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里的乡愁:关于瓷与茶的美学日志(精装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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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子曰

泥土是一切生命的母体,面对母体,便是面对人类的大本大原,生死的密码都藏在泥土里,汇聚成人类乡愁的泉眼,只要你发现了它,笔尖便会带着无法承受的乡愁之轻,在泥土上画下永恒的期待。追求永恒是艺术的本质,只要美丽,便是永恒。

文化江山一女史

在景德镇,偶然踏进一间画家的工作室,满是瓷土素坯,以各自特有的形式感,排着如波如涛的曲线,涌着涨潮的必然性奔入你的视界,有势有力挺起震撼的场。是那种泥土本色的冲击,还有什么能比它更有力量呐?景德镇的画家太幸运了,当他们笔蘸青花料水,面对瓷土素坯之际,应该是在大地上作画的感觉。

泥土是一切生命的母体,面对母体,便是面对人类的大本大原,生死的密码都藏在泥土里,汇聚成人类乡愁的泉眼,只要你发现了它,笔尖便会带着无法承受的乡愁之轻,在泥土上画下永恒的期待。追求永恒是艺术的本质,只要美善,便是永恒。

就在这间工作室,思想的脚步追着生命的节奏,立定在了母体的支点上,拉长的心灵顶天立地,产生了顶起一片天空的力量。

写作的冲动,撞开了历史与艺术之间的那堵墙。如果说历史是展示瞬间的行为艺术,那么艺术则是将瞬间凝固为美的永恒冰点。我愿用文字敲打冰点,为美立此存照。

三十年如一日,我读史、写史,是因为史里展示了人性的多姿,无论幽暗或光明,人性的双刃剑如两手左右博弈,在自残的蜕变中不断发现并建构适于人类生存的各种形式。当然,除了物化的,还有精神的,那些美丽的绘画、音乐、戏曲、诗词,便是历史留给人类精神生存的花园。

像蜜蜂,在历史的花朵中采摘芳泽,酿造甜蜜的文字,在历史理性批判的沉重之后,这是一个很艺术的休闲方式。于是,在《青花里的乡愁》里,精神游弋于艺术哲学的形而上追问中,却在当下美丽的图画中得到了答案。

《文化的江山——重读中国历史》出版了,蒙友人雅赐“女史”,当然很高兴。在文化的江山里,其实我更喜欢一花一草,那是有生命的具体的东西,它们将是文化江山有待延展的叙述。天地那样的家伙,太大了,我无法把握,还是让男人去经纬它们吧。

我更想写一本用心灵赏美的书。

有人说,山水是中国人的圣经,一点不假。黄山云奇,祁门水秀,还有景德镇的青花瓷韵,郑云一便活在这样一方水土里。

一名画者的窑之舞

有一方水土叫青花

黄山脚下的祁门,在景德镇之北。黄山云奇,祁门水秀,还有景德镇的青花瓷韵,郑云一便活在这样一方水土里。

有人说,山水是中国人的圣经。一点不假,云一依山傍水,在一个绘画的江山里颠沛。他曾于北京圆明园画家村的油彩里迷茫,也曾在徽韵十足的宣纸上奔跑,然而,当他落脚在景德镇,绽放一片徽韵青花时,他立刻意识到,那与生俱来的水土是他的艺术之母。

云一对油彩有独到的理解,水墨也有自己的风格,两者都有不俗的成绩,但他无法停下来,他认为油彩之于画布,水墨之于宣纸,都不及青釉之于瓷胚,于是,他的身心终于在青花里安顿了。

绘画首先是一门手艺,当云一拥有了油画、水墨画并在瓷器上作画的三种手艺时,他的思想也有了一种新的述说方式,他生命里那悠然而沉郁的乡愁,携着水、火、土三元素,在窑里找到了归宿感,于是,在瓷釉上生成了自己的人生色调和自由的生活样式。

云一用素描和油彩惯用的写实笔触,在素坯上描述;将水墨追求的墨染,涤荡在蓝色的浑水里,化作青花游吟。素描之精细加以油彩的肌理,尤能使墨分五彩坐落在素朴的青花里,而自有其绚烂之极终归于平淡的定力。这些,都收在云一笔下,以青花料水如琢如磨写于素胚之上。当他为自己的青花吹上透明的灰釉,再经1300℃高温烧造之后,他看到了自己的人生结晶。青花与墨色一样飘摇着江南烟雨,色釉之于瓷土如油彩之于画布、墨韵之于宣纸,同样可以如泣如诉黛瓦白墙的斑驳凄迷。而且比起水墨浓淡的变幻,青花色阶在高温釉下的表现力更为瑰异,更适于表现怀旧的情调。

徽学、徽商,玉琢般的徽州女人;宣纸、歙砚,画不尽的徽州山水;石雕、砖雕、木雕,在徽州老宅的天井处偶尔苍老;还有那青瓦白墙错落有序布置的古村落,被一湾小溪绕过。这些具有顽强生命力的徽州元素,浓缩在云一原创的青花上,才能酣畅,才能淋漓,才能尽善尽美。青花上的乡愁格调才是云一的生命底色。

有一种时尚叫历史

云一的艺术底蕴,不仅从水土来,还从历史来。

那一方水土,不光是时尚之母,还是历史之母。

宋朝,无论北宋还是南宋,对生活都有一种优雅淡远的趣味,连烧造瓷器都要模仿玉质。浮梁县湖田村窑的瓷器仿玉最好,号“青白瓷”,又叫“影青”,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便以皇帝年号改浮梁为景德镇,景德镇成为青白瓷的烧造中心。

芜湖南部繁昌县柯家冲窑,也是当时有名的青白瓷窑,始于五代,比景德镇早100年。君子怀玉,在一个“早”一个更“好”的时空交错之际,艺人们怀着美玉般的追求,想必早已在繁昌县柯家冲窑与景德镇湖田村窑之间“窑相呼应”了,它与景德镇连襟般的瓷器关系,从宋代就开始了。

元朝,景德镇在青白瓷工艺之后,又创出青花瓷。画工用毛笔蘸青花料,开始在细白的素坯上描绘流线结构的装饰模样。白地青花给出了釉下彩的简明玉润的视觉体验,充分体现孔子“绘事后素”的质朴美趣,与蓝花布有异曲同工之妙。青白之间,布置了中国社会生活的一种简朴格调。

祁门是古徽州的南大门,也是打开徽州青花记忆的大门。唐宋属浮梁县辖,与景德镇相邻为一家。那穿越景德镇的昌江便源于祁门,下接鄱阳湖入长江,徽商外贸,走江湖,多自祁门南下,过景德镇入鄱阳湖,或经由赣江下两广,或转长江,行脚两湖。

作为陶瓷原料供应商以及瓷器产品销售商,徽商参与了青花瓷的烧造过程,与元代“枢府窑”、明朝“御窑厂”中央督造机构一同撑起景德镇的繁华。这条贸易链上的祁门,不仅盛产瓷土,还与景德镇一样建窑烧瓷。在祁门南40公里处,发现了一座明中期至晚期的大型青花窑址,大部分是青花瓷片,还有不少西晋陶片、宋代影青瓷片。水车座及导流孔、水坝、水碾,以及尚未入窑烧制的胚胎,保存完好。碎片与物什中,依稀昔日的烧造繁华。

青花与墨色一样飘摇着江南烟雨,色釉之于瓷土如油彩之于画布、墨韵之于宣纸,同样可以如泣如诉黛瓦白墙的斑驳凄迷。

明万历年,市井文化流行,通俗小说以及戏曲话本畅销。书商开始在书中插图,版画时尚起来,而徽州版画最负盛名,美人儿个个都是鹅蛋脸,画在瓷器上个个如玉琢的美。还有花鸟、山水、故事等丹青图案,大量出现在青花瓷器上。画工们在瓷器上表达山水,必定受文人画影响,故事生动,青花生风。青花瓷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花样年华,在徽州版画风的熏染下,生成一种文人气质,品位脱俗,成为上流社会的藏品。由赏玩进入收藏,那收藏才有几分闲适,为生活增添几分趣味。明人的收藏品位与他们的文人小品一样,雅致、脱俗、性灵。

有一种支点叫精神

巧合是一种缘分,明朝时,文人气息走进了青花瓷,而云一的徽韵青花也带着晚明小品的风骨走来。仿佛前朝旧梦,他在晚明时光中,和徽商们一起往来祁门与景德镇之间,与不仕新朝的文人们一同隐逸在文化的江山里。云一捧着明版书走进青花瓷,住进晚明的徽州老屋里,画面留白的日子,坦荡着内心纯净的生活状态。笔法自笔墨中求之,而笔意却在留白里。

放下文明赐予的多余,减到几根朴拙的思想线条就能组成一个人,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一个洞察人生、还原本色的人。一团和气里却有一种穿透力,穿透内心的素坯上,任众生用醉眼抛白眼,没了哀怨;真理平常得就像街边的小摊。

自由之力。身后一棵残柳,一斜草廊,身边立着一只小鸟,一幅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派头。那位充满禅智的老者,他爱徽州天井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爱茶乐酒,他爱梨园花脸,既然人生如戏,那就在青花上唱吧。

就像张岱,即使潦倒而自由之志不改,哪怕囊羞无钱买新茶,每每店家闻茶香。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云一有癖有疵,带出他的真情真性真灵性,画笔就像一只灵动的杠杆,站在命运赐予的支点面前,他一瓶啤酒、一杯茶、一支香烟两指夹,呷一口啤酒,泯一口茶,吸一口香烟,再论道谈画。他甚至可以将茶之味在烟酒混杂的舌之尖上提纯,青花便在他的嗜癖中伸张了自己的品格。

云一作画一定要有题款诗,有时一句,有时一首,不论一句还是一首,都有一种寥落的禅意与空灵的画意相映成趣。“只看山一半”也不错,“一炷心香”献给谁?“人世来去一杯酒”,“且看眼前闲书,莫谈昨日是非”,举棋不定时“放下便是”……他随手把诗意的时光镌刻在青花上,浓郁的书卷气夹带着禅意随着把玩人的品味,进入寻常生活。

禅于平常处最见自由,是云一在青花上的追求。素坯上,任众生用醉眼抛白眼,没了哀怨;真理平常得就像街边的小摊。自由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的特殊性生活,具有常识性的生活,为自我而活,这便是人生而自由。云一笔下的人物,自由就像日常茶饭事。

有了釉变,瓷板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也许其中隐藏着某种生命的密码,关键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一件瓷板,青花折枝梅上栖息着孤冷的生灵,一袭釉里红长袍微微泛着绿韵,边伸手接落花、边与枝上小鸟对话。人是火热的,背景是醒目的纯白。落花一瞬中会发生什么呐?云一说,“落花犹似堕楼人,接花就是人重生”。

更多时釉里红表现为花儿满枝,含着绿萼的红梅如花吹雪,美丽至极。美丽过后,带来了生与死的消息。人生与四季一样,花季短暂却美丽至极。花开满枝闹,花落万枝空,唯留香一朵,明日恐随风。如果不能做什么,那就赶紧闻香吧。

中国人少谈生死哲学,釉里红之于瘦梅丰樱,来时生机勃勃,去时飞花吹雪。对生死的豁解,那是云一的“幸福时光”,时间在一座徽州老宅门前静止了,死亡不过是归去来辞在自家门前院落树下的茶话。

如果人的生命必定因精神支撑而精彩,在青花上描上徽韵便是他的精神支点了。

人行草木中

“人在草木中”构成了“茶”字,也诠释了茶最本真的模样。茶之于田间劳作的茶农,是谋生手段,是经济来源;茶之于品饮玩味的茶客,是健康饮料,是生活品味;茶之于修行的僧俗,是信仰的伴侣,是精神的歌谣;而之于我,茶是一种生活方式。

数年前,刚刚留学归国的我,怀揣着梦想与激情,尝试着各种可能性,懵懂莽撞,却没有什么结果。当我背起行囊走进山里时,一切都改变了,因为我也有了一片小茶园。现在的我淡定从容,快乐充实,踏着自己的节奏,朝着自己的目标,在实现梦想的路途中,一切缘于茶。

未曾与茶结缘之前,我对它也并不陌生,虽不至提及开门七件事,平日亦时常饮用,绿茶、红茶、白茶、普洱茶,不甚讲究。作为中国特色的礼物赠送外国友人,茶是不二之选,且相当受欢迎。各大名茶产地,走马观花,形形色色茶楼、茶馆,也去过不少。2008年繁荣的茶叶市场,让我对其极高的经济价值产生了兴趣,于是决定自己做一款茶。没有多久,我陷入了迷茫,应该如何定位?

『人在草木中』构成了『茶』字,也诠释了茶最本真的模样。

传统的名茶产地杭州西湖、太湖东山、武夷山等,已有的茶农、经销商和知名企业分工明确,市场已经划分,一个刚入行的新手很难融入;加之对名茶的炒作大大提高了采茶制茶的成本,附加在茶身上太多与品质无关的泡沫负担,致使一枚小巧娇嫩的茶叶无法承受泡沫之轻。于是,我想回归茶本身,什么是好茶?

好山好水出好茶,世人皆知。尤其明前绿茶,集天地之灵,积蓄一个冬季的生长能量,在初春的雨露中萌发出嫩绿的一芽。分布在城市近郊的茶园饱受着工业文明的污染,山野之间,绿水环抱,才是茶真正的乐土。为觅得这方乐土,我踏上了寻茶之旅。

江西是我的故乡,青山、绿水、木门、老房是我儿时的记忆,这里没有过度发达的工业文明,保留着千年传承的农业传统,农业依旧是农民的生活支柱。江西有一些大规模的茶产地,也有许多小茶园零星分布着,虽然不甚有名,却有绝佳品质。各类茶在我细细品味、比较之下,遂川“狗牯脑”茶引起了我的兴趣,条形、香气、口感以及回味,皆属上品,与其他知名绿茶相比,特色独具。“狗牯脑”出产于海拔600米以上的高山上,交通不甚便利,大型交通工具均难以到达。茶树在山野间静静地生长,不被“尾气”滋扰,低纬度高海拔,成就了它的高香和耐泡。

禅润心,茶润身,德润世,才有富润屋。吾倦矣,吃茶去。

寻访“狗牯脑”让我颇费周折,汽车只能到镇上,摩托车可以到水库边山脚下,剩下只能徒步攀爬了。这是一座海拔800余米的高山,一湖绿水环绕四周,山中村民原来驾舟往返于通往市集的公路,现在多了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桥,这现代科技的外来之物,却无法撼动山水交融的和谐。从山脚到山顶,梯田式的茶园漫布其中,间或错落着几户茶农人家。在山腰一块不大的空场上,几座一字排开的“干打垒”式土坯房中,我结识了当地的茶王。

坐在不时会有云雾飘入的堂屋里,品着“堆花酒”玻璃杯中的“狗牯脑”茶。这是“春雪”(2010年3月9~14日由于倒春寒而下雪)过后的第一芽,浓郁而不失高雅的板栗香,清甜而不失回味口感,丝毫不被“陋器”影响。真正的好茶就像绝世佳人,粗布麻衣也无法遮掩她的姿色。

狗牯脑的茶园砂质壤土弱碱性,是茶树最适宜生长的土质,高海拔、低气温,并保有原始的生物链,亦不需化肥、农药。茶王沿用祖辈传下的手工制茶工艺,摊青、杀青、揉捻、炒青、烘干,一系列的工序单凭一口铁锅、一把油茶树枝柴火和一双手。制茶的过程并不保密,也看似普通,但每一招一式都是时间的淬炼,淬炼出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和一颗坚强有力的心,这是茶道信仰,是茶道精神。

什么是茶道精神,那是对茶的人文关怀。

“真用心呀,这么好的芽尖,基本上就是雀舌了。送你茶的人,对你挺好的。很有古风的茶。”这是一位茶客对我的茶的评价,她证实了我的努力。

好茶自当有美器才能相得益彰,我来到了景德镇,为我的茶寻找美器。因缘际会,在云窑工作室,我有幸结识了做茶道具的郑云一老师。一个画家,一个茶客,一个出家又还俗的普通人,一个不断反思自我的哲学家。他的故乡在徽州祁门,著名的红茶产区,深谙茶道,每每与他交流品茶、茶器,总是获益颇多。他制作的茶壶器型源于传统,加之个人对茶的理解,每一个细节的设计都体现着对茶的关怀。作为一个画家,故乡徽州的一房一屋,一草一木,一水一塘都是描绘了千百遍早已烙印在记忆深处的风景,在瓷壶方寸的留白中信手画一栋小屋、一条小鱼、一支莲蓬,题上“故园清梦”“得大自在”“尘世莲花”的款,青白如玉的瓷映衬着深沉的青花蓝,禅意悠然自现。

有了好茶美器,最惬意的事情莫过于与三五知己一起分享,于是“吃茶去”茶社诞生了。赣江畔、滕王阁下是我儿时的乐园,虽然老宅、木门已被高楼淹没,但茶道的精神又让他们复苏。我所向往的茶道不是一丝不苟,刻板流程的日本千家茶道,也不是流于炫技,花样百出的潮汕功夫茶道,而是清新雅意的魏晋风度饮茶。茶叶和茶器不是奢侈品,从贵族到平民饮茶并无身份的界限、场地的拘束,与三五知己品茶、赏器,快意人生,才是至终的追求。在我小小的茶社里,时常是茶香四溢,高朋满座,席间琳琅美器,妙语连珠,充满了自由舒畅的气氛。

茶是我的生活方式。在生活中,茶是经济来源,是与友人的共鸣,是精神的追求,是信仰的约束,如此我便安逸富足。

禅润心,茶润身,德润世,才有富润屋。吾倦矣,吃茶去。

人生不过是时空里的偶然一抹,色彩翩然之后,如落花一瞬,任自飘零。对于人来说,生命的长度就是时间拖曳出来的一条墨迹,一瞬一瞬,一点一点叠累起来的墨迹。有淡如白水,也有绚烂如朝阳,或有失意惨败,但每一瞬都是一生的丰满,每一瞬都享受了一生的奢华,就能勾勒出具有价值标高的优雅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