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话:告别(二)
过去了八年谢天已经十八岁,他再看着黑木棺和黄土融为一体,脑子里想的全是未来。
事情发生时,谢天还在家里玩游戏,和往常一样,那是一个下午,他放学回到家里把书包一扔,全身心进入虚拟世界之中。就像一个虔诚的圣教徒,或者一个道士打坐前要沐浴更衣一般。
他和圣教徒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很狂热,能够从中感到满足和幸福。
可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大串钥匙的跳动声。往常这时家里早该开始弄饭了,可现在竟一个人也没有,他下意识地望了望窗外,天边黄得发昏,像熟烂了的橘子。
他依稀听见了一个男声,否定了是外婆回来的可能,他觉得或许是陌生人站在走廊里要开对面的房子。总之他还没来得及顾那么多,黑漆漆的门顺理成章地打开了。
谢天的舅公和谢天的哥哥谢地走了进来,一眼就看见了如痴如醉的谢天,谢地冲上去就做出要打谢天的架势,被舅公赶忙拉住。他嘴里大骂着:“都他妈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做祷告?”
谢天一头雾水,从电脑椅上站起来,直往客厅退,舅公奋力将谢地拖到门外。然后对他说:“走吧,你二娘去世了。”
电脑也没来得及关,谢天眼前一黑,只觉得天好像塌了下来。只是这天砸在人身上不能把人砸死,不知道该是不是件好事呢?
仨人急匆匆地下楼,谢天的脑子好像被掏空然后又洗了一遍。比掏洗干净鱼肚子还简单和暴力。
谢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着,好半天才说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不是出院了吗?我以为已经好了。”
没有人回应,只有责骂声,他很无辜地喊:“可我不知情啊!不知情有错吗?”
谢天此刻只想坐在地上打滚,耍泼,像一个傻子一样把头狠狠往地板上砸。可这样的做法如一页白纸是苍白而无力的。罪恶感不会因此而少得半分。可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呢?
后来谢天变得对游戏不再虔诚,而是味同嚼蜡,最后甚至是反胃了。因为当虔诚的东西掺杂了一些奇怪的东西进来,就会变成四不像。
在那辆车里谢天和谢地始终没有打起来,因为中间隔着个舅公。后来谢天仔细想了想感觉自己不被揍一顿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下了车,他又让谢地揍了自己一顿。
在车上谢地怒目圆睁,眉头张扬着,好像一只雄鹰要来将他抓去,又好像一头鳄鱼要把他一口吞掉。
现在下了车,谢地气消了许多,攥紧的拳头打在谢天胸口,没能把他打死,这是很可惜的事,却是理所当然的事。
到了殡仪馆时天已经全部黑了,这个地方谢天以前从未来过,有点偏僻,殡仪馆外面是一条不宽的马路,马路最外侧是田地,里面种着些绿油油的菜,现在夜里看不清是什么菜。
谢地虽然打了谢天,谢天仍是瑟瑟地跟在他后面走,同时贴得很近。既然打过了、骂过了,谢地理应该对谢天负有些责任。
漆黑一片的马路上没有灯,偶尔开过来的车发出明晃晃、刺眼的白光,照得谢天恍恍惚惚。
舅公走得很快,走在最前面,这殡仪馆是个二层小楼房,有一个院子,还有高竖着的围墙,铁门敞开着,围墙旁边有一片空地停了很多黑色的车,仨人快步走进去。
没有哀乐、没有花圈、没有道士或者做法事的人,远看起来就只是一家不起眼的宾馆。
院子里也是漆黑一片,但客堂闪出来的白光已经照出我们仨人的影子,这黑影拉得又瘦又长,直把整个院子占满。
跨进客堂里,众人都哭成了泪人,谢地推了谢天一把,又用眼神恶狠狠地看了看他。这意思是他也该趴过去哭。
谢天感觉自己的处境很被动便听话地趴了过去,可他哭不出来,只是满脑子想,他已经失去了表演的习惯,不适合哭了。
冰柜里,这尸体消瘦得不成样子,好像是一副骨架,摸上去除了一层皮就是小巧、咯人的骨头。皮已经皱出一道道波纹、只是白得如奶湖、或者像米汤。
谢天再不想去摸这尸体了,倒不是觉得怕脏了手,而是心里多了一份负罪感。好像会玷污什么似的。
大堂里很安静,除了抽泣声就是谢天自己的心跳声。他戴上了白布头、拖上了白布巾。这一晚又该是守夜。谢天没有吃东西,可他不敢抱怨。
守夜时,每个人都逮住他说道:“你二娘生前待你多么多么好。你父母外出上班,你二姨照顾你们两兄弟,又是吃又是喝……”
这话的意思是,你应该多么多么伤心。人家之所以会这么说,就是你表现得不够伤心,太让人失望了。
后来谢天和谢地逃出了殡仪馆,来到了漆黑一片的马路上,谢天想逃原因很简单,谢地带他逃不过是因为谢地有些话要单独给他说。谢天心里明白,但与其让外人骂,自己家里人骂还是舒服些。
“二娘生前对我们俩兄弟多好你是知道的。”
黑夜里谢天看不清谢地的表情,谢地也看不清谢天的表情。
“你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儿了,家里的担子都要落到你身上了,你要懂事。”
谢地比谢天大五岁,所以已经外出工作了,这次也是临时请假赶回来的。家里就谢天和外婆依靠着二娘生活——二娘经济条件比较富裕但却没有孩子,把谢天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般照顾,同时很有孝心,愿意独自赡养母亲。
谢天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闲,同时心里更多了一份恐惧与茫然。这时他猛然探头,发现空中万里无星,月亮也消失在黑云里,一点亮光也没有。
那晚谢地对他语重心长地讲了很长时间、很多话,他们一直沿着那漆黑的马路走,路上不时有闪着刺眼白光的车缓缓驶过,走到岔路口就又掉过头来往回走。像两个黑色的幽灵。
若不是头上有白色的布巾,汽车肯定会什么也看不见地如碾马路般碾过去。谢天听完后不能说听懂了什么,只知道自己一下子长大了。
重又回到客堂,谢天又看见了那个玄乎的亲戚,她先是拉谢天过去说了些该说的话,然后又开始说玄乎的故事。
“你外婆的妈也就是你外祖母,死了很多年了,有一天你爸、你大娘、你二娘突然看见她回来了,从客堂走进去,直走到厨房,抓了些什么东西,又走到了她生前睡过的那间房里。”
“你爸和大娘、二娘那时候还小,就跑去抓了一把糖,又去厨房端了一碗饭,仨个人大着胆子进去让外婆吃饭。那时候家里没有灯,里面很暗,到处都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床沿上,侧着身子,看不清楚脸。”
“你二娘胆子小,吓得一下子哭了起来,然后仨人丢下东西就往外跑。一口气跑到田里叫来了你外婆,回家一看,除了掉在地上的碎碗和糖其他什么都没有。可他们仨都亲眼看见了你外祖母。”
放在以前谢天听了这故事总得叫好或者被吓愣住,这次他只觉困意涌上心头,故事幼稚而乏味。他脑子里想的不再是故事,而是这殡仪馆就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居然要收近两万块钱。
他气不打一处来,可家里人的态度却是死者为大,没有必要和人家闹。真正该和人闹的是埋在何处。就因为这件事,大家吵得不可开交。
谢天作为老二自然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本来打算将父亲安葬在老家,父亲对老家的亲戚都很好,每次过年回去都挨家挨户包个红包,虽说钱不是太多,可好歹有心意在。
如今老家的亲戚拿父亲没出修马路的份子钱为由坚决不让抬回老家安葬。死者为大在这时间全然被抛到了脑后,众人大吵特吵,甚至大打出手。谢天身在其中,搞不清楚状况,左右为难。
这段时间里每个人都把谢天拉去促膝长谈一番,像是一个无底洞,每个人都往里倒垃圾。
谢天此时就像在经历一场漫长的考试、一场漫长的手术、一场漫长等待,他焦躁不安,希望事情能够赶快结束,希望所有人都能从眼前消失。
可是没有办法,谢天每天都像是活在无数道影子下,这影子重叠起来遮蔽了一切光线。又像是站在一条河流中,看着周边金黄色的水不停地流失,自己却什么也捧不住。
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将其安葬在大姨家的一块地里。谢天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只觉得这段日子漫长且苦痛。
安葬当天,谢天坐在车里,一辆皮卡车载着棺木走在最前,一路往两边扔下各种鞭炮来,车队很长,有近十辆车。扭扭曲曲像条将死的蚯蚓。
到了地方,几个抬棺的人跳下车来抬,谢天和谢地披麻戴孝地跟在后面,众人又开始哭泣。
那几人抬着棺木走上田坎,绕过几个山坡来到了安葬点。此时正值正午时分,一开始多云没有太阳,吹着微风,同样是夏天却感到有点阴冷。
盖棺前,母亲让谢天将一枚金戒指塞进二娘的口里,谢天很是不自在,可却也只得照做,他试着去扳开二娘紧闭的嘴,可是只能把嘴皮翻上去,牙齿像是粘在了一起,死活不露出半点缝隙来。
谢天毫无经验,加之蹑手蹑脚,被谢地厌恶地推到一边,三两下就扳开了嘴,将金戒指放了进去。此时大娘嘴里还念叨着“二妹,你这一生最爱金戒指了。到了那里可以好好享受了……”
后来盖上棺板,谢天和谢地就在众人的指示下跪下了。因为二娘没有儿女,这事只得由谢天和谢地来做。谢地此时已无所顾忌,立刻跪下了。
跪了很久,太阳探出头来,一抹金光照在黄土地上,谢天开始歇斯底里地哭,从开始到现在他第一次哭得这么厉害,众人都为之动容,称赞道:“真有孝心。”
棺木被慢慢放入,黄土开始往里倾泻,直到堆砌起砖瓦,谢天还跪在那哭,双腿渐渐没了知觉。软软的黄土直跪成了硬邦邦的钢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