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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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家主体力略弱

“说实话,我活了这么多年,没有哪个女人打过我。”

陆凝:“……”

“更没有哪个女人连续打过我两次。不是我吹牛,只要今天我从这里弯着腰出去,明天你住的那处老宅就能被城里的姑娘们踩平,你信不信?”

陆凝:“……”

“我就不明白了,对着我这张举世无双、无敌帅气的脸,你居然能下得去脚?下脚就算了,还那么用力!我差点连脑水都抖出来了,你知道吗?”

陆凝:“……”

“我要是有个什么差池,你也别想好过,你得照顾我下半辈子。”李婴夙气哼哼地和陆凝阐述着后果。

陆凝完全不搭理他。

李婴夙坐在地上。

陆凝忍了又忍,才没从他腿上踩过去。走出数步,陆凝四下扫视了一圈,但见这塔底下当真是别有洞天。偌大的一片圆形空地,方圆十丈。石壁与地面皆呈现出焦黑的颜色,脚下尤为松软,只要稍稍用力,整个人便会下陷。左右两边原是有两条通道的,可如今已被巨大的断龙石封住。在陆凝的正前方,还有一道厚重的铁门,想必那里是关押囚犯的密室。陆凝无意探究,到了这里,她只觉胸口发闷,皱着眉头踱到不远处的石桌边上,伸手抚了抚胸口。

李婴夙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假意好奇道:“怎么?你来过这里?”

陆凝坐在石凳上,还是不与他交谈。

李婴夙也不恼,坐在地上笑了笑:“这底下一看就没出口,我们要怎么离开?”

“等。”

“等什么?”

陆凝气闷地看了他一眼,多吐了几个字出来:“等天亮。”

李婴夙眼中乍然闪过一丝杀机。

陆凝何其敏锐,顿时捕捉到他眸中的信息,不禁心生戒备,可再定睛一看,他还是轻佻地笑着,仿佛方才只是她的错觉,她不禁垂下了眼。

李婴夙笑嘻嘻地坐到她对面,撑着下巴说:“看来你不只是意在虚云啊!”

“家主又意在何处?”

“在你呀。”李婴夙笑意不改,眉目含情。

若是换作寻常女子,指不定就被他这三个字扰乱心弦,可坐在他面前的是实实在在的高岭之花。高冷的长公主冷笑一声,继续垂眸不语。

李婴夙一只手叩着石桌,看似不经意地道:“这儿是禅宗举世闻名的众生相,陆姑娘可知众生相是什么?”

我比你清楚。陆凝腹诽。

“众生相乃是囚恶人之地,在二十年前重建过,是由鬼谷之人设下的机关,易进难出,只怕我们要出去是很难了。”说着,李婴夙睇了睇陆凝的表情。

陆凝依旧不动声色,沉着得像一潭死水。她抬眼对上李婴夙的视线,淡声道:“何必试探。”

“居然被陆姑娘看出来了。”李婴夙夸张地捧脸,“陆姑娘敢进这儿,想必是有把握的,难不成,你是鬼谷中人?”陆凝的眉峰动了动。

李婴夙注意到这个细节,越发夸张地出声:“还真被我猜对了?”

陆凝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挪去了别处。

李婴夙自然不会觉得自己当真是一语中的,又说:“陆姑娘想必对我也有许多疑问吧?”

“没有。”陆凝满脸嫌弃,“我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

“怎么是别人呢?我可是你未来的夫君。”

陆凝不耐烦地看了看李婴夙,难得地多说了几句话:“我不知家主在提防什么,但我来阜城,只为寻人,无意插手江湖之事,家主可以放下戒心。同样,你我萍水相逢,也请家主莫要过多探究我的情况。”

“这怎么能叫‘凭水相逢’呢?”李婴夙认真道,“你我凭的明明是缘分!”

陆凝:“……”

这家伙难道是上天派来拉低群众智商水平的吗?可怕。

陆凝抿了抿唇。

李婴夙看逗得她神色略为松动,莫名心情大好,开始变着法子逗她:“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真是鬼谷中人?难道,我无意中竟寻了一个鬼谷传人来当我的夫人?”

陆凝转过身去,不想与此人有任何交流。

李婴夙毫不气馁,起身到她正对面的石凳坐下:“我看你从进入此地后就一脸吃了隔夜饭的模样,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回忆的确不怎么好,可边上有只恼人的苍蝇,这就更惹人心烦了,公主殿下握紧了拳头。

反观李婴夙这个人,脸皮特别厚,别人不搭理他,他就非得撩拨对方,他才有点成就感。于是,他围着石桌绕了一个圈,在陆凝面前蹲下,絮絮叨叨道:“陆姑娘该不会还在气我刚才坏了你的好事吧?”

陆凝咬牙。

“你若喜欢看,这还不简单?”

李婴夙起身挺直了腰板,伸手将盘扣一解,眼看就要脱下外衣来。他只穿了两件衣衫,内里那件松松垮垮的,没有系腰带。随着外衫这么一敞,他的领口处露出小片风光,白皙的胸膛上盘踞着两道狰狞的刀疤,肌肉结实,轮廓诱人,确实是好身材。

陆凝登时震惊了,她见过脸皮厚的,可没见过能如李婴夙一般,脸皮厚到天怒人怨程度的。她呆滞了片刻,饶是她平日镇定,这会儿也不禁怒火上头。她急忙转一个方向,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李婴夙看着,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家主自重,别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

“有什么好后悔的,”李婴夙轻浮道,“那和尚有的,我可都有。”

陆凝气急败坏,凝起了剑指:“这里不是洛府,我若杀了你,你就成了一个失踪人口。”

“陆姑娘动怒了?”

废话!何止动怒,公主殿下简直要气炸了!

陆凝正准备痛下杀手,孰料,指尖一热,竟被人握住了。陆凝头皮一麻,就听李婴夙不怀好意道:“我还以为陆姑娘当真作风豪放,原来只是假象呀。”

陆凝:“……”

吃准了陆凝的弱点,李婴夙把厚脸皮发挥到了极致:“你不敢看我吗?”

陆凝气得浑身轻颤,想抽出手指,偏生那冤家还握得特别稳当,她怎么也抽不出来。

李婴夙走近些,又说:“你来阜城,当真只是为了寻一个人?”

陆凝咬紧牙关,不回答。

李婴夙低低一笑,再走近半步,将她的指尖抵在了自己的胸口。

肌肤相触,陆凝的耳朵里刹那间响起一阵嗡鸣。

李婴夙姿态风流,一边眯眼笑看着陆凝红透的耳根,一边抓着她的手指在自己的胸膛上慢慢画圈。

陆凝的指甲刮到了那道刀伤,她下意识地蜷缩手指,却又无从逃避。实在没了办法,她忍气吞声道:“是。”

“那人与你什么关系?”

“与你何干?”

李婴夙笑出声,抓着她的手继续游移。

陆凝忙道:“家里私怨。”

“哦,那你为何偏要洛家助你?”

“洛家地处阜城。”

“所以呢?”

“离禅宗近。”

“所以呢?”

这个人简直该千刀万剐!陆凝心里想着,又害怕再碰到他的身子,只能恨恨道:“离虚云近。”

“哦。”李婴夙恍然大悟道,“这么说来,你来阜城是冲着虚云来的?你正好要寻一个人,便找上了就近的洛家?”

“嗯。”

“那你为何会对禅宗熟悉至此?还知晓众生相的生门天明则启?”

“你够了吧!”陆凝差点把后槽牙咬碎。

“不肯说?那我只能……”李婴夙抓着陆凝的手指往上,滑过了自己的喉结。

陆凝一阵轻微战栗,闭上眼道:“如你所言,我是鬼谷中人。”

“还真是!”李婴夙终于松开她,穿上了外衫。

陆凝松了一口气,开始盘算怎么杀了这个人。

李婴夙在她对面的石凳坐下,喃喃道:“我和鬼谷中人,还当真是缘分不浅。”

陆凝抬眼瞥他,满脸的不屑与嘲讽。

李婴夙读懂了她眸中的含义,不满道:“你不信?我和你们鬼谷上一任的掌令乃是故交。”

“上一任掌令?”陆凝冷笑。

“就是上一任掌令,公子珣。”

“公子珣故去已有二十多年,请问家主贵庚?”

“我一……”说到这儿,李婴夙的话头生硬地转了一个弯,“一睡觉就经常梦到这个人,在梦里,他和我的交情可好了。”

陆凝漠然地看着他。

李婴夙脸上有些挂不住,主动转移了话题:“话说,你刚才生气的样子,我看着怎么好生熟悉,就像……就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陆凝:“……”

“是在哪儿呢?”李婴夙摸着下巴呢喃。

公主殿下面无表情。

眼下情形,简直像极了她看过的话本子。要知道按照常用套路,李婴夙现在就是在搭讪。而搭讪最常用的一句话,就是诚恳而不失风度地说上这么一句:姑娘,我好似在哪儿见过你。

陆凝在内心疯狂吐槽:我深居宫中二十载,且从未来踏足过这与梁国交界的阜城,又怎会遇上你?

陆凝也不急着拆穿他,她很乐意看到他演独角戏。只见他沉默片刻,忽然回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射出震人的精光:“你姓陆,莫非和陆鸿煊有什么关系?”

陆凝:“……”

假如公主殿下这会儿在喝茶,那绝对是要整口喷出来的。

陆凝被吓到了,这家伙居然认识她爹?陆鸿煊这名字,还是她爹身为梁国皇子时的大名,掐指一算,已有数十年没用过了,知晓她爹那段波澜壮阔、跌宕起伏前尘的人,亦是死的死,伤的伤,当今除了她母亲和远在梁国宫内的两名亲叔叔,只怕已没人知晓陆鸿煊是谁。李婴夙看起来不过二十六七岁,怎会认识三十年前的陆鸿煊?再看他这凝重的表情,搞不好她爹还是他的杀父仇人。

这就麻烦了,她需不需要为了她爹的终身幸福斩草除根呢?

陆凝正在思考,李婴夙神色又一变,摇头道:“不对,你和陆鸿煊的年纪也差得太远了,要说你是他的胞妹,这定然不可能。要说你是他的女儿……”

陆凝一只手掐紧了桌沿。

李婴夙理了理思绪,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你长得确实与陆鸿煊有几分神似,不过我估摸着就是一个巧合,毕竟天底下长得相似的人也不少。话说回来,依你的年纪,你应当不清楚陆鸿煊是谁吧?”

谢谢,我比你清楚,比你熟,只要我传个口信,他明天就能赶来捏死你。

陆凝不动声色。

李婴夙掰着指头给她普及历史:“此事还得往前说。约莫三十年前,当时这陆鸿煊可是名震天下的梁国太子,人人都道他心地善良,但我不同,我是一个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人,这小子,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黑的,要是把他弄死泡水里,那水都得黑成墨汁。”

陆凝:我不能生气,生气不利于健康。

“好在,”李婴夙喜滋滋地说,“这人死得早,不至于祸害遗千年。”

陆凝松了口气,目前看来,有两件事可以确定:第一,李婴夙和她父亲有仇是铁板钉钉的事;第二,这家伙不了解皇家秘辛,还不知道当年的陆鸿煊如今化名陆渐离,在北曌皇宫活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陆凝打住万千思路,冷冷道:“既是三十年前的人,家主如何认识?照你所讲,这陆鸿煊名震天下时,你怕是还在吃奶。”

“吃奶?我?”李婴夙指指自己的鼻尖,“我在南疆打天下时,陆鸿煊这臭小子还没投胎呢,要不是他那黑心肝的太师……”话音戛然而止,李婴夙顷刻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陆凝。

陆凝面无表情:“南疆?”

李婴夙哽了哽。

“打天下?”

李婴夙再次哽了哽。

“黑心肝的太师?”

李婴夙连哽都哽不出来了。

公主殿下完美诠释了什么叫轻轻松松套出话。

陆凝沉默片刻,仍是没什么表情地道:“南疆独立于三国之外,幅员辽阔,曾是众多部落的聚居之地,没有核心政权,皆是以内功心法分立的派系。早些时候,中原人士称其为南武林。但在数十年前,南疆发生了一次牵涉极广的武林争斗,导致八成以上的门派覆灭,剩余的门派也逐渐没落,南武林自此不存。家主若真是来自南疆,那家主的身份倒是有些让人怀疑。”说完,陆凝冷笑了一声。

李婴夙略感诧异,这小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身上也不带半点江湖气,可她竟知晓南武林一说,算是见多识广。李婴夙生怕自己再说错什么,索性闭嘴不言。

陆凝收回视线,无所谓地道:“我已说了,我对家主的身份、来历不感兴趣,只要家主不过多纠缠,我不会揭家主的老底。”

“呵呵。”李婴夙笑了笑,尴尬地挠挠头。

两人话不投机,陆凝也不想跟他多费唇舌,这人方才冒犯了她,她还留他性命,一来是想到还要借助洛家的势力寻找长孙小楼,二来也是为了以后方便行事。

她在打着算盘,李婴夙亦是思绪纷杂,眼神明暗不定。他算了算时间,跟着陆凝离开老宅时,是亥时一刻,这么一通折腾,估计眼下刚入丑时,离天明还早。两人之前的一番试探,他虽对她的话半信半疑,但心里的戒备还是放下了不少。一旦少了戒心,他话痨的本色就压制不住,没一会儿又开始作天作地。他伸出一只手,指着她脖颈上的红线问:“这是什么?”

陆凝眼观鼻,鼻观心,不理他。

“春宵一夜值千金嘛,离生门开启还早,我们抓紧时间了解彼此,为日后成亲打下基础不好吗?”

陆凝斜眼瞪他:“刚才我说的话,家主听不懂?”

李婴夙假装没接收到陆凝的威胁,笑得轻佻:“你这红线莫不是系在兜肚上的?”

陆凝震惊了,为什么会有男子无耻到如此地步?

李婴夙眨眼看她,捧着脸道:“我猜对了?”

陆凝为了自证清白,咬牙扯出了脖子上的红线。

李婴夙看了看,蓦地放声大笑,为了配合开怀的效果,他还用力拍了两下石桌,看起来十分具有“独特”的气质。

“长命锁!你这么大了还戴着长命锁,哈哈,这不是三岁稚子才会随身携带之物吗?”

陆凝默默地看着他笑,等他笑够了,才不冷不热地道:“我幼年得过一场大病,险些夭折,母亲为了给我祈福,让人打造了这把长命锁。”

“哦。”李婴夙稍有收敛,“这又是什么?”他指着陆凝中衣上红色的小布条。

陆凝敛下眼皮,为防李婴夙再次发挥他惊人的想象力,自觉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胞弟所求的平安符。”

“这样啊,那这个呢?”他指着陆凝腰上一个精致的荷包,“里面装着什么好东西?”

陆凝不想作答了。

“怎么?情郎送的?看不出来啊,你究竟有几个好哥哥?”

陆凝强忍怒火,沉默了半晌,终于选择破罐子破摔:“是,情郎送的。”说话间,她一只手在荷包上抚了抚。

李婴夙到底是一个活了快百年的人精,只需打眼一看,就能看出陆凝抚摸荷包时,那里面有一串佛珠的轮廓,当即心中明了,不再多言。

“你头上的珠钗很别致呀,在哪儿买的?”

“父亲做的。”

“那你这手钏?”

“把我带大的嬷嬷编的。”

“那你这亮晶晶的耳坠?”

“一个自幼保护我的人送的。”

陆凝还记得那是一个暗卫,在陆凝七岁时,他奉命贴身护卫陆凝,是一个年轻有为、品行端正的小哥哥,人好,话不多,打起架来特别厉害,还教过陆凝不少刀法,算是她的半个师父。这小哥哥等到她满了十六岁,眉眼渐渐长开后,便对她动了心。可此人是一个闷葫芦,从来不把这份情意挂在嘴边,只在心里默默地爱慕着她。那时她已对虚云情根深种,日日夜夜想的念的都是虚云。小哥哥瞧不得公主失魂落魄,变着法子去替公主打探虚云的消息,哄她开心。孰料,他做所的一切都落进了她爹眼里。

身为“女儿奴”,陆渐离掌控欲极其强烈,并且坚定地认为在陆凝三十岁以前接近她的男子都得拖出去灭了。

所以,在他断定这个暗卫觊觎他的小可爱后,根本不用皇上下旨,直接就把对方调到边塞打仗去了,小哥哥自那以后过得十分凄惨。若是当年长公主真的看上了这名小哥哥,那么这个故事基本上就是郎有情妾有意,被变态老父棒打鸳鸯的苦情桥段了。

诚然,我们公主的智商继承了她的双亲,时时在线,是决计不会让自己这般苦情的。可此事也给她敲了一下警钟,对于谈情说爱,她得小心小心再小心,仔细仔细再仔细。为了虚云的人身安全,她只好谨慎地藏好自己的爱意,为此还不惜给许多暗卫灌下了忘忧散。

暗卫们心里苦。

李婴夙也算看出来了,陆凝喜欢把重视之人所赠物品都带在身上。原本他对陆凝的印象算不得多么好,特别是知晓她是鬼谷一脉的人之后,而今却又因这些小细节对她有所改观:“看来,陆姑娘也是一个重情之人。”

对这个“也”字,陆凝表示“呵呵”。

攀谈完毕,已入下半夜,两人都有些疲乏。陆凝对李婴夙没什么兴趣,于他的私事更是无意探究。而他能用的话题都已用尽,这会儿也是头脑空空。相对默然许久后,陆凝一只手撑住侧脸,打算小憩一会儿。李婴夙却不敢轻易松懈,强迫自己睁着一双眼,一会儿觑觑陆凝,一会儿又觑着后面那道铁门,神色极其复杂。

不知过了多久,陆凝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绵长起来,李婴夙知晓习武之人都能刻意隐藏自己的鼻息,依旧保持着戒备。可他越看就越觉得陆凝像极了当年那位梁国太子。他挖心挠肺地在记忆里搜罗了一遭那人当年的下落,确定二三十年已不闻对方的音信,十有八九是被同胞兄弟弄死了。这么一想,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约莫过去了两个时辰,陆凝统共做了三四个断断续续的梦,正梦到虚云那一身仿佛沾了江南烟雨的青衫,耳畔冷不防传来两声痛苦的呻吟。陆凝立刻睁开眼,半点没有自梦境脱离的惺忪。她定睛一瞅,就见李婴夙满面潮红,额头和两颊沾了汗珠,就连鬓发也是湿漉漉的,看起来像是十分痛苦。他一面揪扯着衣衫的领口,想将领口扯开,一面用手不停地扇着风。

陆凝挑了挑眉,观察他须臾,脑子里当即想起了话本子中另外一个常见的情形。

为了挑动听者的心绪,增加公子、小姐相爱的难度,话本子中普遍会设置一个手拿大棒、面目可憎的反派。此反派的作用从表面看来是为了离散相爱之人,实际上,却是给相爱之人的日常撒点盐,加点醋,好让他们的感情日进千里,早日走上幸福的康庄大道。而反派们最常用的增进感情的手法,就是给主角们下迷药,多么恶趣味啊!

陆凝看着李婴夙,这家伙眼神迷离,红光满面,中了迷药没得跑了。

如果他不是演戏,便是有哪家的小姐见煮熟的鸭子还在扑腾,横下心给他下了点药。

坏了他人的好事,公主殿下深感罪过。再一想中了迷药接下来的后续,陆凝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拔腿就走。

李婴夙艰难地仰起头,哑声问:“你去哪儿?”

“我离你远点。”

李婴夙怔了怔,再掏出铜镜一照自己当下的形象,顿时明白过来这小丫头在想什么。她年纪不大,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还挺多。李婴夙勉力笑了笑,轻声道:“这里的地气有些重。”

这个陆凝是知道的,又是一笔和她爹脱不了干系的账。当年虚云认为她爹罪恶滔天,为了将他囚在众生相,虚云把鬼谷设计的机关做了更改,导致天宝琉璃顶破碎,琉璃火焚烧了三天三夜。虽已事隔二十来年,但那灼热地气早已深入地脉,加之众生相重建后空间密闭,地气无法散出,是以天明之前的这段时间,地气最是灼人。对于不擅武学的普通人而言,这地气是要命的。但对于勤修内功心法的江湖人士而言,地气什么的都不是事,再来半月都能轻松愉快地扛过去。

陆凝看了李婴夙一眼,走得更远了。

李婴夙还在挥手:“我不会武功,熬不过这里的地气,还有劳陆姑娘以内力助我一番。”

陆凝无动于衷。

李婴夙抬眼瞥她:“陆姑娘?”

陆凝望天。

李婴夙:“……”

李婴夙反应过来了,陆凝这是摆明了要袖手旁观。一念及此,李婴夙气得笑了出来:“不是这么小气吧?我刚才不过就握了握你的手,又没真干什么冒犯你的事。”

陆凝接着望天:没错,我就是这么小气,换作在宫里,你早被拖出去浸猪笼了。

“好,先前的事算我不对,我给你道歉,行吗?”

不行,晚了。

李婴夙见她还站在远处,不由得皱了眉头,耐着性子道:“我们好歹也是定了亲的关系,你真这么不近人情?”

陆凝难得地露出了一抹微笑。

她这一笑,李婴夙看得呆了呆。自打认识,她就一直冷着一张脸,他还以为她面部神经出了问题,做不出多余的表情来,眼下看来,她只是真不爱笑罢了。明明命悬一线,他还不忘嘴贱地说一句:“你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虽然比我还差了那么一大截。”

她立刻再次绷起脸。

“不过小女娃就要多笑笑,成天板着脸,别人还以为你是在义庄干活的。”

陆凝深吸一口气,拳头捏得咔嚓响。

“你闲着也是闲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快过来积点德。”

陆凝不理他。

“你真要这么绝情?”

陆凝:“……”

“没有商量的余地?”

陆凝:“……”

“好吧。”李婴夙决定突破下限,“不行了,好热,我要脱衣服了。”

他把本就没穿妥当的外衫脱下丢到地上,随即强撑着站起来,开始脱里衣。

陆凝原以为一个人就算再怎么不要脸,临死之际也得为自己死后的形象着想,不会真的乱来,可没料到李婴夙根本不走寻常路,三下五除二地把上衣脱了个干净,还一只手拉着裤腰带扯啊扯,想把裤子一并脱了。

陆凝当即吓得花容失色,她不仅仅被李婴夙的无耻惊着了,更多的是诧异于李婴夙那前胸后背纵横交错的可怕伤痕,有刀伤、剑伤,还有一些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兵器造成的创口,打眼看去,他就像一个千疮百孔的沙包,竟没有一处皮肤是完整的。这人究竟是怎么被伤到这种地步的?

李婴夙浑然不在意自己身体的丑态,还在一边拽着裤腰带,一边贱兮兮地说:“我脱了哦!”

公主殿下身子颤抖。

李婴夙心一横,把裤腰带的结扯散。

陆凝立刻背过身,听他道:“我若大难不死,明天肯定敲锣打鼓,手书横幅,告知全天下,有一女子,姓陆名凝,半夜闯入禅宗。”

“你!”陆凝眼中喷火。

李婴夙得意地哼哼。

念及还有事要求助洛家,加之李婴夙与她父亲的过往还是让她有点在意,她咬牙切齿道:“你把衣服穿上,我助你。”

“这还差不多。”李婴夙见计谋成功,喜笑颜开。他捡起地上的衣衫穿好,招呼了陆凝过来。

陆凝走回他边上,出气似的踹了他一脚,喝道:“坐下!”

李婴夙这会儿听话得很,歪歪扭扭地盘腿坐于地上。陆凝坐在他身后,提功运气,将内力聚于双掌,传入他的背心。她的功法至寒,汹涌的内力穿透他的四肢百骸,流转在丹田处。

先前的灼热感一扫而空,李婴夙顿觉神清气爽,舒服得如沐春风。得了这样的便宜,他寻思着说点好话,让陆凝别计较自己不顾形象的举动。哪知话还在唇齿间打转,两人身后不远的铁门内便传来了几声铁链子撞击的轻微响动。

陆凝不敢轻易收手,只得将听力集中在背后。李婴夙也听到了动静,脸色突然变得更为难看。

少时,铁门里传来一个嘶哑的男音:“李承庚……李承庚……兄长……你来看我了……你终于来了……哈哈……”

这笑声抑扬顿挫,内里包含的情感之丰富,让听闻之人不禁浮想联翩。这地底下本是一个静无声息的地方,突兀地来这么一嗓子,毫无思想准备的公主殿下被吓了一跳,手上自是没了轻重,一股庞大内力没收住,就这么摧枯拉朽般侵入了李婴夙体内。李婴夙气门大开,同时被那铁门后的人引动了心绪,一个恍惚,经脉已如被内力刺穿,五脏如同冰封,痛苦难当。他张嘴呕了一口血出来,仰面倒进了陆凝怀里。

陆凝静静地看着他,冷冰冰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

李婴夙困难地咧嘴,露出一口红牙:“你……你故意的。”

陆凝推卸责任:“我被吓到了。”

被吓到了?被吓到了你倒是做出一个合适的表情来啊,谁家姑娘被吓到了能像你这么镇定?

李婴夙满脸怨气。

不等他开口,陆凝又道:“李承庚是你?”

李婴夙抿紧唇线。

“里面关的,是你的风流债?”

这一回,换李婴夙无言以对。

陆凝恍然大悟,笃定道:“所以,你是断袖?”

李婴夙本就气血不畅,加上地气反扑,一会儿似被火烧,一会儿如身处冰窖,再被陆凝说他有龙阳之癖,他禁不住这刺激,喷了两口血在地上,晕过去了。

陆凝嫌弃地看他一眼,将人推到了一边,心道:和我斗,你还差得远。

次日大早,阜城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瞅见了特别辣眼睛的一幕。

彼时正是暖阳当空,金辉铺洒。宽敞的街道上,无数摊贩吆喝叫卖着,人群穿梭在大街小巷,琳琅满目的商铺显现出一派繁华景象。

忽然,吆喝的摊主们齐齐收了声,伸长脑袋望向街道尽头。不知发生了何事的顾客们也顺着老板的眸光看去。那一个方向,一名女子身姿曼妙,步步生花,端的是高雅、清冷之态。不过不太和谐的是,她右手里拖着一个重物,那重物扫过她走的地方,在青石板的路面划出一道痕迹。待女子走近了,才有人惊呼出声:“她手里拽的是一个人!”

有姑娘在后面高喊:“天,这是洛家的家主李公子!”

此话一出,如巨石落水,掀起了轩然大波。街上的姑娘铆足了劲头,像离弦之箭,少顷就冲到了陆凝的后头。一番围观打量后,确定陆凝手里拽着的像一个乞丐一样的男人是她们心心念念的人后,有人开始夸张地抽泣:“天,李公子这是怎么了?好心疼!”

有人开始指责:“这女人怎么能如此对待李公子!简直太粗鲁了。”

陆凝绷着一张脸,懒得搭理她们。她能把李婴夙完好无缺地从众生相里拖出来,已经是仅存的人性在发光发热了,这些人还敢有这么多要求?谁行谁上!

姑娘们一边心疼着李婴夙被人当扫帚,一边又碍于陆凝的气场太强大,没人敢做出头鸟。直到右边的巷子里传来闷响声,一个身量不足五尺,但体形足有三个陆凝宽的壮女飞奔而来。她每跑一步都地动山摇,且她面目狰狞,手持擀面杖,一看就是奔着陆凝来的。

陆凝驻足,边上的姑娘们作鸟兽散,躲在摊子后看好戏的男人们个个捂着嘴笑。

女人打架最好看了,扯头发、拉衣服,非常有看点。

陆凝不动如山。

壮女高喝:“放开我的男人!”

陆凝左右看看,没一个顺手的物件,索性脱了李婴夙的长靴,瞄准壮女的脑门用力一扔。

壮女迎头而上,下一刻,“轰”的一声巨响,倒地。

所有人都惊呆了。如果片刻之前有人开赌局,围观群众十有八九是押壮女手撕陆凝。然而,这陆凝力拔山兮气盖世,一出手便震慑众人。

陆凝不屑地望了望倒在巷子口的女人,继续拖着李婴夙前行。

这会儿有人想起来了,小声说:“这似乎是那日在洛家敬谢会上,打败了十二剑奴的女子。”

陆凝:“……”

原来如此。躲在最外围的姑娘们心有戚戚,幸好方才自己没当出头鸟。

走出不远,李婴夙的追捧者们依旧壮着胆子跟了上来,虽然不敢和陆凝硬碰硬,但还是围在一起抱团哭泣。

“李公子……太可怜了。”

“我们的李公子,这是造了什么孽,遇上这样一个恶婆娘。”

陆凝充耳不闻,走得四平八稳,好不容易将人拖过三条街,身后跟了上百名围观者,场面壮观得如同要去踏平洛府。

洛府里的关越一早得知了消息,领着几个兄弟严阵以待,意图摸清陆凝的来意。待陆凝行到门前,关越不敢轻举妄动,南年几人见自家大哥被人如此耻辱,皆是目眦俱裂。

陆凝瞥了那几个大男人一眼,手上用力,就着李婴夙的腿把他绕了半圈,弃之如敝屣地甩在几人跟前。南年按捺不住,当即想要动手,被关越拦下了。

片刻后,陆凝道:“盯梢非一件易事,洛府是江湖世家,还请珍惜羽翼,莫要轻易打了自己的脸。”

“你!”南年冲动地拔出了剑。

关越喝止:“退后!”

“二哥,大哥他……”

“退下!”

南年愤愤咬牙,缩到后头瞪着陆凝。

陆凝保持着高冷范儿:“此人只适合当金丝雀,下一回再遇险情,不一定会有今日的运气。洛府既已应下助我寻人,今日这礼,算我的订金。”

短短几句,关越判断出她未对李婴夙动什么歹念。他拧眉打量了李婴夙一番,道:“不知大哥与陆姑娘遭遇了何事?大哥为何会陷入昏迷?”

“等他醒来,你自行问他。”

后边的姑娘们个个眼红地看着仇敌,唾沫星子差点把陆凝给淹了。陆凝回头扫了一圈,众女子登时噤若寒蝉。她举步就走,人群自行让开一条路,等她迈着平稳的步伐行得远了,姑娘们才又叽叽喳喳地叫骂起来。

关越趁着这些人还在声讨陆凝,赶紧递眼色招呼兄弟们把人抬走。

听到“砰”的关门声,上百名姑娘这才回过神来,哭天抢地地扑上台阶,用力敲打洛府大门:“开门,开门!让我们看看李公子究竟怎么了!”

……

众女子打成一团,终于上演了众男人殷切期盼的扯头发、拉衣服的戏码。只是,男人们看得津津有味之时,难免有种不祥预感。

男人们也加入了战团,洛府外热闹至极。

关越和南年等人站在门后,听着外头越发激烈的咒骂声,纷纷表情复杂地看着南年肩头的罪魁祸首。

南年:“大哥这脸能不能用一个面具罩起来?”

“不瞒你说,”关越道,“我一直都想试试在书上看到的整容技艺。”

南年:“……”

昏迷中的李婴夙忽感心酸难耐,小幅度地抖了抖。

贾品道说:“外边这么乱,需要遣人制止一下吗?”

“都是一些平民百姓,又不是江湖人,我们不便插手,由他们去吧。”

众人颔首。

关越叹了一口气,让南年把李婴夙送回房间。几个人亲自给李婴夙换了衣衫,确定他没受皮肉之苦后,这才放下心来。关越精通医理,为李婴夙调理身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稍加诊脉,心里已然有数。

“大哥怎么样了?”张擎天问。

“经脉稍有受损,一股灼气、一股寒气游走在丹田之内。”

“怎会如此?严重吗?”

“只需用药将这两股气导出体外,休息一两日便可复原了。”

“定是陆姑娘动的手脚。看着挺好看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心肠如此歹毒?”贾品道甩着拂尘下结论。

南年拿起剑就要走:“我去会会她!”

“你冲动什么!”关越按住南年的手背,“也不是三岁小孩了,翻过这年头,你也二十岁了。余生怎么调教你的,怎么越教越回去了?”

南年咬住下唇,辩不出一个理来。

谈起余生,那是他们几人早年的师姐,她尤其厌恶江湖事,整日把自己关在洛府的铸造室内,打铁铸剑。

关越想了想,问:“余生她还在苦思修复‘斩月’的法子?”

“嗯。”南年闷闷地回,“‘斩月’铸材特殊,如今早已绝迹于天下,她试了许多其他材料都无法和刀身融合,眼下她只能以血养刀,让‘斩月’不至于崩毁。”

“这又是何苦。”

说到这儿,众人心底都是五味杂陈,一时半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关越按下心绪,叹道:“余生与我们几人皆有嫌隙,你是唯一能得她信任的人,有空多去陪陪她,大哥这儿有我们四人便够了。”

“二哥。”南年还欲说什么,关越却是挥了挥手,将他谴退了。

四人目送他出了房门,贾品道凝重地说:“余生如今一门心思扑在修复‘斩月’上,无非是为了当年所立的誓言。现在南年也长大了,真要放任此事发展?”

关越没回答,反而换了一个话题:“我观大哥的伤情,应是先受灼气之苦,陆姑娘为了保住他的性命,才会渡内力入他的体内。实情如何,只得等大哥醒来才能知晓。”

“那么,咱们是不是还得亲自登门道谢?”

“谢是一定要谢的,”关越说着话,摸着胡子狡黠道,“不过,得大哥亲自去谢。咱们现在就一个目的。”

“什么目的?”几人不解。

关越笑:“诓一个大嫂解决大哥的终身大事。”

其余三人:“……”

走在路上身披晨光的陆凝忽觉阴风阵阵,后背发寒,一个没忍住,张开嘴:“阿嚏!”

奇怪,莫非今天的皇历上也写着不宜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