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话:一朵生,一瓣死。
谢天站在这里说故事,谢天可以是任何人,谢天站在这里,这里可以是任何地方。但故事却只能是故事。
谢天害了一种病,心理学家让他写个故事,结果发现他写战争、屠杀、尸体之类的东西文笔极佳。但他只写这些东西。
如果你非要逼他写一些美好的意境和向往,他就用一些辞藻华丽的句子生搬硬套,毫无感情。
当心理学家告诉他不要玩小伎俩时,他就从椅子上跳起来,吼声如雷。
“我还能写得比人工智能更没有感情吗!”
这样做很恶心,就像裹小脚的臭布一般。谢天觉得自己很恶心,就像黏在喉咙上壁的一口浓痰,上不去、下不来。
后来等他情绪稍稍稳定下来,他开始自顾自地说,前几年自己就要成为千万富翁的事情。
他讲得很投入,很卖力,让人很不愿意打断他,可心理学家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那是传销。
来说说这个医院吧,里面关着各种精神病人或者有心理疾病的人,到处都有穿着制服的保安人员,手持电击棍。
不像恐怖片里能在里面听见各种诡异的大笑,各种疯跑,反而里面安静极了,什么也听不到。
到处都立有高墙、钉有铁栅栏。像一个铁笼子一样。晚上高墙上还会闪起无数刺眼的探照灯,四处捕食。
谢天此时感觉自己这辈子好像从来没走出门过,就像现在走不出医院。自己永远都在排号等待,从来没被治愈过。
心理学家揭穿传销后他不再乐意和他讲话,也不再乐意和任何人讲话。如果心理学家此时逼迫他、刺激他,他就发抖、呕吐。
实在没有了办法,他被送到了一个病房里隔离。从一个宽敞明亮的地方,赶到了一个狭小黯淡的地方,果然自在多了。
他躺在病床上,假装睡觉。实则在盘算,自己这一生,时间是否都一丝不漏地花在了自己身上。后来他掏出自己手机来。
谢天已经四十多岁,很多年前就称病脱离了社会,不再工作、不与人交往,整天粗茶淡饭之后就无所事事。他很乐意在大街上瞎晃,到每个茶馆去看上一轮。
在他四十岁的时候母亲生了一场重病,后来他便也假装一卧不起,好推卸责任。一开始他的心情尚好,陪着母亲挂号、体检、缴费,东跑西跑。可不到半天他就没了耐心,变得非常烦躁。将母亲一个人远远甩在身后,自顾自地走。常常又因繁琐的手续露出要吃人的架势,因为花费大量的钱而恼怒。
母亲已近七十岁,满脸黄疸,头发苍白且无力地瘫软着。两腮的肉耷拉着,眼眶总是肿起,眼球哭成了灰白色。
谢天很高大,母亲很矮小,不及他的一半。多年不见后,这些年感觉母亲越来越像一个小女孩,变得脾气古怪,且幼稚起来。
小时候谢天也是这样的矮小无力。母亲扛着担子走得飞快,在泥泞路上如轻快的燕子。夕阳下他一路哭哭啼啼走停十几公里……
那时候谢天还没病,后来他在医院替母亲办好了一切手续,就找各种理由要离开。他感到医院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感,仿佛时间在这里就不再属于自己了。
后来他离开了医院就没再回去过,母亲进了医院也没再出去过。这两件事情并无因果关系,不能说谢天害死了自己的母亲,虽然谁都知道她会死于这种传染病。只能说他很可恶。
在得知病症后两人出现最多次的对话便是:“当初早告诉你不要和陌生人接触,和他们来往没有任何意义你偏不信。”
“谁知道会染上这种病呢?”
“我都告诉过你了,你就是听不进去,你老了脑子不像我们年轻人那么灵光,跟你说你又不听。”
“哎,得都得了,不说了。”
“不是说得了就算了,关键是你死了不要紧,这么大年纪了。要是把我们家里的其他人染上了就得绝种了。当初早跟你说不要去和那些……”
后来谢天的母亲被孙子孙媳妇照顾了一段时间,病情恶化后被隔离开来,最后在医院去世,由儿子一手料理了后事。老人家生前总是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时而站起来去望望窗外,时而到楼顶去晒晒太阳。家里电视总开着,也没人看。逢年过节家里人回来了,也没人理她。
现在谢天在家里在医院也过着这样的生活,他手脚总是不住地发寒,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总是把手机的音乐开起,然后低着头、背着手,满屋子溜达。到入土他都不曾看得母亲一面。
那时候天总是起雾,到处都阴蒙蒙的。一开始他倒乐意出门去看牌,后来就整天躺在床上回忆过去,就像现在。
得病前谢天也变得像个小孩子一般幼稚起来,儿子、儿媳妇回来了,他总是说:“我感觉好饿啊,好想吃肉。”
然后就满脸红光地冲着儿子笑。儿子立刻往他的碗里夹肉,他却又立马将碗收回去护住。
“吃不下这么多。”
“你总是嚷嚷着想吃肉,也没见你夹啊。”
“想吃,可又吃不下。”
儿子儿媳妇想减肥,准备一天只吃两餐,结果忘了问父亲。有一天把谢天饿得头直发昏,早早地把饭煮好了,然后问儿子儿媳妇什么时候回来吃饭,儿子说:“父亲你饿了吗?自己先弄着吃吧。我们一天耍着,吃不下。”
“我也吃不下,还是等你们回来一起吃罢。”
在家里的时候,儿子儿媳妇发现父亲总是悄无声息地走到自己面前来,盯着自己看。不说话,直愣愣地盯着,直盯得人瘆得慌,还不时傻笑一下。从那时起,儿子开始怀疑父亲有病了。
只说:“父亲你怎么老是来看我们在干嘛,自己出去活动活动,散散心吧。”
后来家里又只谢天一个人了。这个时候赶上了一场瘟疫,闹得人心惶惶,大家都不敢出门,谢天也不能幸免。
瘟疫过后,儿子回到家里,发现谢天不对劲了,他神叨叨的,每天有事没事就往楼上跑。儿子儿媳妇不放心悄悄跟上去看,发现谢天就站在天台上,嘴里嚷嚷着。
“你不要来抓我,我什么都没做啊!”
谢天此时仰头看着发白的天空浑身颤栗着,双手缩在腋下直甩手指,像发了癫痫症。儿子害怕父亲从天台跳下去,赶忙冲上去扶住他,并且不再让他出门去楼顶,将其反锁在房内。
谢天被儿子扶住时,仰头直喊:“有人要来抓我,有人要来抓我!”
他此时翻着白眼,表情扭曲且僵硬,样子很是恐怖。后来在家关了一段时间就被送到了这家精神病医院。
谢天进这家医院的第一感觉是又白又亮,很可怕。白白的高墙,上面雕着几个金色的大字。
进了医院谢天病就好了,心理医生让他写个故事,写了之后他就爱上了写故事,一发不可收拾。
他现在躲在被窝里在写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个人千辛万苦地去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想要开创一番新的事业,可他突然发现自己不能排泄了。
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还是什么原因,他拼命地吃香蕉、吃青菜、喝稀饭……甚至吃泻药,可两个月过去了,一次排泄也没有。
他每天在厕所里蹲上两个小时,直蹲得双腿失去知觉,双手撑地,扭曲地支撑着身体。后来又去买了一个扶手装在便槽上方,这样他可以像坐公交车一样双手抓住扶手蹲便。
再后来时间越来越长,扶手也不行了,又去买了个马桶。可他欲要排泄,却越做不到,肚子毫无感觉。有时候直接坐在马桶上睡着了。可便槽里除了尿液任何杂质也没有。
日子就这样过去,这个人被折腾得心力憔悴,面黄肌瘦,不能排泄所以也不敢吃饭——害怕肠子被撑破,同时心情低沉也吃不下饭。
他跑去各种医院看病,既看中医也看西医。可除了漫长的等待和繁琐的手续把他弄得晕头转向之外,毫无效果。钱也全部打了水漂。
那段时间他天天吃着如晒干了的粪球一样的东西熬出来的汤汁,借着钱四处挂号、拿药,最后活生生把自己给憋死了。
谢天写的时候已是晚上,他躲在被窝里,掏出手机来,手机泛起白光,窗户外也闪着探照灯光,他想去把窗帘拉上,可害怕被人看见,又不想错过什么。
后来他终于看见天空飘下来一层白雾,云朵散开,出现了一轮淡淡的明月,故事重又开始了。
人间闹了一场大瘟疫,所有人都不敢出门,最后大家把自家地板扣开,将水地泥挖出一个坑槽,将水泥灰和房间各个角落的灰土收集起来,一并堆进去,然后浇上水,放入种子。
一百年后人类死去了一半多人,活下来了不到一半人。活下来的人家里面全部长满了植物蔬菜,它们全部从水泥地上长出,奇形怪状,吃起来味道很不一样,很不好吃,像在吃粪便。因为这时间里人们把粪便也往里填。
早期老鼠也被饿死得濒临灭绝,后来就随处可见了,变得又大又肥,还有各种飞禽走兽都悄悄爬进了高楼大厦。
透过布满蛛网的窗户望出去,世界明亮如镜。一切都很残破,都在期待第一个走出家门的人类。
人们在家里近亲繁衍,儿子和母亲,父亲和女儿,女儿和儿子……仿佛回到了亚当夏娃的时代。
写到这里一束探照灯忽然照了进来,吓得他扔掉手机,躲进了被子里。在漆黑中呆了许久,他才又伸出一只手去摸,好半天才摸回手机,将之前的故事全部一并删掉。重又开始一个故事。
第三个故事写的是一个杀人犯,这故事没能开始,谢天的生命没能延续,谢天夜里死于脑溢血。
他走得平静极了,令人感到嫉妒。除了嘴角有一丝血,洁白的床单角上沾上了几滴,其它地方一切如初。他平整地躺着,双手将手机抱于胸口,手不很用力地握着,眼皮不很用力地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