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体心理治疗中的9个难题:从羞耻到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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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羞耻

︴︴作者手记

尽管已经在一些早期的论文中讨论过“羞耻”这个主题,我却直到职业发展的后期才开始专门撰文研究这个话题。现在回想起来,我意识到,之前我只有在专业讲座或案例研讨会上听到“羞耻”这个话题被讨论时,才会在自己的临床治疗工作中注意到这个部分。然而,我个人对于这种情绪的关注总是很短暂的。真正使我意识到这种情感体验的重要性的,是我的一些个人经历。

我能回忆起的最早的一次相关事件发生在20多岁的时候,事后我用了整整15年来处理由这件事引发的相关的情绪和体验,由此得到的经验对我的临床工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那时的我刚从大学毕业,想要去医学院继续深造。可是我的本科专业是英语文学,大学期间我只修过区区三门理科课程。于是我决定延期毕业一年,并利用这段时间补修了定性和定量分析、微积分、物理和遗传学的相应课程。在遗传学课程中我们学到了果蝇。我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让我可以和父亲分享自己的学业所得。我的父亲当时65岁,他只有小学五年级的学历,多年来一直靠倒卖水果为生。果蝇是我的学业中为数不多的、和父亲的工作有关系的东西。由于父母受教育程度都不高,我学业进展越多,我就会感到自己和他们越为疏远,这给我的学习生涯沾染上了一丝悲伤的色彩。现在终于有这样一个小机会,能让我弥补一下这个罅隙。我将父亲带到了遗传实验室,请他坐下,又演示给他看如何使用显微镜,镜头前摆上了那片我准备的果蝇标本。父亲朝显微镜里看了一眼(天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便语气轻蔑地宣称:“这可不是什么果蝇。”一时间,我的心头充满了痛苦、委屈和一种纠结着愤怒的无力感。

我花了许多年才最终完全领会到那次事件背后的复杂真相。父亲一直期望我能够得到他不曾有过的教育,然而与此同时,他又因此而对我感到嫉妒。他会时不时用轻视我学习成果的方式来刺痛我的感情。然而在父亲的这种情绪里我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我把他带到了大学校园里,带进了科学实验室,完全没考虑到这将对他造成怎样的心理冲击。现在我明白了,这种体验会令他为自己的低学历感到羞耻,也正是这份羞耻感,导致了他时不时尖酸刻薄。

从这次经历中我学到了什么呢?我的总结是这样的:我之所以会对父亲易被激发的羞耻感视而不见,究其根底,是因为我从未意识到自己饱受羞耻感困扰。当我开始探索自己的羞耻感并慢慢理解它时,我发现我能够帮助患者承认并谈论他们的羞耻感了。事实上,我吃惊地觉察到,在这份顿悟之前,我在治疗过程中极少“允许”来访者表达他们的羞耻感。

有个例子能够很好地说明这一点。数年前的一次小组活动中,一位组员注意到了我的一根手指上缠着创可贴,便问我是否不小心伤到了自己。我立刻回答“是的”,然而这是一句谎话。我有一个坏习惯,喜欢咬指甲的边缘,这块创可贴是用来帮我提醒并克制自己的。为什么我会为自己的一个小缺点感到如此尴尬难堪,甚至不惜在一个基于诚实和坦白的工作中为之撒谎呢?后来我逐渐认识到:如果作为团体带领者的治疗师都需要自己是这样一个完美的存在,他的组员们又如何能在治疗过程中敞开心扉分享自己羞耻的秘密呢?

我的第二次关于羞耻的深刻体验来自于一次在土耳其的旅行。由于自驾看起来太过危险,我们选择搭乘当地的小巴(dolmus)。这是一种小型车辆,尺寸介于面包车和公共汽车之间。乘客需要从后门上车,大声向司机通报自己的下车地点,然后麻烦其他乘客将车费传递到前方交给司机。其他乘客都会搭把手帮忙递钱或找零。由于怎么也无法让司机明白自己想在哪里下车,我就突如其来地被羞耻感包围了。在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就像查尔斯·狄更斯查尔斯·约翰·赫芬姆·狄更斯(Charles John Huffam Dickens,1812年2月7日—1870年6月9日),维多利亚时代英国最伟大的作家,以反映现实生活见长。——译者注笔下《荒凉山庄》《荒凉山庄》(Bleak House),英国作家狄更斯所著小说,发表于1852年至1853年之间,是狄更斯最长的作品之一。——译者注里的JoJo,小说《荒凉山庄》中的一个街头流浪儿。后来他生病死了,小说女主人公艾瑟因为照顾他受到传染,也几乎病死。——译者注,一个大字不识的可怜鬼。对于他来说文字是没有意义的、令人沮丧的符号。彼时的我,从理性认识层面,一直认为文盲是一个严重的问题。然而就在那一刻,我突然从感情上体会到了目不识丁的痛苦和耻辱,顿时为他们感到深刻的同情。从情感上讲,那次经历可以称得上是一次改变人生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