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康有为的阴影
国会内部分歧主要不在宗旨手段,而在人事派系。其中重要因素,便是周善培函中提到的“某君”,即康有为。汪、唐两派的门户之见,与保皇派关系密切,特别是汪康年与康有为、梁启超之间的宿怨。
汪、康结仇,主要源于两件相互关联的事,一是《时务报》之争,一是汪康年与孙中山的交往。
汪康年与梁启超、康有为在《时务报》问题上的争执,历时近两年[1],背后的确有张之洞的压力和影响。但汪康年等人除奉命办事外,也有自己的看法或主见。对此不能以康、梁之是非为是非,一言以蔽之曰洋务与维新之争。陈寅恪说:“当时之言变法者,盖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论之也。”此二源即“治今文公羊之学,附会孔子改制以言变法”与“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2]
清末治今文经者,除皮锡瑞外,语多妖妄,容易引起非议。加上康有为曲解孔学,自命教主,党同伐异,早已引发与章炳麟的冲突。[3]戊戌时叶瀚、陈汉弟等鼓动汪康年组织浙学会,认为:“方今各省学会,舍湘学而外,无人创设。湘学已为康教所惑,浙学汲汲宜办,以杜其萌芽,先发制人”, “欲与同志独立一帜,昌浙学之宗派,绝粤党之流行”。[4]因汪康年不肯出头,叶瀚便代而倡兴浙学,
以浙学会为总目,而以时、格、农、蒙四会为体。且南海伪学,其势虽昌,其存不久,然逆料将来,必一败涂地。但目今其声气可席卷天下,被累不少,故弟与同志约,不容彼党侵入浙界,务须仿日本进步党所为,留以有待。众佥谓然。故浙学速成,则彼党来,公逐之可矣。[5]
这种学派分歧,实属维新势力内部不同派系之争。
百日维新期间,康门师徒以布衣沐皇恩,不免“有腾驾云雾之势”[6],倚仗皇权,飞扬跋扈,四面树敌,不仅遭到后党和洋务派官僚的疾视,也得罪了不少往日的同道旧友。如横滨的孙中山、陈少白,港澳的王质甫,湖南的邹代钧等。康有为借光绪龙威压制《时务报》,排挤汪康年,“南北诸报,纷纷评议,皆右汪而左康”[7]。即使调和派也不满梁启超等始则挟诏旨与汪为难,“继又腾书各报,极力痛诋”,以为“迩年以来,言新法者群推汪、梁,若一旦为人所轻,则凡言新法者皆将见轻于人,守旧者有所借口,而维新之机失矣”。[8]
维新派的内讧甚至惊动海外,日本人评论道:
日清交战后接踵而起者,在民间有广东的康长素派和上海的《时务报》馆派等,这两派表面相结托,其实完全不同,如广东人与江苏一带中国人的差别。特别是康派稍带宗教味,外面观之,有东林党之嫌。[9]
占据政治中枢的康有为党同伐异,导致维新势力四分五裂,是加速变法失败的重要原因。
正当两派因《时务报》而龃龉横生之际,出现了汪康年与孙中山交往的一段插曲,令双方关系进一步恶化。1897年底德国强占胶州湾后,汪康年愤于清廷“弭患无术,善后无方”[10],借考察报务为名,和曾广铨一同赴日本,遍历东京、横滨、大阪、神户、长崎,与日本朝野各方磋商中日同盟挽救危局之计,决心结合两国民间势力,救亡图存。在日期间,曾与孙中山有所交往。1898年1月,孙还专程陪同其到大阪,与白岩龙平、山本宪及侨商孙实甫、留学生汪有龄、嵇侃等会见《大阪每日新闻》记者。[11]有的日本人士遂将汪、孙并称。[12]
此番东游,会见孙中山似在日程安排之内。[13]此事缘起,当在1897年孙中山返回日本之后,“欲发信上海,请梁启超或其亲信一人到此一游,同商大事”[14]。是年冬,曾有一陶姓之人到沪访康有为,“穗卿、菊生往康处适见之,此人即行者遣以召康者,其言甚诞。菊生以告兄,穗卿未尝言也”[15]。所以汪、曾东渡,事先曾向梁启超函商进止日程。[16]但归国后,汪认为“行者之无能为”,且将此意“遍喻于人”。[17]
汪康年了解孙中山,最早还是从梁启超处得到若干信息。1895年3月,梁函告汪康年:
孙某非哥中人,度略通西学,愤嫉时变之流,其徒皆粤人之商于南洋、亚美及前之出洋学生,他省甚少。[18]
此后,维新人士一直关注孙中山的动向。1897年,吴樵致函汪康年,几度提及:
孙氏(即孙文)闻已设议院,制船械,沪上有闻否?
久不得湘中书,不审彼中如何?都中、粤中(逸仙先生近状如何?)又不审如何?念之辄为焦急。[19]
久不得湘中书,不审彼中如何?都中、粤中(逸仙先生近状如何?)又不审如何?念之辄为焦急。[20]
汪康年东渡见孙中山,本来是国内维新人士的共同意愿,但恰在此时,汪、康双方关系恶化。1898年3月,梁退出《时务报》,以后又与康有为试图借光绪龙威夺回报馆。而《时务报》馆与孙中山暗中接触之事为驻日公使裕庚告发,汪大燮函告汪康年:
昨日菊生来言,译署接裕朗西函,言孙文久未离日本,在日本大开中西大同学校,专与《时务报》馆诸人通。近以办事不公,诸商出钱者颇不悦服等语,即日由总办带内回邸堂云云。当即往见樵,言狱不可兴。樵颇深明此意,惟谓长、卓二人在此设堂开讲,颇为东海所不悦,有举劾之意。而译署有东海,弟设以此言告之,即增其文料。如果发作,则两邸皆旧党,虽瓶公不能遏,无论樵矣。此时两公能为掩饰计,但又虑朗西归来,直燃之恭,亦甚足虑。此间已密嘱长、卓诸人弗再张皇,并致电尊处,未知作何动静,鄙意且弗张皇为妙。君客腊神山一夕之谈及交姚某带去之函,均登东报,此间颇有人知之,行事如此,真可谓不慎矣。如有主意,望密示,惟断不可瞎撞瞎跑。卓有令君出游之说,未见高妙,似且以镇定为主,弗再自蹈虚步。
稍后汪大燮又来函,告以:
裕事近已无复言者,惟恭邸病则又愈矣。前此所以询君且急急者,其时菊生言译署人颇有讶之者,且欲兴风作浪,而清河告康。康、梁终日不安,到处瞎奔。此事宜静不宜乱,诚恐其奔出大乱子也。梁自抵京后,与兄未一晤。渠来两次未值,而兄去四次亦不值。因此事又往访之,亦不见。其弟康、麦见兄垂首速去,似不欲见兄者,是以愈疑之。
康门师徒的怪异行径,反映其心中确实有鬼。很快京师就有种种关于汪康年的传言,如“湘帅过申而君匿避,有谓君席卷而逃者,有谓湘帅欲杀君而君避至东洋者,有谓君尽以报馆存款畀孙文作乱者”。汪大燮函告汪康年:
裕函到京,闻康、梁去皆支吾,欲归咎于弟。兄往访三次不见,有一次正投刺,见康之弟及麦孺博出门,门者以兄刺示之,二人俯首速行,并不请见。兄知若辈终日营营,不知所为何事,大惧大惧。其欲借题陷弟,告子封、菊生,子封又为嘱菊生及他人察其举动。[21]
康有为一方面担心汪、孙交往之事传扬开来,牵累于己,另一方面则企图借机打击汪康年和《时务报》,密谋举报。徐勤函告韩文举:汪“东见行者,大坏《时务报》馆声名”。要黄遵宪、梁启超“速致书都中士大夫,表明此事为公(指汪康年)一人之事,非《时务报》馆之事”。又指汪“荒谬”,目为“小人”。邹代钧担心康门师徒施展“同我者党之,异我者仇之,势可杀则杀之”的惯用手段,牵诬构陷,飞函告急。[22]此事进一步加深了汪、康的裂痕。此外,因汪大燮的关系,汪康年间接与刘学询引渡绑架康有为的密谋有了牵连,无疑也会加重后者的恶感。
对于上述种种过节,汪康年等人一直耿耿于怀,并影响到国会的人事安排。早在国会成立前,汪派讨论办事方略时,夏曾佑便感到“有一极难对付事,即是安插对山”。国会成立之始,再度提出:“国会中有几个极难安顿之人。”以后进一步明确道:“至于某某之名一节,弟前曾言,此中有极难位置之人,即指此而言也。然此次尚不过列名,若其人真归,则费事之极耳。”[23]唐才常深知双方宿怨极深,不便将与康有为的关系和盘托出。所以周善培劝道:“而某君者又为公等所不乐,既得其资,则其势不能以告,此其有所难者。”
其实,汪、唐两派对待康有为的态度本质上也是异曲同工。据了解内幕的井上雅二称,按照自立会的布置,因大多数人不赞同康有为的言行,“只是要利用他的筹饷”,而不打算让他出头任事。[24]这一说法可找到相应证据。其一,据章炳麟所述,唐才常主张由翁同龢、陈宝箴坐镇,只有狄平想密召康有为归国主持。不料1900年7月21日陈宝箴被西太后赐死,使自立军的周密布置为之一挫,失去援助。[25]
其二,保皇会中赞成支持唐才常联合大举计划并与之宗旨相通的梁启超,曾提议让康有为“闭门著书”,息影林泉,又认为可以推光绪为总统[26],与唐才常的主张无不吻合。后来梁不惜犯险亲赴长江,准备参与起义,说明唐的主张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他俩的共识。由此看来,汪、唐两派的冲突摩擦,虽然有康有为的关系从中作梗,但唐本人缺少联络沟通的主动,又没有作机器皮带之人居间调解,致使双方貌合神离,无法真正做到求同存异,联合中枢终究难以稳固。
[1] 参见汤志钧:《戊戌变法史》,第179—197页。
[2] 陈寅恪:《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寒柳堂集》,第148—149页。
[3] 参见姜义华:《章太炎思想研究》。章太炎与汪康年有亲戚关系,由汪康年派叶瀚请入《时务报》馆,后反对康有为自命教主,被康党围殴,愤而退出。
[4]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2045页。
[5]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三,第2600页。
[6] 同上书,第2763页。
[7] 《王照复江翊云兼谢丁文江书》,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二,第573页。
[8]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649页。
[9] 草胜:《改革的气运》,《大阪朝日新闻》1898年6月10日。引自藤谷浩悦:《戊戌变法与东亚会》,《史峰》第2号,1989年3月31日。
[10] 《时务报》第52册,1898年2月21日。
[11] 《清国新闻记者》,《大阪每日新闻》1898年1月17日。参见藤谷浩悦:《戊戌变法与东亚会》,《史峰》第2号,1989年3月31日。
[12] 《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951页。
[13] 吴以棨来函谓:“穰公到东,不及廿日返华,何如是之速?孙公消息已得否?”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一,第295页。
[14] 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中山大学历史系孙中山研究室合编:《孙中山全集》第1卷,第179页。
[15] 《汪康年师友书札》一,第783页。
[16] 1898年1月1日梁启超来函,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852页。函谓:“东行事弟亦刻不能忘,惟前往之人,必须极老诚、慎密、镇静者乃可。意中之人实无几,兄自往则弟以为不可,不可轻于一掷也。然今日实到山穷水尽之时,更雍容一刻,不知又作何了结,此惟兄相时而动。若此信到时,而德事尚未了,则往复之变,殆不可问,兄或以春初姑往一观之,以未为不可。惟切须慎密,无待多嘱。”
[17] 《汪康年师友书札》一,第782页。
[18]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831页。
[19] 《汪康年师友书札》一,第484、503页。
[20] 《汪康年师友书札》一,第484、503页。
[21]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一,第775—782页。
[22]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三,第2756—2758页。邹代钧函复谓:“东游事,公之心鄙人与伯严都知之,惟若辈甚欲以此相陷。公度已将此电节庵,伯严极言公度不可如是,公度始改悔,而康党用心尚不可知(徐勤屡椷言)。鄙人甚不愿闻有此事,若辈陷公固不可,若辈自陷亦不可,惟愿此后无事也。”陈庆年《横山乡人日记》5月20日记:“闻节庵说,黄公度复电,以路远不及商量为词,且诬汪入孙文叛党,其实公度欲匈挟湘人以行康学,汪始附终离,故群起攘臂。爰发其隐情以复公度。公度嘱陈伯严电复,谓其徇人言逐汪太急是实,并无欲行康学之事云。”(陈庆年:《戊戌己亥见闻录》,《近代史资料》第81号,第111页)
[23]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364、1368、1371页。
[24] 《井上雅二当用日记》附件,《中国自立会的布置》,《乘桴新获》,第379—381页。
[25] 1900年初废立之争后,清廷即有绝帝党领袖之说,欲将陈宝箴就地正法(1900年4月《致孙仲恺书》,《宋恕集》下册,第700页)。陈三立《巡抚先府君行状》:“二十六年四月,不孝方移家江宁,府君且留崝庐,诫曰:‘秋必往’。是年六月廿六日,忽以微疾卒,享年七十。前数日,尚为《鹤冢》诗二章;前五日,尚寄谕不孝,勤勤以兵乱未已,深宫起居为极念。不孝不及侍疾,仅乃及袭敛。通天之罪,锻魂剉骨,莫之能赎,天乎痛哉!……不孝既为天地神鬼所当诛灭,忍死苟活,盖有所待。”(陈三立著,钱文忠标点:《散原精舍文集》,第77页)据戴远传《文录》手稿:“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六月二十六日,先严千总公(名闳炯)率兵弁从巡抚松寿驰往西山崝庐宣太后密旨,赐陈宝箴自尽。宝箴北面匍伏受诏,即自缢。巡抚令取其喉骨,奏报太后。”(见宗九奇《陈宝箴之死的真象》,《文史资料选辑》,第87辑,1983年4月,第223页。另参见邓小军:《陈宝箴之死考》,中山大学历史系编,胡守为主编:《陈寅恪与二十世纪中国学术》,第531—552页)在此之前,流放新疆的张荫桓被清廷处死,翁同龢因护理苏抚陆元鼎力保,得免于难。陈宝箴之死对自立会的影响,参见《井上雅二日记》明治33年8月4日(汤志钧:《乘桴新获》,第360页)、田野橘次《最近支那革命运动》第33页。
[26] 陈少白:《兴中会革命史要》,中国史学会主编:《辛亥革命》一,第57—64页;冯自由:《革命逸史》第2集,第29页;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2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