立在那里,
愁苦地看着姑娘的脸。
他一声长叹,
唱起一支忧伤的歌,
歌声在林里荡漾,
向远方飘扬。
歌儿在姑娘心底,
深深发出回响,
荡漾回旋,
永远留在她心上……
姑娘在火热的田里,
又愁闷,又忧伤,
黑麦结着穗儿,
也没心思割它……[7]
年轻的收割女无心劳动——收割成熟的黑麦,因为她的恋人昨天已经被迫无奈地和她分手了(也许,是为生活所迫,要远走他方,也许是听从父母之命另找一个富有的女子)。
人首先得生存,然后才可能恋爱、结婚,因此,农民的爱情、婚姻往往与劳动尤其是劳动所得关系密切。如果劳动所得甚少,家境贫寒,那么在严酷的现实生活中,就很难和你心爱的人结合,甚至只能因此而流浪天涯,《楼房》写道:
那地方有座楼房,
我常常爱去闲逛,
在美丽而芬芳的五月,
在寂静和明亮的晚上!
这楼房有什么可爱?
为什么令我如此神往?
它不是新的富丽宅第,
只是橡木建成的木房!
唉,这简朴的楼房内,
有一间整洁的小房,
那彩漆的窗户里,
住着我心爱的姑娘!
有一次我和她相见,
目光没离开她的容颜;
可是美丽的姑娘不知道,
为谁激荡啊,我的心泉。
裂开吧,我的胸膛!
新郎不是我,那是富家的青年:
我没有栖身的茅屋,
整个世界是我的家园!
先知的心对我说:
孩子,你要好好儿生活,
不是同年轻的妻子,
而是同天涯海角……[8]
《村灾》更是写了一位青年,爱上了一个姑娘,但“村长不顾我心上人的死活,/为儿子说媒定了亲;/他有数不清的金钱,/什么都会听他命令”,小伙子一怒之下,在心上人举行婚宴那天,放了一把火,把村长富丽的房屋变成了“一堆焦黑的断垣残壁”,并从此同贫困携了手,在异地他乡颠沛流离。[9]
尽管不少流行的小说、戏剧描写美丽的姑娘敢于冲破世俗之见,嫁给贫寒的小伙子,那往往更多的是浪漫主义的虚构和幻想,在现实生活中毕竟是少而又少的事情。现实生活是实在而严酷的,人们为了生存,也为了活得更好更幸福,需要较好的物质生活,因此,如果拥有一定的物质条件,婚姻就会比较顺利,《巴威尔的婚礼》这样写道:
巴威尔爱上一位姑娘,
送给姑娘许多礼品:
两张美丽的条纹花布,
一双高跟鞋,一条头巾,
还有一段中国棉布,
一顶金灿灿的花冠;
姑娘成了艳装的美女,
像是富商家的名媛。
她出门去外面跳舞,
跳得人人说不出的高兴;
她高声唱着歌儿,
像美酒一样醉人。
年轻人站在一旁,
他们说着这样的话:
“我们都在追求你,
你将做谁人的妻?”
随你们说吧。可巴威尔
只顾套着两匹骏马,
他承运了一批货物,
要去外地度过冬天。
辛勤汗水换来金钱,
春天他回到家里;
邀亲朋来做客,
请姑妈当媒人……
巨额彩礼交给姑娘父亲,
年轻小伙得到了宝贝。
欢欢喜喜举行婚礼,
筵席连摆了两个星期。[10]
《割草人》也是写了一个小伙子,肩膀比爷爷还宽,身强力壮,干活能干。他爱上了村长的女儿,请人去说媒,可家财万贯的村长固执己见,就是不答应,尽管女儿也非常爱这个小伙子,为他“哭得多么悲伤”。于是,小伙子买了一把崭新的镰刀,把它磨得极其锋利,来到顿河旁辽阔的草原,拼命割草,拼命劳动,从哥萨克那里得到了“大把钱币”,然后回到村里,径直去找村长,因为他已经领悟到:“从前我的贫穷/没有引起他的怜悯,/如今我用宝贵的钱财/去打动他的心!……”[11]在《黑麦,你不要喧嚷》一诗中,年轻的小伙子明确宣称,自己不是无缘无故积蓄财富,也不是无缘无故地想做富翁,而只是为了自己“心爱的姑娘”!
当然,生活不总是这样简单和美满,诗人也清醒地看到,有时父母贪图钱财,把女儿嫁给自己不爱的年老的丈夫,导致了她后半生的悲剧:孤零零一个人过隆重的节日,虽然随身带来丈夫的礼品,但却脸上忧愁,心头苦闷!(《俄罗斯的歌》)而另一首《俄罗斯的歌》则写到一对恋人被贫困所逼,万分痛苦,不得不理智地考虑分手的事情,尽管心底里万分不愿意,然而,“在异乡我俩怎样生活,/怎样用劳动换取钱财?”既然在异乡无法用劳动换取钱财,而他们又不愿“让贫穷毁坏美”,那么,两人的相爱和共同生活就没有可能,因此心情沉重,愁绪满怀,一筹莫展!
柯尔卓夫还写到农民的其他生活以及农民们的精神追求。如《农家宴》:
木板门儿开了,
骑着马儿,
乘着雪橇,
客人们一一来到。
主人夫妇俩,
毕恭毕敬,
在门旁躬身弯腰。
他们带领客人
穿过院子,
走进明亮的客堂。
客人在基督像前
做过祈祷,
坐上松木长椅,
围在摆满酒菜的
橡木餐桌旁。
烤鸡烧鹅
放在餐桌上面,
馅饼火腿
把盘子堆得满满。
年轻的主妇
打扮得花枝招展,
眉毛乌黑乌黑,
穿着带缨的薄纱衫。
她同女友亲吻,
把幸福的酒
分赠客人。
男主人跟在她身后,
端着雕花酒壶,
斟上家酿美酒,
款待众位亲朋。
主人的闺女儿
带着姑娘的温存,
把甜甜的蜜酒,
递给围坐着的客人。
宾客们吃着,喝着,
不断地又讲又谈:
谈庄稼,话收成,
说往事,讲旧闻;
神灵与上帝,
会不会给我们丰收?
播在地里的种子,
能不能绿满田畴?
宾客们喝着,吃着,
多么快活啊,
多么高兴,
从薄暮黄昏,
到夜深人静。
村里的雄鸡,
发出了啼声,
谈话与喧闹
已在黑暗的屋里平静。
在大门口拐弯的地方,
白雪映照分外分明。[12]
全诗写的就是农村日常生活的冬天摆酒请客,这种风俗画式的细致客观真实的描写,往往是小说的内容,是以往的诗人几乎未曾涉及的,柯尔卓夫却把它写得生动迷人。又如《勇敢的人》:
一个勇敢的人,
一个英俊少年,
难道能在火炉旁
度过寒冷的冬天?
我去割草?
我去种田?
我打燕麦
把烘房烧暖?
田地不是我的朋友,
镰刀是我的后娘,
善心的人啊,
不是我的街坊。
英俊少年,
但愿有个漆黑的夜晚,
有一座阴暗的森林,
有匹骏马,有把长剑!
我给马儿备上马鞍,
我磨利我的长剑,
披上哥萨克大氅,
打马奔到森林里面!
我在森林里生活,
像一只自由的鸟,
做一个勇敢的人儿,
让威名远近传扬。
我走在大路上,
如果有谁同我相见,
都会摘帽打躬,
向英俊的少年!
我抢商人的货物,
我杀老爷的头颅,
为了几个毛钱,
害了愚蠢的庄稼汉!
但是,为了财物,
把人家的性命伤害,
上帝会不会怪罪,
向我问罪,对我降灾?
牧师伊凡
在教堂里对人谈,
恶人的鲜血
要用灵魂偿还……
最好是做一名兵士,
为皇上的江山,
为基督的子民,
把头颅抛在疆场上面!……[13]
英俊勇敢的农家少年,不甘寂寞,不甘平庸,希望出人头地,浮想联翩,渴望到森林里当绿林好汉,抢劫商人,杀死为非作歹的老爷,但又想到上帝的惩罚,于是最终决定去当一名士兵,到战场上去奋战,马革裹尸,为国捐躯。这是非常真实的勇敢而有才的农家子弟想法,诗人以生花妙笔把它形诸笔墨。《乡曲》更是写出了俄罗斯青年独特的漫游大地的精神:
健壮结实,年纪轻轻,
没有快乐也快活,
不呼唤幸福,
自有幸福走来。
风吹雨打,漫天阴霾,
把帽儿往头上一戴,
牧师,老爷,走你们的,
我们不懂你们一根毫发!
只是我的脑瓜皇上,
有些心事,有些想法:
我要遍游大千世界,
无忧无虑过生涯;
我要走进人间社会,
试试自己的勇敢和力气,
免得回首青年时代,
脸面无光,感到羞耻。[14]
此外,《老人之歌》写了一位夕阳西下的老人渴望回到骑马奔驰的青年,赢得漂亮姑娘的爱情;《行乐时刻》表现了俄罗斯人对现实生活的热爱和享乐;两支《卷发少年之歌》表现了俄罗斯无忧无虑的碰运气的精神;《同生活算账》写出了俄罗斯人敢于同命运抗争的斗志。
对以上这些,别林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都有精彩的论述。别林斯基指出:“柯尔卓夫了解而且喜爱实际存在状态的农民生活习俗,不加以装饰,也不把它诗化。他从这种习俗本身中找到诗意……他的许多歌谣的基调时而是需求和贫乏,时而是为戈比而奋斗,时而是经历过的幸福,时而是怨诉后娘般的命运。”[15]杜勃罗留波夫则进而谈到:“柯尔卓夫的确能够体会一切跟他厮熟的东西。他不但十分了解俄罗斯生活,还了解俄罗斯人民的性格,善于在歌谣中把他们表现出来。例如,在他的歌谣里,俄罗斯人奔放的任性,就得到了出色的表现,这是一种敢于奔赴一切,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泼辣……除了泼辣之外,在柯尔卓夫的诗歌里,还十分忠实地表现了一种无忧无虑的精神,这是一种真诚的‘碰运气’的愿望,俄罗斯人就抱着这种精神去迎接悲哀和欢乐。”[16]。
除此之外,柯尔卓夫还创作了一些与劳动、财富没有关系的爱情诗和哲理诗,这些诗也非常朴实地表现了下层农民的所思所想。
爱情诗在柯尔卓夫的诗歌创作中占据相当重要的地位,其数量超过劳动诗,重要性仅次于劳动诗,以致高尔基说:“柯尔卓夫的主题是劳动和爱情。”[17]爱情诗除了上述劳动、财富方面的内容外,还相当真挚、朴实地写到恋爱的多种情形。
《眼睛》写了单相思的矛盾、复杂心理——既害怕心上人乌黑眼睛对自己的灼伤,又渴望沉醉于其眼波里:
你那乌黑的眼睛,
把我伤害,把我折磨,
比太阳还炽热,
里面燃着神火!
眼睛啊,你暗淡吧,
对我冷漠!
眼睛啊,你的欢乐
不属于我,不属于我!……
不要这样看我!
啊,别再把我折磨!
你闪射着爱的火花,
比风暴雷雨还可怕!
不,看我吧,眼睛啊,
燃烧吧,眼睛啊,
燃起你的神火,
烧我的心窝!
让爱的饥渴折磨我吧,
我燃烧着,可是在烈火里,
我永远希望
复活过来,然后死去。
乌黑的眼睛啊,
我要怀着爱和你相见,
一次又一次受苦,
一次又一次受难。[18]
《俄罗斯的歌》写出了年轻恋人希望两人一起过自由幸福的生活:
心儿快要冲出
年轻的胸膛!
它希望自由,
它要求另一种生活!
多好啊,如果咱俩
一块儿荡舟河上,
眺望葱绿的草原,
观赏美丽的花!
多好啊,如果咱俩
一同欢度冬日的夜晚,
用火热的手
把朋友紧搂在胸前。
清晨,红霞满天,
拥抱送别,
黄昏,去到门旁
再把他等候![19]
另一首《俄罗斯的歌》则写出了年轻人结婚的渴望和对幸福美满家庭生活的憧憬:
茂密潮湿的松林啊,
请你向夏日的旷野,
冬天的大风雪,
说声再见,道声永别!
孤零零的我和你,
过活实在烦闷,
独自徘徊在路旁,
直到黎明时分。
我起身
走进自己的茅屋,
我要过
家庭的生活。
在那里我要娶一个
年轻的妻子,
我同她一起生活,
日子美满又幸福……[20]
《歌》写了两个相爱者,更写出了热恋中的姑娘的心理:
我深深地爱他,
比白昼和火更炽热;
别人永远不可能对他
这样恋恋不舍!
我只愿同他一个人
一起共度生涯,
我的心是属于他的,
我把生命也给了他!
多好的夜晚,月色,
我等待着自己的朋友!
我脸色苍白,我寒冷,
紧张,浑身发抖!
他来了,嘴里唱着:
“你在哪里,美人?”
他拉住我的手,
亲热地和我接吻!
“亲爱的朋友,不要
这样和我接吻!
在你身边,不接吻,
我的血也在沸腾;
“在你身边,不接吻,
我脸上已升起红霞,
我的胸部起伏,
我的眼睛发亮,
就像天上的星星!”[21]
另一首《歌》则写了远在异乡的小伙子对家乡情人的深情思念:
夜莺啊,夜莺,
别在我窗前歌唱,
飞到树林去,
飞往我的故乡!
请你去爱恋
我心爱姑娘的小窗,
用你婉转的歌喉,
把我的思念向她讲讲;
你对她说:没有她,
我憔悴,我枯黄,
像秋天来临时,
原野里的草儿一样。
没有了她,
夜间的月儿就不明亮,
晴空里的太阳,
没有暖和的光。
没有了她啊,
谁能给我抚爱?
我休息的时候
头伏在谁的胸怀?
没有了她啊,
谁的话语引我欢笑?
谁的歌声,谁的问候,
让我的心儿欢畅?
夜莺啊,夜莺,
为什么要在我窗前歌唱?
飞去吧,飞去吧,
飞到我心爱姑娘的身旁![22]
《最后一吻》写了小伙子即将离开姑娘,回到家乡去见父母,约定半年后再来举行婚礼,恳求恋人拥抱自己,热烈地吻自己。《离别》则写出了一对恋人离别前的痛苦。
《未婚妻变心》写了未婚妻变心给小伙子带来的巨大的打击和极度的痛苦:
夏日的晴空赤日似火烧,
我,年轻的小伙感不到温暖;
未婚妻变了心,我心儿全僵冷,
就像生活在严寒的冬天。
忧愁和思念千斤重,
沉甸甸压在我悲伤的人儿肩上;
致命的痛苦撕裂着我的心,
心儿要冲出我的胸膛。
我祈求人们给我帮助,
人们含着讥笑转身躲开;
我去到父母坟前呼喊,
他们没有应声站起来。
世界在我眼里开始昏暗,
我倒在草丛失去了知觉……
喑哑夜间一场狂风暴雨,
又在坟上搀扶起了我……
我在夜间的风暴中套好马,
出发走上不见道路的旅途;
颠沛流离,同凶狠的命运算账,
让生活给我慰藉,给我欢乐……[23]
《八行诗》则写了爱情冷却后,不希望情人再纠缠自己:
我求你离开我,
我对你的爱已经冷却,
心灵里没有了往日的火,
我求你离开我。
不认识你,我快活,
认识了你,我失去欢乐,
我求你离开我,
我对你的爱已经冷却。[24]
《两度别离》更是写出了生活中常见的爱情悲剧——他爱我,而我不爱他,我爱另一人,而另一人又不爱我:
“美丽的姑娘,
你就这样
忽然失去
两个青年。
告诉我,你怎样
和第一个分手,——
说一声别了,
就永不相见?”
“我很愉快
和他分开,
含笑对他说:
咱们别了……
可是他,
那可怜的人啊,
却把头
伏在我胸上,
一句话不讲,
伏了好长时光;
一滴滴热泪
浸湿了头巾……
他对我说:好吧,
愿上帝保佑你平安。
他就拉着马儿,
登程上路,
去他乡异地,
度过一生。”
“你是在
讥笑他?
不相信
他的眼泪?
现在你再说说,
聪明的姑娘,
你又怎样
和另一个青年分开?”
“另一个不是那样……
他没有流泪,
可现在
却是我天天哭泣。
唉,他拥抱我,
是那么冷淡,
同我讲话,
那样干巴巴:
我来啦,
只有短暂时间,
往后咱俩
还会见面,
咱们可以
哭他个够。
这样的问候
你心里舒服?
他挥挥手,
不弯腰点头,
也不看我的脸,
就扬长而去,
快马加鞭。”
“美丽的姑娘啊,
你的心上,
哪一个
最难忘?”
“当然,第一个
我很抱歉,
但我爱的
是后一位青年。”[25]
《村庄》则写出了对爱情不忠导致的悲剧:一位年轻的寡妇和一位英俊的少年儿郎相爱,然而她又接受了渔夫和商人的勾引,于是英俊儿郎怒火燃烧,从此后村子就无人居住。
哲理诗也从多个方面表现了农民们对生活道路、生命的思索。《乡下人的沉思》写出孤独的青年农民对自己孤独的感受以及如何度过这种孤寂、穷苦生活的朦胧思索:
坐在桌旁,
我心里思量,
一个人孤零零,
怎么活在世上?
年轻小伙子,
没有年轻的妻,
年轻小伙子,
没有忠实的友人,
没有金银钱财,
没有温暖的住房,
没有犁,没有耙,
也没有耕田的马;
除了贫穷困苦,
只有浑身的力气,
这是父母对我
唯一的恩赐。
可是穷苦的生涯,
却把我身上的力气,
为一个个陌生人,
消耗得一干二净。
坐在桌旁,
我心里思量,
一个人孤零零,
怎么活在世上?[26]
《路》则是一个富有的农民在即将步入老年时对自己的人生进行的总结,没有坚强意志去到异地他乡见识广大的人间,但面临灾祸能够保卫自己,还能笑对不幸,并且打算像夜莺一样唱着歌走向死亡。《苦难》进而思考这世上深重的苦难何以来到这世间,它种在哪里,长在何方,为何要让人们颠沛流离,把毒药投进欢宴的酒杯,做一个谁也不愿见的客人。《问题》则表现了对生存的意义和价值的迷惘:
你能不能
向太阳高声喊:
听着,太阳!
站住,不许动!
不要在天空
行走,
不要把大地
照亮!
站到海岸上,
望着大海,
你能不能
使海水冻僵,
把它变成
坚硬的石头?
要多大
英雄壮士的力量,
才能停住
这宇宙的圆球,
不让它旋转?
不让它行走?
如果只有运动,
而没有希望,
我如何生存
在这个世界上?
我怎样处置
大胆的意愿,
炽热的欲望,
罪恶的思想?
上天的神力,
把生命投进
这硕大无朋的
坚硬土块,
它生活在这里,
像一位女皇!
从摇篮,
到坟墓,
精灵和大地
一直在争斗;
大地不愿
做它的奴隶,
可是没有力量
卸下肩上的重荷;
天上的精灵
也不可能
同这坚硬的土块,
结为姻亲……
多少时光
已经飞逝?
多少时光
还在前头!
这场争斗,
什么时候完结?
谁争得这个地盘?
知道的只有上天!
这个神话的旨意,
隐藏得严严实实,
要预知神的事业,
我的解释毫无意义……
坟墓里面
话语没有音响,
远方穿着
永恒的黑暗衣裳……
我将生活在
无底的大海?
我将生活在
遥远的天上?
我记不记得:
从前我在哪里?
我心目中的人
是什么样?……
或者在棺木里
一切我都遗忘,
我丧失了
技艺和思想?……
创世的主,
自然的王啊,
到了那时
我会怎样?……[27]
《坟》面对坟墓,展开想象,在永恒静谧的自然中表现对死亡的感受与思索:
这是谁的坟墓,
这样孤寂,这样宁静?
原野寂静无人,
周围没一条路径?
谁的生命结束了,
谁走完人生的旅程?
是野蛮的鞑靼人,
深夜漆黑,
在这里行凶杀人,
把鲜红的热血
浇洒上
俄罗斯的土地?
是村子里
年轻的收割妇,
手里抱着
天使般的孩子,
为他的死亡
伤心哭泣?
明朗的天穹下,
广阔无边的原野里,
矢车菊花丛中,
埋葬着孩子。
风在坟头上吹,
狂暴的风啊,
穿过坟墓,
翻滚过了田畴,
卷起枯草,
带走“满地滚”。
自由的风儿在喊叫,
喊叫,可是叫不醒
不毛的荒野,
坟墓中安宁的梦!……
一幕幕幻景
出现在孤独的心灵!……[28]
除此之外,哲理诗还从另一方面对人和人的斗志进行了歌颂。《人》既写出了人自身的矛盾,更赞美了人本身强大的力量和人的美:
大千世界一切造物
是这样美,这样好!
可是大地上没有东西
比人更美丽!
他一会儿憎恶自己,
一会儿珍贵自身,
他一会儿爱,一会儿不爱,
为瞬间的生命战栗终生……
如果给希望以自由——
鲜血会浇灌土地;
如果让雄心随意施展——
大海会在他脚下翻腾。
但是意向改变了,
智慧显露出光芒——
他以自己的美,
叫世上万物黯然无光。……[29]
《最后的斗争》则写出了人在信仰和爱情双重保护下所具有的坚强的斗志和力量:
风暴在头上怒号,
雷电在天空轰鸣,
命运吓唬无力的智慧,
寒冷刺透了心。
我没有在苦难中倒下,
昂首挺胸迎受着锤打,
我把希望保存在心灵里,
心儿存着热,躯体存着力量!
是毁灭!是得救!
都随它去吧,反正一样!
上帝的神圣旨意,
是我长久以来的信仰!
这信仰我没有怀疑,
它是我整个的生命!
它有无穷无尽的憧憬!……
它有静谧,它有安宁……
命运啊,不要以灾难威胁,
不用呼唤我战斗,
我决心同你拼搏,
你别想制服我!
我心房里有热血,
我心灵中有力量,
十字架下是我的坟墓,
十字架上是我的爱情![30]
柯尔卓夫的农民诗歌具有极大的独创性和很高的艺术成就,在俄国诗歌史上占据了独特的一席地位,受到了充分的肯定。杜勃罗留波夫对其作出了高度评价:“在他的诗歌里,我们第一次看到了怀着俄罗斯灵魂、怀着俄罗斯感情、跟人民的生活风习有亲切认识的纯粹的俄罗斯人,看到了亲身体验着人民的生活,对这生活怀着充分同情的人。他的歌谣,就其精神来说,是有许多东西和民间歌谣相像的,不过他的歌谣却更有诗意,因为在他的歌谣中有着更多的思想,这些思想是用更巨大的艺术手腕、力量以及复杂多样性表现出来的,因为他的感情更加深厚,更加富于自觉,而且愿望本身也显得更加高尚而肯定。”[31]别林斯基评价更高:“柯尔卓夫的才能在俄罗斯歌谣中表现了他的全部丰满性和力量”,“柯尔卓夫是为他所创造的诗歌而生的。他是人民这个词的充分意义上的人民之子……柯尔卓夫是在草原和庄稼人之间成长的。他不是为了寻章摘句,不是为了美丽辞藻,不是以想象、以梦幻,而是以灵魂、以内心、以热血爱着俄国的自然以及在俄国农民天性中作为萌芽和可能性而存在的一切美好的东西。他不是在言论上,而是在实际上同普通人民共忧伤同欢乐和享受。他了解他们的生活风习,他们的需求、悲苦和欢愉,他们生活中的散文和诗情。他不是通过道听途说,不是从书本上,不是经过研究,而是由于他凭天性和处境都是一个十足的俄罗斯人。他身上包孕着俄罗斯灵魂的一切因素,特别是在痛苦和欢乐中的一种可怕的力量,一种发狂地投身到悲戚和欢乐中的本领……”[32]屠格涅夫则宣称:“柯尔卓夫是地地道道的人民诗人,——是真正的当代诗人。……柯尔卓夫有二十来首小诗,它们将与俄语一起流传千古。”[33]
[1] [俄]通科夫:《柯尔卓夫》,莫斯科,1959年,第4页。
[2] 《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一卷,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第18页。
[3] 转引自《俄国文学史》,第二卷,列宁格勒,1981年,第397页。
[4] [俄]柯尔卓夫:《两度别离》,张孟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第20—23页。
[5] 同上书,第36—40页。
[6] [俄]柯尔卓夫:《两度别离》,张孟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第138—141页。
[7] [俄]柯尔卓夫:《两度别离》,张孟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第48—51页。
[8] [俄]柯尔卓夫:《两度别离》,张孟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第3—4页。
[9] 同上书,第102—106页。
[10] [俄]柯尔卓夫:《两度别离》,张孟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第45—47页。
[11] 同上书,第52—58页。
[12] [俄]柯尔卓夫:《两度别离》,张孟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第13—15页。
[13] [俄]柯尔卓夫:《两度别离》,张孟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第27—30页。
[14] 同上书,第171—172页。
[15] 《别林斯基选集》,第六卷,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315页。
[16] 《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一卷,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第85页。
[17] [俄]高尔基:《俄国文学史》,缪灵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第326页。
[18] [俄]柯尔卓夫:《两度别离》,张孟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第41—42页。
[19] [俄]柯尔卓夫:《两度别离》,张孟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第149—150页。
[20] 同上书,第167—168页。
[21] 《俄罗斯抒情诗选》,上册,张草纫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第471页。
[22] [俄]柯尔卓夫:《两度别离》,张孟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第24—26页。
[23] [俄]柯尔卓夫:《两度别离》,张孟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第94—95页。
[24] 同上书,第9页。
[25] [俄]柯尔卓夫:《两度别离》,张孟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第71—74页。
[26] [俄]柯尔卓夫:《两度别离》,张孟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第66—67页。
[27] [俄]柯尔卓夫:《两度别离》,张孟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第75—79页。
[28] [俄]柯尔卓夫:《两度别离》,张孟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第59—61页。
[29] [俄]柯尔卓夫:《两度别离》,张孟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第43—44页。
[30] 同上书,第111—112页。
[31] 《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一卷,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第20页。
[32] 《别林斯基选集》,第六卷,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303页,312—313页。
[33] 《屠格涅夫选集》,第11卷,莫斯科,1956年,第3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