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巫僧篇【一】
夜至二更,灯火璀璨的临安城,渐渐有了倦意。
远离主街的民居陆陆续续的灭了灯。
若是在空中俯视,必然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宛若星河的临安灯火,点点消散,最后余下的,是热闹的花街柳巷、有名的酒楼茶肆与各处勾栏瓦子。
这些繁华地,似是害怕被沉寂吞噬,依旧挣扎着向世人展示着自己的绚烂,在静谧的夜空下,在钱塘江边,交织出一片迷人的光网。
在光网的孔隙间,并非完全是漆黑一片,同样存在着零星的不甘寂寞的光斑。
此时,有一处微弱的光斑正在小心翼翼的移动着。
这一点亮光来自城北一座大宅的东跨院,是一只小巧的灯笼。
灯笼的主人是一名年轻男子,名叫顾硕。
顾硕一手提灯,弓着身子向院门处走去,他每一步都走的十分小心,缓缓抬腿,轻轻落下,虽是在自己家中,却显得极为鬼祟。
顾硕的另一只手还牵着一名女子。
女子是顾硕的妻子孙氏。
孙氏被顾硕拖着向前走,身躯则微微后仰,显得并不怎么情愿,越是靠近院门,后仰的幅度越大。
来至院门处,顾硕也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力道越来越大,拧着眉,扭头对孙氏低声说道:“你干什么?”
孙氏同样压低声音,怯生生道:“我、我害怕。”
“这有什么可怕的?”顾硕对妻子的临阵退缩很不满意,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责备。
孙氏道:“我们……这毕竟是偷啊,万一被爹发现,那可怎么办?”
“谁告诉你是偷了?”顾硕瞪了妻子一眼,道,“爹就只有我这一个儿子,这份家产早晚都是我的,我只不过是提前支取一些。”
孙氏显然不相信这套说辞,娇小的鼻子中发出一声弱弱的轻哼,“那你自己去啊,拉着我做什么?”
“我不是没干过这事嘛?你给我壮壮胆。”情急之下,顾硕把心底的实话都说出来了。
孙氏偷偷的给丈夫一个白眼,嘀咕道:“你还不是也怕?”
“哎呀,你就别在这儿絮絮叨叨了。”顾硕有些急躁,道,“此事关乎我这条命,你也不想年纪轻轻就守寡吧?”
孙氏噘嘴道:“谁想守寡了?”
“不想守寡,就快跟我走。”
顾硕打开院门,再次拉起妻子的手,轻手轻脚的向父母所在的院落走去。
顾硕父母的住处,其实与顾硕所在的东跨院仅有一墙之隔,穿过院门便是。
此时顾硕父母的院中极是安静。顾硕的父母都有早睡的习惯,若无应酬,每日定更后便会上床安歇。
因此,仆人们也都早早的回到耳房休息。
顾硕立在院中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并未听到有人说话,料想父母已经睡熟。
于是轻轻地来到正房门前,将灯笼交与妻子照亮,自己则取出提前准备好的小刀,小心的拨弄门闩。
他本无做贼的经验,又有些胆怯,虽是双手握刀,却还是忍不住抖动。
一条并不长的门闩,他足足拨弄了一盏茶的时间,一旁提灯的孙氏,手臂都酸麻了,暗自皱眉抿嘴,也不敢出生抱怨。
待门闩拨开,顾硕已是满头大汗。
他用衣袖沾了沾额头,又深吸几口气,这才一点点将房门推开。
这座正房共有三间,一明两暗。中间的堂屋自是无人,顾硕父母的卧室是东侧的里间。
走入堂屋后,顾硕直奔卧室。卧室的门并未上闩,顾硕轻而易举的便将屋门打开。
他没急着进屋,先是向床上看去。木架床垂着床帐,看不到里面的人,但是能听清,有均匀的呼吸声,而且是两个人的。
顾硕心中窃喜,一切都和他设想的一般,父母全都熟睡,他才有动手的机会。
顾硕回头看了一眼妻子。
孙氏蹙着眉,微微摇头,怯懦的眼神,似是在劝丈夫,收手吧。
顾硕的眉毛瞬间立起,一双眼睛狠狠地瞪向孙氏。
孙氏委屈巴巴的点了点头。
顾硕满意的转回身,一边抬脚进门,一边向孙氏勾了勾手,示意她提灯跟上。
孙氏跟着顾硕来到床头的衣架旁,她知道,自己丈夫是要去公公的衣袋中寻找钥匙。便识趣的将灯笼移近。
顾硕的确是要找钥匙,他的目标是金子,但是金子被锁在箱子里,想要拿到金子,必须先找到开锁的钥匙。
钥匙并不难找,很快顾硕便找到了。
他既紧张又兴奋,拿取钥匙的时候,手不禁抖了一下,哗啦一声,一串钥匙落地。
“谁?!”
床帐中发出一声喝问。
顾硕与孙氏皆是一惊,两人转身欲逃,可为时已晚。
床帐掀开,顾硕的父亲已从床上坐起,正看到儿子儿媳转身时的背影,随后又大喝一声,“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顾硕夫妻见事情败露,心知跑也是徒劳,只好立在原地,低着头默默的转回身。
顾硕的父亲名叫顾廉,是临安城内有名的商人,与人打了半辈子的交道,且能在临安城内立柱脚跟,自是精明之人。
当他看到掉在地上的钥匙后,便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由得勃然大怒,骂道:“逆子,你竟然还学会偷了!”
一边骂,一边东张西望,似是想找一样趁手的家什,好教训这个不孝子。
这时顾母也被惊醒,起身问道:“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你儿子做了贼,还偷到亲爹头上了!”
说着,顾廉由床上站起,他并没找到趁手的家什,于是扬起手,准备徒手教训儿子。
顾母见状,连忙拦住,急道:“不就是钱嘛,你又不是没有,给他就是了。这么大人了,你还打他?”
顾硕见母亲帮他说话,急忙跑到床边,拉住母亲的手,哭道:“娘,你就让他打吧,反正儿也活不成了,让爹打死,总比变成畜生惨死要好。”
顾母听的一头雾水,但是听出自己的儿子是遇到了难事,连忙道:“你乱说什么呢?什么畜生,什么活不成了?”
顾廉气道:“他让一个江湖术士给骗了。那术士说他活不过明晚,除非用一百两金子破财消灾。
“他日间就跟我说了这事,这种江湖术士我见得多了,一听便知是骗人的。我劝他,他也不听,非要金子。
“一百两金子又不是小数,我没给他,这不,晚上就来偷了。”
“那位大师真不是骗子。”顾硕辩解道,“你们见识过花开见佛吗?我见识过,亲眼看到的,就是大师给我展示的。”
顾廉不屑道:“都是些骗人的障眼法,也就是你信。”
顾母见亲生儿子似是真的急切,便对顾廉道:“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百两金子,你又不是拿不出来,就当是花钱买个平安。
“你就给他吧。我们可就这一个儿子,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再后悔可就晚了。”
说道最后,顾母的语气里也带着颤音,看样子顾廉要是不给金子,她也要陪着儿子一起哭。
顾廉叹口气道:“要真是可信,我能不给吗?可你问问你这儿子,不到一个月,他从我这里要走多少银子了?”
“多少?”顾母问。
顾硕不答。
顾廉替顾硕回答:“前前后后足有两千两,全给了那个江湖术士。
“还说他不是骗子?不是骗子的话,之前那些钱是用来做什么的,不够保你的命吗?”
顾母喃喃道:“那还真有可能是骗子。”
顾硕沉默不语。
顾廉看着儿子的样子又气又怜,此时也狠不下心动手打他,知道他也是被人所骗,一时未能醒悟。
沉吟片刻,顾廉对顾硕道:“既然醒了,那今晚就不睡了。你不是对那术士的话深信不疑吗?那为父今晚就陪着你,我倒要看看他的预言是不是真的。”
顾母也说道:“儿啊,别怕,娘也陪着你。”
不多时,顾廉夫妻穿好衣服,带着儿子儿媳来到堂屋落座。
四个人围在一张八仙桌前,顾硕如坐针毡,不停地变换着坐姿。孙氏则安安静静的坐着,时而偷偷看看翁姑,时而偷偷看看自家丈夫。
顾廉夫妻则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儿子。
桌上放着两盏纱灯和一面铜镜,灯光打在四人脸上,形成诡异的光影。
顾硕本就心烦意乱,在几人的注视下愈发的不自在。
他扭了扭身子,怯生生问孙氏道:“有变化吗?”
孙氏轻轻摇头。
此时窗外传来三更梆响,已是子时。
梆声像是敲在了屋内四人的心上,四个人都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就在此时,孙氏一声惊叫,用手指着顾硕的脸,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顾母也发现异状,惊呼声还未出口,两眼一番,便要摔倒。好在顾廉反应及时,连忙扶住。
顾硕见到几人的反应,已知大事不妙。
颤巍巍的摸了摸自己的嘴,又慌乱的从桌上拿起那面铜镜,向脸上照去。
只见自己的嘴向外突出,又尖又长,两颗巨大的牙齿还在不断变大,正一点点伸出唇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