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
随着人类进入全面符号时代,马克思主义的当代形态必然是符号学的。马克思主义符号学或符号学马克思主义,并非某些人的迷思,也不是振臂一呼心血来潮的产物,完全是时代大潮使然。
科技拜物教,创新神话,物理、数字和生物技术的超常融合发展,未来5至10年,人类社会将以难以预料的速度、深度和广度全面卷入智能时代:人类自然演化的历史行将终结。万能基因剪刀,可以无中生有任何事物,包括人类自身。3D打印机任意挥洒想象,塑造世间万物,定制人间万象。万灵的感应器,替代人类全部触觉,海阔天空,上天入地,没有任何障碍,无人驾驶比有人驾驶更加安全。可植入技术、数字化身份、可穿戴设备、大数据与人工智能参与决策、比特币和区块链共谋、智慧城市,再加上万物互联,人类世界正被彻底改变。人类不再是单方面使用符号的动物,而是符号使用的动物。人类被自己的所造物——符号世界所围困。2016年,围棋九段世界冠军李世石被机器人阿尔法围棋战败,只是一个颠覆性时代到来的预言。
符号学在世界东方的时兴不是时髦,而是被符号化的时代所唤醒,为窘迫的现实所催逼;马克思主义的复归,不是应景,而是它的实践品格和未来朝向,使它没有理由放弃对我们当今和即将面临的时代的解释权。面对第一次、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文化后果,经典马克思主义响亮地发出“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呐喊。余音未了,第三次工业革命呼啸而过。而在第四次工业革命的集结号下,竟然是智能人与自然人的合作或对立,人在与智能合体之后,如何实现自身的救赎,是马克思主义符号学所必须回应的时代课题。
我们已经没有时间耸人听闻,人类转型的巨大力量和超级速度,甚至让我们来不及正视。习以为常的人类中心主义和盲目自信,使我们对身边瞬息万变的一切懵懂无知、措手不及。人类高傲的头颅,正在使自己坠入无底的深渊:面对被符号泛滥甜蜜地淹没的事实,人类越来越丧失面对现实和眺望未来的能力。
马克思在《资本论》首篇,把商品作为符号,符号就已经是社会生产的物质基础。事实上,任何商品生产都是物性劳动和智性劳动的结合,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中已内蕴符号价值。当且仅当智性劳动一端在商品生产中迅猛发展,直至一家独大的时候,信息社会、智能时代就已不可避免地到来。符号价值从来就不是所谓的商品增殖部分,它本身就是商品价值的内在要素,是构成经济基础的重要基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鲍德里亚们所说的拟真、象征交换等,对于信息社会而言,从来就不在实在世界之外,恰恰是它们构成了实在世界本身,是对这个实在世界基本特征的指认。用“物质/文化”或“文化/经济”二元论,说不清楚商品和社会问题。要深入地理解这一点必须回到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基础、商品分析。
说到底,信息社会一切看似玄而又玄的现象,只有回到对经济基础和商品社会的透彻分析才能解决,才能得到具有说服力的解释。可是,在这一点上,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学者似乎没有做好准备,或者说还没有清醒的认识,而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好像又走偏了路子。
中国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实践大国。丰富的革命斗争实践,使中国有了一个战斗的、批判的马克思主义。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历次政治运动的折腾,由于改革开放进程中太多的矛盾与纷争,到如今我们仍然面临一个十分迫切的问题:构建一个建设性的马克思主义。经典马克思主义之所以具有强大的战斗力、号召力和生命力,是因为它有坚实的哲学基础、思想基础和学术基础,它是建立在对19世纪资本主义社会的深刻认知、对人类历史发展的深彻洞察、对人类未来走向的清晰判断之上的。它是基于马克思对人类全部知识、文明和思想成果的毕生探究,基于马克思与德谟克利特、伊壁鸠鲁、亚里士多德、斯宾诺莎、休谟、康德、黑格尔、施蒂纳、蒲鲁东、赫斯、斯密、李嘉图、西斯蒙第等思想者的反复论辩。而当今的马克思主义恰恰缺失这一重要的基础,往往流于政治主流意识形态的空洞说辞。斯大林时代教科书式马克思主义的学术基础,不仅与今天的社会现实没有关系,而且与发展了的资本主义也有霄壤之别,更不必说对网络时代媒介社会的经济基础和商品形态进行缜密分析。丝毫不接地气,也不与时俱进,缺乏知识性、学术性支撑,拒绝与同时代思想交锋,对于亲见的社会现实视而不见或者毫无解释力的学说,单靠话语传声筒的力量,如何征服人心?意识形态空心化,显然与当今马克思主义思想学术知识空心化密切相关。
而西方马克思主义,从第一代的代表人物葛兰西到第二代的阿尔都塞,到第三代的普兰查斯,再到第四代的拉克劳和墨菲,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模式已被翻转。意识形态逻辑不再决定于基础逻辑,而是成为基础逻辑本身,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构成变为符号学马克思主义的“话语构成”。对当今资本主义社会的研究从话语开始到话语结束,从意识形态起到意识形态终,马克思主义变成单纯的话语批判理论或文化批判理论。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基础和商品分析的放逐,对“经济主义的马克思”的背离,不仅使社会关系隐匿不见、模糊难辨,也使人类的未来暗淡无光。为批判而批判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如果不是正在走向穷途末路,那就是正在演变为学术表演。
符号社会,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社会。人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大规模处理符号的经验。当今的马克思主义必须学会处理符号问题,而不能局限于前三次工业革命的眼光。符号劳动是商品生产的内在构成要素,符号价值是社会经济基础的重要基石。要处理好符号问题,只有回到经济基础、商品分析。符号从来就不是什么异己力量,学会重视符号、善待符号、理解符号,才能充分开掘和发展符号生产力,才能从被符号奴役的困境中取得主动,实现突围,获得人类的再次解放。而一旦无视事实,把符号视为社会的冗余,文化的毒瘤,泡沫经济的罪魁祸首,时代发展的洪水猛兽,符号就会被异化,反过来又形塑和异化人类社会。为符号正名,为符号社会立法,重建马克思主义面向当今世界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现实维度,构建一个建设性的马克思主义符号学,既是当务之急,也是“马克思主义符号学丛书”的学术使命。
回到经济基础,回到商品分析,回到社会关系,回到未来朝向,这是我们构建建设性的马克思主义应当遵循的基本原则。
即便这一天就在眼前,一个自然人、机器人、智能人并存的世界,而人类依然能够诗意地栖居,能够与自己的所造物、与无所不在的符号和谐共处,共同奔赴美好的未来。老实说,这就是我们的学术期待,如此简单,如此辽远,而又如此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