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旅行
约翰·马尔科姆爵士(John Malcolm)的客人
1825年6月18日,英国驻法大使诺森伯兰郡公爵的巴黎住所举办了一场小型晚宴。主人是约翰·马尔科姆爵士,他之前因好奇而前往法国参加查理十世(Karl X)在兰斯的加冕典礼,现在则在大都会巴黎享受几周的假期。1783年到1822年,约翰爵士除了几次短暂停留在家乡外,一直以东印度公司雇员的身份待在印度及波斯。他现在挂着少将的军衔,处于退休状态;1827年,他再以孟买总督身份回到印度任职两年多。那晚的贵宾是当时全世界最著名的自然科学家及旅行家亚历山大·冯·洪堡。此外,还有尤利乌斯·冯·克拉普罗特(Julius von Klaproth)男爵及乔治·托马斯·斯当东(George Thomas Staunton)爵士。居无定所的语言天才克拉普罗特在科学界的名声并非毫无争议,却拥有令人难以领教的过人精力:在柏林王室图书馆自学古汉语,1802年起担任歌德的中国研究顾问。他到蒙古、格鲁吉亚及高加索旅行过,出版过许多有关亚洲地理、历史及语言的作品。尽管克拉普罗特在法国及俄国发迹,却在1823年耍了一个重要的语意学手段,将新的“印欧”语言学改名为“印度日耳曼”语言学。在某些人眼中,他是普鲁士间谍,当他试着把在一张中国地图上“发现”的列岛以他死去的赞助者扬·波托茨基伯爵之名命名时,轰动一时。
乔治·托马斯·斯当东爵士是第一位以中文和中国皇帝交谈的英国人(家族来自爱尔兰)。他父亲乔治·伦纳德·斯当东(George Leonard Staunton)爵士便是1793年至1794年马戛尔尼勋爵出使北京使节团的代表。当年12岁的托马斯在漫长的旅途中,从两位同行的中国教士处学到了基础中文,因而能在1793年9月14日晋谒乾隆皇帝时令其大吃一惊。小斯当东接着长年出任广东的东印度公司代表。1817年,他返回英国成为议员,常在中国事务上受其政府咨询。1823年,他和伟大的印度学家亨利·托马斯·科尔布鲁克(Henry Thomas Colebrooke)成立了皇家亚洲协会。
那一晚,冯·洪堡几乎就像在其他参与过的社交场合,主导着谈话,谈的是墨西哥和秘鲁,尤其是冯·洪堡当时的主要焦点——地球的气温分布。在此,我们只对四位名人的生平感兴趣。四位都有过长距离的陆地旅行经验,但全都未像库克船长那样“发现”过全然陌生的地域。不过,在他们自己组织或参与的旅行中,他们都对自己勘查的国度有重要的新认识。四位全是受人敬重的专家。冯·洪堡对拉丁美洲的认识,大概胜过所有当时在世的拉丁美洲人,此时正好出版了自己美洲之旅巨著的核心部分:三大册《新大陆赤道地区旅游纪行》(Relation historique du voyage aux régions équinoxiales du Nouveau Continent,1814-1825),一块世界文学的瑰宝。马尔科姆爵士则通晓印度,在印度四处旅行,并写过许多有关印度近代历史的作品;1815年,他的《波斯史》出版,为他赢得牛津大学荣誉博士学位,并成为全面论述伊朗历史的代表作品,近百年都未被取代。克拉普罗特基本上是位中亚专家,不断受人引述及咨询。斯当东爵士是大英帝国举足轻重的中国专家,其学术成就在于翻译了清朝最重要的律法文献。
四位权威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欧洲以外的知识都和帝国有关。最不明显的要算冯·洪堡。1799年至1804年,他以私人名义自费到西班牙的殖民王国内旅行时,毫不留情地批评了西班牙政权。但他的旅行计划仍要视西班牙殖民地当局同意与否而定,所以1829年他毫无选择,只能透过接受沙皇的官方邀请来认识俄国及西伯利亚。克拉普罗特是沙皇帝国的枢密官,身负扩张沙俄版图的官方任务,前往东亚和东南亚旅行。斯当东孩提时就以英国公职身份出游。至于马尔科姆爵士,身为将领、外交官、行政首长及学者,已是当时最成功的帝国缔造者之一。
从多方面来看,马尔科姆爵士的客人深富启发性:19世纪初期(其实在18世纪后半叶即已如此),旅行家已能够功成名就。从他们的社会地位来看,他们是学者,同时也是士绅、社会精英的成员。他们不是出于冒险乐趣而从事旅行,而是怀有科学目标,并获得国家赞助。他们的知识对帝国有利;就算是冯·洪堡的改革建议,亦有益于西班牙当局,如果他们感兴趣的话。这种层级的旅行无法顺其自然,反而要求最严密的组织。1800年左右,这种高阶旅行成为当时旅行活动的特点。1815年,《爱丁堡评论》的匿名作者从中分出了低阶旅行,认同当时透过出色专家取得的报道水平,却遗憾再也没有任何事物会让这些信心十足的人物感到惊奇。不像17世纪那些提笔写作的商人和珠宝贩子——他指的是夏尔丹和塔韦尼耶——从事未知的冒险,低阶旅行者和一般民众有更多的接触。
不过,在“漫长”的18世纪,在欧洲以外的脉络中“旅行”到底意味着什么?那并非前往英国、德国、法国或意大利旅行的地理上的延伸。欧洲以外的旅行,从来不是一般的出游,即便在周全准备后,仍是一项艰苦危险的任务。布拉格以东的旅行已可算入。旅行家承担着比欧洲内陆旅行更多的报道义务。委托人和观众比较热衷精确的报道,而不是刺激的经历与旅行者的心理状态。现代欧洲大幅领先古希腊罗马及其他文明,不就因为透过实验和旅行的经验而获取到的知识吗?
欧洲以外的旅行,基本上是种旷日持久的活动。一场还算彻底的近东之旅,应该要花上两年的时间,更远的地区费时更久。对许多欧洲人来说,前往亚洲是其职业活动的序幕,可能永远不会回来,或到晚年才能归国。这一点必须纳入我们的旅行定义中。例如,派往中国的耶稣会传教士,要考虑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欧洲。一名全欧倚重的学者安东尼·戈比(Antoine Gaubil)神父,1723年4月抵达北京,1759年7月在北京去世,再也不曾离开过那座首都。100年前,中国传教活动的支柱学者尼可罗·隆戈巴尔迪(Niccolò Longobardi)神父,甚至在中国待了58年。戈比因为自己的法文与拉丁文文笔愈来愈差而臭名昭著——这是积极融入中国环境的结果。在欧洲人看来,戈比算不上一位旅行家,就像摩达维亚亲王德米特里厄斯·坎泰米尔(Demetrius Cantemir)一样。1687年,这位重要的奥斯曼帝国历史著作作者(1734),以15岁之龄前往伊斯坦布尔,一直待到1710年,其间只曾短暂离开过。1740年至1755年,以商人和厂主身份住在君士坦丁堡的让-克劳德·弗拉夏(Jean-Claude Flachat),和王室关系良好,成为第一位获准进入苏丹后宫的欧洲人。他算是“旅行家”吗?
马尔科姆爵士当然是为帝国事务而周游印度。相比较而言,其他的耶稣会教士不像戈比那样恋栈,会被中国皇帝派遣到帝国的偏远地区,例如康熙皇帝的杰出外交官让-弗朗索瓦·热尔比永(Jean-François Gerbillon),在1688年至1698年,八次冒险进入蒙古。这些人并非从欧洲展开他们的亚洲旅行经历,而是从加尔各答或北京这样的亚洲基地出发。只有扩大旅行的概念,这些或多或少一直定居在亚洲的欧洲人才能算是“旅行家”。无论如何,这个时代大部分重要的亚洲文献,是在这种看来持续接触的背景下写成的: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旅游文学,却是第一手亚洲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