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郑笺》阐发情感的特点
从以上对《郑笺》阐发诗中情感方法的论述中,我们可见《郑笺》阐发情感时的三个特点。
(一)从阐发的方式上看,《郑笺》中有大量的对诗中情感的直接点明,亦有部分对诗中情感细致入微的阐发。
第一,从以上论述可见,《郑笺》中有大量对诗中情感直接点明的文字,主要为“直接点明诗中情感例”。通过这种方式,《郑笺》将诗中情感直接凸显出来,使读者得以立刻领会。
第二,亦有部分对诗中情感细致入微的阐发。主要为“释因例”至“释喻例”。综而论之,这类阐发有以下三大作用:
1. 将诗中情感具体化、清晰化,令人可感可触。
情感虚无缥缈、难以捉摸。要对其加以阐发,首先就要将虚的情感坐于实处,从而使读者能够把握理解。如说明原因,以见诗人产生此情此感的前因后果;或揭示诗人心理,见诗人产生此情此感的心理机制,均可将情感化虚为实,从而得以领会。主要见于上文的“释因例”与“揭示心理例”两则。
2. 消除与诗人时代之隔阂,自然领会诗中之情。
有时我们对诗情的不理解,其实是由于时代隔阂,于名物、典章、礼法、譬况等不熟所致。若将其解释清楚,诗中所要表达之感情自然豁然明了。主要见于上文的“释名物例”“释礼例”“释喻例”三则。
3. 使诗中所要表达的情感与我们的日常体验或人类普遍的经验相符,从而令读者于诗情更易领会,并产生共鸣。
如果说上两种作用的本质是“我去就情”的话,那么这一作用就可称为“情来就我”,即将诗中的情感化为每一个人都有的经验与体会,使读者能从自己的体验中切身感受到诗中所要表达的情感。主要见于上文的“释常情例”。
另外,《郑笺》中亦有少数对诗中写法的说明。但《郑笺》并未对《诗经》之写法加以系统考察,亦未形成通例性的认识。所以这不是十分重要的特点。
(二)从内容上看,《郑笺》对诗中情感的阐发都还是依从于诗序的,但在部分阐发中已可见脱离诗序的端倪。
《郑笺》在阐发诗中的情感时,大部分都是与诗序相合的[1]。但在一些诗中,已可见逐渐脱离诗序政教说的端倪,尤其与《毛传》相比尤为明显。
如《齐风·鸡鸣》:“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笺》:“虫飞薨薨,东方且明之时,我犹乐与子卧而同梦,言亲爱之无已。”《诗序》:“《鸡鸣》,思贤妃也。哀公荒淫怠慢,故陈贤妃贞女夙夜警戒相成之道焉。”《毛传》解释这句为:“古之夫人配其君子,亦不忘其敬。”与《郑笺》相比,《毛传》对《诗》的解释与《诗序》更接近,完全是从政教上加以理解的。可《郑笺》却说“言亲爱之无已”也,转着眼于夫人与国君间的亲爱之情,这已与诗序政教的传统不同了。
又如《陈风·泽陂》:“有美一人,伤如之何!”《笺》:“伤,思也。我思此美人,当如之何而得见之。”《诗序》:“《泽陂》,刺时也。言灵公君臣淫于其国,男女相说,忧思感伤焉。”可见是对男女淫泆的批评。《毛传》对这句诗的解释为“伤无礼也”,即诗中的“伤如之何”,乃诗人对不守礼的女子的感伤。此女尽管美好,但不能守礼,是故君子见而感伤之。很明显,《毛传》中之诗人(君子)是以一局外人的姿态看待诗中事件,并从礼法的角度加以评论。而《郑笺》却认为是诗人在与心上人分别后的感伤。所悦之女思之而不能见,故甚为忧思。是故《郑笺》中之诗人是思念女子的男子,此诗句即表达了男子自己对女子深深的喜爱和思念之情。由此可见,此诗中《毛传》之说显得拘礼而板滞,有很浓重的教化意味,与诗序是相合的。而《郑笺》之说则动情而感人,体现出爱情的迸发和情感的涌动。尽管孔疏在申郑时,最后仍不忘说一句“刺时也”,似乎《郑笺》认为诗句是通过描写不好的行为以进行讽刺。但不论如何,单独看笺已看不出讽刺之意,而完全是男子与女子情感的表露。在某种程度上,《郑笺》在解释这句诗时已对诗序有了一定的破除。
又如《郑风·东门之墠》:“其室则迩,其人甚远!”《笺》:“其室则近,谓所欲奔男之家。望其来迎己而不来,则为远。”《诗序》:“《东门之墠》,刺乱也。男女有不待礼而相奔者也。”即对男女不待礼而奔的批评。《毛传》:“迩,近也。得礼则近,不得礼则远。”这还是从礼法的角度出发的。《郑笺》却详述女子心理:男子之家并不远,但女子因为觉得对方不来见己,故而在心理上感觉非常的遥远。由此可见,《郑笺》中远与不远完全由女子心中的感觉所决定,郑在解释诗句时是完全从情感的角度出发的。与《毛传》相比,《郑笺》此处说诗已将情感置于礼上,不再从礼的角度对诗中之事加以评判,转而沿着人之常情对诗中人物加以理解,对其情加以阐发。再如此诗末句:“岂不尔思?子不我即!”《笺》:“我岂不思望女乎,女不就迎我而俱去耳。”亦可见《郑笺》完全是从情感的角度阐释诗句,而丝毫看不出诗序所谓的“刺乱”的痕迹了。
由此可见,《郑笺》在对部分诗歌情感的阐发中,已经有脱离诗序的情况出现了。但是,这些还只是“端倪”而已,并非普遍的情况。因为从数量上看,《郑笺》的这些阐发还非常少,远远比不上对诗序的遵从。从内容上看,即便在以上所举诸诗中,《郑笺》对其他诗句的阐释还是在诗序的框架之下进行的,从一首诗的整体来看,并未抛开诗序。
总之,《郑笺》对诗经情感的阐发大部分都是依据诗序而作出的,也有少部分对诗序有所脱离。但这些脱离为数还非常有限,仅是端倪而已。
(三)从效果上看,《郑笺》对诗中部分情感的阐发简练、准确而深刻,乃至成为人们共通的情感的代表词句。
主要见于上文的“释常情例”中,其他例中也略有一些。依《郑笺》所阐发情感的类型的不同,大致可分为以下两类:
1. 男女之情
《卫风·氓》:“不见复关,泣涕涟涟。”《笺》:“用心专者怨必深。”
郑笺此语,可堪称作妙言警句了。其实我们都有体验,当一人无比在意、无比钟情于另一人时,自然无时无刻不情系于之。而对方若稍有不合己意之举,那怨恨自然也会无比之深。郑笺此语,可谓是以高度浓缩的表达洞彻人类普遍之情。
《陈风·月出》:“劳心悄兮。”《笺》:“思而不见则忧。”
思念一美丽女子而不见其人,故内心忧闷。相思时切切期盼之情,盼而不见之忧心,正是如此。
2. 夫妻之情
《周南·螽斯》:“螽斯羽,诜诜兮。”《笺》:“凡物有阴阳情欲者无不妒忌。维蚣蝑不耳,各得受气而生子,故能诜诜然众多。后妃之德能如是则宜然。”
所谓“凡物有阴阳情欲者无不妒忌”,乃言人性物性之相通,读之令人哑然失笑,却又不得不点头称是。人于配偶之独占与排他,岂非如是乎!
《秦风·小戎》:“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笺》:“心曲,心之委曲也。忧则心乱也。”
丈夫在外打仗,妻子忧虑之而致心乱。担心思念亲人之亟,亦正如是。
总之,《郑笺》对以上诗中情感的阐发,不是长篇大论,而是用短短的几个字点明人类的普遍情感。由于这些阐发简练浓缩而又意蕴丰富,甚至已成为人们普遍情感的代表词句。由此可见,一方面郑玄对于诗中的情感有非常好的洞悉与把握,另一方面郑玄本人或即是对情感非常通晓之人。
[1] 关于《郑笺》阐释诗情大部分与《小序》相合的情况,详可见孔德凌博士论文《郑玄〈诗经〉学研究》(山东大学2007年博士论文)的第四章《郑〈笺〉与〈毛诗序〉》,兹不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