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总集叙录(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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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隋書》卷三五《經籍志四》(以下簡稱《隋志》)曰:“總集者,以建安之後,辭賦轉繁,衆家之集,日以滋廣,晉代摯虞,苦覽者之勞倦,於是採擿孔翠,芟剪繁蕪,自詩賦下,各爲條貫,合而編之,謂爲《流别》。是後文集總鈔,作者繼軌,屬辭之士,以爲覃奥,而取則焉。”是以爲總集肇於摯虞的《文章流别集》,而稍晚於别集(同上書謂“别集之名,蓋漢東京之所創也”)。然而以後人的眼光,總集的出現其實早於别集。《詩經》是我國現存最早的詩歌總集,而《尚書》則是最早的文章總集,只是到漢代被尊之爲“經”,不再是一般的詩文集子罷了。劉向、劉歆父子校書,所編如《漢書·藝文志》著録的“雜賦十二家”、《周謡歌詩》七十五篇等,已具總集特徵。東漢王逸《楚辭章句》,則已是規範的總集,一直流傳至今。這些都遠在《流别》之前,唯其總體説來數量不大,故就晉以前文獻論,尚難自成一類。正如《四庫全書總目·總集類序》所説:“《三百篇》既列爲經,王逸所裒,又僅《楚辭》一家,故體例所成,以摯虞《流别》爲始。”當然,《隋志》將“總集”定義爲“文集總鈔”,是先有“文集”然後才有“總鈔”,這與後人的理解有所不同。

自阮孝緒《七録》及《隋志》立“總集”一門後,後世目録書遂相沿不改,成爲集部書中的一大類。但後人對總集的理解和定義,較《隋志》又有所發展。《四庫全書總目·總集類序》曰:“文籍日興,散無統紀,於是總集作焉。一則網羅放佚,使零章殘什,並有所歸;一則删汰繁蕪,使莠稗咸除,菁華皆出。是固文章之衡鑒、著作之淵藪矣。”這就大大突破了總集僅是“文集總鈔”的範疇,將其功能擴大到兩方面:一是删汰繁蕪,務存菁華,意在求“精”。這是總集的原始意義。二是收拾“零章殘什”,使散漫歸於“統紀”,而一代、一地、一時之作,也就在目録學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這就不再是因作品繁夥“苦覽者之勞倦”了,而是儘量求“全”。此乃總集含義的新變。前者就是常説的“選本”,而後者人們往往冠以“全”字(如名其書爲“大全”,或如《全唐詩》《全唐文》之類)。求精則可爲“文章衡鑒”,代表某一文體、某一時代或某一流派創作的最高水平,以延續學統,規範文風,也就是《隋志》所説的屬辭之士從而“取則”,成爲體現某種主張或標志某一派别共同風格的“範本”。求全(固然只是相對的)的目的是使之成爲“著作淵藪”,往往以人繫文,或按體薈萃,精粗不遺,讀之者伐山披沙,各得其用。“精”、“全”兩途既立,總集體例遂備。

總集的出現,首先是大有功於保存文獻。如果没有《詩經》,先民們“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那些動人心魄的吟唱,我們就無從聽到了。如果没有像《昭明文選》《玉臺新詠》及《全唐詩》《全唐文》這類總集,又不知有多少華章秀句,我們將永遠無從讀到了。正因爲總集有“網羅放佚”的特殊功能,故在文獻保存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總集的出現,還便於展示和認識一代、一地的整體歷史文化風貌。詩文皆史,誰也不能低估《詩經》在認識上古社會方面的獨特價值。從《全唐詩》《全唐文》中,我們不僅可以解讀有唐三百年的全部歷史,而且可以窺見那無比生動、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畫卷。正因爲總集收羅得相對“全”,它便將“點”連接成“面”,使我們能全方位地、多層面地聆聽和認識前人的音容笑貌,更真切地觸摸一個民族、一個時代跳動的脈膊。

總集的出現,對推動文學發展起了特别重大的作用。上引《隋志》所謂“屬辭之士,以爲覃奥,而取則焉”,正説明了它的典範效應。《詩經》《楚辭》在文學史上垂範兩千多年可不必説,就是蕭統所編《文選》,也對後世産生了深遠的影響,在唐代即已形成“文選學”,宋人每每效“《選》詩”。唐人所選唐詩總集,如殷璠《河岳英靈集》、高仲武《中興間氣集》等,促進了唐詩氣象和風格的形成。由於總集是“採擿孔翠,芟剪繁蕪”,聚異時之翹楚,集諸家之精華,具有經典性和權威性,故後學往往“取則”;又由於編選者有他自己的擇録標準,故容易形成流派,或爲某一流派推波助瀾。這在宋代尤爲明顯:“西崑派”以《西崑酬唱集》而得名,“江西派”因《江西宗派詩集》而再興,“江湖派”靠《江湖集》及其多種續編本形成陣勢,理學派以《文章正宗》《詩準 詩翼》《濂洛風雅》劃定軫域,等等。除此之外,宋人又大大拓寬了“網羅放佚”的範圍,諸如一時宴集、慶吊、遊覽之酬唱,一山一水、一亭一臺之歌詠,或郡邑往作,家族遺製,也常被裒爲一編。這不僅保存了一時、一地文獻,而且在提升人文品位、增加文學的豐富性和多樣性方面,都起過不可忽視的作用。

總集在宋以後還有一個重要用途,就是供舉子備考。官方爲了示範,時常將優秀程文彙編成册;而書坊出於射利,遂大量翻刻,再益之以前賢名篇,加之以評隲圈點,人稱“兔園册子”(《兔園册》出於唐代),而舉子揣摩仿傚,唯恐不及。這類場屋用書在南宋特别盛行,現存宋人總集中,不少是當時的舉子讀物,而目録書中著録的更夥,大多已歸亡佚。這類總集的學術含量固然不高,但有如今天的考試參考書,社會有此需求,必然應運而生,甚至長盛不衰。

當然,總集的影響並非都是積極的,比如一些傾向性不好的文學派别,也往往用編集的方式製造聲勢,甚至興風作浪,成爲逆流。“精”、“全”兩途中的“精”,各人理解不同,選手眼光利鈍、水平高下各異,入選者未必盡是“菁華”,也未必皆可“取則”或作“衡鑒”。尤其是士子修舉業用的“兔園册子”,雖然有學習名篇、推動教育的一面,但它一旦成爲揣摩的範本,必然束縛年輕人的手脚和思想,爲有識者所鄙。要之,總集作爲作品集結形式的一種,目録學上的一類,從其産生之日起,就表現出强大的生命力。但對具體總集的評價,則是另一回事了,需要看它自身的編纂質量及其在歷史上曾經發生過的影響,而分别論之。

宋人除編有大量詩文别集及詞集外,所編總集數量也遠逾前代。據我的不完全統計,見於宋、明目録書的宋人總集,就達三百多種;不見於著録、但有序跋流傳至今的則更多;既無序跋、亦未被著録的,尚不知其數。如周密《齊東野語》卷一〇載:“《混成集》,修内司所刊本,巨帙百餘。古今歌詞之譜,靡不備具,只大曲一類凡數百解,他可知矣。然有譜無詞者居半。”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宋之樂曲》謂此書全稱叫《樂府混成集》,南宋修内司所編。要不是周密的記載,後人對此書將一無所知。這雖是一部樂府歌曲集,但也相當於一部詩詞總集,就算有譜有詞者居半爲五十“巨帙”,那數量也够驚人的了。惜遭兵燹蟲齧之灾,現存宋人總集僅九十餘種,還包括殘帙在内,連近人傅增湘曾著録過的《吕氏家塾增注三蘇文選》宋刻殘本、《聖宋名臣獻壽文集》及《群公四六》明寫本等,竟也蹤跡莫尋,蓋已永謝天壤。故宋人總集現猶傳世的雖不很多,却彌足珍貴,它是别集之外不可忽視的詩文淵藪,是一筆巨大的精神遺産。

與宋人别集一樣,由於現存宋人總集流傳年代久遠,不少版本複雜,精粗不齊,使用非便。我在此前著《宋人别集叙録》,目的在廣泛汲取前脩今賢已有的研究成果,並通過自己對宋人别集版本體系的摸索,爲以後的讀者提供方便。出於同樣的動機和目標,在搜集宋人别集版本資料的同時,也搜集了宋人總集的相關資料,遂在《宋人别集叙録》完成之後,接着撰寫了這部《宋人總集叙録》。

本書作法,與《宋人别集叙録》大體相似,而根據宋人總集的特點作了若干小更改,詳見《凡例》。但也有與《别集叙録》作法迥異之處。第一點不同,是《别集叙録》最初曾考慮將主要傳本序跋附於每集考述之後,這將大大方便讀者,朱彝尊《經義考》及清人的一些書目,就是這樣做的。但因宋人别集數量大,不少集子序跋多,附之不僅將使全書規模過巨,且有喧賓奪主之虞(《别集叙録》正文僅一百零幾萬字,而收到的序跋超過一百五十萬字),最後乃以“參考文獻”方式列目於後,將已收到的序跋另編爲《宋集序跋彙編》(中華書局已另出版)。而現存宋人總集數量大大少於别集,除個别集子外,序跋一般不多,於是將各主要傳本的序跋附後,便成爲可能,而序跋較多的如《草堂詩餘》等,則擇要採録。有的序跋因各種原因(如原書不藏於大陸等)一時尚未收到,則暫付闕如。作法與《别集叙録》的第二點不同,是增加了《散佚宋人總集考》《宋人總集館藏目録》兩個附録,前者提供考察部分亡佚總集的文獻綫索,後者則是爲了方便讀者查找圖書。

我計劃撰寫的宋人别集、總集兩《叙録》,至此算是完成了。蒙中華書局扶持學術之高誼,《宋人别集叙録》已於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出版。本書則得到全國高等學校古籍整理工作委員會的研究資助,仍由中華書局出版,責編聶麗娟及劉尚榮兩先生在審稿中付出了辛勤的勞動,特表示由衷的謝意。儘管兩《叙録》的完成和出版使我如釋重負,但也深知主觀學力和客觀條件均不足,加之現存宋人别集、總集版本數量龐大,不可能全經手校目驗而後下筆,故疏誤闕漏定會不少,常有惕然若失之感。切盼專家、讀者不吝賜教,以便陸續撰文補正,並待將來再版時修訂,以期逐步完善。

祝尚書

二〇〇〇年八月三十日初稿,二〇〇三年七月廿日改定於四川大學竹林村之不毛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