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约化与立场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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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汉语的立场表达

1 汉语立场表达研究

1.1 已有文献

汉语的立场表达在正式成为独立的研究对象之前,对其研究多是散见于一些经典的汉语语言学著作中。马建忠在《马氏文通》中谈到了“决辞”和“疑辞”这一对概念,它们体现的是“传信”和“传疑”的立场态度的对立。高名凯(1957)中讨论了汉语的确定命题和疑惑命题这两种句型。他认为,“确定命题的作用在于对所说的话加以确定的肯定的判断”(高名凯,1957:441);“疑惑命题(dubitative)是表达心中对某个事态的怀疑”,作者进一步说“所谓疑惑的说法就是对此判断所加的疑惑态度”(高名凯,1957:473、475)。可见,这里的“确定命题”和“疑惑命题”也就是指说话人对所言信息的确信或怀疑的立场态度。

吕叔湘在《中国文法要略》的“表达论:范畴”一卷中,以“传信”和“传疑”为题名在两个章节中分别讨论汉语的这对表达范畴。吕先生认为,广义的语气包括语意(正、反;定、不定;实、虚等)和语势(说话的轻重缓急);狭义的语气是“概念的内容相同的语句,因使用的目的不同所生的分别”(吕叔湘,1942/1982:261)。这里语句的概念内容相同是就命题意义而言的,而因使用目的不同所产生的差别主要是指说话人对所说话语内容的主观立场态度有差异。

我们认为,马建忠先生的“决辞”和“疑辞”、高名凯先生的“确定命题”和“疑惑命题”以及吕叔湘先生谈到的信与疑、正与反、虚与实、轻与重、缓和急,这些概念都体现了在语言使用中对说话人的态度、立场和情感倾向表达的关注。

在汉语语言学研究领域,很多学者在研究其他的语言范畴时,发现这些范畴所表达的话语功能意义与立场范畴相似,但在大多数研究中还未使用“立场”这一术语[除了下面介绍的Wu(2004)]。汉语句末助词具有表达立场的功能,Luke(1990)着力研究粤语句末助词,认为句末助词的选用反映说话人的认识立场(epistemic stance),看他是否将讨论的事件信息看作是具有新闻价值的(newsworthy)。 这是较早使用会话分析的方法来研究汉语方言自然口语材料的成果。

Wu(2004)用会话分析的研究范式来讨论台湾地区汉语口语中句末助词(“呕”和“啊”)是如何表达话语立场的。该书细致地考察了这两个位于话轮构建单位末尾位置(TCU-final position)的助词在不同的会话序列环境(sequential environment)中的互动功能。比如在重复或部分重复的TCU中,这两个句末助词都可以表示确认。“呕”还可以标示出它所在TCU是一个新信息;而“啊”表示所言信息与自己的预料相反,表达的是不赞同的立场。再比如,在非疑问的环境中,“呕”表示警示受话人,传达的是一种负面评价的互动作用(negatively-valenced interactional work)。该书为汉语句末助词的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视野,使我们从不同角度对汉语的句末助词有了更加深入地理解和认识。

Tsai(2008)研究的是汉语自然言谈中用于句首或者叫话轮构建单位之首的助词Ei(升调)[1],它所在的语言单位所承载的信息往往是出乎说话人预料的(unanticipatory),这是该词的核心话语功能。作者考察了Ei主要使用在两类话语序列环境中:一是话轮的起始位置;二是在较长的讲述或报告(storytelling or reporting)中。总的来说它的作用在于预示即将到来的话语所传达的内容是出乎说话人预料的。

汉语的情态词、语气词和评注类副词也是大家公认的能够表达说话人主观立场态度的一类词。He(1993)主要讨论在学术咨询(师生答疑)互动中,师生双方在处理不同问题时,会分别采用具有何种情态价值的词语来表达不同的话语立场。He(2009)从会话分析的角度考察说汉语的儿童是如何通过会话修复(repair)结构来习得汉语的情态意义的,其中作者把汉语的传信范畴(evidentiality)纳入情态范畴的框架之下,说话人主观立场的表达就是情态表达的一类。

汉语话语的立场表达,作为独立的研究课题也只是近十来年才开始。起初,一些学者的研究从引介国外该领域研究的重要著作文献起步,比如姚双云(2011)、罗桂花(2014)、郝玲(2015)都对论文集《话语中的立场表达:主观性、评价与互动》(Englebretson,2007a)做了不同角度的评介。《话语中的立场表达:主观性、评价与互动》收集的是2004年春天在美国休斯敦莱斯大学(Rice University)召开的“莱斯语言学论坛”上的专题发言文章。该文集是从话语互动、会话分析等角度来讨论立场表达的重要著作。其中既有理论探索的文章,也有实证研究的文章。梁凤娟(2011)对论文集《立场——社会语言学视角》(Jaffe,2009)进行了评介。该书的题目明确地框定了其中所收集的论文的研究范式,即从社会语言学的角度来看立场的表达。其中涉及立场与社会角色、社会身份、社会意识形态、社会权力、社会道德、社会地位等因素关系的研究。这些研究的语料来自于不同的社会交际场景,比如传教士和教会的通信语料、教师双语教学的语料、当代媒体广告的对话语料、非洲黑人巫术的口头表达语料等,其中涉及不同的性别、社会关系、社会阶层以及不同的社会方言等。

随后,有些学者也开始使用国外的话语立场表达理论[如Du Bois(2007)的“立场表达的三角”理论]以及“立场”这个术语来研究汉语的相关现象。多是从汉语立场表达的方式入手,主要是通过具体的个案来讨论一些词汇、结构形式是如何用以表达立场功能的,它的形成机制和动因是什么。下面分别归类说明。

汉语中表达立场的方式很多,它可以体现在词的概念义中,像有些表达态度立场或认识立场的动词,比如:同意、认为等;有些体现评价意义的情态副词和语气副词,比如:也许、必定等;有些词语本身就含有褒贬的感情色彩,也会有立场意义体现在其中,像一些形容词和名词。这一般散见于词汇和语义学的相关研究中。此外,汉语的一些立场标记语或构式也可用于表达话语立场,它们有些是来自于人称代词和感知动词、言说动词等的搭配,经过词汇化或语法化,以及伴随(交互)主观化而形成的立场标记语。

此类的代表研究有: 陶红印(2003)从语音、语法和话语特征的角度讨论汉语“知道”格式,其中谈到了该格式表达说话人的认识立场。方梅(2005a)对用于表达立场的认证义动词做了系统研究。董秀芳(2005b)从“移情”的角度考察了言语交际中汉语人称代词的非常规使用情况,发现不同人称代词的选用与说话人、受话人以及言谈对象的亲疏关系密切相关,相关的研究还有方梅(2005b、2009)等。徐晶凝(2012)讨论了口语中常见的认识立场标记“我觉得”。张金圈、唐雪凝(2013)分析了认识立场标记“要我说”。另外,有的研究者认为汉语的指示代词也有表达立场的功能,郑友阶、罗耀华(2013)认为自然口语中“这/那”是主观性话语立场表达的指示标记[2]。朴惠京(2011)以自然口语对话中的“高频双音节能愿动词+说/是”为研究对象,从虚化角度调查分析这类格式在口语中的实际用法。通过对其整体意义、功能特征的分析,指出“高频双音节能愿动词+说/是”的功能在于表达说话人的态度或评价。

另外,一些构式,涉及疑问、反问、否定等格式,也具有表达立场的作用。比如,刘娅琼、陶红印(2011)研究了否定反问句的事理立场功能,认为这类句子常用于地位比较平等的说话人之间,通过已知或常识类知识表达说话人对听话人不同程度上的负面事理立场。朱军(2014)认为反问格式“X什么X”具有负面立场表达功能,具体表现为“提醒、意外、反驳、斥责”四个层级,还具有说话人不顾及对方“面子”、显示自身权势地位的立场表达特点。汉语中一些句式或句类也可以用来表达立场,像姚双云(2012)研究了条件句的立场表达功能(评价功能、劝进功能和话轮终结功能),他认为实现条件句的立场表达功能的具体方式是结论句的主观化和主语的概指化(generalization)。

除了上述这些以汉语立场表达手段为出发点的研究外,还有专门以某一机构性会话(institutional conversation)场景的语料为研究对象,来深入研究话语立场表达的。代表性的研究如:罗桂花(2013)主要是有关法庭互动中的立场研究。该研究以真实、自然的法庭审判话语为语料,系统地探索了法庭互动中的立场言语行为。作者以互动语言学理论为基础,提出话语立场是互动参与双方共同协作进行的一种目的性、建构性和策略性的行为,是立场主体追求特定目的的结果。作者将法庭互动中立场表达分为评价立场、情感立场、认识立场和(不)一致性立场四个次类。重点分析法庭互动中这四类立场的表达手段、语用功能、互动机制以及角色分布,揭示法庭互动中各方诉讼主体如何在交际目的导向下,充分运用各种话语资源,表达各自的内在情感、对事实的评价、对命题的认识,以及彼此之间的一致性与不一致性定位。

在此还需要提及的是,国内的外语学界学者着力研究系统功能语法学派提出的评价理论(appraisal)。该评价理论是系统功能语言学在对人际意义的研究中发展起来的新的词汇-语法框架,它关注语篇中可以协商的各种态度。Martin and Rose(2003:23)对评价理论的定义是:“评价理论是关于评价的,即语篇中所协商的各种态度、所涉及的情感的强度以及表明价值和联盟读者的各种方式。”该理论研究在国内外语语言学界发展迅速,研究成果很多:有文章对该理论做了介绍和阐释;也有文章通过语料库语言学研究范式来讨论不同题材(就职演讲、学术论文、体育解说等)语篇中评价立场的表达和分布等问题。

另外,还有学者从汉语儿童的自然互动语料中来发现表达立场的某种语言手段。比如,Guo(1999)以7岁说汉语儿童在活动导向下的互动话语材料为研究对象,论述了汉语右偏置结构(right-dislocation,如:别瞎说了,)的句法、韵律特点。该研究认为右偏置是一种语法手段,而不是话语交际层面的修复现象(repair)。通过分析儿童日常会话语料,作者发现该结构在语言使用上具有强调功能(emphatic function),是将受话人的注意力集中到所关注的人或物上。并且作者进一步发现,这种表情功能和说话人的负面评价(negative evaluation)总是密切相关。

1.2 研究特点

近十年来,国内外有关汉语立场研究的成果很多,上一节只是选取了一些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做了梳理和介绍。综观已有研究,我们可以看到汉语立场表达研究具有如下一些特点:

1)由于立场表达有多种途径,有关汉语话语立场的研究成果往往体现在对某些语法范畴的描写分析上。比如副词的研究,尤其是语气副词、情态副词或评注类副词的研究(参看张谊生,2014),以及一些具有表达主观立场意义的话语标记或构式的研究等。

2)对词或构式的个案研究为多,并重在分析词汇化过程。然而,透过个案研究,对立场表达的形成机制和立场解读的话语条件揭示得不够。

3)基于自然口语互动交际语料的研究相对较少。

鉴于此,我们认为,还有如下重要问题需要继续深入研究:

1)汉语立场表达的手段有哪些,有没有专职的立场表达标记,不同类型、不同意义的立场表达手段在日常交际中是如何运用的。

2)要深入探讨立场标记的产生与句法实现途径之间的关系,揭示出立场标记形成的规律。

3)立场表达是一种交际互动行为,话语中所表达的立场功能意义受什么样的句法条件和语用规则制约。

4)立场表达与相关语言范畴的关系是怎样的,比如情态范畴、传信范畴等(参看乐耀,2011b)。

通过第一章和本章第一节的介绍,我们可以看到,“立场”是一个很复杂而非单一的概念。在实际的语言交际中,人们是如何表达不同的立场意义的,这其中会涉及很多因素。因此,这也就会给立场的研究带来一系列问题。本书后续章节的研究不可能全面涉及上述这些问题,即使是涉及的问题我们也不可能给予最完满的回答。因此,我们暂时先把这些问题提出来。从语言研究的角度来看,任何一个语言范畴的研究都绕不开如下这些基本问题:对该语言范畴意义的界定、类别的划分以及该范畴的意义是通过怎样的语言手段表达出来的。立场的研究也是如此,本章下面两节主要讨论汉语立场表达的主要类别以及主要的表达形式。

[1] 汉语中升调的Ei,对应的汉字可以是“诶”“欸”等。

[2] 虽然在这里简单地介绍了郑友阶、罗耀华(2013),但是该文在论证中有些问题并未说清楚,并且对一些概念的理解存在明显失误。比如汉语自然口语中的“这/那”是本身就有表达话语立场的功能,还是只起到标记该功能的作用而其本身不具有该功能?再比如,文章在介绍Du Bois(2007)的“立场三角”理论时,对该理论的理解并不十分到位。该理论中,“立场三角”的三个角代表了立场表达行为中三个实体:第一主体,第二主体和共享立场客体。三角形中的三条边表示箭头所指示的行为,这些行为构建了上述三个实体之间的立场表达关系。虽然立场三角是由立场的评价、设置和认同三个附属行为构成,但是它们在“立场三角”的三条边上不是平均分布,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参看Du Bois, 2007)。而作者在介绍该理论的时候,并没有清楚地说明和解释“立场三角”的三个角所对应的实体和三条边上箭头所指示的行为之间关系。另外,作者对会话分析研究中的话轮(turn)、毗邻语对(adjacency pair)、序列(sequence)三个基本概念的理解有误:如他们文中例(2)是由三个话轮构成的一个会话序列,但作者错误地将三个话轮当成一个话轮;又如他们文中例(9)是一整个会话序列,它的构成是由六句话分别组成的六个话轮,但作者错误地将其分成三个话轮。关于这些问题和失误在此不再继续展开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