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勤王与晚清政局(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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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国民发动

庚子中国议会及其政治行为,有几个明显的特征:一、民间和民主色彩;二、行动方式不拘一格;三、组织上兼收并蓄。

国会存在的时间虽短,但反映出新学士绅对欧美近代民主宪政的接纳,显示出由他们代表的民权力量的增长。如果说,1895年的台湾民主国很大程度上还是由官员来表达兴民政的意愿,那么国会的民间性则成主导特征,即使策略上对官依靠利用,也有其他选择作为支撑或后备。这种民间性既有传统民本观主导下绅权制约皇权、独立于官权的延续,又有近代欧美民主精神所激励的国民意识的增长。

在中国既有的政治框架内,皇权必须承担各种责任,而不能一味为所欲为,否则士绅将不得不在君民社稷间作出两难选择。维新运动兴起,新学士绅日益认识到救亡振兴只能依靠民间力量,并开始用西法进行实际的政治动员和组织。中国士绅有民重君轻、天下己任的观念以及异端结交江湖的传统,又受近代民主思想的影响,如果朝廷政府一意孤行,不顾社稷苍生,他们便不约而同地寄望于国民。汪有龄说:

大局日非,伏莽将起,我辈愿为大局效力,必须联络人才,以厚其势。……即有事起,各竭其力。[1]

夏曾佑认为:

观官场之习,灭种已定,万不可救,然此只可归之为政府之末流。举国之民分数大支,今不过可决政府一支之必死耳,其他之人尚不忍尽弃之也。[2]

与国会关系密切的经元善表达得最为明确:

堂堂中国政府,惑邪肇衅,无事自扰,以致宗社为墟,此上下五千年历史所未有,逆藩权奸之肉,其足食乎。此后欲望支那自立图存,全在国民联群一致,并胆同心。舍此外,无可救药之仙丹。[3]

他们虽以勤王为号召,但倡建国会,在清政府之外自行组成权力机关,并实际发挥对内对外职责,确如梁启超所说,是乘势借勤王以兴民政。而且作为未来政府的首脑,光绪只是最佳人选之一,真正的权力机构在国会。直到1901年拒俄运动兴起,汪康年等结拒俄会,周善培还认为:“夫推会之宗旨,固以拒俄,然亦假借以为国民发动力之起点,夫其圈线固不限于俄之拒而已也。”[4]可见以民权兴民政已经成为有意识的行动。

政见宗旨相近,方式手段趋同,一旦当道的所作所为严重危及国家社稷的安危,革新势力的不同政派便会与一切反政府势力联合,以武力求变政,在宗旨和手段上,很难发现原则区别或有什么不能跨越的界限。戊戌政变后,顽固亲贵把持下清朝中央政府的倒行逆施,在士绅们看来,已到丧心病狂的地步,为泄一己私愤,不惜将国家民族引向灭亡的边缘。迫在眉睫的亡国危机,促使他们采取非常手段,以拯救危亡。陈三立说:

今危迫极矣,以一弱敌八强,纵而千古,横而万国,无此理势。若不投间抵隙,题外作文,度外举事,洞其症结,转其枢纽,但为按部就班,敷衍搪塞之计,形见势绌,必归沦胥,悔无及矣。[5]

汪有龄认为:

得死君国,不失为忠;委屈求济,不失为智;稍有建树,不失为勇;扶顺抑逆,不失为义。左之右之,惟其是而已。否则事不阅历,跬步荆棘,一腔热血,无处施展,岂不惜哉。[6]

孙宝瑄也说:

国家不变法,则保皇者忠臣也,革命者义士也。[7]

无论他们原来的政治主张和方针如何,都尽可能动员和利用各种社会关系,尝试各种方式,以解救燃眉之急。夏曾佑建议借列强兵力使光绪复辟时说:

鄙人向不持此策,然今日除此别的都来不及,且行此策则尚有后文可做。若不行此,则别事既不及行,各国权力界一定将忍而终古矣。[8]

在民族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各派的政见分歧对其行动方式并未构成约束,既不能以政见规范手段,也不应以一时一事的手段来断定政见。

当然,各派进行军事行动的能力大有差别,与清政府的关系也各自不同,这对各派的政治动向产生了重要影响。庚子后,保皇会不敢言兵,国会成员不少人赞成清廷变政,反对革命排满,声称:“国家果变法,而此辈党人犹不解散,则皆乱民也,可杀。”[9]但又认为清廷的体制内改革难以成功,民众暴动不可避免,陷入绝望,逐渐远离政治中心。他们不是因为宗旨有异根本反对动武,而是尝试过使用武力,证明自己缺乏相应的能力,只得改行和平变革方式。况且,对于他们而言,只要不到绝望境地,就不愿意社会流血。

方式手段趋同,与各派公认以兴民政为救亡图存大计密切相关。亡国危机令各派政见的相同处凸显,分歧则退而居其次。近代中国的趋新人士本来为数不多,开始的政见分歧与派系界限又不甚分明,一些因利害而起的冲突摩擦,往往令旁观者为之痛心。戊戌汪康年与康、梁不合,许多人出面劝说,力图化解矛盾。汪有龄认为梁启超以意见不恰而独树一帜,为开风气起见,固无不可,但不应争闲气,“中国所谓卓卓者尚且褊私如此,夫复何言”。他虽然主张全力相争,“然所谓争者,不在诉曲直,不在记恩怨,惟在报而已矣。问心无愧,可以大度处之,将来渠当自悔其卞急也。龄所切望着,倘现在可以转圜,使各立后不伤和气,则请阁下为大局计,屈己下之。或托人调停,或自行陈谢。气虽折矣,理则益壮,阁下之苦心更为人所钦仰,而大局亦不至稍有摇动,似为正策。否则使将来共事者咸引汪、梁以为殷鉴”。并希望汪康年“现在如有诉卓如短处者,乞阁下一笑听之,有为持平之论者,请阁下改容纳之。龄非欲阁下自屈,乃望阁下以屈为伸也”。[10]

高凤谦得知梁启超挟诏旨与汪康年为难,以为“迩年以来,言斯法者群推汪、梁,若一旦为人所轻,则凡言新法者皆将见轻于人,守旧者有所藉口,而维新之机失矣”。曾致函汪康年加以劝解。戊戌政变,高凤谦“痛心疾首于发难之人,而康、梁之短长,固不暇计较也。夫康、梁平日举动,固不无可议,即康之书、梁之诗,辞气间少忠爱诚恳之意,弟亦不以为然。惟此番祸变,君国之事,非康、梁之事,即必归咎于康、梁,则恨之可也,嘲之不可也;恶之可也,幸之不可也”。对于“《中外日报》时时丑诋康、梁,颂扬逆党。若甚愿其有此事者,弟所不能无疑于足下也(彼时未知足下及尊嫂之病与昆仲不与《日报》事,故甚怪足下)。今《日报》虽属曾君,足下有可以规益者,似当尽言,力持清议,勿为守旧者所笑”。[11]

后来汪康年与梁启超化解前嫌,陈锦涛闻讯来函志贺:

吾人同处支那,实如同舟共济,今舟已遇风浪矣,舟中之人当泯其私嫌,得以同力合作,以度苦海。不然则是者亦死,非者亦死,长长太空,料不于此千百万微生物之大没日,而特设一审判日也。来信云今之嫌隙已泯,是公有至人之量,可谓公幸,亦可为吾人之幸也。[12]

夏曾佑认为满汉平权即可化合革命与革政两党,颇有代表性。其中一些活跃人物认为各派根本目标一致,“何必故画鸿沟,使彼此永远不相合哉”[13]。加上每一派的实力都严重不足,不能应付全国性危局。而且派系之分未久,宗旨差别若隐若现,人们对此认识尚属朦胧。各派内部的小集团,又往往与别派有所共识和联系。在这种情况下,有人调节沟通,有人积极呼吁,有人从旁协助,有人众望所归,“必当合而不当分”[14], “必大合而后能办妥”[15],成为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既欲合,则必多舍其私见,同折衷于公义,商度于时势,然后可以望合”[16]。这一大合局面,以长江为中心,以国会为最高组织形式。其作用如田野橘次所说:

予初闻中国议会之名目,但知其不过为庞然无序之团体耳,至于实力,则未必有也。然时势之所变,几咸驱在野之志士而成合一团体。……而一时感动奋发之气象,理想知识之发达,实足令人敬仰。且彼等之心,皆出自一片爱国之热诚,非所顾于成败利钝也。故万一事成,不特称霸于中国,雄飞于亚东,固将摧狮威,折鹫翼,握全球之霸权,执万国之牛耳,而为世界主人翁也。[17]

当然,各派的分歧依然存在,加上复杂的人事纠葛,合作时冲突不断。大合阵营中不同派系互争雄长,同一派系里小集团彼此掣肘,由此开近代中国政坛无谓党争的恶例。

自武汉事败之后,康、汪两派竟至各为秦越,而终不能调和,自余各派,亦互相排击。此不特新党志士之忧,而于全国前途之影响,有大不利焉。

大敌当前而内部纠纷不已,令参与其事的日本人士大为叹息:

且今日当道之官司,满清之奴隶,无论若何党派,凡为维新之士,一概严捕而诛戮之。在新党能合力一心,以谋抗拒之策,以图自立之机,犹且不暇,况或自相冲突相解散,其不为异族所戮辱,则为顽固者之话柄而已。

他们“亟望新党之化意气而谋合群,图大业而忘小嫌”。[18]

朱淇鉴于“今日维新志士已不可多得,若伤残一人,则是中国志士少一人,残害国家元气,莫甚于此。他日中国终不能不维新,若此时已将志士残害,则将来维新之时,恐人材不足用矣”,特撰《圣朝无党祸论》,欲为党人作大解脱,以免当道以“康党”二字罗织中国志士而聚歼之。[19]可惜良好愿望未成现实,此后进步势力的朋党之风不绝,内讧不断,不仅妨碍直接目标的达成,更使中国民主进程受到严重干扰,形象大受损害,步履维艰。如何发扬政治精英的国家民族观念而抑制其宗派意识,遵循民主制的规则,成为中国民主政治成败的一大关键。

剖析庚子中国议会的史料与史实,启示颇多。对此事件看法的诸多分歧,主要来自两方面的影响,一是后来政局的变化和研究中两极对立的观念,妨碍了全面、历史、细致地观察问题,革命与保皇的概念,显然不能涵盖当时趋新势力的派系关系;而由此产生的简单正邪观,更无法判断各派政治行为的是非正误。那种戊戌以康、梁为准绳,庚子以团民为尺度,辛亥以革命党为天平的评判,很难深入认识复杂的历史。

参加国会的人士固然不乏主张激烈者,如唐才常,另如丘震,梁启超称之为“当代青年中一有望之人物也。……固夙以为国流血自祝,吾亦冀其为铁血派中一伟人也”[20]。而多数人属于革政势力的渐进派,“平日绝不主张激烈之行动,以为天下大器,破坏滋易,建设实难。以吾国之人材、财政、内忧外患而论,尤不当虚作一建设之理想,轻言破坏”,希望“政府之能自改革,勿自蹈于危亡之域,以致危及天下”[21],政治表现鲜有大放异彩之时。有的后来更趋于保守颓唐,绝足政坛,袖手神州。但在国家民族陷于危难之际,他们一片天下己任的抱负热忱,不仅毫不逊色于革命先驱、维新志士,而且曾经实实在在地协手合作,共赴国难。

二是受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对史料的掌握理解和运用存在片断与片面的弊病,很难把握事件的全部内外联系。有关结论逻辑上似能自圆其说,但往往是由于看不到材料,或以舍弃、蒙蔽部分史实为代价。以为正气、自立、国会的纲领以及纲领与行动之间根本自相矛盾,便是从后来的观念逻辑出发,依据片断史料而形成,与当时人的理解及真实全貌相去甚远。如果说以前主要是资料所限,那么随着新材料的不断问世,如何解读史料,了解史实更显重要。只有在全面掌握史料史实,把握和揭示其本来内在的各方联系的基础上,才能认识历史。从史料中读出历史真相,了解流变因果,进而重建信史,绝非仅对上古史才有意义。近代史虽时隔不久,但史料太多,难以掌握周全,而且政局变幻多端,当事各方出于种种原因,有意无意地制造、隐瞒、曲解、放大或缩小史料史实,研究工作整体上又未经疑、考过程,如果研究者不能严格从学术史出发,充分吸收已有成果,尽可能将所有新旧史料排比考校,进一步解读,结果必然观点先行,史料填充,呼卢喝雉,图画鬼物之弊在所难免。与历史所蕴藏的丰富可能性相比,任何理论与逻辑都显得苍白无力。

[1]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一,第1058—1059页。

[2]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345页。

[3]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三,第2429页。

[4]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198页。

[5] 周康燮:《陈三立的勤王运动及其与唐才常自立会的关系——跋陈三立与梁鼎芬密札》,《明报月刊》第9卷第10期,1974年10月。

[6]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一,第1058—1059页。

[7] 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册,辛丑六月五日,第368页。

[8]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363—1364页。

[9] 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册,第368页。

[10]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一,第1075页。

[11]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649—1650页。

[12]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2085页。

[13] 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258页。

[14] 同上。

[15] 杜迈之等辑:《自立会史料集》,第322—323页。

[16] 《梁启超年谱长编》,第258页。

[17] 田野橘次:《最近支那革命运动》,第35页。这段文字较井上原文增加很多,当反映田野或译者的意思。

[18] 同上书,第36页。

[19]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一,第234页。

[20] 梁启超著,舒芜校点:《饮冰室诗话》,第17—18页。

[21] 汪诒年纂辑:《汪穰卿先生传记》卷5,年谱四,章伯锋、顾亚主编:《近代稗海》第12辑,第3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