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本序
《伊索寓言》这名称在中国大概起于十九世纪末,林琴南翻译此书选本,用这四个字。一八四〇年教会出版的英汉对照本则名为《意拾蒙引》。“意拾”与“伊索”都是原名的拉丁文拼法,再用英文读法译成的,原来应读作“埃索坡斯”(Aisopos)才对。“寓言”这名称也是好古的人从庄子书里引来的,并不很好,虽然比“蒙引”是现成些。这种故事中国向来称作“譬喻”,如先秦时代的“狐假虎威”“鹬蚌相争”,都是这一类。佛经中多有杂譬喻经,《百喻经》可以算是其中的代表。在希腊古代这只称为故事,有“洛果斯”(logos)、“缪朵斯”(mythos)以及“埃诺斯”(ainos)几种说法,原意都是“说话”。第三少见,在本书中常用第一第二,别无区分。虽然后世以“缪朵斯”为神话的故事,“洛果斯”为历史的故事,当时则似“洛果斯”一语通用最广,如伊索本人即被称为“故事作者”(logopoios),与小说家一样称法。
伊索一派的故事不被称为寓言,或是譬喻,这是很有意义的。这本来只是一种故事,说得详细一点,是动物故事。被用作譬喻来寄托教训乃是后来的事情。这种故事在各民族中间都有,他们在原始生活中与生物的接触很多,看了它们各色形状、各种习性,构成故事,好像是山洞石壁上的动物画,能够简要地抓到特点,表示出来。内容是一类的,用处却可以有各样不同,有些民族的神话差不多就是动物故事,创造宇宙、制作文明的神或英雄多是啄木鸟和老鼠,有的拿去作宗教上政治上之用,宣传教义,说服民众,这就成为譬喻,再则只当故事讲讲,口耳相传,没有多大变化,多保留着原来的性质,始终还是动物故事,是以故事为主体的。
世界上最能利用动物故事的有两个民族,第一是印度,第二是希腊。希伯来文学收集在《旧约》内,分量很不少,只在《士师记》第九章里约但说有一个故事,是很好的寓言,即本书的《树木与橄榄树》(一二一页)。可是独木不成林,算不得数。四福音书中有几个譬喻,那恐怕有了希腊的影响,以故事论也并不好。中国有那些“狐假虎威”等故事在《战国策》内,以后却无嗣响,便是孔子、庄子、韩非等人引用故事的手法也很少见,趋于纯粹的说理了。印度的动物故事很是丰富,利用在宗教上,举世不见其匹。菩萨的《本生故事》(Jataka)中这种分子极多,汉译经典中也随处可见,最有名的可以说是“月兔”这一件。《西域记》卷七云:“有狐,猿,兔三兽供养菩萨。兔无所得肉,舍身火中。帝释愍之,取其焦兔,置于月内,令未来众生举目瞻之,知是菩萨行慈之身。”本出《未曾有经》,流传中国,以至今日。希腊则因政治关系,动物故事乃自民间而进入市场学校,利用于政治与事理之论争,其事始于“霸王”(tyrannos)时代,自由言论殊有危险,故多以譬喻出之。情形虽不尽同,但其方法盖与战国策士相类。及共和制行,言论已可自由,而演说中用寓言的习惯继续存在,文士哲人亦提倡使用,故流行甚广。动物故事起源于民间,文人加以利用,或亦有临时创作者,随地随时本无一定,也难有作者的主名,但照例故事积聚,自然终多归着于一处一人,这事既非实,此人或有或无,亦无可考,唯由分而合总是事实,寓言的著作遂归于伊索即埃索坡斯一人的名下了。
关于伊索的事,比较可信任的只在希罗多德(Hērodotos)的《史书》第二卷中有一节。他辩说妓女罗陀披斯(Rhodōpis)不曾建造埃及金字塔,因为她是女诗人萨波(Sapphō)的兄弟的情人,不是埃及皇后,时代也不合,他说:
“罗陀披斯生在阿玛西斯(Amasis)王的时代,是得拉开地方的人,是萨摩斯人赫拜恩妥坡利斯子雅特蒙(Iadmōn)的家奴。那故事作者埃索坡斯是她同僚家奴之一。埃索坡斯也是属于雅特蒙家的这事有好些证据,其一是得耳福人遵了乩示,声明如有人对于埃索坡斯的被害要求赔偿,可以去领,末了出头来的乃是雅特蒙,即故雅特蒙的孙子,他领了赔偿金去。因此可知埃索坡斯确是雅特蒙家从前的家奴了。”我们尊重这“历史之父”的话,也只能至此为止。至于伊索为什么在得耳福被害,那就无从知道,虽然后来的传说也有说及。据说他被老雅特蒙解放,成了自由人,为吕底亚王克洛伊索斯所信任,被派遣往得耳福,发给市民每人金四“木那”(“木那”值英金四镑),因有争论,中止不发,市人愤怒,被投岩下而死,后发生大疫,往求乩示,命赔偿赎罪乃已。这一节话已经无征不信,后来更说他相貌丑陋,头尖,鼻塌,颈短,嘴唇突出,色黑,足弯,腹大膨脝,舌短,言语不清,那更是信口胡柴,只图形容得他奇怪,与常人不同,却是全不足信了。
希腊的寓言虽然写着伊索的名字,可是没有一篇可以指得出来确是他的作品,不但这里边分子复杂,而且记录的年代较迟,与他本人也相差很远了。伊索生存的时代据计算当在公元前五百七十年时,比孔子要长一辈,最早的寓言集则成于公元前三百年顷,中间有二百多年的间隔。这书名为《埃索坡斯故事集成》(Logōn Aisōpeiōn Synagōgai),是法勒隆的得墨特里俄斯(Demetrios Phalereus)所编,他是亚里士多德的再传弟子,著过好些书,曾任雅典长官十年,晚年在亚历山大,帮助那里大图书馆的成立。原书收有故事约二百则,今已散失,但当时风行一世,在一世纪初期,有希腊人在罗马为奴者名拜特路斯(Phaedrus),后被解放,以拉丁韵文写寓言五卷,共九十七则,附录三十二则,大抵取材于此,可以说是间接留存了不少。同时有拔勃利乌斯(Babrius)以希腊韵文写寓言共百二十二则,其抄本至一八四四年始被发现。四世纪时罗马人亚微亚奴斯(Avianus)又以拉丁韵文写寓言,得四十二首。以上韵文本三种均存,寓言原本自系散文,文人或改写为诗,据柏拉图说,苏格拉底以大逆不道判处死刑,未服“毒人参”之前,亦曾就记忆所及,将伊索寓言翻为韵文。但奇怪的是散文原本今悉无存,后人复从韵文改写为散文,并杂采各种故事,混为一编,虽冠以伊索之名,其中多有印度阿拉伯的成分,有些是基督教的,经中古时代的编者写为希腊文,插入中间,如上文所说约但的故事是最显著的例。佛教的《本生故事》相传为迦叶佛所撰,在印度古代很是流行,二四一年顷流入锡兰岛(今斯里兰卡),三百年之后由一锡兰使臣带至东罗马,旋即译出,名为《吕皮亚故事》(Logoi Lybikoi),共约一百则,末准伽陀之例,有数语指示教戒,后来寓言遂沿此习,在古时盖本无有,有时下语拙滞,或反减少效力。这样看来,希腊寓言受了印度的影响很不浅,不但是内容有些由于借用,形式上尤有迹象留存,而伊索那时的式样乃不复可见,这也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吧。
寓言中历史最古的要算本书中《莺与鹞子》(五页),这已见于公元前八世纪中的赫西俄多斯(Hēsiodos)的诗里,其次是《鹰与狐狸》(二页),见于公元前七世纪中的亚耳吉洛科斯(Archilochos)诗里,又《〔被箭射的〕鹰》(五页),见于公元前六世纪中的埃斯库罗斯(Aischylos)的悲剧断片中。迟的便是有些基督教影响的,这自然当在四世纪中君士坦丁大帝承认基督教之后,虽然如《说马幸福的驴子》(一三一页)中云,以贫穷为满足,又《秃头的骑手》(一六三页)中云,我们是裸体而来,也是裸体而去,可能是晚期希腊诗人的思想,不一定与基督教相关,但文字有好些实例,都是《新约》以后的用语,那总是实在的。这所表现的前后时间不算不长,社会情状也有改变,可是人民的生活还是差不多一样,一样地辛苦,暗淡,不安定,因此不但故事的空气是一致,就是在后世若干年间,这些故事与教训还是为世人所理解尊重,实在是不足怪的。《伊索寓言》向来被认为启蒙用书,以为这里边故事简单有趣,教训切实有用。其实这是不对的。于儿童相宜的自是一般动物故事,并不一定要是寓言,而寓言中的教训反是累赘,所说的多是奴隶的道德,更是不足为训。现在《伊索寓言》对于我们乃是世界的古典文学遗产之一,这与印度的《本生故事》相并,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到些古来的动物故事,像一切民间文艺一样,经了时代的淘汰而留存下来,又在所含的教训上可以想见那时苦辛的人生的影子,也是一种很有价值的贵重的资料。
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