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美女、侠客、仙人的笑
美女、侠客、仙人是李白诗中类型化的重要人物,李白描写他们,赞美他们,也刻画了他们种种不同的笑。美女的笑是动人的,好像她们诞生人世,专门为了带来阳光与灿烂;侠客的笑,使丑恶在他们面前战栗,不平在笑声中崩溃,他们带来了豪爽痛快;仙人与哭绝缘,容颜永驻,笑口常开,仙人的笑是飘逸的,让人遐想。李白豪迈的笑声与之交织在一起,编织出五光十色的笑的世界。
美丽的女性,是李白诗中一道诱人靓丽的风景线。《前有一樽酒行》:“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卖酒女郎为胡姬,这在李白诗中多次写到,盛唐是个开放的年代,碧眼胡人往往在长安一展风采。胡姬“当垆笑春风”——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画,它给长安增添了异样的风采。李白开阔的胸襟,敏于接受各种外来文化,及时摄取了这一时代的特有镜头,去赞美她们,描写她们。“胡姬貌如花”本来无奇,然而“当垆笑春风”就奇了,她们在春风中粲然一笑,就像鲜花开放,使京华的春光更为耀眼。《少年行》其二:“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貌如花的胡姬的“当垆笑春风”,与“笑入胡姬酒肆中”,相映生辉,显示出京华的活力。
江南女性是李白常常描写的对象,李白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刻画她们。《采莲曲》:“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荷花好像成了她们的“便面”,然而若是“便面”就做作了,应是最佳的陪衬,笑语于荷花中,这是她们的世界。《越女词》其三:“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银铃般的笑声与鲜艳的荷花,融汇成“光景两奇绝”的美丽世界,多么诱人向往。
对上层社会封闭的女性,李白则寄予了深切的同情,表达她们对自由的期盼。《白纻辞》其二:“月寒江清夜沉沉。美人一笑千黄金,垂罗舞縠扬哀音。郢中白雪且莫吟,子夜吴歌动君心。动君心,冀君赏,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她们希望得到爱怜,更渴望爱情之自由。《怨歌行》:“十五入汉宫,花颜笑春红。君王选玉色,侍寝金屏中。荐枕娇夕月,卷衣恋春风。宁知赵飞燕,夺宠恨无穷。沉忧能伤人,绿鬓成霜蓬。”对宫中失宠的女性则寄予了深切的同情,由此他也联想到自己的处境。《玉壶吟》说自己待诏翰林,遭人谗忌,而被放逐:“西施宜笑复宜颦,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显然就借宫女的不幸也为自己发一浩叹!
唐代是艺术的时代,书法、绘画、音乐、舞蹈得到全面的发展,而诗歌又是诸种艺术的全面反映。李白诗中描写了不少歌女,留下了那个时代的倩影。《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是李白集中最长的诗,叙述自己的政治经历与挫折,说到遇赦后的心情:“窥日畏衔山,促酒喜得月。吴娃与越艳,窈窕夸铅红。呼来上云梯,含笑出帘栊。对客小垂手,罗衣舞春风。”侑酒的歌伎,“含笑出帘栊”的亮相,“罗衣舞春风”的风姿,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携妓登梁王栖霞山孟氏桃园中》:“碧草已满地,柳与梅争春。谢公自有东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如此之类的诗,曾遭人讥议。李白好像无所顾忌,他对女性的赞美,都带着一种天真无拘的意味。“全屏笑坐如花人”好像一副美人照,纯净而不亵渎。他写美人也常常关联到自己。《感兴》其六:“西国有美女,结楼青云端。蛾眉艳晓月,一笑倾城欢。高节不可夺,炯心如凝丹。常恐彩色晚,不为人所观。安得配君子,共乘双飞鸾。”此诗就有李白的影子,“一笑倾城欢”也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另一种说法。“高节”二句亦为明心见志之语。这比曹植《美女篇》更为简淡。元人萧士赟说:“此篇寓贤者有所抱负,审所去就,不肯轻易以身许人。复恐老之将至,功业未建,于时无闻。”[2]借女人与花草来写自己,在李白诗中不少。《古风》其四十八“美人出南国”,其二十七“燕赵有秀色”,以及《长相思》《白纻辞三首》等,均属此类。《口号吴王美人半醉》:“风动荷花水殿香,姑苏台上宴吴王。西施醉舞娇无力,笑倚东窗白玉床。”摄取舞后的一个休息镜头,人物的形态与神态描写传神。不置褒贬,微醺半醉,娇弱无力,嫣然一笑,邀宠之意显见。《宫中行乐词》其四:“玉树春归日,金宫乐事多。后庭朝未入,轻辇夜相过。笑出花间语,娇来竹下歌。莫教明月去,留著醉嫦娥。”全从听觉传出宫女花间笑语与竹中歌声,属于侧面描写。李白待诏翰林两年,出入宫禁,这类作品不少,只是点缀当朝歌舞升平,在艺术上显得长于描写女性,唯此而已。
李白尚侠,也常把自己看作侠客。唐代侠风盛行,李白的侠气也是这个时代的风气反映。侠者一诺千金,他们的笑是豪爽的、果决的、无所顾虑的。游侠题材也为诗人所看重,《结客少年场行》的“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可以说是对侠客最为经典的描写。他们的笑带有一种所向无前的英气,代表着民间的一种呼声。《结袜子》所说的“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推行的是英雄主义,这和李白浪漫、豪爽的精神一拍即合。可贵的是,李白还在碧眼胡人中发现这种尚侠精神。《幽州胡马客歌》说:“幽州胡马客,绿眼虎皮冠。笑拂两只箭,万人不可干。”“笑”是他们的精神,也是他们的“语言”,赞赏他们“出门不顾后,报国死何难”的精神。特别是此诗还注意到胡人中的女侠:“虽居燕支山,不道朔雪寒。妇女马上笑,颜如赪玉盘。翻飞射鸟兽,花月醉雕鞍。”这在唐人的游侠诗中颇为少见。《赠武十七谔》:“马如一匹练,明日过吴门。乃是要离客,西来欲报恩。笑开燕匕首,拂拭竟无言。”赞赏侠者以行动为语言,歌颂他们豪宕奋发的精神。
仙人的笑是轻松的,没有侠士那么狠重带有血腥,这是李白特有的想象。李白飘逸的个性除了体现在自己笑声以外,同时也在仙人的笑中得到发挥。《短歌行》有感于人生苦短而作游仙之词:“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麻姑垂两鬓,一半已成霜。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百年易满,连麻姑仙女也两鬓成霜。天公的“大笑亿千场”的永恒,正是对“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的追求。李白诗中仙女的笑则别具一番风光,《游泰山》其一说:“登高望蓬瀛,想象金银台。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玉女四五人,飘摇下九垓。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杯。”她们总是以“含笑”欢迎李白的莅临,这些玉女为游仙诗增加了旖旎婀娜的风采。他不但尔汝草木,且友于神仙。他和神仙的交往,中间没有任何阻隔,起码他是半个神仙——属于“谪仙人”,是有资格飘飘然想得兴高采烈。“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杯”,他以人世间的美女来写仙女,是那么富有人情味!《上元夫人》描写一位有尊号的女仙:“嵯峨三角髻,馀发散垂腰。裘披青毛锦,身著赤霜袍。……眉语两自笑,忽然随风飘。”此既是对《汉武内传》与《茅君传》中上元夫人的扩写,发型、服饰都来自其中,借鉴其语言;又好像是看到一尊塑像而展开想象,因为她不说话,只用“眉语”和笑容与诗人交流。“忽然之间,随风飘摇,不知所之,此仙夫人之潇洒也”(清佚名《李诗直解》语),这当然是李白的想象。他“每咏仙人,宛若对语,总以高旷之怀,言之不自觉耳”(同上)。此诗似和他的游仙之作有别,其他游仙诗中李白加入神仙行列,相互之间没有距离,而此诗却给人“脉脉不得语”的感觉,且仙人的笑容同样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古风》其十八:“昔我游齐都,登华不注峰。……萧飒古仙人,了知是赤松。借予一白鹿,自挟两青龙。含笑凌倒景,欣然愿相从。”这是赤松子笑容可掬的倒影,而且飘然凌空,乘龙而飞,他自己亦骑白鹿欣然相随。
李白诗中还有各式各样的笑,不断地杂出其间。《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其二谓其弟“素心爱美酒”,而被“谪官桃源去”,一定会遇到“秦人旧相识,出户笑相迎”,这是用设想的桃花源中轻松的微笑抚慰对方。《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本是题画诗,因属山水画,故末尾想到归隐:“若待成功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杀人。”功成身退原本是他的最高理想,但画面上的山水太诱惑人,故作反常说法,且跌进一层“桃花笑杀人”,那就太遗憾了。《鸣皋歌送岑征君》:“笑何苦而救楚,笑何夸而却秦。”都用《战国策》的故事,申包胥哭秦廷而得救兵,鲁仲连义不帝秦,谈笑间退秦兵数十里。这里哭笑对举都置于“沽名矫节以耀世”中,这不过是愤激之言,其实他对鲁仲连“谈笑却三军”还是倾注了无尽的敬慕。《梁甫吟》的“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这是想象天公雷鸣电闪,是为“天笑”,喻指朝廷的昏暗,喜怒无常,正像《诗经·大雅·荡》的“疾威上帝,其命多辟”那样,对“天公”的兴风起雨表示不满。《书怀赠南陵常赞府》:“岁星入汉年,方朔见明主。调笑当时人,中天谢云雨。”以滑稽诙谐的东方朔自喻,因调侃朝臣而被放逐,未能沐浴君之恩泽。对世俗时人谑浪不经的“调笑”,这也是李白性格傲岸的一面。在《赠崔侍郎》里他曾把对方视为知己:“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洛阳因剧孟,托宿话胸襟。……扶摇应借力,桃李愿成阴。笑吐张仪舌,愁为庄舄吟。”这是在翰林因“高风摧秀木”以后,向人求援举荐的诗。此处张仪吐舌之典故,意在用纵横家狼狈时的自负,说明谈笑间有大本领在,只是缺少东山再起之机会。正如《赠潘侍御论钱少阳》所说的“眉如松雪齐四皓,调笑可以安储皇。君能礼此最下士,九州拭目瞻清光”,充满了自信!
综上看来,李白诗里响彻着形形色色、丰富多彩的笑声,笑声贯穿了李白的一生。笑在他的诗中是最为闪烁光亮的字眼,比起他所喜爱的明月与美酒,在爽朗、高迈、傲岸、自信、乐观、豪爽、透彻上,更为耀眼,拉近了自己与读者的距离。他用笑畅豁自己的胸襟,也用笑讥讽抨击邪恶的事物;用笑赞美世间美好的事物,也用笑鄙夷一切平庸与丑恶。他的笑明朗得就像晶莹之月,不含杂质;他的笑就像侠客的豪爽,使人扬眉吐气;他的笑又像仙人般飘逸,凌凌然有昂首天外、举颈八荒的风采。他对朋友的笑,就像酒后耳热,开怀一笑,无所间隔。又像《金陵白下亭留别》所说的“向来送行处,回首阻言笑”,正是以笑面对人生。他对上层社会的“冷笑”与“调笑”正代表着一种平民精神的自尊与傲岸。他不厌其烦地写了许多身份各异的美女的笑,是对人世间美的歌颂,无所忌惮,又是那么天真。人生有笑也有哭,他的《远别离》“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不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是神话中的哭,但也有感人之处。他有不少送别、惜别诗的结尾写到哭与泪:
耻作易水别,临岐泪滂沱。(《留别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
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江夏别宋之悌》)
念别复怀古,潸然空泪流。(《送方士赵叟之东平》)
空余贾生泪,相顾共凄然。(《金陵送张十一再游东吴》)
因君此中去,不觉泪如泉。(《送杨燕之东鲁》)
相思如昼夜,东泣似长川。(《送王孝廉觐省》)
送君从此去,回首泣迷津。(《江夏送张丞》)
徘徊相顾影,泪下汉江流。(《江夏送友人》)
首例是对易水之别涕泪滂沱的否定,实际上否定命题的前提即包括肯定命题——临岐分手必然“于此泣无穷”!其所以化悲语为壮语,则是为了抚慰他的兄长而已,以下多例便是明证。以上所别所送的人物多种多样,并非都是生死之交或莫逆之友,都伤心得要流泪,但都出现在结尾。论者曾指出他的这类诗存在以水之长喻友情之长的公式[3],现在看来,以流泪之多喻友情之深,是他的又一种模式。而且蔓延到其他题材里,都用在结尾。《秋登巴陵望洞庭》的“郢人唱白雪,越女歌采莲。听此更肠断,凭崖泪如泉”,《宿巫山下》的“高丘怀宋玉,访古一沾裳”,《秋夕旅怀》的“含叹想旧国,泣下谁能挥”,《洗脚亭》的“西望白马州,芦花似朝霜。送君此时去,回首泪成行”,《寄远》其六的“流波向海去,欲见终无因。遥将一点泪,远寄如花人”,《学古思边》的“胡地无春晖,征人行不归。相思杳如梦,珠泪湿罗衣”,《秋浦感主人归燕寄内》的“寄书道中叹,泪下不能缄”,以上并非全部,都是写自己流泪。还有代人流泪,如“代内”之类,并不包括在这种类型中。我们不能说这些泪都是假的,是因文造情,但总觉雷同、刻板、不自然,赶不上他的“笑”那样感人,那样性格显豁!人世应有笑也有哭,李白哭之不深切由杜甫弥补了。哭在杜甫,杜甫哭天下、哭丧乱、哭百姓、哭人生、哭得呼天抢地!《兵车行》、“三吏三别”、《悲青坂》《悲陈陶》《哀王孙》《哀江头》,无不由哭组成,由血泪浇灌而出。《白帝》的“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又呈吴郎》的“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沾巾”,《登岳阳楼》的“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乃至去世之年的《白马》“丧乱死多门,呜呼泪如霰”,《逃难》的“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杜甫诗是由“百年歌自苦”构成,他的哭与李白的笑达成一种互补,表现了大唐由盛世到安史之乱衰变的全过程。李白的笑是振作的、鼓舞的,给人欢心与昂扬;杜甫的哭是沉痛的、深广的,给人更多的思考与反思。人世也有不哭不笑者,始终保持一种恒温,不激不奋,不火不燥,不酸不痛,那就是追求内静外寂的王维,他似乎把情感的两个极端——哭和笑,调节到适中的程度!在他的诗里很少看到哭或者笑,始终能把情绪控制到零度,不升不降。这是以一种“无可无不可”的观念为支撑。然而诗是感情的发抒,他的诗缺少大悲大痛大笑大乐的感情。尽管他是艺术的全才,在诗艺上也非常讲究,但总缺少激动人心的旋律,也缺乏沉痛的忧患,所以,他的诗比起李杜,不能不说逊色不少,少了些光焰,也少了扣人心弦的感情!李白的笑,大笑、调笑,简直与“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王维判若两人,正是在哭笑的不同,使他们三人代表盛唐气象的丰富多彩。笑在李白,则展现出那个让人怀念的时代阳光灿烂的一面,以及朝气蓬勃昂扬向上的风采!
[1] 李肇:《国史补》卷上“李阳冰小篆”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7页。
[2] 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7册3445页。
[3] 罗忼烈:《话李白》,《两小山斋论文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