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之涯（终章）
轰隆！
天雷滚滚，仿佛在发泄着难以名状的委屈和愤怒。
织女被惊醒。
映入眼帘的是山腰处那个木房子的天花板。
此时的她被安置躺在床上。
......
“阿织，你醒了！”
......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不久前的悲惨经历冲击着织女的脑海。
那个狰狞的恶魔还在身边！
织女紧闭上双眼，不敢看向声音的来源，抓着床单的手指已经发白，身体紧绷，微微颤抖。
......
海涯看在眼里，又心疼又无奈。
......
“阿织，是我，别怕，我又变回来了！”海涯微笑道。
......
织女这才敢睁开眼睛，看向海涯。
果然见海涯已经变回原貌，依旧是之前那个俊朗的青年军官模样。
原来的军装已经被撑裂成了碎片，此时海涯只穿了一件灰色的长衫，不知是从哪里寻来的。
......
海涯上前走了一步，想要让彼此看得真切一些。
但也只走了一步就停住了，离开了一定的范围，背上的肉团又蠢蠢欲动想要破体而出。
织女看着海涯脸上一瞬间闪过的略微痛苦和暴戾的神情。眼中又涌起了难以言说的恐惧。
......
昨夜海涯抱着织女离开了天织庙，冥冥之中似乎有所感应，几下纵跃便来到半山腰，找到了一度消失不见的那个木房子。
推开门进去，果然看见那扇镌刻有日月星辰的金属门又出现在原来的位置。
靠近那扇门时，海涯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惊喜之余的他把织女抱起准备安置到床上，不想刚走出金属门的范围不远，自己身体的肌肉一阵蠕动，看状态似乎又要慢慢变成怪物的模样。
原本的喜悦之情瞬间被浇了一盆冷水。
海涯这才明白金属门应该有一个看不见的范围，在这个范围之内，自己才能变成一个正常人。
......
织女看着海涯的眼神有些复杂，还带有深深的恐惧。
如果自己当时一开始晕倒了就好了，这样也就不会看到那个地狱般的景象了。
织女已经不知道如何再看待海涯了。
变成了恶魔的他，还会是以前的他吗。
他吃过人。
......
海涯苦涩一笑。
“阿织，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
织女没有回应。
......
海涯默默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还好厨房炊具离金属门不远，海涯走过去不至于又变为怪物。
用角落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米熬了一碗粥，海涯小心翼翼地将粥端到床边给织女，然后又迅速回到金属门边。
织女的脸色有些发白，额上布满细汗，胸口起伏，正剧烈地喘息着。
接连的打击，她终于病倒了。
......
海涯急得团团转。
没法子，趁织女昏睡，走出了金属门的范围。
短短的几秒钟之内，海涯又完全变化为怪物的模样。
努力把暴躁的情绪压制下去，海涯轻轻地将床挪到金属门的范围内，
等待身上那些鼓起的肉团慢慢消下去后，海涯轻轻将织女扶起，让她枕在自己的怀中，把刚熬的粥喂给她喝了。
安顿完织女躺下休息。
一夜无话。
......
黎明时分，织女醒了过来，看样子精神大好了些。
环顾了一下四周，昨晚海涯喂粥的碗还放在床边，只不见了他人的踪影。
复杂的情绪又萦绕心头。
这一切都是老天在捉弄我吗？为什么会是阿海？
无法接受事实的织女怔怔地暗自流眼泪。
......
门外忽有响动，似野兽的低吼和鸡叫声。
刚坐起来的织女又惊慌地躺了下去。
......
不多时，门被推开，一只面目狰狞的怪物隔着门缝往里看了一眼。手里提着两只已经处理干净的野鸡。
见织女背对着自己躺在床上仍未醒来，海涯这才蹑手蹑脚地进去。
靠近金属门，让自己变回原来的模样。
......
将野鸡熬成了鸡汤，天色已经大亮。
海涯盛了一碗汤端到床边，又伸手探了探织女的额头，见烧已经退下去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阿织，阿织，起来把汤喝了。”海涯轻声唤着织女。
......
织女假寐多时，早已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一时感动又一时伤心。
......
睁开眼，迎上来的是海涯关切的目光。
海涯已经退回到金属门边了。
织女看着海涯，眼神虽然少了几分恐惧，但仍充满深深的戒备。
......
海涯已经不在乎了，现在他只想着怎么样带织女离开这里。
如果以怪物的形象带织女离开，清醒时候的织女是断然不会肯的，他也不愿意让她再看到自己那副模样。
海涯倒是想过把金属门撬开带在身边，这样自己暂时就不用变成怪物也能够离开木屋了。
可是金属门根本就撬不动，即使能够拆下来，也没有力气带着它到处跑。
......
“怎么样，汤的味道还可以吧？小心烫。”为了缓解织女的恐惧，海涯主动找起了话题。
“嗯。”织女小声地应了一声。
“呵呵，还记得小时候欺负你的那只野狗吧，你知道吗，当时我打不过它，它咬我，我急了，也反过来咬了它，那狗子大概怎么样也不会想到一个人类会去咬他吧，估计当时它都吓傻了，哈哈。”
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段欢乐时光，织女也跟着抿嘴笑了，因问道：
“阿海，你当兵那两年都去了哪里？”
难得织女肯主动开口说话，海涯笑道：
“一开始到南京，然后又去了重庆，再后来啊就被调到上海了......”
说到上海，曾经和唐果出生入死的画面又断断续续地在脑海里呈现。如今过了许久，伊人已逝，海涯不胜唏嘘。
亲爱的唐果，我这辈子恐怕无法去天堂找你了。
地狱将会是我的归宿......
海涯不禁想象如果唐果在这里，见证了自己变成怪物的全过程，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大概也会和织女一样吧。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吃过人的怪物，哪怕这个怪物并不会伤害她，哪怕这个怪物吃人只是为了保护她。
......
直到织女唤了好几声，海涯才从回忆中清醒。
看着织女关切的目光，海涯恍惚中有了些欣慰，织女对他的态度似乎回到了自己变成怪物之前。
不过这样的欣慰没过多久，织女又换上了戒备的目光。
将不甘和委屈藏进心底，海涯咧了咧嘴，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一股浓烟涌进屋里，呛得二人直咳嗽。
海涯感觉不妙，推开屋门。
只见整座仙女山四处起火，火光冲天，带着滚滚黑烟。
一时间鸟兽四散，被火烤死的被烟呛死的不计其数，有几只全身冒火的动物向木屋处跑来，未及跟前，就倒地被活活烧死了。
......
原来昨日海涯变成怪物屠杀日军时，有一个日军装死侥幸逃走。
那个日军回到邕宁县后将山上发生的事情告知山崎联队长后便疯了。
山崎勃然大怒，他不相信什么人会突然变成怪物这种说法。当众将那个疯了的士兵处决了。
梁超群闻言便给山崎献策，说不管真也好假也罢，咱们只要放火把山烧了，把守进出山的各个通道。
嘿嘿！
那个狡猾的“毒蚁”要么在山里面被活活烧死，要么跑出来被咱们乱枪打死，横竖咱们以逸待劳，等着收尸就是了。
山崎正在肉疼自己那一个中队的人马，对那个森星将军恨得牙痒，听到梁超群的计策，拍手叫好。
于是立马亲自带上一个大队人马，并汽油火把奔赴仙女山。
整个大队，把所有能带的轻重武器都带上了，轻重机枪、掷弹筒、步兵炮...
按山崎的意思，不管这个森星将军是哪路的神仙妖怪，这些炮弹都能够将他轰成渣。
......
是日天晴无雨，在汽油和山风的助威下，大火很快从山底蔓延至山顶，整座仙女山犹如一块剧烈燃烧中的黑炭。
......
却说海涯见火势凶猛难挡，不得已只得立即带织女逃下山。
离开了金属门，海涯又变身成了狰狞的怪物。
织女有了心里准备，倒也没有过多惊慌，任由海涯带着自己离开。
......
海涯将被单湿了水给织女披在身上，双手抱起她几下纵跃，避开火势往西面山下跑去。
火舌高温炙烤着皮肤，饶是以海涯现在的身体强度，仍是难免被烧伤，焦黑的烤肉味弥漫在身体各处。
所幸织女被海涯护在怀里，毫发无伤。
......
来到山下，果见大部队日军在山底下拦截。
山崎看见一个三米多高，体型庞大，全身焦黑的怪物冲来，这才信了怪物的传说，不由分说，立即下令开火。
机枪步枪炮弹一齐发射，朝海涯迎面打来。
海涯护住织女左冲右突，闪避着弹雨。
无奈弹雨实在密集，没几下，下肢和腹部就已经多处中弹。
轰！一枚步兵炮弹迅速飞了过来，正是海涯刚落地，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时候。
眼看来不及闪躲，海涯只得堪堪转身用背脊抵挡炮弹。
炮弹在背上炸开，整个背部顿时一片血肉模糊。
海涯被炸得向前踉跄了几步，怒吼出声，不待喘息，转身又继续闪避前进。
......
等到跑至日军近前，海涯的身上除了护住织女的胸膛，其余部分不知中了多少炮弹。
饶是以怪物强悍的愈合力，此时也不堪重负，犹如强弩之末了。
山崎看出了怪物的颓势，下令更加猛烈地攻击。
......
海涯紧咬牙关，奋力撞倒面前的日军，冲出重围，往通南县方向跑去。
山崎哪里肯放过，下令部队全速追击。
......
却说通南县的人看到仙女山着了火，纷纷出来驻足观看，人人惊惶不安。
源野兮打点妥当，正准备偷偷赶至邕宁县寻找织女，不想才要出城，就被守备军拦下。
源野兮气急，驻足理论。
原来革命军的驻军师团认为日军已经攻打过来了，连忙严阵以待。
......
不多时，果然听见一阵机枪和炮弹的轰炸声。
一个体型相当庞大的怪物向县城门这边跑来，远远的后面又有一个日军大队追赶着。
驻军师团长立即下令部队开火迎击。
......
......
通南县近在眼前，海涯兴奋地加快了脚步，对怀中的织女说道：
“阿织，我们下山了，快安全了。”
织女稍稍放心了下来，好歹冲出了包围，刚才真是太过惊险，要不是海涯一路护着，自己早已香消玉损。
噗噗，织女未及言语，海涯的肩膀上又中了几发子弹。
不曾想通南县的革命军竟然也朝他们开了火。
一枚榴弹迎面飞了过来，来不及闪躲，海涯只得又用背部硬扛住。
榴弹的碎片嵌入背部，整个背部依稀可见森森白骨。
......
“阿海！”
织女忍不住叫出声。
“没事！”
已经临近通南县城门，海涯忍住剧痛，发足马力，越过城头跳了进去。
革命军一面迎击追赶而来的山崎大队，一面将海涯和织女团团围住。
......
怪物在地上奄奄一息，一时间没人敢动手。
源野兮也吓傻了，那怪物刚好落在他面前。
......
海涯看到源野兮，心里稍稍宽慰。
将怀中的织女放下。
织女揭开被单，源野兮惊喜地叫了出来：
“阿织，你真的没事，太好了！”
......
织女没有理会，只看着重伤垂地的海涯流泪。
源野兮抱起织女想要带她远离眼前的怪物，他根本认不出来海涯就是这只怪物。
谁也认不出来......
织女挣脱了源野兮，仍旧坐在原地。
......
怪物艰难的喘息着，似乎每一下呼吸都用尽了力气。
海涯情知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即使还能活着，在所有人都会把他当成怪物的这个世界上，还有他的容身之处吗？
......
怪物那丘壑纵横的脸上挤出了一丝难看的笑容，看着伤心至极的织女，似乎陷入了回忆。
这一幕为何似曾相识？
是了，在上海的那个小山包里，自己也是含泪看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只不过现在角色互换了，奄奄一息的人变成了自己。
......
“阿织，我好想再听一听那首歌啊。”怪物口吐人言。围观的人们甚是惊讶。
源野兮更是惊讶得长大了嘴巴，他认得这个声音。
“呜呜......什么歌...？”织女哽咽道。
“......小时候爹娘教给我们的那首歌————《送别》。”
......
“呜呜呜...好，我唱...给你听，你呜呜....一定...要挺住。”织女已经泣不成声。
“长亭外...古呜呜...道边...芳草呜呜...碧连天，晚风......”
......
......
唉...好不甘心啊...
海涯默默叹了一口气，转向源野兮道：
“麻烦你照顾她了...”
说罢强撑起立，纵身一跃，翻过墙头，向山崎大队的方向冲去。
......
织女大声惊呼：“不！！！”想要追随海涯的脚步去，却被源野兮死死拉住。
......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通南县城头。
熊熊烈火中的仙女山深处似乎也传出了无声的叹息。
......
......
风吹拂至山间，拂过已被烧焦的青梅树。
吹拂至邕宁县那座残破的小花园，拂过那对半截埋入土中的玉竹竿。
吹拂至泪痕未干的丽人脸庞，似乎也在轻轻地低吟着：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天之涯......”
......
全书完。
作者后记：
历史上流传下来的故事史实中，但凡情人眷属能够善始善终的可谓是少之又少。
如霸王别姬，孟姜女哭长城，唐皇与明妃，贾宝玉与林黛玉之流。
虽然可歌可泣，无奈皆是悲剧。
好在并非人人如此，那些未被记载于笔墨的幸福生活才是多如繁星，只因悲剧较为震撼人的心灵，好事者故意杜撰也未可知，或一时放大了读者的同情心，诸君大可不必劳神费心，权当茶余饭后的消遣罢......
祝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