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西游:《西游记》的接受和演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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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西游记》续书创作的心理成因及社会背景

文学是一种创作,但是在中国古代通俗小说的发展史上,却出现了“傍人门户”的众多的续书。我们这里所谓的明清小说续书,是指明清时期,文人以前人创作的长篇通俗小说为母本,在继承原作的基础上,对原书的人物、情节等作进一步开拓、加工和改编的续书,如《续金瓶梅》《后西游记》《续西游记》《西游补》之属。明清时期,续补小说成为一种时尚,这不仅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独特的,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不多见的。这种现象的出现,是由诸多因素造成的。在不同的心理支配下产生的续书,不仅所表现的思想内容不同,而且所取得的艺术成就也不一样。

创作动机之一:受经济利益的驱动,以牟利为目的。中国古代通俗小说具有双重的品格,它既是精神产品,又是文化商品。中国古代的通俗小说是从宋元时期的“说话”艺术演变而来的,因此它不可避免地要与商品经济发生联系。从明朝中后期开始,文学渐趋于大众化,这是由于商业的发展、城市的出现、市民阶层的形成所造成的,这样的社会环境,无疑对通俗文学的产生提供了有利的条件。尤其是市民阶层的形成,他们需要通俗文学,而生活在下层的文人可以靠收集、整理然后出卖文本以维持生计,书坊则可以靠刊刻获得丰厚的利润。由于有了这样的客观条件,从明朝中后期开始,我国通俗小说的创作十分繁荣。但是像《三国演义》《西游记》这样优秀的通俗小说隔几十年、上百年才出现一部,这自然无法满足人们的需求,因此为了获得利润,为了生计,就出现了“近来词客稗官家每见前人有书盛行于世,即袭其名,著为后书副之,取其易行,竟成习套”〔清〕刘廷玑《在园杂志》,见黄霖、韩同文编《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84页。的通俗小说的创作局面。既然袭其名而能易行,那么获利就可能颇丰。因此,为了经济利益而写续书就成了续书创作动机之一。从我国通俗小说的续书创作来看,确实存在这样的心理原因,最明显的莫过于《东游记》《南游记》《北游记》等一批续书的出现。百回本《西游记》问世之后,很快风行一时,因为这种“驾虚游刃”“向壁虚构”的创作方法,获得了读者的极大认同。接下来,便出现不少《西游记》的续书。当然这所谓续书又分几种情形:一种是模仿《西游记》笔法,选择相似的题材,偶尔借用一下前书的人物,如《南游记》《东游记》,从书名就可以知道是模仿前者;孙悟空、观音等形象也在里面出现。可笑的是,《南游记》居然为孙悟空编出了一大帮儿女,尤其是那位女儿“月孛星君”,泼辣得很呢。《东游记》中孙悟空疾恶如仇的脾气不减当年。因为八仙与龙王争斗不休,玉帝派兵擒拿,惹恼了大圣,“一棒打下,二十万天兵没其一半”。这些被刘廷玑称为喷饭之作的续书,显然是想借《西游记》的名声,从而获得丰厚的利润。这样的创作心理,不断体现在某些续书的创作中,例如随着《儿女英雄传》的畅销,马上就有《续儿女英雄传》出现;《彭公案》《施公案》的流行,又引出了许多续集。即使是当代,一部电影或是电视剧受到观众的欢迎,紧接着就会有续集出现。这些借重原作名声以助畅销的续书,把续书当作文化商品,为了赚钱而粗制滥造,甚至剽窃抄袭,因而制造了大量低劣的续作,加上他们既无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又缺少深厚的文化修养,这类续作大都被历史所淘汰了。

创作动机之二:弥补缺憾的心理。自古以来,人们听故事、阅读小说总喜欢有头有尾,人物有始有终,因此,续书作者对原著里那些引起读者慨叹、惋惜和遗憾的人物情节或结局进行补憾,使善恶分明、结局团圆。这些是人类心理的一种天然倾向。原著在情节上或是在人物、结局上都不可能绝对完美,这就给读者,包括续书作者留下了想象和创造的空间。读者在阅读时会根据自己的经历、意识和观点,把原著里不能令读者满意的地方或是不完美的地方变得圆满。《红楼梦》的续书大都出自这样的创作心理,因为《红楼梦》给读者留下了太多的缺憾。如秦子忱撰的《续红楼梦》,逍遥子撰的《后红楼梦》无不是这种创作心理的产物。他们或者让黛玉起死回生,宝玉还家,皇帝赐婚,宝、黛终成眷属,并振兴家业(《红楼梦补》);或者干脆使《红楼梦》中的有情人全都复活,让他们喜结良缘(《续红楼梦》)。这些都是作者在弥补缺憾的心理支配下产生的团圆结局。但是这种追求善有善报、善恶分明和大团圆结局的主观愿望,虽然体现了一部分读者(包括续书作者)的阅读心理和审美要求,但却使这类续书有了“狗尾续貂”之嫌。

创作动机之三:泄愤的创作心理。朝代的更替,现实的黑暗,以及个人的遭遇等等,都会反映到文学创作中来。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不仅表现在传统的诗文方面,在续书中也有明显的体现。在我国古代通俗小说的发展史上,续书曾出现过两次高潮,第一次是明末清初,第二次是晚清时期。明末的政治黑暗,清朝的异族统治与压迫,使当时的人们胸中充满了激愤之情,这种激愤之情不吐不快,于是就有人用创作续书的形式来泄愤。

选择创作续书这种形式来泄愤的原因大致有三:一是续书作者的主观原因,这是这类续书创作的最主要的心理原因,即泄愤心理。从一些续书的序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作者或激愤于昏君无道,妒贤嫉能;或激愤于穷愁潦倒,满腹牢骚,胸中块垒,无酒可浇。二是从客观上讲,明清小说续书的产生,与明清政治、文字狱有关,假前人之名托言古事是远身避祸又抒发情志的最佳手段。清初文网森严,续书作者不可能直接描写当时的社会现实,因此就借助能够抒发自己激愤之情的前代名著来吐出胸中块垒,起到以古喻今的作用。三是续书作者想借重原著的名声,让续书能尽快地为读者所接受。因为原著对于广大读者来说,已经耳熟能详,其后续故事能唤醒他们记忆中原本鲜活的人物形象。

“泄愤”中最突出的一类,即是假他人之酒杯浇胸中块垒,续作者借用原著书名和人物,抒写个人怀抱的心理,这也是续书产生的一个重要的心理原因,正如天目山樵《西游补序》所云:“是书虽借径《西游》,实自述平生阅历了悟之迹。”〔明〕董说:《西游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页。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也明确指出《西游补》全书讥弹明季世风之意。可见,作家确有抒发此类难言之意,才选择了为小说名著作续书的方式,从而引发了很多小说续书的创作。

对文学作品的接受者而言,由于接受者所处的社会文化氛围不同,决定了他们在文学作品接受过程中的态度和反应也不同,读者总是不自觉地将自己所处的社会环境所形成的各种心态、道德评价等反射到作品中,在作品中寻找自己的影子。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同一部作品在不同的时间、空间中,有着不同的命运。

由于带有强烈的泄愤心理,所以这类续书中的主观色彩极为浓厚。《西游记》的几部续书同样也带有泄愤心理的色彩,例如《后西游记》尽管作者不详,但从作品的描写中来看,显然是作者不满于寺院的主事仗着皇帝推崇佛法,从事聚敛钱财,愚弄民众的活动,有感而作,同时也为韩愈谏迎佛骨而遇贬潮州鸣不平。所以最早批评续书现象的刘廷玑也承认《后西游记》“虽不能媲美于前,然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清〕刘廷玑:《在园杂志》,见黄霖、韩同文编《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84页。。另外一部续书《西游补》,前人评述其创作心理为“书中之事皆作者所历之境,书中之理皆作者所悟之道,书中之语皆作者欲吐之言:不可显著而隐约出之,不可直言而曲折见之,不可入于文集而借演义以达之”〔明〕董说:《西游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页。。这段评述可以看作是此类续书创作心理的一个总结。

可见,在泄愤心理支配下产生的续书可以说大都是有为而作。作者是有意借旧瓶装新酒,抓住了原著的某一点进一步生发点染,以旧的形式来体现新的内容,是“凡人著书,无非取古人以自寓”〔明〕董说:《西游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的具体写照。由于此类续书的作者具有严肃认真和自觉的态度,作品中不仅表达了新的思想,而且艺术成就也较高,同时还影响了晚清时期的续书创作。但是由于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也造成了作品中议论、说教成分较多,尤其是《西游记》的几部续书,都存在这个缺点。

另外,有些明清小说续书的产生,还与文人游戏心态及书商谋利等有关,续书作者的创作心态是复杂的,有时是几种因素综合而成的。这些因素相互影响、相互渗透,明清小说续书也正因如此才得以产生和发展。由于我们对古代作家的生平不了解,加上古代小说作品主权意识淡薄,这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对作者创作动机的研究。

《西游记》续书产生、流行在明末清初,植根于那个时代思想文化的土壤里,必然带有那个时代思想文化的特征。明清之际,是中国社会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都空前激化的时代,旧王朝颓败难免,濒临灭亡;新王朝杀伐屠戮,立意崛起。在思想文化方面,经世致用之学开始受到重视,王阳明的“心学”渐失往日魅力,已经失去当时惊醒世人“一时心目俱醒,若拨云雾而见白日”的风光。王学末流的流弊也越来越大,因此受到思想界的反对或修正。如出现了东林派对王学思潮影响下目空一切,破坏名教,空谈心性的弊端的激烈抨击。砥砺名节、尚博尚实的学风,复兴古学、务为有用的学风逐渐取代师心蔑古的学风,出现了复归传统的思潮。嵇文甫曾这样概括晚明思想界的明显趋势:“其一,从悟到修,这表现于东林各派的王学修正运动,以及云溪、憨山等尊重戒律,持唱净土;其二,从思到学,这表现于古学复兴,及西学的输入;其三,从体到用,这表现于张居正、徐光启等的事功思想,及左派诸人的大活动;其四,从理到气,这表现于刘薇山等的反理气二元论。这几种趋势,矛盾冲突,参互错综,形成一个斑驳陆离的局面,然而进一层追求,观其会通,尚可以看出一个总趋势,即从超现实主义到现实主义是也。从悟到修,悟虚而修实;从思到学,思虚而学实;从体到用,体虚而用实;从理到气,理虚而气实。”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论》,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70页。这些都显示从浪漫到现实的转变趋势。及至后来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由明入清,大力提倡“经世致用”之学,已完全不同于前一个时期那种师心蔑古的时代氛围了。这是一个天崩地裂的动荡时代,是一个斑驳陆离的过渡时代。《西游记》续书产生、流行于这一时期,时代思潮不可能不影响到续书的创作、流传和续书的深层文化内蕴。

因此,我们看到,《西游记》中所表现的“强者为尊”、高扬个性的精神,在续书中大大淡化了,代之以更显豁的“收放心”的说教;《西游记》中所表现的反抗传统、追求自由的呼唤,在续书中悄然消失了,代之以向传统的归依认同;《西游记》中所表现的乐观、坦荡、忘怀得失的情怀,在续书中黯然收敛了,代之以避世的“机心”、愤世的顽泼和幻灭之后撒手而去的萧散与疏狂。生当末世的人们,看惯了黑暗、腐败、机变、血污之后,疲惫、绝望,自知身无回天之力,只好且作逍遥游。早期的天真憧憬和昂扬斗志已风流云散,化作一声浩叹。正如《西游补》“序”中所言:“暂为火焰中一散清凉,冷然善也。”〔明〕董说:《西游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页。与此同时,《西游记》中那不畏艰险、引人向上、求索真理的渴望精神,在续书中仍然传承着。这种精神,或体现在唐僧师徒舍生忘死保护经卷中,或跳动在寻求真解的济世热忱里,或融化进小行者、猪一戒等新一代取经人继续西行的身影里、脚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