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物无声:人文中国十三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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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绝压卷之作

绝句又称截句、断句,其篇幅只有律诗的一半。李泽厚《美的历程》中谈及绝句,称其为“盛唐之音的主要文学形式”。闻一多认为“七绝当是诗的精华,诗中之诗,是唐诗发展的最高也是最后的形式”。所以绝句尤其是七绝,成为唐代诗人们逞才使性,展现才华的主场,而“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等诗句更是成为千百年来脍炙人口的金句。至于哪一首能够力压群雄,成为唐诗七绝的压卷之作,也成为诗歌评点史上一桩热闹的公案,延续明清两代,争论长达数百年。下面我们就一起回顾一下这段公案,看看究竟哪一首诗能成为七绝压卷之作?另外,我们也通过赏析几首压卷之作,来看看压卷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唐朝名诗佳作辈出,何以它们被提名压卷呢?

(一)压卷之争

最早提出“唐人七绝压卷之作”这一问题的是明代的李攀龙。李攀龙为明代文学流派“后七子”的领袖,其文学主张继承“前七子”,文主秦汉,诗规盛唐,编有《唐诗选》,该选本在明清两代的影响超过《唐诗三百首》。在《唐诗选》中,李攀龙推王昌龄的《出塞》压卷,称为“唐绝第一”。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同为“后七子”领袖的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赞同李攀龙之说:“于鳞(李攀龙)言唐人绝句当以此压卷,余始不信,以少伯(王昌龄)集中有极工妙者。既而思之,若落意解,当别有所取。若以有意无意、可解不可解问求之,不免此诗第一耳。”

但王世贞的兄弟王世懋却提出了不同意见。王世懋《艺圃撷余》称:“于鳞选唐七言绝句,取王龙标‘秦时明月汉时关’为第一,以语人,多不服。于鳞意止击节‘秦时明月’四字耳。必欲压卷,还当于王翰‘葡萄美酒’、王之涣‘黄河远上’二诗求之。”认为王昌龄的《出塞》仅首句令人击节,若论全篇,则不如王翰与王之涣的两首《凉州词》:

《凉州词》(王翰)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凉州词》(王之涣)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除王世懋外,当时持不同意见的人还有很多,如明代胡震亨《唐音癸签》认为“发端虽奇,而后劲尚属中驷”,“于鳞遽取压卷,尚须商榷”。《唐诗绝句类选》的辑评者敖英虽不反对,并提出了并列作品:“‘秦时明月’一首,用修、于鳞谓唐绝第一,愚谓王之涣《凉州词》神骨声调当为伯仲,青莲李白‘洞庭西望’气概相敌。”敖英提出的伯仲之作,除王之涣《凉州词》外,还有李白的《游洞庭》:

洞庭西望楚江分,

水尽南天不见云。

日落长沙秋色远,

不知何处吊湘君。

到了清代,王士祯编选《唐人万首绝句选》时,除了王之涣的《凉州词》之外,又提出了三首新的压卷之作,分别为王维的《渭城曲》、李白的《早发白帝城》、王昌龄的《长信秋词》。其曰:“昔李沧溟推‘秦时明月汉时关’一首压卷,余以为未允。必欲压卷,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奉帚平明’、王之涣之‘黄河远上’,其庶几乎?终唐之世绝句,亦无出四章之右者矣。”

《渭城曲》(王维)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早发白帝城》(李白)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长信秋词》(王昌龄)

奉帚平明金殿开,

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

犹带昭阳日影来。

继王士祯之后的诗坛盟主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又增加了五首:“愚谓李益之‘回乐烽前’、柳宗元之‘破额山前’、刘禹锡之‘山围故国’、杜牧之‘烟笼寒水’、郑谷之‘扬子江头’,气象虽殊,亦堪接武。”认为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柳宗元的《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刘禹锡的《石头城》、杜牧的《泊秦淮》、郑谷的《淮上与友人别》五首七绝,可与各家推出的压卷之作并列。

《夜上受降城闻笛》(李益)

回乐烽前沙似雪,

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

一夜征人尽望乡。

《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柳宗元)

破额山前碧玉流,

骚人遥驻木兰舟。

春风无限潇湘意,

欲采蘋花不自由。

《石头城》(刘禹锡)

山围故国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

夜深还过女墙来。

《泊秦淮》(杜牧)

烟笼寒水月笼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淮上与友人别》(郑谷)

扬子江头杨柳春,

杨花愁杀渡江人。

数声风笛离亭晚,

君向潇湘我向秦。

继后,管世铭的《读雪山房唐诗序例》又提出了不同的看法:“王阮亭司寇删定洪氏《万首唐人绝句》,以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奉帚平明’、王之涣之‘黄河远上’为压卷,韪于前之举‘葡萄美酒’、‘秦时明月’者矣。近沈归愚宗伯亦效举数首以续之。今按:其所举杜牧‘烟笼寒水’一首为当,其柳宗元之‘破额山前’、刘禹锡之‘山围故国’、李益之‘回乐烽前’虽佳而非其至,郑谷‘扬子江头’不过稍有风调,尤非数诗之匹也。必欲求之,其张潮之‘茨菰叶烂’、张继之‘月落乌啼’、钱起之‘潇湘何事’、韩翃之‘春城无处’,李益之‘边霜昨夜’、刘禹锡之‘二十余年’、李商隐之‘珠箔轻明’,与杜牧《秦淮》之作,可称匹美。”管世铭与沈德潜均不同于前人只选盛唐之音,而是从中晚唐作品中提名,但管世铭只赞同被沈德潜的《唐诗别裁》推为“绝唱”的《泊秦淮》一首,其余七首分别为张潮的《江南行》、张继的《枫桥夜泊》、钱起的《归雁》、韩栩的《寒食》、李益的《听晓角》、刘禹锡的《与歌者何戡》、李商隐的《宫妓》。

《江南行》(张潮)

茨菰叶烂别西湾,

莲子花开犹未还。

妾梦不离江水上,

人传郎在凤凰山。

《枫桥夜泊》(张继)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归雁》(钱起)

潇湘何事等闲回,

水碧沙明两岸苔。

二十五弦弹夜月,

不胜清怨却飞来。

《寒食》(韩翃)

春城无处不飞花,

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

轻烟散入五侯家。

《听晓角》(李益)

边霜昨夜堕关榆,

吹角当城汉月孤。

无限塞鸿飞不度,

秋风卷入小单于。

《与歌者何戡》(刘禹锡)

二十余年别帝京,

重闻天乐不胜情。

旧人唯有何戡在,

更与殷勤唱渭城。

《宫妓》(李商隐)

珠箔轻明拂玉墀,

披香新殿斗腰支。

不须看尽鱼龙戏,

终谴君王怒偃师。

至此,从诗话点评情况来看,唐诗七绝之中共有18篇作品被提名压卷,其中王之涣《凉州词》获提名次数最多,共三次(王世懋、敖英、王士祯);王昌龄《出塞》次之,共获两次提名(李攀龙、王世贞),但其胜在获得首次提名,“压卷之作”的提法自它而始;另外杜牧《泊秦淮》获两次提名(沈德潜、管世铭)。其余作品均被提名一次。从这个评比角度来看,《凉州词》与《出塞》似乎难分高下,《泊秦淮》稍逊一筹。

从选本入选情况来看,据武汉大学文学院王兆麟教授的统计,他梳理了唐宋金元明清以及现当代有代表性的70种诗歌选本,得出王之涣《凉州词》入选次数为37,王昌龄《出塞》入选次数为35,而杜牧《泊秦淮》入选次数为33的结果。 参见王兆鹏、孙凯云:《寻找经典——唐诗百首名篇的定量分析》,载《文学遗产》2008年第2期,第42—44页。选本作为一种特殊的批评方式,其重要性毋庸置疑。鲁迅先生在《集外集·选本》中早就指出:“凡选本,往往能比所选各家的全集或选家自己的文集更流行,更有作用。”方孝岳在《中国文学批评·导言》中亦云:“许多诗话文话,都是前人随便当作闲谈而写的,至于严立各人批评的规模,往往都在选录诗文的时候,才锚株称量出来”。由此可见,哪首诗入选次数更多,就更能说明它的经典程度。从这个角度来看,毫无疑义王之涣的《凉州词》又赢一局。

唐代薛用弱《集异记》记载的《旗亭画壁》的故事,虽然不能作为评判依据,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唐代民间对王昌龄与王之涣诗歌的喜爱程度,在这个故事中,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人在旗亭饮酒听曲,王之涣就是凭借一曲“黄河远上白云间”一举夺魁的。故事是这样的:

唐朝开元年间,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人齐名,有一次他们一起到酒楼买酒畅饮。忽见有乐官十几个人,漂亮的歌女四人,原来是梨园掌管乐曲的官员率十余子弟登楼宴饮。三位诗人回避,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围着小火炉,且看她们表演节目。一会儿又有四位艳丽的歌伎,登上楼来。随即乐曲奏起,演奏的都是当时有名的曲子。王昌龄他们私下互相约定说:“我们这些人都享有诗名,到底谁好谁差,我们无法定高下,今天就看各歌女所唱的诗,被谱作歌词多的就算优胜。”过一会儿一歌女唱“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伸手在壁上画一道,说:“一首绝句”。不久又一歌女唱“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今寂寞,犹是子云居。”高适伸手在壁上画一道说:“一首绝句。”又一歌女唱“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王昌龄又伸手画一道说:“两首绝句。”王之涣自觉得久有诗名,就对王昌龄、高适说:“这几个都是失意的乐官罢了,唱的不过是‘巴人下里’之类不入流的歌曲,那‘阳春白雪’之类的高雅之曲,哪是她们唱得了的呢!”接着指着所有歌女中最漂亮的一个说:“这个人所唱的如果不是我的诗,我就永远不敢和你们争高下了。如果是唱我的诗的话,二位就拜倒于座前,尊我为师好了。”于是三人边说笑边等着。过一会儿,那个女子开始唱了,唱的果然是“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立即翘起拇指得意地对两人说:“乡下人,我没有胡说吧!”三位诗人开怀大笑。

那些歌手们听到笑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走了过来:“请问几位大人,在笑什么呢?”王昌龄就把比诗的缘由告诉她们。歌女们施礼下拜:“请原谅我们俗眼不识神仙,恭请诸位大人赴宴。”三位诗人应了她们的邀请,欢宴一天。

以上,我们比较了专家点评、选家收录和民间传唱情况,综合起来,还是王之涣的《凉州词》更胜一筹。

(二)压卷标准

无论是王之涣的《凉州词》、王昌龄的《出塞》还是杜牧的《泊秦淮》,这些诗被提名压卷的标准到底是什么?杜甫作为一代诗圣,为何他的七绝没有一篇被提名?我们就以上文一些压卷提名诗为例,来讨论一下压卷七绝好在哪里。

1.由“壮采”到“深情”:客体景物向主体情绪的转变

俞陛云在《诗境浅说》中评王之涣《凉州词》:“此诗前二句之壮采,后二句之深情,宜其传遍旗亭,推为绝唱也。”可知绝唱之诗,当由“壮采”至“深情”,能从眼前之景,转到心中之情。

我们先看杜甫的几首为人广为传颂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其三)“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六)“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笋根雉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绝句漫兴》其七)这几首诗,所写景物不能谓之不美,“青天白鹭”“千秋雪岭”也有一定意境;还有动静的转换,“满蹊花朵”转为“蝶舞莺啼”;修辞手法也用了,有“白毡”“青钱”的比喻和“留连”“自在”的拟人;在格律上,“留连戏蝶”二句更是历代公认的属对极工,但这几首倘被提名压卷,确是任谁也不服。再转过头来看王之涣《凉州词》等诗,印证了“壮采”“深情”之说,我们发现,杜甫的这几首绝句,之所以缺乏重量,在于四句全是单纯的写景,前两句到后两句,没有客观景物到主观情感的转变,未将客观之景转为主观之情。反观“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等,均是在第三句开始,由景转情。

做到客体之景转为主观之情,仅仅是完成了第一步。要想达到压卷的标准,还须景有“壮采”,情为“深情”。何为“壮采”之景?“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俞陛云的《诗境浅说》评曰:“首二句笔势浩瀚,次句尤佳。再接再厉,有隼立华峰之概。”这两句描绘了西北边地广漠壮阔的风光。首句写“云间黄河”,抓住自下(游)向上(游)、由近及远眺望黄河的特殊感受,描绘出汹涌澎湃波浪滔滔的黄河竟象一条丝带迤逦飞上云端,真是神思飞跃,气象开阔。次句写“塞上孤城”,在高山大河的环抱下,一座地处边塞的孤城巍然屹立。在远川高山的反衬下,益见此城地势险要、处境孤危。起于山川的雄阔苍凉,承以戌守者处境的孤危,当真当得起“壮采”也!再如王昌龄的《出塞》首二句:“秦时明月汉时关”,皓月当空,照耀着万里边疆的关塞,显示了边疆的寥廓和景物的萧条。在“月”和“关”的前面用“秦汉”加以修饰,使意境更加高远,把我们引到了遥远的古代,这是从时间上描写边塞的悠久。“万里长征人未还”中的“万里”,又从空间角度点明边塞的遥远。这一幅冷月照边关的苍凉景象,在时间的久远和空间的辽阔中,达到了“壮采”的标准。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的首二句“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亦是如此,它写出了边塞月夜的独特景色。烽火台前一片无垠的沙漠,在月光的映照下如同积雪的荒原。高城之外月光皎洁,如同深秋的寒霜。烽火台前沙漠似雪,受降城外月光如霜,寒气逼人,空寂惨淡之景渲染了心境的愁惨凄凉与身处边塞绝域的孤独感。

当然了,“壮采”不一定全是浩瀚、雄阔,一望无际,大开大阖,它也可以是柔和幽静的“烟笼寒水月笼沙”。杜牧的《泊秦淮》同样有月有沙,但它不是受降城外的寒寂孤绝之月与沙。烟、水、月、沙四者,被两个“笼”字和谐地溶合在一起,绘成一幅极其淡雅的水边夜色。它是那么朦胧幽静,而又隐含着微微浮动流走的意态,笔墨是那样轻淡,可那迷蒙柔净的气氛又是那么浓。它还可以是清幽寂远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张继的《枫桥夜泊》描写了秋夜江边之景,落月、啼乌、满天霜、江枫、渔火、不眠人,密集的意象造成一种意韵浓郁、幽暗静谧、深永清寥的可为后世典范的审美情境。

严羽《沧浪诗话》认为“发句好尤难得”,在七绝体短短的二十八字之中,发句的“壮采”就尤为重要了。因此无论是浩瀚还是清幽,只要能创造出深远的意境,独特的环境,都属于这种“壮采”之景。此时再重读杜甫的“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孰高孰下自可一目了然。

再来看“深情”。沈德潜《唐诗别裁》卷二十认为,绝句贵在“言微旨远,语浅情深”。所以“情深”当为绝句要旨。只有景没有情,或仅有泛泛之情,怎能敌羌笛芦管、乌啼钟鸣以寄愁,或龙城飞将、亡国商女以寄恨?白居易的《暮江吟》也是我们很熟悉的一首诗:“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这首诗给我们描画了两幅奇美的自然景观,一幅是夕阳西沉、晚霞映江的绚丽景象,一幅是弯月初升,露珠晶莹的朦胧夜色。景观充满了红与绿和弯与圆的在色彩与形状上强烈的视觉对比,当得上“壮采”之景。但可惜它与上文杜甫的几首绝句一样,都停留在视觉写景上,缺少感兴。仅有“壮采”而没有“深情”,这就是它们跟压卷之作的差距。而王之涣的《凉州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玉门关外,春风不度,杨柳不青,离人想要折一枝杨柳寄情也不能,这就比折柳送别更为难堪。戌边的征人怀着这种心情听曲,似乎笛声也在“怨杨柳”,不得还乡的怨情是强烈的,但意识到卫国戌边责任的重大,故而以“何须怨”的宽解语委婉出之,悲中有壮,悲凉而慷慨的情怀便呼之欲出了。这首诗充分表现出盛唐诗人的豁达广阔胸怀,丝毫没有半点颓丧消沉的情调,所以能成为“唐音”的典型代表,被称为“压卷之作”是当之无愧的。

王昌龄《出塞》的后二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与王之涣“羌笛”二句相比,在“深情”上也差了一筹。明代胡震亨《唐音癸签》称其“发端虽奇,而后劲尚属中驷。”究其原因,便是直接发议论了。正如明代孙鑛《唐诗品》所说:“后二句不太直乎?……咦,是诗特二句佳耳,后二句无论太直,且应上不响。‘但使’、‘不教’四字,既露且率,无高致,而著力唤应,愈觉趣短,以压万首可乎?”王昌龄的另一首诗《从军行》中,也有“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这样的一味豪言壮语,容易沦为口号化,倒远不如其另一首《从军行》“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来得情致深远。故而议论之情不如借景抒情,王之涣《凉州词》正是“壮采”与“深情”完美结合的代表。

2.由“平直叙起”到“婉转变化”:主观情绪的反转

除了由景到情的转变,绝句若要压卷,还须情绪的反转。元朝杨载的《诗法家数》曰:“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有实接,有虚接。承接之间,开与合相关,正与反相依,顺与逆相应,一呼一吸,宫商自谐。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起为佳,从容承之为是,至如婉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杨载指出,绝句之妙,在于“婉曲回环”,而“回环”多发生在第三句,要与前句的平铺直叙发生“开合”“正反”“顺逆”的变化,借此实现主观情绪的反转。

这种主观情绪的转变,有时在句式结构上有着比较明显的符号,多由陈述句变为了否定句、疑问句或感叹句。

我们用几首压卷提名之作来印证一下。“但使龙城飞将在,教胡马度阴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度玉门关”“醉卧沙场君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故人”“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商女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日落长沙秋色远,知何处吊湘君”以上诸句,均有否定词“不”“莫”“无”等,三四句是对一二句情绪的反转。如王翰《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开篇就是五光十色、琳琅满目、酒香四溢的精美盛筵,“欲饮琵琶马上催”,急促欢快的琵琶声,像是在催促将士们举杯痛饮,使已经热烈的气氛愈加沸腾起来。这是一个欢快宴饮的场面,表达的是豪放、开朗、兴奋的感情。但突然间情绪突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不接之以“乐”,却接之以“死”,这就是杨载所言“正反”的变化。以豪迈旷达之笔,写出战士心灵深处的忧伤与幻灭。

再如王维《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起首二句虽有客舍(羁旅者的伴侣)和杨柳(离别的象征)这两个意象,点明这是一首送别诗,但这两句不同于其他送别诗羁愁别恨、黯然销魂的情调,朝雨乍停,天气晴朗,道路显得洁净、清爽,而青青的客舍和翠绿的杨柳,构成了一幅色调清新明朗的图景。总之,这幅景象透露出一种轻快而富于希望的情调。但三四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却打破了这种故作轻快,将依依不舍的惜别之情达到顶点。对友人西出阳关万里跋涉的担忧,以及再无故人的孤寂之情的体贴,使得诗人再也无法故作轻快,临行劝酒,将所有的深情与千言万语,全部化作这一杯酒。诗的情绪由清新明朗化作依依深情,也完成了情绪的转变。

反例则如李白的一首送别诗《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首句杨花意象象征离散漂泊,子规即杜鹃,以其啼叫声悲哀凄惨著称。不同于王维将“客舍”与“杨柳”做“青青”与“新”的反转,李白遵循的是其原本的象征意,以“落尽”和“啼”,渲染出哀伤、惆怅的气氛。后两句也并未产生情绪的变化,直接用“愁心”点明与首二句一致的伤感之情。这首绝句虽因其寄心明月、跨越时空的浪漫情怀而成为友情诗中的名篇杰作,但终因其缺乏内在情感的瞬间“宛转变化”,故而也就不会有人把它当作压卷之作。至于另一首《赠汪伦》,就更沦为中下之作了。

[1] 参见王兆鹏、孙凯云:《寻找经典——唐诗百首名篇的定量分析》,载《文学遗产》2008年第2期,第42—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