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重病在身
我在和疾病做斗争,患的是最糟糕、最突如其来、最痛苦、最致命、最无可救药的病症[13]。发病已经有五六回了,时间都很长,而且痛苦难熬。不过,只要精神上摆脱死亡的恐惧,不因医学展示的威胁、诊断、后遗症而惴惴不安,那么,就是在这种状况下,我还是能够坚持下去的。或许是我抱着不切实际的想法吧。事实上,痛苦并未真正达到非常剧烈、尖刻的程度,一个有自制力的人还不至于发狂,也不至于完全绝望。
我患肾绞痛起码体会到这样一个好处:那就是它教我认识死亡,而过去我是不可能下决心去了解死亡,去和死亡打交道的。我愈是感到重病在身,剧痛难忍,就愈觉得死亡并不那么可怕。我过去形成了一个想法:既然我活着,仅仅是出于生存的本能也得活下去。肾绞痛一来,坚持要活的念头被打破了。虽然疾病带来的剧痛耗尽我的体力,但却没有把我引向另一个有害的极端,即爱着生命,却宁愿死去!
不要怕死,也不要求死。
——马尔提阿利斯
怕死和求死,是两种值得担心的情绪,但求死比之怕死更易获得解脱的手段。
再者,有这么一句箴言,它郑重地告诫我们,在忍受痛苦的时候,要保持得体的举止和不以为意的平静态度,我总觉得这是不切实际的装腔作势。哲学是只注重本质和现实的,为什么竟对外表重视起来了呢?演员和修辞大师十分看重我们的形象举止,就让他们去为外表操心吧!我们的哲学应该大胆允许受病痛折磨的人发出呻吟之声,只要这种怯懦并非出自内心,也非源于肺腑。此种有意识的呻吟与不由自主的叹息、哭泣、心跳或脸色突变,哲学上都应归于同一类。既然内心不恐惧,言语也不露出绝望情绪,我们的哲学就不必苛求了!只要思想上处之泰然,即便痛得手臂扭曲难看,那又有什么要紧呢!我们要养成这样的天性:着眼于自己而不管他人,讲求实在而不重虚架子。
哲学的任务是培养我们的智慧,就让它只作为智慧的指引者吧!我的心灵受哲理的引导,在肾绞痛的袭击下,依然能认识自己,照样保持原来的习惯。心灵与痛苦做斗争,强忍着痛苦而没有在痛苦的折磨下可耻地屈服。它因斗争而深受震撼和激发,但没有被压倒,也没有垮下来。它能够进行交流并能在一定程度上自我排遣。
在如此严重的病痛中,竟要求我们故作若无其事的姿态,那是十分残酷的。要是我们的内心活动正常,脸色难看,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如果发出呻吟之声,身体会轻松一点,那就呻吟好了。如果身体要活动才觉得舒适,那么就让它随意扭曲、摆动吧!如果高声呼喊,多少可使痛苦舒缓(有些医生就说,这样做有助于孕妇顺利分娩),或可分散对疼痛的注意力,那就让他喊个痛快吧!我们不是要非喊不可,而是要允许声音发出来。
伊壁鸠鲁不仅容许他的圣贤在痛苦时高喊,而且劝他这样做。
角斗士亦如此,他们挥起戴硬皮手套的拳头攻击敌手的时候,就发出哼哈之声,因为叫喊时全身肌肉绷紧,出拳更加有力。
——西塞罗[14]
痛苦的折磨,我们已经受够,别为这些多余的规矩操心了。我说这番话是想为一些人辩解,他们在病痛的煎熬和袭击下常常大发雷霆。至于我自己,到目前为止,我生病后还能保持较为沉着的神态。这倒不是我竭力维持体面的外表,因为我并不看重这种好处。病痛让我怎样表现,我就怎样表现。或许我的疼痛并未到十分激烈的程度,或许是我比常人表现得坚强一些。当剧痛难熬的时候,我也呻吟,我也怒气冲冲,但不至于像诗中那个人物那样失态:
他叫痛,抱怨,呻吟,呼天喊地,
还连连发出尖声刺耳的凄厉言辞。
——阿克齐乌斯[15]
我在最剧痛的时候对自己做过考察,发现自己仍然能够说话、思索,还能像其他时候一样正确回答问题,不过连贯性稍差而已,那是因为受疼痛的干扰和妨碍。在被认为最沮丧而家人也都迁就我的时候,我常常试试自己的力气,主动谈些与我当时状况无关的事。我凭着短暂的努力竟然什么都能做到,不过维持的时间不太长就是了。
可我就是没有睡梦中的西塞罗那样的本事,他在梦中搂住一个少女,醒来却发现自己的结石排到了床单上!我的结石却令我对女人失去兴趣!
…………
我们不必去寻求奇迹,选择生僻的难题。我觉得,在我们常见的事物中,就有些不可思议的怪事、超乎奇迹的难解之谜。我们由此而生的这滴精液多么神奇呀!它不仅含有祖先的形貌特征,而且包含他们的性情倾向。这么一滴液体怎么会蕴含无穷无尽的形态呢?
这些形态在错综复杂的进程中怎么传递相似性,如曾孙像曾祖父,外甥像舅舅?罗马的雷必达一家有三个孩子(不是逐年而是间隔的),出生时同一只眼睛上面都有一块软骨。在底比斯[16],有一个家庭,其成员从娘胎里就带有一块标枪似的印记,谁没有这个记号就被认为是野种。亚里士多德说,某些民族实行共妻制,以容貌的相似度认定父子关系。
我的结石症来自父亲的遗传,这是可信的,他就因膀胱里长了一大块结石而痛死。他到六十七岁那年才发现这个病,在此之前,他的腰部、胸侧和其他部位都没有什么凶兆或异常感觉;他活到这个岁数,身体一直健康,很少生病;得了结石症之后,还活了七年,最后的岁月过得异常痛苦。
我出生早于他患此病二十五年,那时他身强体壮,我在他的孩子中排行第三。这种病的因子长期藏在哪里?父亲离患病还有那么多年,他把我造出来的这一点点体液,怎么会有如此长远的影响?我们同母生的兄弟姐妹很多,只有我一人四十五岁之后开始罹患此病,怎么会隐蔽得这么深?谁能把这个过程向我解释清楚,我一定会像对其他许多奇迹那样深信不疑,只要他不像别人那样,给我搬来一套比事实本身还要深奥奇妙得多的理论。
但愿医生原谅我有点放肆,因为通过这种命中注定的遗传和曲折输送,我产生了对医学的憎恶和鄙视。我对医术的这种反感来自祖传,我父亲活了七十四岁,祖父六十九岁,曾祖父将近八十岁,从未服过什么药;对他们来说,凡是不属于日常食用的东西都被视为是药物。
医学是据病例和试验而成就的;我自己的看法也这样形成。可怎能做出准确而又说明问题的试验呢?我不知道在医疗记录中能否找出三个人,在同一屋檐下出生、成长、死亡,全都按医嘱生活。
(选译自卷二第三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