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哲学源于惊讶
要能提出问题就必须要有强烈的问题意识。你是不是经常地提问题、思考问题?如果你能经常地提出些问题、思考问题,那么你离哲学也就不很遥远了。我们年轻的时候都听过这样的故事,说牛顿小时候曾在花园里玩耍,突然看到一个苹果从树上掉下来落到了地上。这一现象引起了牛顿的注意,他反复地思索,为什么苹果会从树上掉到地上?其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他后来有关万有引力定律的思想似乎与他早年的这一经历有关。
不管讲这一故事的人的用意如何,我们很难在苹果从树上掉到地上这一事实和万有引力定律之间架起一座具有必然性的桥梁。但这一故事有一点对我们而言是大有教益的。这就是,我们必须保有一份惊异、好奇、探索、敏感的鲜活心态。只有在这样的心态中,我们才能有强烈的问题意识,我们也才能提出问题。有了问题,才能对之加以思索、研究。
我们在自己的生活中也曾无数次地看到有什么东西从高处掉到地上。但我们对此并不感到惊异、好奇,因为这是在生活中经常会发生的事情。对此,我们也就不感到有什么可以使人惊奇的。这就叫做“习焉不察”。
惊讶、诧异对于哲学思考是非常重要的。柏拉图曾在《泰阿泰德篇》中如是说:“惊讶,这尤其是哲学家的一种情绪。除此之外,哲学没有别的开端,”“这地地道道是哲学家的情绪,即惊讶,因为除此之外哲学没有别的决定性的起点。”可见,哲学起源于惊异这样的一种情绪。如果你对周遭的一切,熟视无睹,毫无兴趣,不但你本人不会对事物抱有什么惊异的情绪,就连对于其他人的惊异也会投以莫名惊诧的眼光:为什么这个人竟然对于这样毫无趣味的东西发生如此之大的兴趣,莫非他有什么病不成?这样的反应还是无可深责的,因为他自己虽然没有惊异,但对于他人的惊异毕竟还表现出了自己的惊异。他的过错只是惊异的对象的转移,把对象搞错了。更有甚者,有的人对于他人的惊诧也不屑一顾。他们对于一切都是麻木不仁,不知痛痒。可以说,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哲学的根器。他也就与哲学无缘。如果你对哲学感到兴趣,那么你就必须对一切重大的事情保有惊讶好奇的状态。这样的状态或情绪会将你引进哲学的神圣殿堂。
当然,哲学家也不就是整天除处在惊异状态中出神之外无所事事的人。惊异并不等于哲学,惊异只不过是哲学活动的引线或动因。我们之所以对某物感到惊异,是我们不理解此物的性质及其价值,感觉莫名奇妙。正是这种惊异推动我们去探讨、研究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万事万物,使我们从无知过渡到有知。于是,亚里士多德这样说道:“古往今来人们开始哲理探索,都应起于对自然万物的惊异;他们先是惊异于种种迷惑的现象,逐渐积累一点一滴的解释,对一些较重大的问题,例如日月与星的运行以及宇宙之创生,做出说明。一个有所迷惑与惊异的人,每每惭愧自己的愚蠢无知(因此神话所编录的全是怪异,凡爱好神话的人也是爱好智慧的人);他们探索哲理的目的是为了想脱出愚蠢。显然他们为求知而从事学术,并无任何实用的目的。这个可由事实为之证明:这类学术研究的开始,都在人生的必需品以及使人快乐安适的种种事物几乎全都获得了以后。这样,显然,我们不为任何其他利益而寻找智慧;只因人本自由,为自己的生存而生存,不为别人的生存而生存,所以我们认取哲学为唯一的自由学术而深加探索,这正是为学术自身而成立的唯一学术。”哲学的起源不是为了某种实用的目的,而只是起源于人对种种事物的迷惑和惊异。有迷惑和惊异,表明我们对于事物并不理解,于是我们就应该去探索自然、社会和人生的奥秘。可见,亚里士多德也如其师柏拉图,认为古往今来的人们都是通过惊讶而开始其哲学活动的,所以惊讶是哲学活动决定性的开端。由于受到惊讶的驱动,人们开始思考,开始了哲学的活动。
在拉斐尔的名画《雅典学派》的核心位置,年事已高的柏拉图和风华正茂的亚里士多德似乎正在激烈争论着。柏拉图一手指天,似乎是在表明理念只处于一个神圣的世界;而亚里士多德一手指地,似乎力图把哲学重新带回大地。
是的,只要你能够保有一颗鲜活敏感心灵,那么这个世界就到处充满着使你感到惊讶莫名的东西。人们都愿意趁良辰佳日外出郊游,同时如果你又有一副好的心情,你会感觉到这个世界是无限美妙的。宇宙间,花开花落,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充满奥秘。不信?那么请你先看看紫罗兰吧!紫罗兰种子的荚有着十分精微的构造,当她干燥到一定的时候,种子荚突然裂开,成熟的种子便会向四处散开,随风飘向远处。而且紫罗兰永远不在灿烂的阳光下打开她的花瓣。你对此感到奇妙吗?如果感觉惊讶的话,你就自然而然地会追问下去,为什么呢?因为为了防止昆虫从其他花朵的花蕊中带来花粉造成异花受胎。于是,紫罗兰始终保持关闭自行受胎,在地里产生种子。我们都知道紫罗兰这一类的植物是没有意识的,但为什么在它们的成长过程中却充满着某种合目的性或十分巧妙的设计?是自然的规律使它们如此?抑或是造物的精心安排?如果是自然规律,那么自然规律本身又是怎么形成的?如果是造物主,那么问题就更为复杂。什么是造物主?如果把造物主理解为是有人格的神,有神论者认为有造物主,而无神论者则指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如此等等,以至无穷。可见,只要你不断地追问下去,问题就会层出不穷,永无终止。
有人喜欢热闹,有人偏喜欢闲静。有人喜欢群处,而有人却向往独居。如果你独居室内一隅,览书品茗,或者徘徊思索人生的意义究竟何在,那么问题似乎更复杂、更有挑战性。人生意义的载体当然是人了。似乎“我是人”是一个不用思索、用不着讨论的事实。这样的想法就是习焉不察、熟视无睹的自然结果。因为这一命题远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我是什么?“我是什么”中的“我”又是什么?是精神的、思维的或思想的我,抑或仅仅是生理学意义上有着一副皮囊的我?我是人,那么我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我是人,那么人又是什么?我们经常觉得人了不起。但“我”仅仅是广阔无垠的银河中一颗微不足道的星体上的一点微尘。银河中有无数的星系,从一个星系到另一个星系,如果以光的速度行走的话,那么需要20万年。我们要知道光速是每秒30万公里。人的奔跑速度的极限是每秒10米。地球的存在已有几百万年的历史,至于宇宙存在的时间则是无限的。而个人生存的可能的极限只不过是一百年。可见,人在历史的长河中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由此可以想见,在浩瀚无垠的银河中,无论在空间和时间方面,“我”是多么的渺小,微不足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人生的意义又何在呢?如果“我”仅仅是指有着六尺皮囊的躯体,那么人生确实是毫无意义和价值的。
好在“我”或人不仅仅是生理意义上的,也是思想、精神维度上的存在。如果从这一维度着眼,“我”或人生又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呢?法国科学家和思想家帕斯卡说得好:是思想,而并不是肉体形成人的伟大,“我应该追求自己的尊严,绝不是求之于空间,而是求之于自己思想的规定。我占有多少土地都不会有用;由于空间,宇宙便囊括了我并吞没了我,有如一个质点;由于思想,我却囊括了宇宙。”与无限的宇宙相比,人的躯体微不足道、异常地渺小。但是由于人有思想,思想是没有界限的,物理的宇宙尽管广阔无垠,但似乎并不是无限的,而人的思想的空间时间却真正是无限的。因此人作为一个生物体为宇宙所包围,但人作为思想的存在却包围着宇宙,超越了宇宙。人比宇宙更为伟大、崇高。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感觉自己的伟大和了不起。
如果你对某种新鲜的事物表现出了惊讶这种情绪,那就表明你还具有一颗很年轻的心灵。
惊讶的情绪在人的不同的年龄段有着不同的表现。刚刚出生的孩子对这个充满着神秘的世界一无所知,所以他们对任何事情都会毫无例外地自然地流露出好奇、莫名惊诧的神态。凡事他都要问一个为什么。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惊讶、好奇的情绪逐渐地减弱,以至于到了老年,人就会对什么事物都漠不关心,好像对什么都“不动心”。对于个人来说,这种“不动心”状态的出现标志着人的走向衰老;而对于人类来讲,这种“不动心”状态的出现就意味着人类的消沉和没落。
拉斐尔《雅典学派》的另一处细部:左侧的毕达哥拉斯在一本书上写着什么,而恩培多克勒和阿维罗伊从他的肩膀看下去,意欲了解他在写什么。哲学家都是充满了好奇心的人。
但在哲学领域中,惊讶却采取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形式。一旦哲学发展起来后,作为推动力的惊讶会不会成为多余的,因而就会消失呢?不会的。哲学固然起源于惊讶,而哲学活动本身也是保有惊讶的最好的活动和场所。但在哲学的思考中,惊讶作为一种人的内在的情绪始终处在一种激活的状态之中。哲学活动的每一个步骤或阶段都充满着种种的问题或迷惑,因此要求哲学家在思想的每一个阶段都保有惊讶的情绪。没有惊讶的心理状态,你就发现不了新的东西,你也就将永远生活在一个没有变化、没有发展、毫无新意的世界之中。这正是在阳光底下没有什么新鲜的事物。
可见,惊讶是哲学活动的开端和动力,也是哲学进一步发展的动力。
我们应该让惊讶这种情绪激活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思想,从而激活人类的历史。我们时下谈的较多的一个话题就是创新的问题。其实,在我们看来,人的惊讶的情绪便是创新意识的温床。试想一下,如果没有了惊讶这样的情绪,对于一切熟视无睹,习焉不察,严格按照一切既定的现成模式生活、繁衍,我们还可能具有什么创新精神呢?果真如此,也就没有什么历史的发展和思想的进步,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简单的重复。幸亏,人类始终没有丧失自己的惊讶或好奇的探索的本性。惊讶或惊异或好奇的情绪能够激活或刺激我们的创新意识。
人们惊讶于大自然的奥秘、惊讶于自身的奥秘,于是立志要探索隐蔽蕴涵在自然和人思想深处的秘密。
当然,这种探索活动绝对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它本身是一个漫长持久的过程。要使这一漫长的探索过程富有成效,我们就必须始终保有惊讶的情绪和坚忍的意志。
读者可能都读过王安石的脍炙人口的著名游记《游褒禅山记》。此文记叙的就是人们探索自然奥秘的奇伟经历和心得体会。它告诉我们,只有那些怀有强烈的好奇心、意志坚定、不避旅途艰难困苦并且有足够体力的游人才能登高望远、揽胜窥幽,充分领略自然的奥秘。正所谓“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然常人不容易窥见自然的真正奥秘是因为他们没有坚强的意志,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没有探奇窥幽的激情和勇气,浅尝辄止。于是王安石感叹道:“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其实,对于大自然的奥秘始终抱有惊讶的情绪,从其本质讲,就是追求真理的勇气。而探索自然奥秘的过程同时也是探索人自己的思想的过程,因为探索的主体是人。
人相信自己有力量揭示自然最深处的奥秘就是人对自己的精神力量的一种信仰。因此追求真理的勇气和对于精神力量的信仰是研究哲学的第一个条件。人既然是精神的,则他必须而且应该自视为配得上最高尚的东西,切不可低估或小视他本身精神的伟大和力量。人有了这样的信心,就没有什么东西会坚硬顽固到不对他展开。那最初隐蔽蕴涵着的宇宙本质,并没有力量可以抵抗求知的勇气,它必然会向勇毅的求知者揭开它的秘密,而将它的财富和宝藏公开给他,让他享受(黑格尔语)。
《坐在顶峰的灵魂》(弗尔德里克·雷顿,19世纪末)
在雷顿男爵的作品中,象征人类灵魂的普赛克孤独地坐在寒冷的高峰上,孤独无依,茕茕孑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