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话,空话,空话
在一个旅馆的房间里,电报员格鲁兹杰夫躺在一张很大的长沙发上。他用拳头支着淡黄色头发的脑袋,凝神瞧着一个身材娇小、头发棕色的姑娘,不住地叹气。
“卡嘉,是什么逼得你堕落到这一步的?你告诉我!”他叹口气,顺便说这么一句,“嘿,你冻得多么厉害啊!”
外面是三月间一个最恶劣的傍晚。路灯的昏光微微照亮泥泞稀烂的雪地。一切都潮湿,污浊,灰蒙蒙。……风胆怯地轻声歌唱,仿佛生怕人家不准它唱似的。空中响着践踏泥浆的脚步声。……大自然简直惹得人恶心!
“卡嘉,是什么逼得你堕落到这一步的?”格鲁兹杰夫又问一句。
卡嘉胆怯地看了看格鲁兹杰夫的眼睛。那对眼睛正直,热情,诚恳,至少她觉得如此。这些堕落的人总是喜欢凑到正直的眼睛跟前去,她们凑过去,扑过去,就像飞蛾见到火光一样。你不给她们饭吃都可以,只要稍稍热情地看她们几眼就行。卡嘉揪着桌布上的穗子,羞羞答答地对格鲁兹杰夫讲她可怜的身世。她的故事是极其平常而且卑贱的:他,诺言,欺骗,等等。
“他是个多么下流的人!”格鲁兹杰夫嘟哝一句,愤愤不平,“居然有这样的流氓,让他们见鬼去吧!他阔绰吗?”
“是的,阔绰。……”
“我早就料到了。……可是,话说回来,你们也太差劲。为什么你们这些女人就这么爱钱?!你们要钱干什么用呢?”
“他赌咒说他会保障我们一辈子衣食无虑,”卡嘉小声说,“难道这不好?我真就动心了。……我有个老母亲。”
“嗯。……你们这些不幸的人啊,不幸的人!这一切都是由于愚蠢,由于空虚。……你们这些女人全这么懦弱!……不幸,可怜。……你听我说,卡嘉!这不关我的事,我也不喜欢干预别人的事,可是你的脸色这么悲伤,弄得人没法不干预!卡嘉,为什么你不改过自新呢?你怎么不觉得可耻呢?话说回来,从一切迹象可以看出你还没有完全毁掉,走回头路还可能。……为什么你不竭力走正路呢?你能够做到的,卡嘉!你的脸这么好看,你的眼睛善良而忧郁。……你的笑容特别可爱。……”
格鲁兹杰夫拉住卡嘉的两只手,看着她的眼睛,一直看到她的灵魂深处,说了许多好话。他轻声讲着,他的男高音发颤,眼睛里含着泪水。……他滚烫的呼吸吹拂她的整个脸、脖子。……
“你能改正过来的,卡嘉!你还这么年轻。……试一试吧!”
“我已经试过,可是……什么结果也没有。一切又都恢复老样子了。……虽然我……是贵族,可是有一次我甚至去做女仆!我一心想改邪归正。宁可干最脏的活,也不干我们这种行当。我就到一个商人家里去做女仆。……我干了一个月,还行,可以干下去。……可是女主人吃男主人的醋,其实我根本就没理睬过他。她吃醋了,把我赶走,我就丢了饭碗,于是……我重操旧业……重操旧业了!”
卡嘉瞪大眼睛,脸色变白,忽然尖叫一声。隔壁房间里有人把个什么东西掉在地下:大概那个人吓了一跳。紧跟着,她那细微的、歇斯底里的哭声响起来,穿透旅馆里所有的薄隔墙。格鲁兹杰夫赶紧跑去倒水。过了十分钟,卡嘉躺在长沙发上,哭着说:
“我下流,恶劣!我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坏!我永远也不会改过自新,永远也不会改过自新,永远也做不成正派女人了!难道我能做到吗?庸俗的女人!现在你觉得羞耻,心里难过了?你这是活该,贱货!”
卡嘉说的话不多,比格鲁兹杰夫说得少,然而从她的话里却可以理解很多意思。她很想讲上一大篇忏悔词,那是每一个“诚实的放荡者”都十分熟悉的,然而临到话说出口,却除了在道德上自己打自己耳光以外,什么忏悔也没有做。她把自己的心全都搅乱了!
“我已经试过,可是无济于事!一点结果也没有!反正是死路一条!”她叹口气,结束她的话,理她的头发。
青年人看一下怀表。
“我不会有出息了!不过我要谢谢您。……我这是生平第一次听见这样亲切的话。只有您才像人对人那样对待我,虽然我是个不正派的坏女人。……”
卡嘉忽然停住口。她脑子里像电光似的闪过她以前在什么地方读过的一本篇幅不大的长篇小说。……小说的男主人公把一个堕落的女人领到他家里,对她说了许许多多话,要把她引上正路,等到真把她引上正路了,就娶她做了妻子。……卡嘉开始沉思。莫非这个金发的格鲁兹杰夫就是那类长篇小说的男主人公?确实有点像。……甚至像得很呢。她就瞧着他的脸,心怦怦地跳。泪水无缘无故又从她眼睛里涌出来。
“好,算了,卡嘉,你想开点吧!”格鲁兹杰夫看看怀表,叹道,“要是你愿意,那么上帝保佑,你会改过自新的!”
哭泣的卡嘉慢腾腾地解开她皮袄的上边三个纽扣。在她的头脑里,那个长篇小说以及口若悬河的男主人公就此烟消云散了。……
风在通气小窗里绝望地尖叫,仿佛这是它生平第一次看见暴力有的时候能够做成一块供人糊口的面包。上边,天花板上面远远的一个什么地方,有人在弹奏很糟的六弦琴,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庸俗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