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设计
周记旅肆,门前热闹非凡,客源广至,周掌柜亲自立出门迎接,笑成了一朵花。
可是楼上的一间客房却是万分凄凉,房中的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愁云。
“轻尘,到底什么是芫华呀?”顾久久担心问道。
夜轻尘转过头:“鹊山妖界重山众多,其中有一座猿翼山,山上生长着一种恶草,根茎带有剧毒,名为芫华。”
他叹了口气,轻轻揩拭桑萁额上的汗珠,那张原本邪魅美艳、气势逼人的脸庞,如今苍白的没有一丝颜色,嘴唇也愈发紫青,虽被严实的包在被子里,却还是不停地呼冷,整个床榻都在发抖。
夜轻尘心如刀绞,这两千五百年来,他从未想过桑萁有一天也会离开自己?
那膏药一样贴在他身上的狐狸,两条毛绒雪白的尾巴缠绕着他,那是冰冷的宫殿中,他所能感受到的唯一的温暖。
身为君主,如果连自己的臣子都保护不了的话,又如何护住万民。
难道臣子就不属于天下子民吗?
臣子可助君,也会害君,在君臣之间有一条不能逾越的线。
一旦有朝一日,发现自己的心腹之臣想要谋反诛君,亦或是他的力量已经威胁到了帝位,就当立即剿灭,万不能心存侥幸。
可若这臣是自己的结拜兄弟呢?
他突然想明白了,无论两个人是否跨过这条禁线,生杀予夺之权永远都在君主的手里,他若让他死,他又怎能反抗?是非功过也全都在君主的一张嘴里,如何拥有群臣拥戴而不起造法之心,取决于君主而不是臣子。
“有朝一日,你也会杀死自己的结拜兄弟吗?”
他微微一笑,他终于能回答寞魂影的问题了。可有什么用呢?自己的臣子、兄弟就要死了,只有、只有采到芫华,可是他担心……
夜轻尘垂下头,纤长的睫毛颤抖着:“此毒毒性甚强,就连凝香脂也无法解毒。药师提起芫华,芫华虽有毒性,却可以以毒攻毒,可是,如果我去妖界,你就会有危险。”
顾久久凝视着夜轻尘,眼前的人就像是被大雨淋湿淋透了一番,美丽的眼眸中满是疲倦和不甘。
他半蹲在那人面前,仰起头看他:“你是担心在你走后,寞大侠要来杀我,对吗?”
那人一言不发,只是叹气。
顾久久灵光一闪,笑道:“这世间没有人是毫无瑕疵的,是人就会有软肋,他的软肋就是可以被攻破的防线。当然啦,鬼生前是人也算在内,那么,能让寞大侠害怕的是什么呢?”
“是千里炎火。”夜轻尘抬起头来。
他笑道:“寞魂影畏光更畏火,寻常火焰只能对他造成一定程度的伤害,千里炎火却可令他灰飞烟灭,他就是害怕我会释放出千里炎火,所以才躲在暗处伺机而动。但是,如果我离开……啊,你是在说炎火丹吗?”
顾久久点头如捣蒜,他掀起被子,两只手在桑起身上摸索着。
须臾,捏起一只翠绿色的瓷瓶,嘿嘿笑个不停。
夜轻尘再次把桑萁裹成一只蛹,他问道:“饶是你有炎火丹,难道寞魂影会乖乖的伸长脖子,等你喂他吃吗?”
顾久久道:“轻尘,我总要自己成长起来的,我想有一天,我也能站在你身后,成为你最坚强的后盾。我想能快速的成长起来,独当一面,能像桑萁一样为你排忧解难和你并肩作战。如今情况紧急,我无法学会你的一切,你先教我几招防身的用用,这样,我不仅能保护好自己,还能帮你照顾桑大人,对吗?”
夜轻尘点了点头:“没错,这一路艰难重重,有一个想法在我的脑海中萦绕了很久,就像是另一个自己在问我。”
他盯住顾久久:“我为何一定要带你去长安?如果把你留在泊来镇,而我独自去长安盗取灵芝,这样不是保护你最好的方式吗?可是与你朝夕相处之后,我发现你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你一直在成长,你想要让自己变得更好,在我眼里,你不是一个会老老实实过着平凡日子的人。”
他站起身,突觉心情格外的愉悦:“好,我送给你一件防身武器。”
他又笑道:“你生性纯良,不适合攻,只能防,这世间有一种武器,收放自如,你只要学会两个字就能使用它。”
顾久久大惑道:“这么简单?是哪两个字?”
夜轻尘笑道:“一个字:去,另一个字:来。”
顾久久简直都惊呆了,他道:“这武器还会听人话?”
夜轻尘点头,莫测高深的一笑。
“把你的双手伸出来。”
顾久久跳起来,一蹦八丈高,双手舞动:“啊啊啊,蛇!”
他简直再也想不到,夜轻尘给他的武器竟然是一条蛇,而且还是条腹部长满绶纹,鼻子上有一条长针的蛇,但这蛇却极为温顺,默默盯着顾久久满地乱窜,从两只鼻孔里喷出两道白气。
顾久久跑累了,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潜过去,这才发现那蛇居然像一条小龙,龙头炸开,满头钢针鼎立起来,煞是有趣,伸手拨它鼻孔,就会有两道白气扶摇直上。
“这是蝮虫,生性温和,极易驯服,你记住我教给你的两个字,然后,配合三招。”
他飞掠而来,旋一扭身,对顾久久道:“若敌人正面袭来,本能反应为挡,但你先莫挡,而是侧身避开。”
他扶起顾久久的右手手臂,挡在身前,道:“这一招,是敌人没有武器又速度极快的时候,你可以挡住攻击作为缓冲。”
耳边传来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之后,趁敌人对你掉以轻心的时候,释放出蝮虫,它会自己咬住敌人的喉咙,虽不致死,却可令其浑身麻痹,无法动弹。”
顾久久心跳如擂鼓,他盯着夜轻尘的手,脸一红:“第、第三招呢?”
身后一片安静,夜轻尘眉心一紧,似乎是忘记了。
顾久久急忙抱起脑袋,蹲在地上,大呼道:“最后一招,哥哥饶命!”
夜轻尘的脸上绽开迷人的笑容。
刺史府后园凉亭,狄公捧起一杯茶水,轻轻吹着。
郢州刺史李忠勇坐在对面,他手指不安地敲击着双腿。
须臾,他抬起头道:“阁老,其实郢州并没有发生什么奇案,卑职之所以上书恳请皇帝让您来郢州帮助我破案,是因为……”
他长长叹了口气,狄公笑道:“我知道,这件事一定与太子有关,否则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会如此唐突行事。”
他点头,称赞道:“多年未见,阁老还是如神人一般,万事尽如您所料。”
他继续道:“确实与太子有重大关联,这是因为,嗨,都是卑职不慎,这些年与太子来往的书信全都被奸人盗走,虽然内中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可一旦落入皇帝手中。”
他从椅子上弹起来,焦躁道:“当年章怀太子就因为一首诗而被皇帝处死,这些书信,若是梁王大做文章,太子、性命难保呀!”
他背手来回踱步,额上冷汗淋漓。
狄公也从椅子上弹起来:“什么?你说书信被人盗走?”
李忠勇道:“正是,否则卑职怎会让大人亲自前来调查?”
狄公道:“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找到书信!”
李忠勇点头如捣蒜,他急忙道:“阁老,为了让您更准确的分析,自书信被盗以来,卑职立即派人守护好现场,连根头发丝都没落进去。”
狄公笑道:“如此甚好,走,你带我瞧瞧去。”
花园拱门外奔进来一条人影,那人匆匆而来,跪地道:“大人,您让小的找的人已经找到啦,是否把他带上来?”
狄公一喜,刺史道:“快,带他进来!”
很快有两名侍卫架着一名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年轻人进了后园,那年轻人本来神情萎靡,甫一瞧见狄公,登时泪如雨下,挣脱出侍卫狂奔而来。
“老爷,老爷。”春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老爷了!”
狄公忙扶起他,两个人对视一笑。
“只要我还活着,就会派人去寻你,看到我狄府的管家也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
他拉起春生道:“走,你陪我一同案发现场。”
春生笑道:“遵命。”
刺史书房,门外有两名守卫执戟而立,房内窗子大开,屋中还算整洁,桌椅摆放齐整,只是那张书案凌乱不堪,文书和画卷洒了一地,像是被人暴力翻找过。而桌案旁的一只书箱也被人打开,几本书躺在地上。
狄公静静观察着,刺史李忠勇的声音传过来。
他把之前所发生的一幕给狄公描述一番:几天前的夜里,他正坐在书案后翻看一本游记,突然,烛光晃动,他转过头,发现窗子开了。耳边传来呼吸声,他慢慢回过头,只看见一张蒙着黑布的脸,便被人打昏了过去。
他叹气道:“当我醒来时,就看到那些藏在书箱中的书信全都被那人给带走了,唉…..”
“你是说歹人是翻窗而入的,对吗?”
刺史走到窗前:“您看。”
狄公走过去,窗沿上赫然一道靴印,可惜只有一双鞋的四分之一。
他摇头叹气道:“若是一双完整的靴印,把它拓下来,或许能够找到此人。”
他又在屋内踱步转了几圈,遗憾道:“证据太少,你又没看到他的脸面,实难突破啊。”
李忠勇哭丧着脸道:“阁老,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狄公道:“不、你容我回去想想。说不定一觉醒来,灵光大闪,或有转机也说不定。”
几个人走出书房,狄公的脚步戛然而停。
众人一愣。
狄公静静聆听着,东厢房传出女人的悲泣声,那声音时小时大,紧接着,却突然没有了,然后爆发出一阵轰隆声,瓷器碎裂之声和唱歌声。
所有人毛骨悚然,狄公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忠勇脸色一绿,急忙解释道:“啊,这女子乃是卑职在江畔花楼赎回来的歌姬。”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这里有毛病。我赎她回来时还好好的,一晚上就成了这样,唉。家门不幸,祸事连连,今年祸事格外多啊。”
狄公道:“这就是你让我另住城南别苑的原因?”
“是的。”他道:“家中乱成一团,万不可再惊扰到阁老。”
狄公点头,抚髯笑道:“你好生休息,万事都有解决的办法,只有养好精神才能突破万难,不是吗?”
李忠勇挤出一丝笑容:“阁老所言极是。”
腾腾云雾翻滚不息,巨鸟御风疾行,两个人骑在鸟背上,大风吹来,脸上被刺的生疼。
“喂,我问你,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到?”
茯苓儿扭过头,身后一个全身包在斗篷里的女人咬住嘴唇,不悦地盯住她看。
她无奈道:“那我也问一问你,到底要我回答多少遍,你才能安静下来?”
那女人撇了撇嘴,突然低声道:“我能不能不去见圣主?”
狂风吹过她脸庞,耳边风声如擂鼓,她大声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那女人浑身一颤,似是吓了一跳:“没、没什么。”
就在此时,云雾像是被一双手拨开,在猿翼山巅,伫立着一个渺小的身影。
那身影虽小如黑点,但在茯苓儿的眼中,却胜却万丈高峰。
她驾鸟疾驰而下,眨眼间,停落在那人面前。
她翻身而下,行礼道:“圣主。”
夜轻尘露出俊美的笑容:“你来的正好。否则,我又要骑两天马才能回去,呵呵。”
他的目光越过茯苓儿肩旁,这才留意到竟然还有一个人,而那人伏在地上,兜帽盖脸,浑身颤抖。他走了几步,“毕方、毕方、毕方。”一只蓝羽红斑的巨鸟兴高采烈地叫个不停。
它甫一见到圣主,双翼张开,似要给夜轻尘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笑道:“你就是毕方鸟。”
“毕方、毕方!”
他脚步声传来,那斗篷人忽然飞了起来,大呼道:“圣主,十七年那桩事非我一人而做,是他,他对我说……”
狄公在房内来回踱步,房门被人推开,春生端着茶水走进来。
狄公喃喃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春生一头雾水:“老爷,您在说什么?”
狄公在桌案后坐下来,凝视着春生:“郢州刺史有问题,此李忠勇非彼李忠勇也。”
春生放下茶水,一脸茫然。
“是您在案发现场发现了什么吗?”春生问道。
狄公点头:“往往一个人越是想要掩饰什么,他所露出的破绽也就越多。”
他笑道:“李忠勇精心布置好事发现场,甚至引我去看窗沿上的靴印,也正是这靴印暴露了一切。”
春生挠了挠脑袋:“我看靴印没什么问题呀?”
狄公端起茶盏,和蔼笑道:“因为长靴沾了泥土才会留下靴印,既然歹人在窗沿上留下了证据,那为什么屋中的其他地方却没有?如果说是他擦掉了屋子里的靴印,那么为什么不把窗沿上的一并抹去呢?”
他喝了口茶,继续道:“再者说,刺史甫一见到歹人便被击晕,那人是如何知道书信在书箱中呢?这么重要的信物,刺史竟糊涂的放在书箱里,而那歹人更加糊涂,他既有能力打昏刺史,为何不先让刺史找出书信,再打昏他呢?”
春生笑了起来:“也许李大人征战多年,心思粗犷。”
狄公放下茶盏,摇头道:“就是因为李忠勇曾经率兵抵御过契丹,做过多年大将军,才比常人更加心思敏捷,行军打仗,敌人随时都可能突袭,若不时刻在头顶悬把大刀,那斩下自己头颅的就将会是敌人的刀,你明白吗?”
春生恍然大悟,骇然道:“您是说,李大人他……”
门外脚步声响起,轻轻扣了三下门。
春生打开房门,那人匆忙奔进来,门前没有守卫,院中也是异常静谧。
那名身穿夜行衣的凌波军躬身道:“阁老,属下遵照您的指令潜入刺史府,暗中观察李忠勇的一举一动,本来他一直坐在卧房看书,直到戌时,烛光一灭,刺史竟然消失在了屋子中!”
他骇然道:“属下进屋查看,未发现有任何机关,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狄公弹了起来:“消失了?”
周记旅肆,房内漆黑一片,没有丝毫光亮。
突然,刀尖穿过门缝,抬起门闩,用力一撬。
“啪”地一声,门闩坠地,一条人影大摇大摆走进来。
“忽”地一声,他打着火摺,慢慢走向床榻。
桑萁的脸愈来愈清晰,跃动的光火下,同时也映照出了那戴着财神面具的人。
他从怀中摸出一颗丹药,塞入桑萁的口中,手指一沉,那药丸似乎被桑萁紧紧咬住,他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大惊失色。
桑萁睁开眼睛,邪魅一笑,那笑容竟意外的好看,床上的人眨了下眼睛。
黑衣人转身而逃,还未迈出一步,桑萁已经风一般出现在他面前。
他倒退两步,“扑通”一声跌坐在床上。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是谁,呵呵。”
桑萁伸手揭开他脸上的面具,果然不出所料,他把药丸凑近那人唇畔。
“这种毒要以毒攻毒,你是知道的,对吗?”
晃动的目光,颤抖的点头。
他邪魅一笑:“很好,我问一句话,你老实回答我,不然,你吃了解药也相当于中毒。”
顾久久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他从草席上站起身来,随手捞起一件长袍披上。
他突然发现床榻上空无一人,被褥叠放整齐,但李业不见了!
也不知道他何时离开的,那他承诺给我的一百金……
敲门声更盛,顾久久来不及再做思考,匆匆打开房门。
顿时又吃一惊。
只见桑萁翩翩立在门外,嘴边漾着笑容,脸上容光焕发。
“你、你不是?”他的嘴被人捂住。
桑萁嘘了一声,脸色忽的一变:“听我说,轻尘有危险!就在郢州刺史府中。”
顾久久一愣,疑惑道:“他不是去妖界为你采摘芫华了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跟我来。”桑萁拉住他手腕,将他带入轻尘的房间。
房门被关上了,一个脸戴财神面具的人趴在地上,嘴边一滩血迹,他的身子纹丝不动,就连呼吸声都没有,似乎是死了。
顾久久吓了一跳,桑萁扶住他双肩:“轻尘救醒我之后就去了郢州刺史府,这刺客就是郢州刺史派来暗杀轻尘的,但是他并不知道睡在床榻上的人是我,因而被我反杀。如今轻尘独自前往,刺史府内必已布下重兵,如同羊入虎穴,我们必速去搭救他才行!”
顾久久张大嘴巴,还未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被桑萁拉住,窗前,一张巨大的羊皮纸鸢被绑在窗棂上随风摇曳。
顾久久稀里糊涂的被束缚在纸鸢上,又稀里糊涂的被桑萁使劲一推。
他发出一阵惊呼,身子直直跌落下去,耳边传来呼呼风声。
“救。”命字还未出口,他的手又被桑萁牵住。
用力一带,两个人将将擦过地面,竟经扶摇而上,神助般的大风吹起纸鸢,两个人像是大鸟般御风而行,直冲刺史府方向。
屋子中,那黑衣人的身体动了动,他倏地睁开眼睛,发出一阵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