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勤王与晚清政局(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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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立储

1899年上半年,表面看来政变后尖锐的矛盾和紧张的局势似乎有所缓和,暗地里新旧各方的较量仍在继续,因此不时还有废立的消息传出。5月《字林西报》报道:“北京纷纷传说,谓西六月二十号中朝另立新君,闻践位者为恭王之孙,又有谓为五王爷之孙者,西后恐不能复秉大权,实深焦虑。”《知新报》转载这一消息时,将信将疑。[1]

9月4日,清廷发布上谕,因光绪服药日久,未见大效,将通晓医学被征召来京随同太医院诊脉的山西汾州府同知朱焜、广东驻防汉军监生门定鳌饬往原籍。此事非同寻常,引起海内外颇多猜疑。郑孝胥在9月8日的日记中判断:“此事何用宣诏?恐朝中有变。”[2]门定鳌回粤后声言:皇上实系无病,所有脉案,俱系太后令其照开,故门君愤惋请回。[3]同日香港《士蔑报》报道:

据上海某报之言,谓得接北京消息,知西后所造之铁屋,乃所以监禁光绪皇帝于其中,定于本月废位,而另以一九龄童子继位,仍以西后训政,此童子名溥巽,乃澜公之子云。

9月10日该报又报道:

中国皇帝阴令心腹内监持密诏往与日本公使,求其转达日皇,设法相救,谓事机极急,稍迟则不独政权无再操之日,即身命亦恐不保。[4]

这时京师内外,传言纷纷,互相歧异,真伪莫辨。或谓光绪病重,陷于慢性肾脏及心脏之痼疾[5];或称春明大有佳音,康有为将归国[6];或“都中消息,极为骇人”,令人不明就里,忧心忡忡,四处打听,“实在如何,尚望详示。外患如此,而继以内忧,恐人将乘吾隙矣”;甚至有传闻说,“庆王之意欲皇上让位,荣禄之意欲皇上亲政,两人大相龃龉,不能相容,大约俟迁居雍和宫后,必须有一番争论”。朝内各官分为两派,刚毅若回京,必然助庆。[7]

在传言四起、朝野上下惴惴不安和海外商民接连不断的归政呼声中,旧历己亥年即将过去。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即公历1900年1月24日,清廷突然发布上谕,宣布立端王载漪之子溥儁为皇子,是为己亥建储。此举几乎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废除光绪的前兆,其实际目的之一,可能也的确在此。

建储似乎出于人们的意料之外,既没有保皇会所要求的归政,也没有守旧党所期望的废立。就前者而言,或认为政变后西太后一直蓄谋废立,并无归政打算,海外商民的归政诉求,只是延缓了废立的时间。1899年6月20日,宋恕函告孙仲恺:

近闻政府已与鄂帅议定:“将行大事,先集兵二十万于京畿。”再与鄂帅订定:“如南洋刘帅有异言,即以湖北兵制其上游,事成,以两江总督永归鄂帅。”大约大事不能出今年以内。其大事为何,则心领神会而已,不忍言也!

12月30日他再次函告孙仲恺:

太后万寿,海外数百万商民合词电致译署祝寿,并热切请归政皇上。京师大事之举,部署本已大定,因此之故又暂从缓。执政者言于太后曰:“海外数百万商民之请归政,皆康、梁所指使也。故非先杀康、梁不可行大事。”因此有发明谕购康、梁之举也。[8]

不过,另一种可能性同样存在,即正是大批海外商民要求复政,并与康、梁连成一气,令西太后感到恐惧,于是重下决心,再行废立。而其间当朝执政的守旧官僚起了推波助澜甚至决定性的作用。

1899年10月上旬,清廷两度发布上谕,因旱灾将成,诏诸臣各抒傥论。25日,翰林院编修沈鹏应诏草天灾直言折,矛头直指后党要员荣禄、刚毅和李莲英,认为清朝官制,内外相维,军机大臣,不掌兵权,而荣禄既掌枢机,又握兵权,北洋各军、武卫五军乃至江南练兵,均归节制,南北重权,集于一身,如果其或生异心,难免为曹操、董卓再世。刚毅奉旨筹饷,到处搜刮,民怨沸腾。“凡此二臣所为,皆足感召天灾,诚收荣禄之兵权,以杜异谋;黜刚毅之言利,以平民怨,则人祸息而天灾纾。”太监李莲英私窃威福,天下公愤,应明正典刑,以震慑权奸而风厉天下。折送至总署,总署以体制不合,格不得上。

一个月后,沈鹏再上应诏直言折,正式要求如今“为皇太后计,则归政之时也”,同时指荣禄、刚毅、李莲英等“三凶”在朝,上倚慈恩,下植徒党,权震天下,威胁士民,隐与君上为仇雠,“不杀三凶,以厉其余,则将来皇上之安危,未可知也”。而“此三人者,惟皇太后能操纵之,生杀之,皇上之才,非其敌也”。要求太后乘训政之时,“分荣禄之权,惩刚毅之暴,戢李莲英之毒,以绝一切不轨之谋,弭将来无穷之祸”。[9]

沈鹏的两次奏参,“直声震天下,虽格于堂官不得上,而海内外传诵,译稿通于外洋,几乎洛阳纸贵”。上海《中外日报》《沪报》皆登其文。[10]11月中旬,南下筹款的刚毅回到北京,趁机将海外商民请求归政的消息透露给慈禧,并且作出了一系列安排。宋恕称:

己亥秋后,刚毅又力请速了大事,献策曰:但以虚美名目削坤一之兵权,则必不至激变。坤一既解兵权,则大事可速了。……而刘坤一“着即来京陛见”之旨不久而下矣。军机传电:“太后深念老臣,渴欲见面一谈劳苦。”以此虚优,骗安湖湘之心。一面命新署督于封印时候赶接印,印已交,而京师大事之公文即刻办齐,将于廿七八日下禅位诏于天下,改元保庆而弑旧君。盖从某大臣计:待于岁晚书信鲜通、报纸停刊、人事鲜暇之机会,赶了此一大事,可以万全。[11]

刚毅回京后递手折开列各省督抚从违之意,“极言惟刘坤一最与圣上意合”,又“谓去年政变时,刘独有电阻梗废立,今议立嗣大事,不先去之,彼必有碍大局。故太后立意解其兵权”。[12]其时荣禄曾密电试探刘坤一的口风,后者答称“以君臣之礼来,以进退之意上”[13],仍然坚持反对废立。

召刘坤一进京陛见在12月24日,在此之前,主要是设法除康。是年10月,康有为以探望母亲病重为名,从美洲东返香港,令清廷感到紧张,加紧行刺计划。其时刚毅恰好在广东,忧虑颇深。皮锡瑞记文廷式所言:

党祸不足虑。现在空捕康、梁,并王照不问。因康到澳门之故,二人讪长信太甚。长信宁亡大清,必诛康、梁,不至株连他人。[14]

刚毅返京后,“常常专注拿康,危言耸论,不知又加几许”[15]。在其推动下,清廷先派李鸿章为商务大臣,前往通商各埠考察商务,其实是“西后因各外埠华商电请归政之事,特命李赴南洋,借查察商务为名,欲以观商人之意向,设法劝诱,使向西后而背皇上”[16]。继而改派李鸿章署理两广总督,暗中主持绑架暗杀康有为以及抓捕保皇会员亲属之事。又发布上谕,悬赏购线,以除康、梁。鉴于环境日趋恶劣,康有为只得远避新加坡。

派李鸿章署理两广总督的另一原因,据说是为了试探各国对于废立的态度。其时李鸿章赋闲贤良寺宅,一日,荣禄过访,

深谈晚餐,屏退左右,从容言太后将行大事,天位当易,惟亡命者肆意鼓吹,恐友邦为所惑。夙知公娴习外情,烦一探其向背。李对曰:“我办外交数十年,皆人先谒我,且此系内政,先询人,失国体。如必欲询,当授我以两广总督,我先于《泰晤士报》传其风说,届时外宾必来贺我,询我以国事,我可就而探之。”荣喜,报太后,乃命督两广,外宾果来贺,且询报言。李文忠转叩其意,外宾谓理无干涉,唯国书系致光绪帝,今易帝位,是否继续承认,尚须请示本国云。当时政府多旧人,不习外交,李文忠又或权词以保帝位,故只立大阿哥,内禅之议暂止。[17]

不过,改废立为立储,并非仅仅由于外人的干涉。至少到1899年12月初,废立之议,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

上海各报接北京来耗,均言伪政府确已决计明年改元,另立新主。京官不预其谋者,闻之皆惊骇,深虑大局之难挽。李鸿章、徐桐、崑岗数人,各效忠诚,苦谏西后,谓倘必废立,则请先行斩彼老臣,以免干涉此悖乱取危之事。是时张之洞、刘坤一、谭锺麟皆有亲信人在京探传消息,一闻此耗,登即飞报。故西后正在踌躇未决之际,忽接刘、张各来一电文,又刘、谭二人联名来电一纸,均切谏废立,奏请勿为此举,以免国家分裂更早于外人之瓜分。有此诸电,西后乃暂罢议。[18]

张之洞、谭锺麟反对废立,未见其他证据。让慈禧改变决定的关键人物,看来还是荣禄。经过一段时期的准备,废立之事开始提上日程。王照称主动者为刚毅、徐桐、崇绮、载漪等人,己亥冬,他们在北方五省安插好同党,载漪的胞弟载澜出任京师步军统领,内外一切布置就绪:

于是徐桐、崇绮拟就内外大臣联名吁请废立奏稿,先密请太后一阅。太后可之,谕曰:你两人须先同荣禄商定。是时荣总统董、马、张、聂、袁五军,势最大也。二人往见荣,口称奉太后旨意,以此稿示尔。荣相接稿,甫阅折由,以手捧腹大叫曰:啊呀!这肚子到底不容啊。适才我正在茅厕,泻痢未终。闻二公来有要事,提裤急出,今乃疼不可忍。言毕踉跄奔入,良久不出。天正严寒,二人纳稿于袖,移座围炉。荣相之入,乃寻樊云门议答法也。及出,曰:适才未看明何事,今请一看,复接稿阅数行,急卷而纳诸炉中,以铜筋拨之,焰腾起,口中呼曰:我不敢看哪。徐桐大怒曰:此稿太后阅过,奉懿旨命尔阅看,何敢如此。荣相曰:我知太后不愿作此事。二人言实出太后之意。荣相曰:我即入见,果系太后之意,我一人认罪。二人怏怏而去。荣相见太后,痛哭碰头言:各国皆称皇上为明主,非臣等口辩所能解释。倘行此事,老佛爷的官司输了。老佛爷辛苦数十年,完全名誉,各国尊仰。今冒此大险,万万不值。倘招起大变,奴才死不足惜。所心痛者,我的圣明皇太后耳。言毕碰头作响,大哭不止。太后惧而意回,劝令勿哭,另作计划。于是改命新皇帝溥儁暂屈为大阿哥。[19]

恽毓鼎的记载少了些笔记小说的渲染,而显得比较实在:

时承恩公崇绮久废在私第,大学士徐桐觊政地綦切,尚书启秀在枢廷与徐殊洽,咸思邀定策功,而大学士荣禄居次辅,虽在亲王下,最为孝钦所亲信,言无不从,大权实归之。三公者,日夕密谋,相约造荣第,说以伊霍之事,崇、徐密具疏草,要荣署名,同奏永宁宫。十一月二十八日,启朝退,先诣荣,达二公意。荣大惊,详依违其词,速启去,戒阍者毋纳客。二公至,阍者辞焉。次日朝罢,荣相请独对,问太后曰:“传闻将有废立事,信乎?”太后曰:“无有也,事果可行乎?”荣曰:“太后行之,谁敢谓其不可者?顾上罪不明,外国公使将起而干涉,此不可不慎也。”太后曰:“事且露,奈何?”荣曰:“无妨也,上春秋已盛,无皇子,不如择宗室近支子,建为大阿哥,为上嗣,兼祧穆宗,育之宫中,徐篡大统,则此举为有名矣。”太后沉吟久之,曰:“汝言是也。”[20]

上述各说,虽为相关者的记录,却并非出自直接当事人之手,而是辗转传闻,或事后回忆,其中难免真假混杂。内廷之事,历来隐秘,致使坊间传闻多歧。戊戌庚子之间,朝局动荡,令人无所适从,朝野官绅,更加小心谨慎。即使在日记书信等私下文字中,也颇多保留。事后往往还要再加处理。因此与这一时期政局的复杂多变相比,相关史料相当稀疏。如被严复指为“纯乎痛痒不关,以瓦全为政策”的王文韶[21],其日记刚好缺政变至立储部分。刘坤一、李鸿章等人的文电,不仅量少,有的后来出版时还有所删节。综合各说,清廷再议废立与保皇会及海外华人要求复政直接相关,刚毅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由于荣禄等人的反对或居间调解,废立改为立储,可进可退。

[1] 《知新报》第89册,1899年6月8日。

[2] 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册,第735页。

[3] 《谕旨照录》按语,《知新报》第112册,1900年2月14日。1898年底清廷就曾更换医治光绪有效的医生,令刘坤一感到疑惑(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复彦咏之太守》,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主编:《刘坤一遗集》第5册,第2240页)。

[4] 《北京要事汇闻》,《知新报》第100册,1899年9月25日。

[5] 《支那朋党论》,日本《东邦协会报》1899年9月10日,引自《知新报》第102册,1899年10月15日。

[6] 孙诒让致汪康年,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480页。

[7] 《清议报》第29册,1899年10月5日。

[8] 胡珠生编:《宋恕集》下册,第690—694页。

[9] 《知新报》第108册,1899年12月13日。

[10] 胡珠生编:《宋恕集》下册,第693页。另据12月22日日本《东京日日报》报道:“工部尚书廖寿恒革去军机之职。闻廖为翁同龢门生,前日翰林院沈鹏参劾三凶之折,为刚毅等见,以沈为常熟人,疑为翁党,遂追寻原因,谓廖主使,迁怒于廖,故设法逐之也。”(《北京要事汇闻》,《知新报》第110册,1900年1月1日)

[11] 1900年2月《致孙仲恺书》,《宋恕集》下册,第696—697页。

[12] 《英人公论》《深畏老臣》,《知新报》第112册,1900年2月14日。

[13] 张謇研究中心,南通市图书馆编:《张謇全集》第6卷,第432页。参见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第308页所引赵凤昌语,但赵将刘坤一此时的复词与戊戌相混淆。

[14] 皮锡瑞:《师伏堂日记》,《湖南历史资料》1981年第2期,第180页。

[15]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一,第812页。

[16] 《北京要事汇闻》录1900年1月3日香港《士蔑报》,《知新报》第111册,1900年1月11日。

[17] 章华:《语林》,《戊戌变法》第4册,第321—322页。《知新报》称:“据京友传说,在太后之意,本欲选溥儁入承大统,当时单召荣中堂入见,曾议及此事。荣中堂深恐外国干预,求之再三,太后遂令荣中堂探各国公使语意。荣禄商之于李鸿章,李鸿章亦以为难。不数日,李鸿章简任粤督,将行之前一日,各公使往谒,询及废皇上之信是否确实。李答以不知,即乘机进言曰:设有此事,各国将如何?某国公使首先曰:此贵国事,吾国何得干预,惟以后不认中国有新皇帝耳。他国公使有谓然者,有只笑不言者。李得此消息,遂混以他语而散。次日临行,因不及见荣禄,使人告之。荣禄知不可,而太后之意,又执不能回,因急与崇绮谋。崇绮入宫求太后数次,于是太后改为建储之命。”(《废立要闻汇志》,《知新报》第113册,1900年3月1日)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引赵凤昌语:“西后急欲行废立。己亥,合肥在大学士任,一日法使访询果有此事否?外国视一国君主无端废立,决难承认。午后荣禄往访,传西后意旨,欲探外使口气。合肥即以今晨法使言述之。合肥知都下不可居,谋出外,旋督两粤。”(第308页)李鸿章外放原因,歧说甚多。亦有指其预闻废立之事,而借故脱身,避开浑局。

[18] 《北京要事汇闻》,《知新报》第108册,1899年12月13日。

[19] 王照:《方家园杂咏纪事》,《近代稗海》第1辑,第7—8页。

[20] 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一,第477—478页。另据吴庆坻《蕉廊脞录》:王文韶“生平相业无可称述,然当己庚之间东朝意主废立,尝示意文勤,文勤力陈不可;庚子拳匪之讧,亦颇谏诤,几为端王诸人所诬陷,微荣文忠力保全之,亦与袁、许诸公同弃柴市矣”(第80页)。

[21] 王栻主编:《严复集》第3册,第5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