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战与欧洲联合思潮
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人类社会进入大工业时代以来的第一次大规模战争,它以空前的血腥和残酷著称于世。一战的主战场在欧洲,早在战争期间,不少有识之士就开始积极思考、寻找保证欧洲长久和平的方案,提出了包括欧洲联合在内的种种和平构想。一战结束后,世界格局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美苏崛起,欧洲衰落。战后的新形势、新危机、新挑战大大激发、强化了欧洲人的区域联合意识。在一战的刺激、推动下,近代以来的“欧洲”观念终于得以冲出个别学者、教士、官员的象牙塔,发展壮大成为一股强劲有力的政治思潮。
1914年6月28日,在波斯尼亚首府萨拉热窝,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Erzherzog Ferdinand)及妻子索菲(Sophie)被塞尔维亚族青年普林西普(Princip)刺杀。此事迅速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仅仅一个多月后,欧洲各大列强就卷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战之中,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一战是帝国主义列强间长期矛盾的总爆发。19世纪下半叶以来,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纷纷进入帝国主义阶段,他们在经济上恶性竞争,在政治上逐步结成对立的军事同盟体系,而对殖民地的争夺大大加剧、加深了列强之间的固有矛盾,引起了一系列的政治危机和军事冲突。[2]在这一过程中,德国扮演了一个特殊的角色。作为后来居上的工业大国和后起的殖民列强,德国国力的快速提升和咄咄逼人的扩张态势,对列强既有的利益格局带来了强大的冲击和震撼,给世纪之交的世界带来了搅动和不安。[3]因此,不少学者认为,德国对一战的爆发负有更多的历史责任。
与近代欧洲的历次战争不同,一战的规模、血腥程度及造成的损失,都达到了旷古空前的程度,远远超乎当时人们的想象。开战之初,大家普遍认为,这次战争就像19世纪的普法战争一样,经过一两个大的战役,最多用几个月的时间,就可以见分晓。但谁也没有料到,战争一打就是四年多。特别是在战争后期,对那些精疲力竭、苦苦支撑的欧洲列强来说,战争成了一种永无休止的煎熬和折磨。在战争中,大工业催生出的新发明、新武器得以广泛地试验和应用。飞机、坦克相继亮相,毒气、潜艇轮番登场。在壕沟、铁丝网、机枪、巨炮构筑的现代化阵地面前,成千上万风华正茂的年轻生命顿作灰飞烟灭。1916年爆发的凡尔登战役,因其空前的血腥、残酷,在历史上素有“地狱”和“绞肉机”之称,德法双方各伤亡三十多万。在同年的索姆河战役中,英军第一天的伤亡人数竟高达六万,其中包括一半以上的参战军官,如此惨烈的牺牲,即便是后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也无法与之相比。[4]一战共造成一千多万人死亡,直接经济损失高达一千八百亿美元[5],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浩劫、大灾难。
巨大的战争灾难迫使欧洲人进行深刻的反思,更促使他们积极探寻保证欧洲持久和平的具体方案。早在战争期间,欧洲就流行着三种和平观点。第一种观点认为,只要成立和平协会、召开和平会议、缔结和平条约,就可以制止并最终消灭欧洲及世界的战争。第二种观点主张建立世界性的国家联盟机构,用来调解、仲裁国家间的纠纷矛盾,进而达到减少冲突、避免战争的目的。就像美国总统威尔逊(Wilson)于1918年1月在其“十四点”计划中提到的:“必须根据专门的公约,成立一个普遍的国际联合组织……”[6]第三种是欧洲联合的思想,即欧洲国家通过出让主权,合并利益,建立超国家的联邦机构,从而彻底地、永久地消灭彼此间的战争。例如,在战争刚刚爆发之际,英国《观察家评论》就刊发了文章,认为“欧洲合众国”是结束战争的唯一出路。[7]又如,在战争末期,意大利热那亚大学教授阿提利欧·卡比亚蒂(Attilio Cabiati)和工业家吉奥瓦尼·阿涅利(Giovanni Agnelli)认为,要想消灭欧洲的战争,就必须成立拥有统一的立法权及行政权、像美国那样的联邦制国家。[8]与前两种观点相比,战时的欧洲联合主张尚处于破土发芽的阶段,并不具有特殊的地位和特别的影响。
真正让“欧洲”思想得到蓬勃发展的,是一战带来的世界格局的结构性转变和欧洲人的危机意识。一战以前,特别是19世纪以来,欧洲成为世界的中心、重心,欧洲统治着世界。在政治上,美国、拉美、英国的自治领均已欧化,欧洲列强还在亚洲和非洲大部分地区建立起殖民地。在经济上,欧洲扮演着世界工厂、世界银行的角色,它的资本技术输出带来了全球经济一体化。在文化方面,欧洲不仅影响了人们的生活方式,还影响了人们的思维方式。然而这一切,在一战后完全地改变了。
首先,第一次世界大战大大削弱了欧洲帝国主义国家的力量,促进了亚非殖民地半殖民地民族独立意识的发展。在这些地区相继成立了共产主义性质和民族主义的政党。新政党的诞生使民族解放运动有了新生的领导力量,有力地推动了亚非地区的反帝爱国革命浪潮,极大地撼动了西方列强的反动殖民统治。其次,美国和苏联的崛起。早在一战前,美国就已经悄然崛起,在一战中,美国进一步确立了它的领先地位,到20世纪20年代末期,美国的工业产量至少占世界工业总量的42.2%,高于包括苏联在内的所有欧洲国家的产量。[9]同样具有冲击力的是,一战后期,在帝国主义的薄弱环节俄国爆发了无产阶级革命,诞生了世界历史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最后,欧洲自身的分裂与衰落。随着奥匈帝国、俄罗斯帝国、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战争中瓦解,德意志帝国在战后被削弱,在它们原有的土地上,成立了一系列新的民族国家。然而光鲜的“民族自决”旗帜难以掩盖欧洲政治、经济碎片化的不争事实。在国际政治、经济大舞台上,作为整体的欧洲的竞争力大幅下滑。一战后,欧洲丧失了世界范围的霸权,丧失了世界中心的地位。
鉴于上述危机情况,欧洲的大批有识之士迫切地认识到,要想阻止下滑衰落的趋势,欧洲就必须联合起来。例如,德国记者路德维希·奎塞尔(Ludwig Quessel)和阿尔弗雷德·卡普斯(Alfred Capus)写道:“战争损害了欧洲经济,使欧洲的各民族,不管是胜者,还是负者,都处于受两个强大的盎格鲁-撒克逊世界大国奴役的危险之中……”[10]又如,法国的青年文学家德利律·拉·罗歇尔(Drieu la Rochelle)认为,未来的世界大国是美国和俄罗斯,欧洲的政治、经济支离破碎,很难与这些大国竞争,只有结成联邦,欧洲才有前途,才不会被这些大国吞噬掉。[11]再如,1925年1月28日,法国总理赫里欧(Herriot)在议会发表演说,他宣称:“我衷心希望看到欧洲合众国成为现实。”他还就此补充说明道:“如果我现在全力支持国联,那是因为我把这个机构看成是通往欧洲合众国的第一步。”[12]对于赫里欧来说,松散的、国际化的国际联盟,并非解决欧洲问题的最终之道。只有超国家的欧洲联邦组织,才是欧洲和平、繁荣、强大的根本保证。两战间大量出现的“欧洲”思想、理想、设想清楚地表明,此时的“欧洲”观念早已冲出近代以来个别学者、教士及官员的象牙塔,发展、壮大成为一股强劲有力的政治思潮,形成了相当的社会舆论基础。在这股“欧洲”思想大潮中,以奥地利贵族里夏德·库登霍夫-卡莱基的“泛欧”联合思想最具代表性,也最具影响力。
[1]陈乐民:《“欧洲观念”的历史哲学》,第197-206页;郭华榕、徐天新主编:《欧洲的分与合》,第299-300页;等等。国外研究多限于一般性介绍。英语研究:Peter M. R. Stirk, A History of European Integration since 1914, New York: Pinter, 1996, pp.26-28; Carl Hamilton Pegg, Evolution of the European Idea: 1914—1932, Chapel Hill, NC: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83, pp.8-49; Derek Heater, The Idea of European Unity, Leicester: Leic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2, pp.116-130. 德语研究:Anita Ziegerhofer-Prettenthaler, Botschafter Europas: Richard Nikolaus Coudenhove-Kalergi und die Paneuropa-Bewegung in den zwanziger und dreiβiger Jahren, S.67-85; Vanessa Conze: Richard Coudenhove-Kalergi: Umstrittener Visionär Europas, S.17-25.
[2] 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吴象婴、梁赤民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579-582页。class=zhangyue-footnote
[3] 弗里茨·费舍尔:《争雄世界——德意志帝国1914—1918年的战争政策目标》,何江、李世隆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上册,第1-3页。class=zhangyue-footnote
[4] 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第590页。class=zhangyue-footnote
[5] 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第608页。class=zhangyue-footnote
[6]President Woodrow Wilson's fourteen points speech, 8 January 1918, in: David Welch, Modern European history, 1871—2000: a Documentary Reader, New York: Routledge, 1999, p.85.
[7]Carl Hamilton Pegg, Evolution of the European Idea: 1914—1932, p.9.
[8]Giovanni Agnelli and Attilio Cabiati, European federation or league of nations, 1918, in: Peter M. R. Stirk and David Weigall ed., The Origins and Development of European Integration, New York: Pinter, 1999, pp.14-15.
[9] 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第614-615页。class=zhangyue-footnote
[10]Carl Hamilton Pegg, Evolution of the European Idea: 1914—1932, p.17.
[11] Ibid., p.24.class=zhangyue-footnote
[12] Ibid., p.40.class=zhangyue-footn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