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乐师一共有八名。他们的领队吉利·玛克辛莫夫得到通知说,如果音乐不是一刻也不停地演奏到底,那么乐师们连一杯白酒也休想看见,而要为他们的工作领到赏钱更是难上加难。傍晚八点钟整,跳舞开始。到夜间一点钟,小姐们不满意男舞伴,喝得半醉的男舞伴也不满意小姐们,于是舞会散了。客人们分成好几伙。老人们占据客厅,那儿有张桌子,上面放着四十四瓶酒和同样多的菜碟。小姐们躲到墙角那儿去,交头接耳地议论男舞伴不像样子,然后开始推敲一个问题:新娘怎么会一开头就用“你”称呼新郎呢?男舞伴们占据另一个墙角,争先恐后地讲话,各人谈各人的事。古利是不高明的首席小提琴手兼乐队指挥,这时候带领七个乐师开始演奏契尔尼亚耶夫的进行曲。……他一刻也不停地演奏,只有想喝白酒,或者想把裤子提上去的时候才停下。他在生气:第二小提琴手本来就演奏得极差,现在又醉得不成样子,胡拉一气;长笛乐师老是把长笛掉在地板上,眼睛不看着乐谱,无缘无故地发笑。人们的谈笑声嘈杂极了。小桌那边有个酒瓶给碰掉在地下。……有个什么人在捶日耳曼人卡尔·卡洛维奇·冯福的背脊。……好几个人从卧室里跑出来,红着脸,又叫又笑,后面有个神色不安的听差追上来。助祭玛纳富伊洛夫有心在最尊贵的、醉醺醺的客人面前露一手,就踩住一只猫的尾巴不放,直到后来有个听差从他脚底下放掉那只声嘶力竭的猫,对他说“这全是胡闹”,才算了事。本城的市长以为自己的怀表遗失了,恐慌得要命,浑身冒出汗来,破口大骂,竭力说明他那只怀表值一百卢布。新娘头痛得厉害。……前堂里有个什么重东西喀嚓一响掉下地。客厅里老人们围着酒瓶,言谈举止没显出衰老的样子。他们回忆青年时代,唠唠叨叨讲些鬼才知道的话。他们讲可笑的趣闻,讪笑男主人的风流韵事,说俏皮话,咯咯地笑。这时候男主人显然志得意满,懒洋洋地坐在圈椅上,说:“你们也是好样儿的,狗崽子;我很明白你们这班人,我不止一次给你们的情人送过礼物呢。”……时钟敲了两下。古利开始第七次演奏西班牙小夜曲。那些老人兴致越来越高。
“你看,叶果尔!”一个老人指着墙角,对男主人说,吐字不清,“那边别别扭扭地坐着的,是个什么人?”
墙角上,书架旁边,有个矮小的老人温顺地坐着,把两只脚缩到椅子底下,身上穿着深绿色旧礼服,配着发亮的纽扣。他因为无事可做而在翻看一本小书。男主人看一下墙角,想了想,冷冷地一笑。
“老兄,”他说,“这人是个新闻记者。莫非您不认得他?他是个挺好的人!伊凡·尼基契奇,”他对纽扣发亮的小老人说,“你坐在那儿干什么?到这边来!”
伊凡·尼基契奇打个冷战,抬起浅蓝色小眼睛,神情局促不安。
“这个人,诸位先生,是作家,报刊工作人员!”男主人继续说,“我们在这儿喝酒,他老先生呢,你们看得明白,却坐在墙角那儿,照有学问的人那样思考,而且在观察我们,心里暗暗好笑呢。你该害臊才是,老兄。过来喝酒吧。这样可是太不应该了!”
伊凡·尼基契奇站起来,温顺地走到桌子跟前,给自己斟了一杯白酒。
“求上帝保佑你们……”他慢腾腾地喝下那杯酒,嘴里喃喃地说,“保佑你们万事……如意……圆满。”
“吃点菜,老兄!吃吧!”
伊凡·尼基契奇巴着小眼睛,吃了块沙丁鱼。有个胖子,脖颈上套着银质奖章,从他背后走过去,在他头顶上撒一把盐。
“把他腌起来,免得他生蛆!”他说。
在座的人大笑起来。伊凡·尼基契奇摇着头,脸孔涨得通红。
“你可不要怄气啊!”胖子说,“何必怄气呢?这是我开个玩笑。你简直是怪人!你瞧,我也给自己撒上了!”胖子从桌子上拿起盐瓶来,往自己头上撒点盐。
“要是你乐意的话,我也可以给他撒上点。有什么可怄气的呢?”他说着,在男主人头上撒点盐。大家大笑起来。伊凡·尼基契奇也微微一笑,又吃了块沙丁鱼。
“你这个滑头怎么不喝酒呢?”男主人说,“喝啊!跟我一块儿喝!不,跟大家一起喝吧!”
那些老人就站起来,把桌子团团围住。酒杯里都斟满白兰地。伊凡·尼基契奇嗽了嗽喉咙,小心地端起酒杯。
“我已经喝得够了,”他对男主人说,“我就是不喝这杯,也已经醉了。好,求上帝保佑您,叶果尔·尼基佛罗维奇,保佑您……万事……如意称心。可是你们大家为什么都这样瞧着我?莫非我是外来人?嘻嘻嘻。好,求主保佑你们!叶果尔·尼基佛罗维奇,老大哥,请您费心,体恤我,吩咐古利一声,叫格利果利不要再敲鼓了。他的鼓声闹得人难受极了,这个蛮子。他敲得那么响,震得人的肚子里都翻腾起来了。……为您的健康干一杯!”
“让他去敲吧,”男主人说,“难道不敲鼓还能算是音乐?你连这个也不懂,还提笔写文章呢。好,现在你跟我一块儿喝!”
伊凡·尼基契奇打个嗝,踩着碎步走来走去。男主人斟满两大杯酒。
“喝吧,朋友,”他说,“不许躲躲藏藏的。你要是写文章说在某人家里大家都喝醉了,那就把你自己也写上。怎么样?祝你健康!快点,聪明人!你也未免太扭扭捏捏了!喝呀!”
伊凡·尼基契奇嗽了嗽喉咙,擤一下鼻子,跟男主人碰杯。
“祝您水火刀枪各种灾难都……沾不上身!”一个年轻的商人开玩笑说。男主人的姐夫哈哈大笑。
“新闻记者万岁!”胖子喊道,抱住伊凡·尼基契奇,把他举到半空中。别的老人也跑过来。伊凡·尼基契奇感到他的身体由本城最尊贵的和醉醺醺的知识分子们用手、头、肩膀托起来,高过了他自己的头。
“把他……往上扔!把他扔上去,坏包!把这个鬼头鬼脑的家伙抬走!把他拖走,深绿色的贱货!”老人们叫道,把伊凡·尼基契奇抬到大厅里。在大厅里,男舞伴们参加到老人们当中来,动手把可怜的记者一直抛到紧挨着天花板的高空去。小姐们拍起手来,乐师们停住演奏,放下乐器。主人为摆阔而从俱乐部里雇来的听差,看到这种“不成体统的举动”,大吃一惊,拿出贵族的派头,把嘴凑到他们的空拳头上咯咯地傻笑。伊凡·尼基契奇的礼服上有两个纽扣绷掉,腰带也松开。他不住喘气,哼哧哼哧,尖声怪叫,浑身难过,然而……他在幸福地微笑。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受到这样的抬举,按他自己的说法,他其实是个“零”,是个“在人们当中谁也看不见、谁也不注意的人……”。
“哈哈哈哈!”新郎纵声大笑。他已经喝得大醉,这时候抓住伊凡·尼基契奇的腿。伊凡·尼基契奇给人们扔啊扔的,从本城的知识分子们手里滑下来,搂住戴银质奖章的胖子的脖颈。
“我这条命要送掉了,”他喃喃地说,“我这条命要送掉了!对不起!略微等一下,先生!这就行了。……哎呀,不,这还不行,先生!”
新郎放开他的腿,他就完全吊在胖子的脖颈上。胖子把头一摇,伊凡·尼基契奇就跌倒在地板上,叫一声哎呀,随后笑呵呵地爬起来。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就连那些从不文明的俱乐部里雇来的文明的听差,也不再那么高傲,居然皱起鼻子微笑。伊凡·尼基契奇的脸由于幸福的微笑而布满皱纹,湿润的浅蓝色眼睛里迸出火星,嘴巴歪斜,上嘴唇往右撇,下嘴唇却伸长,往左撇。
“诸位可敬的先生!”他用微弱的男高音讲起来,同时张开胳膊把腰带系好,“诸位可敬的先生!不管你们向上帝祈求什么,都求上帝赐给你们吧。我要谢谢他,我的恩人,谢谢他……喏,就是他,叶果尔·尼基佛罗维奇。……他不看轻小人物。前天他在污泥胡同里遇见我,开口就说:‘你到我家里来啊,伊凡·尼基契奇。记住,务必要来。全城的人都会来,那么你,全俄国的造谣家,也要来!’他没看轻我,求上帝保佑他健康。您那真诚的爱怜使我幸福,您没有忘记这个新闻记者,破衣烂衫的糟老头子。谢谢您。诸位可敬的先生,你们也不要忘记我们这班人。我们这班人都渺小,这话是不错的,不过我们的灵魂却无害于人。不要看轻我们,不要嫌弃我们,我们会领情的!我们在众人当中是渺小、可怜的,然而另一方面,我们又是世界的精华,上帝是为我们祖国的利益才把我们创造出来的。我们教导普天下的人,我们歌颂善,痛斥人间的恶。……”
“你胡扯些什么?”男主人叫起来,“他胡扯起来了,这个傻蛋!你发表一篇演说好了!”
“演说!演说!”客人们喊道。
“演说?嗯,嗯。我遵命。请容许我想一下!”
伊凡·尼基契奇开始思索。有人把一杯香槟酒塞在他手里。他沉吟片刻,就伸直脖子,忽然举起酒杯,开始用男高音对叶果尔·尼基佛罗维奇说:
“我的演说,女士们和先生们,是简短的,过于长了就会同当前这件对我们来说非常动人的大事不相称。嗯,嗯。一个伟大的诗人说过:谁年轻的时候年轻,谁就有福!我对这句话的真实性毫不怀疑。我甚至认为,如果我在这句话的含意里再添一点东西进去,如果我对这个盛会和大事的一对年轻的当事人用语言来表达我的愿望,祝我们的新婚夫妇不但现在按他们的体质来说还年轻的时候年轻,而且就是到了老年也仍然年轻,那我是不会做错的,因为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年轻,固然有福,可是把自己的青春保持到进入坟墓为止,那就更加百倍地有福。祝他们,我此刻发表空谈的对象,到老年只是身体衰老,灵魂却依然年轻,换句话说,他们的精神依然活泼地翱翔。祝他们的理想永不衰退,直到他们装进棺木为止,人类的真正幸福就在于那些理想的实现啊。祝他们双方的生命合而为一,形成一种纯洁的、善良的、高度正直的生活,祝那充满温柔的爱情的妻子对她的丈夫,她的思想坚定的丈夫来说,成为……嘻嘻嘻……所谓的八度音,祝他们构成一片美妙动听的和声!万岁,万岁,万岁!”
伊凡·尼基契奇喝下香槟酒,用鞋后跟磕一下地板,带着凯旋者的神情瞅周围的人。
“妙啊,妙啊,伊凡·尼基契奇!”客人们叫道。
新郎身子摇晃着,走到伊凡·尼基契奇跟前。他打算把脚跟靠拢行礼,可是没成功,几乎跌倒。他抓住演说人的手,说:
“包库……包库-美尔西。您的演说非常非常好,而且也不缺乏某种倾向性。”
伊凡·尼基契奇往上一跳,搂住新郎,吻一下他的脖子。新郎很不好意思,为了掩盖困窘,就动手拥抱他的丈人。
“您能把您的感情表达得那么妙!”戴奖章的胖子说,“您的身材这么矮小,却有这么大的本事……这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真的……对不起啊!”
“妙吗?”伊凡·尼基契奇尖声叫起来,“妙吗?嘻嘻嘻。我自己也知道这挺妙!只是火力不足,可是又上哪儿去找呢,那样的火力?年月不对了,诸位可敬的先生!从前呀,只要一开口讲话,一提笔写文章,就会觉得灵魂里汹涌激荡,自己都对自己的才能感到惊讶呢。啊,那可真是好年月!为那样的年月,魔鬼老弟啊,应该喝他一杯才是!朋友们,我们就来喝一杯吧!那个年月简直是太顺心了!”
客人们走到桌子跟前,各人拿起一小杯酒。伊凡·尼基契奇变了样子。他不是给自己斟满一小杯酒,而是一大杯酒。
“我们来喝吧,诸位可敬的先生,”他继续说,“你们待我这个老头子很亲热,那就请你们也敬重当初我做过大人物的那些年月吧!那些年月真了不起!诸位女士,我的小美人儿,你们跟这条赞叹你们美貌的眼镜蛇和妖龙碰杯吧!碰杯吧!嘻嘻嘻。我的小爱神们。我也有过好年月,我发誓!……我爱过,也痛苦过,我不止一次征服过女人的心,也不止一次被她们征服过呢。乌拉!”
“那才真是好年月呀,”冒汗和不安的伊凡·尼基契奇继续说,“那才真是好年月,诸位先生!现在这个年月也不错,然而对我们这班人,给报刊写文章的人来说,那个年月却好得多,原因不在于别的,而在于那时候人们心里的火焰和真理多些。从前,不管是什么样的小作家,都称得起是壮士,是勇敢正直的骑士,是殉教徒,是受尽苦难的人,是正人君子。可是现在呢?俄罗斯大地啊,你看一眼你那些写文章的儿子,就会害臊!你们,真正的作家、政论家以及在……嗯……嗯……嗯……出版界活动的其他战士和工作者,你们在哪儿呀?哪儿也没有!!!现在大家都写作。谁想写,谁就写。有些人,他们的灵魂比我的皮靴还要脏,还要黑,他们的心灵不是在娘胎里而是在铁匠铺里造出来的,他们手中的真理就跟我拥有的房产一般多,可是现在他们竟敢走上这条光荣的道路,这条属于先知、热爱真理的人、痛恨金钱的人的道路。我亲爱的先生们!如今这条道路宽广多了,可是没有一个人配在那上面走。真正的才能在哪儿?你去找吧:真的,一准找不着!……一切都变得陈腐而贫乏。就连往日的英雄好汉当中留存下来的少数人,现在也精神贫乏、信口开河了。从前,人们追求真理,现在呢,却是追求漂亮的辞藻,追求小钱,真是该死!如今兴起一种古怪的风气!叫人难过哟,我的朋友们!我呢,该死的,尽管一头白发,却不知羞耻,也开始追求漂亮的辞藻了!是啊,是啊,就连在通讯稿里我也竭力搀进漂亮的辞藻。感谢主,天地的创造者,我总算还不贪财,也不敢写文章混饭吃。现在呀,谁想吃饭,谁就写,爱写什么就写什么,只要从旁看来像个真理的样子就成了。您想从编辑部里领点钱?想吗?好,要是您乐意的话,您就拿起笔来自管写吧:在我们城里,某年某月某日发生过一次地震,或者,不久之前一个农妇阿库里娜一胎生了六个孩子,请原谅我这个不要脸的人这样说,诸位女士。……你们难为情了,小美人儿!你们宽宏大量地原谅这个不学无术的人吧!我是个说下流话的博士,早先不止一次在小饭铺里为这方面的学位论文答辩过,而且在那种辩论会上战胜过各式各样的滑头。请原谅吧,我的亲人!哎哎……就是这样的,现在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保管出不了什么事。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我们即使写了假话,也是出于糊涂和愚蠢,并不是把假话当工具用,因为我们认为我们的工作目标是神圣的,我们崇拜它!”
“为什么您衣服上钉发亮的纽扣呢?”一个头上蓬起四撮头发的花花公子打断伊凡·尼基契奇的话说。
“发亮的纽扣?确实,这些纽扣是发亮的。……这是出于习惯,先生。……从前,大约二十年前,我在裁缝师傅那儿定做过礼服,不料他,那个裁缝师傅,一时出错,没钉黑纽扣而钉了发亮的纽扣。我也就习惯发亮的纽扣了,因为那件礼服一直穿了七年。……所以,我的先生,现在还是跟从前那样用这种纽扣。……这些小美人儿,我的亲爱的,在听呢;她们在听我这个老头子讲话,亲人啊。……嘻嘻嘻。……求上帝保佑你们健康!我的天仙般的美人儿!要是你们能活在四十年前才好,那时候我还年轻,能够用火焰点燃别人的心。那我就会做你们的奴隶,姑娘们,我就会跪在你们面前,把裤子的膝头磨出小窟窿来呢。……她们笑了,这些小花朵!……啊,我的小亲亲。……她们关心我,可见她们尊重这个老头子。……”
“您现在还写文章吗?”一个翘鼻子的小姐打断兴致勃勃的伊凡·尼基契奇的话说。
“写文章?怎么能不写呢?我不会埋没我的才能,我的心灵的皇后,我要一直坚持到死!我在写!莫非您没有读到过?那么请容许我问您一句,是谁在七六年《呼声》上发表通讯稿的?是谁?莫非您没有读过?很不错的通讯稿呢!七七年我也给《呼声》写过,不过这家可敬的报纸的主编却认为我那篇文章不便刊登。……嘻嘻嘻。……不便刊登啊。……嘿!……我那篇文章有股子味道,您要知道,有某种味道。‘我们这里,’我写道,‘有些表面的爱国者,然而大有问题的是,他们的爱国精神究竟在哪儿:是在心里呢,还是在衣袋里?’……嘻嘻嘻。……味道来了,小姐。……下面:‘昨天,’我写道,‘大教堂为普烈甫纳阵亡将士做安魂祭。所有长官和公民都参加这次安魂祭,惟独担任本城警察局长职务的那位先生没有参加。这种故意缺席颇为引人注目,因为他认为玩纸牌比同公民们一起享受全俄国的欢乐有趣得多。’一针见血啊!哈哈哈!这篇东西却没发表!那时候我真卖力气,我的朋友们!去年,七九年,我给莫斯科出版的《俄罗斯邮报》寄去一篇通讯稿。我在那里面,我的朋友们,写到我们县里的学校,把它寄到莫斯科去了。我这篇稿子登出来了,所以我至今收到《俄罗斯邮报》而不付报费。事情就是这样!你们感到惊讶吗?请你们为天才惊讶,而不要为零感到惊讶!我是个零啊!嘻嘻嘻!我写得少,诸位可敬的先生,写得很少!我们这个城里缺少大事可写,我又不愿意胡写一通,我的自尊心很强,再者我又怕我的良心责备我。报纸是全俄国都在读的,可是我们这个城对俄国来说算得了什么?何必写些小事来惹得俄国的读者厌烦呢?何必让俄国的读者知道我们的小饭铺里发现过一具死尸呢?不过,从前我写过多少东西啊,从前,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我常给《北方蜜蜂》、《祖国之子》、《莫斯科》写稿子。……我跟别林斯基同时代。有一次我在文章里还把布尔加林顺便讥刺一下呢。……嘻嘻嘻。……你们不相信吗?这是真的!有一回我写过一首诗,歌颂尚武的勇敢精神。……至于那个时候,我的朋友们,我遭到些什么样的磨难,那只有万军之主才知道。……我一想起那个年月,就不由得心潮起伏。当时我是个英雄好汉!我为我的理想和思想受过苦,遭到过折磨。由于我存心要做高尚的工作,就承受了种种磨难。四六年,由于我在《莫斯科新闻》上发表一篇通讯稿,此地的小市民们就把我毒打一顿,弄得我事后躺在医院里,啃了三个月黑面包。大概我的仇人花了不少钱雇那些小市民死命打我:他们把这个上帝的奴隶打得好苦,直到现在我都能把后果指给你们看。还有一回,那是五三年,本城市长绥索依·彼得罗维奇把我传去。……你们不会记得他了,而你们不记得他倒应该高兴才是。关于这个人的回忆,在我的全部回忆当中要算是最痛心的了。他把我传去,说:‘你在《蜜蜂》上造什么谣,啊?’可是我何尝造过什么谣?要知道,我不过在稿子里写道:我们此地有一帮骗子,以古斯科夫的小饭铺做他们的巢穴。……这个小饭铺如今连影子也没有了,已经在六五年被勒令停业,让给鲁勃佐瓦特斯基先生开食品杂货店了。在通讯稿的结尾,我略微加上点那种味道。你们要知道,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写道:‘鉴于上述理由,警察当局不妨对古斯科夫先生的饭铺予以注意。’绥索依·彼得罗维奇对我大喊大叫,不住顿脚。‘难道没有你,我就不知道还是怎么的?你这个混蛋居然要指点我?你是我的导师吗,啊?’他嚷个不停,而且把我这个浑身发抖的人关进看守所里。我在看守所里坐了三天三夜,想起约拿和鲸鱼,遭到各式各样的屈辱。……我永远也忘不了这种磨难,直到我的记忆模糊为止!说句不怕您见怪的话,无论什么臭虫,无论什么虱子,无论什么小到几乎看不见的虫豸,也绝没受到过绥索依·彼得罗维奇对我的那种欺压!如今他已经去世,那就祝他升天堂吧。还有,我们教区的监督司祭潘克拉契神甫,也就是我心里暗自幽默地称之为小刀神甫的那个人,不知在什么地方看到一篇有关某某监督司祭的文章,费力地读了一遍,竟然以为这篇文章写的就是他,而且是由我一时轻狂写出来的,其实那篇东西根本就不是写他,也不是我写的。有一次我走过大教堂,忽然间,您要知道,有人在我后边用手杖使劲打我的后背和后脑壳,打了一下又一下,一连打三下。……呸,糟透了,这是怎么搞的!我回头一看,原来就是潘克拉契神甫,接受我的忏悔的教士。……他当众打我!!这是什么缘故?我犯了什么过错?这件事我也只得忍气吞声。……我受的苦真是多啊,我的朋友们!”
颇有名望的商人格雷热夫正站在他身旁,笑一下,拍拍伊凡·尼基契奇的肩膀。
“你写吧,”他说,“写吧!要是你能写,又何必不写呢?不过你是给哪一家报纸写?”
“我给《呼声》写,伊凡·彼得罗维奇!”
“能让我们读一下吗?”
“嘻嘻嘻。……当然能,先生。”
“那我们就能看出你是干什么事的能手了。嗯,那你打算写些什么呢?”
“喏,要是伊凡·斯捷潘诺维奇为初级中学捐上一笔钱,用这样的事我就会写出一篇东西来!”
伊凡·斯捷潘诺维奇是个商人,脸上刮得光光的,衣襟丝毫也不长。他笑一声,脸红了。
“行,你写吧!”他说,“我捐钱好了。为什么不捐呢?我可以捐一千卢布。……”
“真的吗?”
“可以办到。”
“可要是您不捐呢?”
“哪儿的话。……当然我可以办到。”
“您不是说着玩的吧?……伊凡·斯捷潘诺维奇!”
“我可以办到。……只是有一件……嗯……要是我捐了钱而你不写稿子呢?”
“这怎么可能呢?那么您说话算数,伊凡·斯捷潘诺维奇?”
“当然这样。……嗯……好,那你什么时候写?”
“很快,先生,简直快极了。……您不是开玩笑吧,伊凡·斯捷潘诺维奇?”
“开玩笑干吗?话说回来,我开玩笑,你总不会给我钱吧?嗯……好,可要是你不写呢?”
“我会写的,伊凡·斯捷潘诺维奇!我说假话就叫上帝打死我,我会写的,先生!”
伊凡·斯捷潘诺维奇皱起油亮的大额头,开始思索。伊凡·尼基契奇踩着碎步走动,打嗝,用亮晶晶的小眼睛盯住伊凡·斯捷潘诺维奇。
“你听我说,尼基达……尼基契奇……伊凡,是吧?你听我说。……我捐两千银卢布,以后,也许,还可以再……多捐点。只是有一个条件,我的老兄,你得真写文章才成!”
“我当着上帝说,一定写!”伊凡·尼基契奇尖声叫道。
“你写吧,不过,你寄给报馆以前,先让我看一遍,要是你写得挺好,我才拿出两千来。……”
“遵命,先生。……嗯……我听明白了,高尚而慷慨的人!伊凡·斯捷潘诺维奇!请您仁慈宽厚,不要让您的诺言毫无结果而仅仅成为空洞的声音!伊凡·斯捷潘诺维奇!恩人啊!诸位可敬的先生!我已经喝醉了,不过我的神志还清楚!最最仁爱的慈善家啊!我向您敬礼!您多出点力吧!请您为国民教育出力,慷慨解囊吧。……啊,主呀!”
“行了,行了。……我们等着瞧吧。……”
伊凡·尼基契奇揪住伊凡·斯捷潘诺维奇的衣襟。
“最最慷慨的人啊!”他尖叫道,“请您跟伟人们挽手并进吧。……请您在普照天下的明灯里添上油!请您容许我为您的健康干杯。我喝了,先生,我喝了!祝您健康长寿。……”
伊凡·尼基契奇咳嗽一阵,喝下一小杯白酒。伊凡·斯捷潘诺维奇看了看四周的人,对伊凡·尼基契奇挤一下眼睛,就走出客厅,到大厅里去了。伊凡·尼基契奇站在那儿,沉吟一下,然后摩挲着秃顶,规规矩矩地穿过跳着舞进入客厅的人群。
“祝您永远身体健康,”他对男主人说,行个礼,“谢谢您的盛情,叶果尔·尼基佛罗维奇!我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
“再见,老兄!你以后要再来。要是有空的话,就到我商店里去坐一坐,和伙计们一起喝喝茶。在我妻子的命名日,要是你乐意的话,请到我家里来,那你就可以发表演说了。好,再见,亲爱的朋友!”
伊凡·尼基契奇带着感情握了握向他伸过来的手,再向客人们深深地一鞠躬,然后踩着碎步走到前堂里,在那儿,他那件小小的旧大衣夹在许许多多皮大衣和大衣中间,几乎找不到了。
“你老人家赏个酒钱吧!”一个听差给他找大衣,有礼貌地对他要求道。
“我的好朋友!连我自己都到了应该讨酒钱而不是给酒钱的时候了。……”
“找着了,您的大衣!就是这件吧,穷老爷?简直可以拿它筛面粉了!穿着这样的大衣不应该出门做客,倒应该到猪圈里去打滚才是。”
伊凡·尼基契奇发窘了。他穿上大衣,卷起裤腿,走出本城富翁和大人物叶果尔·列-夫的家门,踏着泥浆,动身走回自己的住所去。
他居住在沿大街一个院子的厢房里,每年向一个商人老婆的继承人付出六十卢布的租金。厢房建在面积极大而生满杂草的院子角落里,在树丛中温顺地露出轮廓,像那样温顺的神态是……只有伊凡·尼基契奇才会有的。他关上街门,扣上门扣,小心地绕过杂草,往他那灰色的厢房走去。不知什么地方,一条狗叫起来,对他懒洋洋地吠几声。
“斯达美斯卡,斯达美斯卡,是我呀……自己人!”他喃喃地说。厢房的门没有上闩。伊凡·尼基契奇用刷子刷净皮靴,推开门,走进他的洞穴。他干咳一声,脱掉大衣,对着圣像祷告一下,然后从他所住的被长明灯照亮的房间往前走。在第二个而且是最后一个房间里,他又对圣像祷告一下,然后踮起脚尖走到床铺前面。有个俊俏的姑娘睡在床上,年纪在二十五岁左右。
“玛涅琪卡,”伊凡·尼基契奇开始叫醒她,“玛涅琪卡!”
“嗯嗯嗯……”
“你醒一醒,我的女儿!”
“呜……呜……呜……”
“玛涅琪卡,喂,玛涅琪卡!别睡了,醒醒吧!”
“是谁?什么……事?啊?啊?”
“醒醒吧,我的天使!你起来,我的保姆,我的音乐家。……我的女儿!玛涅琪卡!”
玛涅琪卡翻过身来,睁开眼睛。
“您有什么事?”她问。
“好孩子,劳驾,给我拿两张纸来!”
“您去睡觉!”
“我的女儿,不要拒绝我的要求!”
“您要纸干什么?”
“我要给《呼声》写一篇通讯稿。”
“算了吧。……您去睡觉!在那边,我给您留下了晚饭!”
“我的独生女儿啊!”
“您喝醉了吧?好得很。……您不要搅扰别人睡觉嘛!”
“你给我把纸拿来吧!你起来一下,顺顺你父亲的心,这在你又算得了什么?我的朋友!这可叫我怎么办呢?要我跪下来还是怎么的?”
“哎哎哎……真要命!我马上就起来!您走开!”
“是。”
伊凡·尼基契奇就往后退两步,把头藏在屏风后面。玛涅琪卡从床上跳下地,拿起被子来把身子裹紧。
“没事找事做!”她叽咕道,“简直是磨人!圣母啊,这种事到什么时候才有个了局!没日没夜的叫人不得消停!哎,您也太不害臊了!……”
“女儿,不要侮辱你的父亲!”
“谁也没有侮辱您!拿去!”
玛涅琪卡从她的皮包里取出两张纸来,往桌上一扔。
“谢谢,玛涅琪卡!请你原谅我打搅你!”
“好了!”
玛涅琪卡往床上一倒,盖好被子,缩起身子,立刻就睡着了。
伊凡·尼基契奇点上一支蜡烛,靠着桌子坐下。他想一下,就拿起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一下墨水,然后在胸前画个十字,动笔写起来。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伊凡·尼基契奇已经站在伊凡·斯捷潘诺维奇家的大门口,用发抖的手拉门铃了。他足足拉了十分钟,这十分钟他差点为自己的大胆活活吓死。
“有啥事?一个劲儿地拉铃!”伊凡·斯捷潘诺维奇家的听差打开门,用棕色旧礼服的下摆擦他那刚睡醒而发肿的眼睛,问他说。
“伊凡·斯捷潘诺维奇在家吗?”
“老爷吗?他不在家里还在哪儿?有啥事?”
“喏……我要找他。”
“您是邮局里来的吧?他在睡觉!”
“不,我有私事要找他。……说实在的……”
“您是当官的吗?”
“不是的……可是……我可以等他一下吗?”
“那有什么不行的?行!您到前厅里去吧!”
伊凡·尼基契奇侧着身子走进前厅里,在堆着听差的破衣服的长沙发上坐下。
“呼噜……呼噜……是谁呀?”伊凡·斯捷潘诺维奇的卧室里响起说话声,“谢辽日卡!上这儿来!”
谢辽日卡跳起来,像疯子似的跑进主人卧室里去。伊凡·尼基契奇战战兢兢,动手把衣服上所有的纽扣都扣好。
“啊?是谁?”卧室里的说话声传到他耳朵里来,“是谁呀?你没有舌头了,畜生?怎么?是银行里来的?你倒是说呀!是个老头子?”
伊凡·尼基契奇的心怦怦地跳起来,眼睛发暗,腿发冷。要紧的关头临近了!
“把他叫来!”传来卧室里的说话声。
满头大汗的谢辽日卡走出来,用手捂住耳朵,领着伊凡·尼基契奇走到伊凡·斯捷潘诺维奇跟前去。伊凡·斯捷潘诺维奇刚刚醒过来,躺在一张双人床上,从花布被子里露出头来往外看。他身旁,在同一条被子里,睡着戴银质奖章的胖子,正在打鼾。胖子临睡认为用不着脱衣服:皮靴的尖头从被子底下露出来,银质奖章从脖子上滑到枕头上去了。卧室里又闷又热,满是纸烟的气味。地板上摊着打碎的灯的破片、一汪煤油和女人裙子的碎片。
“你有什么事?”伊凡·斯捷潘诺维奇瞧着伊凡·尼基契奇的脸,皱起眉头,问道。
“我打搅了您,很抱歉,”伊凡·尼基契奇郑重其事地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纸来,“最受尊敬的伊凡·斯捷潘诺维奇,请您容许我……”
“喂,你听着,你不要摆弄夜莺,我这儿可没有东西喂它吃:你干脆谈正事。你要干什么?”
“我是抱着这样的目的来的,嗯……嗯,我要极其恭敬地奉上……”
“可你是什么人?”
“我?嗯……嗯……嗯……我吗?您忘了?我是记者。”
“你?哦,是了。现在我想起来了。那你来干什么?”
“我打算奉上那篇我应许写下的通讯稿,请您过目。……”
“已经写好了?”
“写好了,先生。”
“怎么这样快?”
“快吗?我直到现在才刚刚写完。”
“嗯。……不,你……不该这么快嘛。……你应该多花点时间写。何必着急呢?去吧,老兄,再去写吧。”
“伊凡·斯捷潘诺维奇!才华是不论地点或者时间都不能加以束缚的。……哪怕您给我整整一年时间,我也写不出更好的东西来了,真的!”
“那么好吧,拿给我!”
伊凡·尼基契奇就打开那张纸,双手捧着,送到伊凡·斯捷潘诺维奇的脑袋跟前去。
伊凡·斯捷潘诺维奇接过纸来,眯细眼睛,开始读道:“‘在我们这个某某城里,每年都有好几座大厦耸立起来,为此聘请京城的建筑师,收到国外运来的建筑材料,耗费巨额资金,而所有这些,必须承认,都抱着唯利是图的目的。……可惜啊!我们有两万多名居民,本城已经存在好几个世纪,大厦纷纷耸立起来,然而足以铲除根深蒂固的愚昧的那种力量,却连借以存身的小屋也没有一所。……愚昧……’这下边写的是什么字?”
“这个吗?说来可怕……”
“这些字是什么意思?……”
“上帝才知道这些字是什么意思,伊凡·斯捷潘诺维奇!如果写到一件不好的或者可怕的事,那就可以顺便插进这些字去。”
“‘愚昧……’嗯……‘在我们这里积重难返,在我们社会各阶层中享有最充分的公民权。终于,俄国整个知识界所呼吸的那种空气,也吹到我们这儿来了。一个月前,我们经国务大臣先生批准,在本城开办初级中学一所。这次批准,在我们这儿受到毫不虚假的热烈欢迎。有些人不限于仅仅表示热烈欢迎,另外还打算在行动上也表现出他们的热爱。我们的商人们素来有求必应,对任何良好的创举都提供资金上的支持,现在也没有摇头拒绝。……’见鬼!不但写得快,而且写得多么好啊!真有你的!嘿!‘我认为有必要在这里举出主要捐款人的姓名。他们的姓名开列如下:古利·彼得罗维奇·格雷热夫(两千),彼得·谢敏诺维奇·阿列巴斯特罗夫(一千五百),阿维甫·伊诺肯捷维奇·波特罗希洛夫(一千),伊凡·斯捷潘诺维奇·特拉木包诺夫(两千)。最后这个人还许诺……’最后这个人是指谁?”
“最后一个?就是您啊,先生!”
“那么,照你这么说,我算是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这就是说……嗯……嗯……嗯……是在这样的意义上……”
“那么我成了最后一个?”
伊凡·斯捷潘诺维奇坐起来,满脸通红。
“谁是最后一个?我?”
“这固然指的是您,不过那是在什么样的意义上呢?”
“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你是蠢货!明白吗?蠢货!把你这篇通讯稿拿走!”
“阁下……尊驾伊凡……伊凡……”
“那么我成了最后一个?哎,你呀……你这个脓包!蠢鹅!”伊凡·斯捷潘诺维奇的嘴里吐出一个个精巧的比喻,一个比一个不堪入耳。伊凡·尼基契奇吓得魂飞魄散,倒在一把椅子上,身子不住扭动。
“哼,你这猪猡!我成了最后一个?!伊凡·斯捷潘诺维奇·特拉木包诺夫素来不做最后一个,以后也不会!你才是最后一个!滚出去,从今以后不准你的脚再踩进我的屋子里来!”
伊凡·斯捷潘诺维奇勃然大怒,把那篇通讯稿揉成一团,朝着莫斯科和圣彼得堡报纸的通讯记者脸上扔过去。……伊凡·尼基契奇涨红脸,站起来,摇着手,踩着碎步走出房外。在前厅里迎接他的是谢辽日卡,愚蠢的脸上现出最愚蠢的笑容,给他打开大门。伊凡·尼基契奇走到街上,脸色白得像纸,踏着泥地走回他的住所去。大约过了两个钟头,伊凡·斯捷潘诺维奇走出家门,瞧见前厅的窗台上放着伊凡·尼基契奇忘记拿走的制帽。
“这是谁的帽子?”他问谢辽日卡说。
“就是刚才您赶出去的那个可怜虫丢下的。”
“把它扔掉!干吗放在这儿?”
谢辽日卡拿起制帽,走到外面街上,把它扔在最烂的泥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