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加尔纳夫卡迷宫
译者 周立文
我拾起了地图——第三张地图。
一群“死神萤火虫”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白骨,白骨之下压着这张绿纸片。我用战抖的手抽出它,凑到虫子释放的淡绿色光芒下查看。
纸上画着简洁的地图:一个盘形标记、一个杯形标记,以及连接两者的曲线;曲线上还画着一个红色的圆圈和好些路口。仅此而已。既没有指向标和比例尺,也没有说明路口上的岔道通往何处。
没有错,这就是第三张“加尔纳夫卡地图”。
我小心翼翼地将地图放进破裤子的口袋里,低头打量着那副白骨。
尸体被恶心的虫子不停啮咬,皮肉已被啃食殆尽。头盖骨上分明一个洞,大得几乎可以塞下拳头。尽管已经化为白骨,死者右手仍然紧握着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
是自杀。寒气如同地上积留的地下水一般,倏地蹿上我的脚踝。
我连缅怀往生者的悼词都没说,撒腿便跑——并非由于尸体有多么恐怖,而是由于我心中模糊的期待,连同对未来的想象,都被眼前这一幕击得粉碎。我深切地感觉到,那副白骨便是我未来的样子。这样的结局,我逃无可逃。
我通过了大约四个路口。哦,是五个。不知从何时起,我养成了一种习惯,会下意识地不停判断自己所在的位置。我确认了隧道前后的倾斜度和洞壁岩层的颜色后,绕过最后一个拐角。
隧道尽头有一个小小的突出地表的岩石平台,像盘子似的,盛满一方浅水。我在平台前跪下。虽然清楚自己这样的浪费行为愚不可及,但我还是“扑通”一声将脸埋进水里,呜咽起来。
我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现在该如何是好?以后还会发生什么?这样的念头毫无章法地在我的脑子里乱转。
只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绝对不会有人来救我。
在这个地方,我只能凭借手中的地图勉强保住性命,再凭自己的力量打开僵局。之前的三个星期,我就是这么熬过来的;之后的几个星期,我也将继续这么挺下去。
几个星期?还是几个月?……或者几年?
我抬起头,全然不顾招来食人怪的危险,高喊道:“救命啊!拜托,谁来救救我吧!”
叫声在隧道里隆隆回响,被吸进迷宫深处。当然,没有任何人回应我的呼救。
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我又想起了三个星期前将我投入迷宫的那些家伙,忍不住像女人一样絮絮不休地咒骂起来。
“投宫刑是没有刑期的。”
站在竖洞入口旁的执行官说。竖洞里飘出一股股冷风,执行官身后跟着两名手持高压电击警棍的刑务官。
这里是拘留所深处的一个狭小房间,天花板上装有滑轮,一块木板悬挂在竖洞正上方。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部简易电梯,要把我送到洞底的就是这个东西。
我看着“电梯”,用尽全身力气强装镇定,挤出笑脸面对执行官。
“就是无期徒刑吧?没有假释吗?”
“与无期徒刑不同,你可以自己决定刑期。”
“我不太明白。”
“很快就会明白了。”
执行官只露出了下半边脸,他嘴角浮现着一丝浅笑。直到如今,我还是稀里糊涂的。遭到逮捕,随后历经一系列法律程序,这些事在我看来没有半点真实感。甚至在被宣判有罪的时候,我都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我期待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或者所谓的刑罚只是有名无实的形式而已,我可以轻松脱逃。
后来想想,这一想法简直幼稚透顶。我还以为政权掌握在公正贤明的人手中呢。的确,我的国家,国民大都富于公德心和友爱精神,也没有像众多邻国一样陷入战争的泥沼。然而,我当时并不知道,这种稳固的背后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对投宫刑,我也一无所知。当然,这要怪政府几乎没有透露任何关于刑罚执行地——加尔纳夫卡迷宫的信息。我只听说,大约二十年前,负责治安的高官G.加尔纳夫卡博士建造了这座监牢,用来关押政治犯,而刑事犯会被送往别的地方。这也是我缺乏危机感的另一个原因。
“这是你要带下去的东西。”
执行官递给我一张绿纸片。我都没怎么细看,便塞进了裤兜。我等着他再给我些别的什么东西,比如换洗衣物和手电筒之类的。但执行官将双手收回斗篷之下,再也没有拿出任何物品。
“就这个?”
“有这个就足够了。”
“啊……”
我有些惊讶。执行官连表都没看,直接宣布道:“迁王历六十五年五月十八日正午十二时零分,对特奥·斯雷本斯执行投宫刑。下去!”我的笑容僵在脸上,抓住从滑轮垂下的绳索,站上木板。我向下瞅了瞅竖洞,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刑务官操纵绞盘,我开始缓缓地降入地底。
下降的过程十分漫长,我随即开动脑筋,用心筹划脱逃方案。这个竖洞的直径约有两米。可能是用巨大的凿岩机挖掘出来的,洞壁都是光滑的岩盘。这就意味着,用双手双脚顶着洞壁攀爬是不可能的,也不可能往洞壁上插入什么可供借力的东西。
那么,趁“电梯”上升的时候跳上去怎么样?尽管会因为超重而被察觉,但如果混在刑满释放的囚犯中间,或许就能蒙混过关。要不然,干脆就把那个获释的幸运儿拽下来,自己取而代之。
但这一计划很快就被否定了。木板好不容易到达洞底,我紧抓的绳索忽然一软,“呼啦啦”地从我头上坠落下来——那些家伙齐根砍断了绳索。
我环顾四周,地上堆叠着许多木板和绳索。也就是说……也就是说,这种“电梯”是一次性的,用完了就被丢弃,不可能再乘木板升上去。
一股寒意爬上背脊。我第一次感觉到:这可不是在开玩笑。
然后,我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虽然身处地底,我却能看见周围的环境。光线来自洞顶,我举头刚想看个究竟,便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里简直可以说是一片星云——充斥着一个个浅绿色的光的旋涡,每个旋涡里似乎都有几百万颗星星。我凝神观看,终于分辨出每个光点的形状——是虫。有数不胜数的如萤火虫般的小虫,密密匝匝地布满了洞顶。
一时间,我忘记了自己囚犯的身份,出神地凝视着这幅壮观的画面。正因如此,我没能察觉有人靠近。
突然,我的左腕不知被谁牢牢地抓住,心脏差点儿从胸口飞了出去。
我连忙转过身,只见背后有一位老人。他脸色苍白,花白的蓬发与胡须放肆地生长着,身上裹着一块破布,弯腰驼背,看起来仿佛一只猿猴。
“快走!”
可能是因为惊吓过度吧,我只是呆立在原地,愣愣地盯着老人那双浑浊的灰眸子。
见我没有反应,老人加大嗓门道:“快走!再不快点,食人怪就要来啦!”
虽然不明所以,但我被老人话语中的紧迫感镇住,不自觉地任由他牵着我的手跑开。
我本处在一个宽阔的“大厅”里,有十条以上的隧道通往各个方向。老人领我进入其中一条入口立有岩石的隧道。老人命令我躲到岩石的阴影里,绝对不要出声。然后,他开始窥视“电梯”的方向。我也跟着看向那边。
没过多久,他们就来了。
从一条隧道里闪出五个身影。他们匍匐在地上,像黄鼠狼一样灵巧地前行,一齐包围了木板和绳索垒成的小山。他们手中明显握着被当作武器的锋利石块,我见了不禁汗毛倒竖。
他们很快发现那里没有猎物,于是分散开来搜索附近的隧道。我们所在的这条隧道也来了一个。我看出来者是个男人。不过,他还算是人类吗?他像野兽一样,浑身上下密布长长的体毛,四肢着地行走,什么衣服也没穿。
我来不及多看,急忙缩回脑袋。我痛苦地意识到,要是被发现就死定了。
就在这时候,我身旁的老人如同见了老朋友似的一下子跳出去。我吓得差点儿丢了魂。
“啊……你们也来跟新人打招呼吗?”
来者无声无息地蹲坐在地上,发出硬物互碾般的低沉声音:“他不在。你见过没有,衮多爷爷?”
“咳,他没来这边。”
“嘶……看见了可要说哟。”
“知道啦。”
来者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离开了,嘴里还嘟哝着:“那家伙逃掉了,真他妈走运。”很快,脚步声便和回音混为一体,消失在远端。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腋下已被汗水浸湿。
老人——衮多爷爷走回来,嘲弄道:“还好你没尖叫。了不起啊。”
“那些……那些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是说过了吗?食人怪呀。他们一听见吊板的声音就会聚拢过来,吃掉新人,夺走地图。你小子遇上我,算是交了大运啦。”
“吃人?!为什么?”
“地图上标有进食地,但那里的食物只够大家勉强糊口而已。”衮多爷爷用戏谑的口吻说,“同那些食物相比,我这瘦巴巴的老骨头更加难以下咽,所以他们不会吃我。”
“太恶劣了……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啊,竟然吃人。法庭知道这里发生的事吗?执行官他们呢?”
“你还没忘记那些家伙呀?他们跟咱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现在最重要的东西是地图。你应该也有吧?能给我看看吗?”
我照他说的从口袋里掏出地图,但在差一点儿就要递给老人的时候,我猛地想起了一件事。
“怎么啦?”老人皱眉道。
“衮多爷爷……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嗯?当然是表示友好啊。特鲁侬曾教导说:‘人与人之间,友爱互助应是第一位。’”
衮多爷爷说这句话时视线稍有偏移。我把脸凑到他面前:“你刚才说过,食人怪会夺走地图,对吧?你的肉虽然难吃,但你的地图应该还有价值。可是,他们却放过了你……这就意味着,你身上已经没有地图了,对吧?”
老人“嗯”地呻吟一声,然后难为情地说:“可以这么讲。”
“果然如此!你是想抢走我的地图吧?”
“说‘抢’多难听啊。我只是想借来看看。看了就还给你。”
“这东西,看一下就全明白了。何况你说过现在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地图。所以不行!我绝对不会把地图给你看的!”
“不要这么绝情嘛。我会告诉你很多事情的。”老人靠过来央求道。我则狠下心,一把推开他:“这里既然有食人怪,说明粮食状况已经相当严峻。抱歉,衮多爷爷,在找到食物之前,我不会信任你。我们就此作别吧。”
“我帮了你啊!”
“我会报恩的,但要等到恰当的时机。”
我转身离开气得直跺脚的老人,逃也似的钻进洞穴的深处。
我来到一个寂静无声的地方,展开地图,开始研究。
话虽如此,实际上没有多少研究的必要,因为它不是什么复杂的玩意儿:一条线连接着两端的盘形和杯形标记;途中有很多岔道;靠近正中央的地方是一个红色的圆圈,圆圈连接着十几条支路,这应该就是刚才所在的那个大厅。
衮多爷爷曾说,这上面画有进食地的位置,八成就是那个盘形标记指示的地点吧,杯形标记大概是喝水的地点,但我暂时还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地点要分开。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所在的位置是否在地图画的线路上。地图上的线条画得相当细致,倘若返回大厅,逐个探查那些隧道,或许就能找出与地图相符的线路来。不过,衮多爷爷仍留在大厅,而且搞不好还会遇上那些食人怪。
我决定以现在的位置为基点开始调查。
我再次观察周围的环境。这个隧道的宽和高均为两米,没有支撑洞顶的柱子或者板材,不过裸露出的堆积岩地层看上去异常坚固,至少不必担心它会崩塌。
此外,前后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洞顶净是那些发光的小飞虫。多亏了它们,我才能看清地图,不用体验黑暗带来的恐怖,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看起来,目前还没有来自人类以外的危险。
“好,开始探险吧!”我大声地说道。
探险——对,这也不赖嘛。在旅游景区,我还得付钱之后才能进钟乳石洞逛呢。
过了三天,我天真的幻想与仅有的一点旅游的心情,都被现实的利爪撕扯得体无完肤。
迷宫大得惊人。我以基点为中心,谨慎地扩展着已知的“领土”。但不论我推进到何处,看到的都是类似的通道和交叉点,从来没有找到形似“外壁”的区域。为了记录自己走过的线路,我起初还用指甲在地图背后划出刻痕。可没过多久,各个方向的线路都超出了地图的范围。迷宫东西之间和南北之间的直线距离起码有两千米,而每隔五十米到一百米,就有无数条通道像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如果整个迷宫都是如此的话,那么所有通道的总长度可达八百到三千千米!
显然,走遍所有的通道是不可能的。我绕来绕去,才勉强走了二十千米就已经被迷宫深不可测的复杂程度深深地震撼了。
由于怕被食人怪发现,我走路的时候不敢发出太大声音。我还随身携带了一块防身用的石头,好给自己壮胆。在进入视野开阔的通道之前,我总是先站定仔细倾听动静。多亏我有这样的习惯,好歹保住了这条小命。
我没有碰到食人怪,反而撞见了别的人类,也就是同我一样的囚犯。
在拐过某个转角前,我提高了警惕。这时,我听见一阵“啪啪”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立刻紧张起来。是逃跑,还是战斗?我偷偷地伸出脑袋查探,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景象。
来者是一名中年妇女,穿着裙子和毛衣,是在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类型。她小心地检视了一番周围的状况——尽管如此,还是无法掩饰她生来的笨拙感——然后毫无防备地朝我走过来。
就算发生争斗也没关系。做出这样的判断后,我突然跳进通道,手里挥舞着石块。
接下来一瞬间发生的事,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女人也立刻停下脚步,用可怕的眼神紧盯着我,高举手中的石块。
那一刻,我心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恐惧和困惑,而找不到半点希望的踪影。虽然我很清楚,双方都是人,按理说,通过言语交流、讨论协商,就能够顺利地解决问题。但在如今这种肉体饱受折磨的极端环境下,人往往会丧失理性。
我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没吃饭睡觉了。那个女人或许也是如此,又或许状况比我更糟。因此,即使她知道如何解决问题,也绝不会告诉我。
我用嘶哑的声音说:“请放下石头,我不会攻击你的。”
“你先放,我才放。”
“那我们一块儿放。”
“这样……不、不行。你力气比我大。”
“我发誓,我不会乱来的。”
“要是发誓管用的话,我也想发誓。但我没有什么好处可以给你。你呢,你能帮我吗?”
没办法。我连自己现在的位置都不清楚。
女人一步步往后退去,说:“好像你没什么用嘛!跟你讲话是浪费时间。再见!”
说完,她一转身,脱兔似的逃开了。
女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后,我绝望得几乎跌倒在地。刚才的对话中找不到半点人性的影子,这里已经不是人类社会了!
我失魂落魄,继续在迷宫里胡乱地行走。之后我又碰到了几个囚犯,他们手里都紧捏着石头,每次见面都免不了一番紧张的对峙,而在这些对话中我也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其中有个囚犯曾向我提出交易。他说,他知道他的进食地和饮水地在什么地方,如果我能够告诉他我的在哪里的话,他就会告诉我他的在哪里。但我根本没法与他交换这样的信息,于是他面露轻蔑的神色离开了。
我无所事事、彷徨无助地过完了整整一天,就在这时,难以抵挡的疲惫和睡意袭来。我选了一条视野开阔的通道,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但每当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即便非常轻微,我也会立即惊醒逃开。所以我根本没熟睡过。饥渴、疲劳、睡眠不足折磨着我,我的体力和精力都急剧下降。探索通道的热情也不知何时熄灭了。
然后,我看见了一具尸体。由于饥饿而倒毙在地的胖男人,他身上包裹着一层厚厚的发光飞虫——我只瞟了一眼便仓皇地逃走了。死!我也会死在这里!
第三天,我的体能消耗到极限。就在我步履踉跄地走在通道里时,我遇到了赫克斯托尔。
“站住!”
听到这一声尖厉的呵斥,我抬起头来。这会儿我已经毫无防备了。
前方二十米的地方,站着一名骨瘦如柴的高个男子,手持木头和绳索制成的武器模样的东西——武器!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迷宫里看到这样的“工具”。
我压根儿没打算用手中的石块同他搏斗,索性直接高举双手,站在原地。
“不要攻击我。我什么都不会做。”
“先说好了,我不会相信任何人的任何话。只要你有一点可疑举动,我就会毫不留情地进行攻击。听明白了吗?”
又来了,赤裸裸的敌意与怀疑。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男子出乎意料地对我说:“等等。你一定累坏了吧?是不是还没有找到进食地和饮水地?”
“还没。”
“那我给你一些水吧。”
我转过头,在一片朦胧之中注视着他:“……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任何好处。不过,我是人。一个人想帮助另一个人,这有什么不妥吗?”
我将信将疑,眯眼看着男子。他则说了一句“跟上”,便迈步出发了。
我们拐过几个转角,进入了一条奇妙的阴森通道。走在前面的男子身影被黑暗吞没。看看洞顶,几乎找不到发光虫——我给它们取名叫“死神萤火虫”。
前方的黑暗当中传来男子的声音:“从你现在的位置走八步,再右转。我会在远处监视你。”
我东倒西歪地走了几步,手碰到右边的岩壁,感觉滑溜溜、冷冰冰的。
水!
我本能地把嘴贴到岩壁上,像狗一样伸出舌头,开始啜吸这生命的甘露。
“地上还有积水。”听见男子这么说,我又立即跪下,动物似的“吧嗒吧嗒”地舔起地面来。
可能是水的关系吧,我脑中一下子豁然开朗,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之前有多么恍惚。
“尽情地喝吧。这里的水比别处多。我一个人喝不完。”
男子此话一出,我胸中忽然涌上一股热意,哽住了嗓子。
不知从何时起,我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男子平静地说:“很痛苦吧……真是可怜。”
“谢谢。该怎么说才好呢?你的恩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不需要这么感激我。我跟别人一样,是不会把自己必需的东西给你的。”
我仰起脸。他催促道:“咱们回去吧。”
返回光线微弱的通道后,我们相隔十步,蹲了下来。他主动报上了姓名。
“我是赫克斯托尔·塞克托尔。你呢?”
“特奥·斯雷本斯。叫我特奥就行。”
“特奥,能给我看看你的地图吗?”
“那个……”
“这是请求,但也是命令。我可是随时都能取你性命的。”
我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地把地图揉成一团,抛给他。
赫克斯托尔将自己的地图也拿出来,把两张图并排在一起查看,同时防范着我,不让我看见。他一边点头一边哼哼着,然后说出了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我知道怎么去你的进食地。”
“真的?!”
“嗯。我恰好知道有这种弯曲方式的路。毕竟我在这里待两年多了。”
“两年多?”
赫克斯托尔用指甲在我的地图上勾画出一条路线,然后抬起头:“你才来几天。我给你稍稍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吧。”
于是,我了解到了这个迷宫中恐怖的组织结构。
加尔纳夫卡迷宫由三部分组成:进食地、饮水地和囚犯。这个地下世界遵循着一定的法则。每个被判投宫刑的囚犯都会得到一张地图。这些地图彼此不同,绝不会重复。也就是说,迷宫里进食地和饮水地的数量与囚犯的数量一致。虽然不知道总数有多少,但囚犯的数量发生变动的时候,进食地和饮水地也不会有富余或者短缺。可能有人通过某种方法对其及时加以调整。
囚犯想要活下去的话,首先必须找到进食地和饮水地。可以说,这两个地方是囚犯在这里生存下去的基础。一旦找到它们,激烈的战斗便开始了——为了保卫这两个地方而进行的攻防战。
除极少数人之外,囚犯们都没有武器,所以每个人的战斗力大致相当。在一对一的场合,尽管双方的技术和力量存在差异,但不受伤地取得胜利是不可能的。在性命攸关的时刻,即便是老人也会咬掉壮年人的肉、打爆他们的眼。为了避免受伤,最明智的做法是见面之后相安无事地分开。
理论上,待在自己的进食地和饮水地,就可以远离其他囚犯。但实际上不可能老待在那里不离开。因为进食地没有水,而饮水地没有食物。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在两个地点之间来回奔波。
由于每个囚犯都将在迷宫内不断移动,所以就会接触到别的囚犯,同时形成“空巢”现象。这样一来,各种问题也随之出现,并演化为人类作为动物,关乎生存的攻防战。
有人开辟了好几条线路,尽量避开他人,在自己的进食地与饮水地之间往复。可是,食物被抢走的危险也经常存在。
有人同另外两三个人缔结协定,如果线路上存在危险、无法通过的话,彼此之间就互借食物。可是,遭到背叛的危险也经常存在。
还有的人,在进食地一连待上好几天,积累足够的食物,然后移动到饮水地,在那里也滞留好几天——虽然移动的次数降低后,遭遇的危险也减少了,但离开进食地之后,那里门户大开,可能不在那几天的食物都会被抢夺一空。
与单独行动的做法相反的是许多人组成一个集团,但这种方式却出人意料地缺乏优点。每个进食地,一天提供的食物只能供一人食用。所以,为了养活一大帮人,就必须在一天之内前往与集团人数相当的多个进食地。如果只派一个人跑腿的话,那个人很可能会逃掉,从而影响团结,所以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拉帮结派的唯一好处是,在遭遇战中优势明显。食人怪采取的便是这种集团掠食方式。
赫克斯托尔淡淡地讲述着,我静静地倾听,心中却惊愕不已。这个迷宫不过是个地下流放地,却有着如此骇人的组织结构。
我的视线转移到赫克斯托尔手中的武器上——它可以称得上“投石器”吧——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玩意儿是从哪儿搞来的?”
“自己做的。利用那些‘电梯’的残骸。”
“有了它,就可以在这里称王称霸了吧?你倒是挺低调的。”
“不是低调,是胆小啊。如果用这玩意儿不小心杀死了谁,用不了多久谣言便会传开,我就会沦为众矢之的。何况杀人没有一点好处……所以,除了正当防卫之外,我从没有使用过这玩意儿。”
“我也能做一个吗?”
“我无法阻止你。不过,你好像没办法自己制作扳机部分。我是用皮带上的带扣做的。看你的样子,应该没有皮带吧?”
“就算有皮带也做不来。我不过是一介教书匠罢了。”
“你是教师?教师怎么会被抓进监狱?”赫克斯托尔露出了吃惊的眼神。
我不痛快地说道:“因为我教的那些内容啊——历史、地理、政治。”
我只不过是想教给学生正确的知识罢了。我从没想过要给学生灌输什么危险思想。历史、地理、政治,可以说都是记录人类过错的丑陋学问。但正因如此,教授它们才有意义。我一直坚信,告诉孩子们前人犯下的过错,是对这个国家负责的做法。
“我只是做了简单的计算而已。将我国同周边九国的农产品供给量与人口数的比值计算出来,我国是最低的。”
“但也不至于会饿死人吧。”
“这一点是其他国家一百年前订立的选举公约所保证的。在其他国家,可以光明正大地说自己资源贫乏。并且,想要获取自己缺乏的资源的意愿可以促进发展。我是这么给学生们讲的。然后第二周统制官便来了,以涉嫌反社会罪逮捕了我。”
“只抓了你一个人吗?学生呢?”
“就是学生告的密。”
赫克斯托尔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到现在为止最深有同感的语调对我说:“我的情况跟你差不多。我原本是医生,由于发现了治疗某种疑难杂症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方法而遭到逮捕。最后定的罪名也是反社会罪。”
“治病也被抓啊?”
“那种方法只在某种特定血型的患者身上有效。其他血型的患者得不到救助,他们的家属便把我告了。”
我们俩一起叹了口气,声音中饱含悔意。
“政府把我们关在这个地方,究竟想干什么?与普通的监狱相比,这里的耗费不是更大吗?”
“政府可能也没有考虑那么深,只是要把我们与社会隔离开罢了。”
我俩不约而同地露出讽刺的笑容。
“就这样吧。”赫克斯托尔站起身,用投石器指着我,“我现在要去自己的进食地了。不好意思,请不要跟过来。”
“不要拿那玩意儿对着我。我看上去像坏人吗?”
“不像。不过我要是你,就会偷偷地跟踪对方,把对方的进食地找出来。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相信任何人……这是两年来我在这里学到的最重要的智慧。听上去挺可悲的吧?”
我也站起来,满怀诚意地对他说:“赫克斯托尔,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会害你的,请相信我。”
“特奥……我送你一条忠告吧,天真会要了你的命。尤其是不要给别人看你的地图——我刚才也没看到就好了。一旦发生紧急情况,也许我也会抢走你应得的那份食物和水。”
“地图就那么重要吗?就算掌握了多个进食地的位置,也无法兼顾啊。”
“就是这么重要。因为那是让人有多重生存保障的唯一办法。千万记住:即便做了朋友,也不要给对方看自己的地图。”
说完,赫克斯托尔便离开了。
本以为同他的关系会越加亲近,没想到他却拒绝得如此干脆,我只能待在原地发愣。
又过了三周。
我从一堆白骨中逃出来,无力地跌坐在地,细细咀嚼着我亲身体会到的这个世界的法则。
囚犯之间四目相对时,眼睛中总是流露出极度的紧张。由于忍受不了这样剑拔弩张的关系,我有一次主动示好,放下了手中的石块。但就在我把双手举过头的时候,对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竟以为自己赢了,肆无忌惮地挥舞着石块朝我扑来。我们扭打在一起,最后我好不容易击中了他的头才逃脱,他后来怎么样了我也不清楚。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放下过手中的石块。
就在这种状况下,我不止一次碰到过结成集团行动的囚犯。一开始,我还想不通他们是如何克服最初的戒备和疑惧心理的,但很快我就明白了。所有的囚犯集团,毫无例外都有一名身强力壮的男性作为头领,后面跟着一帮柔弱的女性和少年。可以想象,初次见面时的不信任,会在悬殊的力量对比下,转化为对强者的服从。这样的小集团就是以这种方式构建起来的,所以当中肯定存在不平等的上下级关系。
在这个地方,无论从什么意义上讲,都找不到“友好”这种东西。
抽泣了几十分钟,我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开了。肚子又饿了。不管有多悲伤、多绝望,我都无法忽略肚子饿的感觉。如果连这样的感觉都没有的话,那我肯定早就力气尽失、衰弱而死了。正是这种可怜的低级欲望让我活了下来。
我下意识地观察着岩石的形状和地层的倾斜度,判断着自己所处的方位。这可能是我在此处最大的发现——从整体上说,迷宫并不是建在水平面上的。地层从西北到东南有极细微的倾斜,所以沿着倾斜面推进的时候,岩壁的颜色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这就为我提供了线索,可以借此判断自己大致处在整个迷宫的哪一部分,以及正在朝什么方向前进。倘若能进一步了解地层轻微弯曲和收缩的特征——即使地层被隧道割断,这些地质特征也会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我就可以更加精准地推算出自己的位置。
对了,地图。我想起了刚才的事情,连忙取出那张从白骨之下得到的地图,将它叠放在已有的两张地图上,透过虫子发出的微光查看。
不出所料,有几个交叉点是重叠的。如此一来,我不仅知道了通往新进食地的路线,而且掌握了通往已知进食地的迂回路线。地图果然是珍贵的好东西啊。手中的地图越多,得到的信息就越多,对我就越有利。我居然可以连续两次从尸体身上拿走地图,真是太走运了。
然而,与我遭逢的大不幸相比,这点运气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在这个极度野蛮原始的世界里,获取食物苟延残喘,究竟意义何在?在地面上时,我可以学习新知识,教导学生,与邻居、朋友和同事开心地聊天,品尝美味的食物,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漫步,假日到高原旅行,将自己沉浸在清新的空气和翠绿的山色之中……而现在的生活,究竟有多少价值?
是啊……我黯然醒悟,这正是投宫刑的意义所在——强迫囚犯去过毫无价值、了无趣味的生活。
投宫刑不是单纯地监禁囚犯,也不是让囚犯体会死亡的恐怖,而是剥夺他们生存的价值。
本已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泪水模糊了视线,让我看不清前方的道路,但我还是像小孩儿一样,一边干呕着,一边朝进食地走去。
我穿过一条通道,绕过最后一个转角。进食地覆盖着柔软的泥土,上面生长着一种类似菌类的东西,看上去像是未被烤过的面包,但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它每天只生长一次,这便是维系所有囚犯生命的食物。
我走入进食地,抬起头,只见一个浑身污垢的男人正把一名年轻女子摁在地上,紧咬着女子的上臂,石板一样的大手堵住女子的嘴。
那一刻,我与男人面对面地凝视着对方。他还没有摆好架势,肯定大吃了一惊吧,就跟没有丝毫准备的我一样。
但由于他过分依赖武器,让我取得了先机——就在他摸索地上的石块的时候,我“噢!”地大叫一声,整个人朝他猛地撞了过去。
男人被撞翻在地,我立即骑到他身上。要害部位在哪里?让他叫出声就糟了!——我的脑子里瞬间闪过的净是这样的念头。我被巨大的恐惧驱使着,紧抓住男人的额发,把他的后脑勺一个劲儿地往地上撞。
就这样用力撞击了大约十次,我突然听到“啪嚓”一声,手上传来一股不妙的感觉。男人像遭到电击一般痉挛起来。我惊得松开了手,红黑色的液体从男人头部流了出来。痉挛渐渐地止息了。
我杀了他。我急促地喘息着,等待剧烈跳动的心脏平复下来。
趁我不备,一只手迅速从我背后伸过来。我感觉什么东西缠住了我的喉咙,正以骇人的力量越缩越紧。是那个女人!我咒骂起自己的愚蠢来。这里的人大都忘恩负义,我怎么就忘了这点呢?
我可不指望对手心怀慈悲。我只能战胜她。
与悲壮地下定战斗的决心相比,战斗本身要简单得多。我任由女子挂在我的背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后一跳,狠狠地撞在岩壁上。我听见背后传来一声痛苦的哀鸣,箍住脖子的那双手也松开了。
我不由分说转过身来,将对手推倒在地,跨到她身上。刚想动手,却犹豫了起来。
对手虽是女子,但年纪太小了,可能还不到二十岁。稚气犹存的圆脸痛苦地扭曲着;金色的头发蓬松凌乱,如同一把老扫帚;短袖衬衫和长裤包裹下的身体瘦小得让人心疼。
然而,她表现出的敌意却跟成年人没有两样。方才紧闭的双眼现在圆睁着,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我。
“杀了我吧,马上!你不是食人怪吗?!”
我没有回答。女孩噘起嘴,朝我胸前“噗”地吐了一口唾液。
“你还没有摆脱外面的常识吗?我告诉你,你一松手,我就会立刻杀了你。你要是不想这样,就赶快杀了我。”
我一边承受着女孩的怒骂,一边苦苦地思索着:虽说是敌人,我却不愿连这样的女孩都杀。不过,我放了她也照样得不到和平。难道就没有解决方法吗?
就在这时,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想同我缔结契约吗?”
“契约?”
“对。我会给你提供某种东西,而作为回报,你要成为我的邻居。你不用当我的朋友,但我们见面的时候,你要卸掉警戒,我们要像正常人那样对待彼此。”
“啊?你在说什么呀?”女孩眯眼打量我,就像是在看一个傻瓜,她嘲笑道,“你说你能给我提供什么东西?两手空空的,还大言不惭。再说了,就算我答应了你,你会相信我吗?”
“会。因为你需要我提供给你的东西——你的位置信息。”
我这是在跟自己打赌。我赌她还年幼无知,赌她不是一个人活下来的,而是得到了他人——八成就是刚才我杀掉的那个男人——的帮助,赌她刚刚才遭到背叛。正是凭借这些对她个人情况的推断,我才敢打这个赌。
女孩眨眨眼,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哈哈哈!鬼才会信。这个迷宫里没有太阳、没有磁石、没有标识,你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位置?”
“我们现在位于大厅的西北方。”
女孩的笑声戛然而止。
“此地与大厅的直线距离是八百米,路程是一千七百米。我还知道另外两处进食地的位置。一个位于大厅正西一千米,另一个位于大厅西南偏西一千六百米。总的来说,迷宫的西北方进食地比较多,东南方饮水地比较多。”
“这……这种鬼话谁会信?”
我突然把手伸进女孩的裤兜里,她还没来得及抵抗,我就已经掏出了她的地图,快速将它重叠在我的地图上看了一眼,然后收起我的地图。
“你的进食地在那边吧。”我明确地指着某个方向。
女孩用无比惊讶的眼神望着我:“你……你真的知道?”
“当然。这对你来说是多么有用的信息,你应该很清楚吧?”
“……你是怎么做到的啊?”
“我绝对不会给别人讲我的方法。不过,如果你同我缔结契约的话,我就会经常告诉你,你的位置信息。怎么样?”
附在女孩身上的恶魔像一下子被祛走了似的,她眼中的敌意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对我的期待。
“怎么样?”我又问了一遍,松开了抓住女孩手腕的手。刚能动弹,女孩就飞快地伸手抓起石块,挥舞起来。多亏我早有防备,两下又将她制伏,说,“强迫我说是没用的。”
“妈的……”
“杀了我,你也夺不走这些信息。你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听我的话。如我刚才所说,我只要求你做一个普通的‘邻居’。请你考虑一下。”
我慢慢地从女孩身上爬下来。无意间触碰到了她那瘦得可怜的突出的膝盖骨。
我退了三步,女孩跳起来跑掉了。就在她消失不见之前,我听见了她的喊声:“我不相信你!”
大约三天后,我返回了那个进食地。女孩也在那儿,一看见我,就怄气似的问道:“你怎么处理洛姆多的?”
“那个男人?我把他丢到很远的地方了。要去吊唁吗?”
“别开玩笑了!我还担心他要是没死就不好办了呢。”
“能告诉我你们之间的关系吗?”
“也没什么。他抓住了我,让我跟他说话,帮他放哨,仅此而已。而我之所以会跟着他,只是因为他可以保护我。可那个时候,他却吃腻了‘食物’,想吃我了……”
我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真想把女孩抱入怀中啊,可她却用凶狠的目光瞪着我,我只好收住了手。
“还有……可能我这样问会伤到你,不过,你有没有被他强暴呢?”
女孩突然大笑起来。她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你应该担心自己才对。”
“呃?”
“那个家伙是同性恋,所以我才没有逃。不过,反正都是被人饲养,与其找个同性恋,不如找你这种正常的男人。当然,前提是你是正常的男人。”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她的停战请求。我上前一步问道:“那么,你是愿意跟我缔结契约喽?”
“条件是你不能碰我一根指头。”
“好的。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还有什么?”女孩不解地盯着我。
我伸出一只手:“我想纠正一下你的误解,我们之间不是饲养与被饲养的关系,而是邻居关系。”
“……我觉得两者差不多啊。”
我本来想跟女孩握手的,但她却“啪”地拍了一下我的手掌。
然后,女孩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似的瘫坐在地,用那种刚刚摆脱恐怖的人常有的、又快又尖的声音对我说:“这下可以把那些东西给我吃了吧。我已经三天没进食了。那天之后我一直坐在附近,又害怕,又不知道该怎么走,又担心擅自吃了这些食物会惹你生气。咱们现在不是邻居了吗?吃你这点东西不算过分吧?”
我看了看附近土地上的那些菌类。经过三天的生长,它们长得很大。这些有如白色面粉团的食物丝毫没有被人动过的迹象,于是我说:“你可以把它们全部吃掉。”
女孩风卷残云般将食物一扫而空。幸好这个地方没有刀叉,不然她可能会连它们一块儿咬碎吞进肚里。
塔露卡·阿特瓦尔卡被判投宫刑的理由更加不值一提。
缔结契约之后,我们找时间谈了谈各自的经历。但这番对话不到三十分钟便结束了。她在学校与同学商议举行反对征兵制度的运动,宪兵却只把她一个人抓走了。就是这样。
“他们到中学里抓人,难道不是犯了妨碍教学罪吗?”
“我念大学了。不管怎么样,如果我还处在接受义务教育的年龄的话,就不会被随便逮捕了。”
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又重新确认了对方的年龄。原来,塔露卡二十一岁,而我三十一岁。然后,塔露卡又好好地训斥了我一番,说看错女孩子的年龄相当于犯罪。
了解到这些信息之后,我还是没有搞懂投宫刑的明确目的。不过,塔露卡对这个话题似乎并不热衷。她所关心的不是刑罚的目的,而是它的有效性。
换言之,她最想知道是否可能从这里脱逃出去。
“去找出口吧。”塔露卡说,如夜晚般漆黑的眸子闪着光,“我们就把找到出口作为行动的第一目的吧。活下去,还有探路,都是为了这个。”
“没有出口怎么办?”
“过个十年再下这个判断也不晚吧。”
我本想继续阐发自己的悲观论调,但看她这架势,似乎要连续十年锲而不舍地寻找出口,便忍住了没说。
此后,我和塔露卡开始了崭新的日常生活。是的,“日常”生活——每一日都过正常的生活。
我们大致每隔两小时轮流睡觉。睡醒之后,我们一天的行动便开始了。首先是进食和饮水。我们先把一个地点的东西平分食用,然后去下一个地点。
为了填饱两个人的肚子,我们每天至少要移动三次。完成这三次移动,要花半天时间。但我们在第三次移动的时候,总是尽量花掉更多的时间,在到达第四个地点前多绕点路,这样做是为了开拓新的路线。
开拓新路线的最大难点是记录。迷宫内的通道多如恒河沙数,不可能一一记在心里。洞内没有石炭或者石墨之类可做记号的东西,用指甲在地图上刻下的凹痕几天之后就会消失。我们一时也找不到解决办法,只能互相参照对方的记忆,确定要走的路线。
就这样,我们一边提防着避免碰上别的囚犯,一面调查着行走过程中自己的位置和方向。最后,我们来到第四个地点,宣告一天结束。不用说,这里提到的“小时”和“天”都是完全凭直觉得出的概念。尽管如此,只要两人一同行动,我们的生活就会过得相当有节律;而如果一个人的话,只能根据自己的体力的增减状况规定作息。于是,我们俩在“早晨”醒来,在“白天”移动,在“晚上”休息——这样的生活便是我说的“日常”生活。
在其他方面,我也恢复了“日常”状态。具体地讲,就是与服装、洗澡、排泄有关的活动。一个人过的时候很容易忽略的事情,在共同生活的两人之间会变成大问题。
首先是服装的损耗和身体的污垢。我同塔露卡都没有可供换洗的衣物,如今早已污垢满身、恶臭难当。开始几天我们好歹忍了下来。但在第四天,我彻底投降了,提议道:“我脏得很,不要靠我太近!”
塔露卡脸涨得通红,气冲冲地对我说:“连你这个男人都知道害羞,难道我不知道?你要是个绅士的话,就给我忍着!”
后来,我们决定就当这个问题不存在,彼此之间也不再保持微妙的距离了。
从某种程度上讲,排泄是性命攸关的问题。但出人意料的是,解决这个问题并不困难。迷宫没有浸泡在水里,这就意味着,饮水地的水会随时从岩壁上的孔洞中排出。我们只需要找到这些孔洞,逐个使用它们就是了。至于害怕别人听见自己排泄时的声音,要对方站到十米开外的地方,则更加表明正常的生活习惯在渐渐地回归。后来有一次,塔露卡和我商定三天后会合,然后就单独离开了。成年女性总是用男性无法想象的巧妙方式隐瞒自己的这种生理现象。不过,在没有药店的迷宫里,避开他人的这种做法似乎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通过这些事,我发现所谓习惯,可以说就是在与他人的共同生活中形成的。
日常生活开始后的第二周,塔露卡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精彩。她在地图上戳出针尖大小的洞,然后用自己的金发将一个个的小洞串起来,表示一定的路线。如此一来,勘探记录便能够长久保存了。我欣喜若狂,如获至宝。
我本以为,她会要求用自己的这一功绩交换我手中的王牌——获知位置的方法。但她没有这么做。其中的原因,我多多少少能猜到。
我们安定的日常生活就像是一个挑担人偶[1]。我是支点,塔露卡则是挂在担子两头的重物。只要我还占据着有利立场,人偶就能站立住不倒。可是,如果塔露卡也掌握了获知位置的方法,那么她就没有必要再依靠我,进一步说,我就没有理由继续信任她了。这就相当于将重物挂到了与支点相同的位置上,人偶不可能不倒。
我可不想破坏人偶的平衡。令我高兴的是,塔露卡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
我们继续探索。嵌在地图上的头发增加到十条、二十条、五十条……最后针眼多得数都数不清了。
饶是如此,我们仍旧没有找到出口。这促使我去思考一个问题。
这个迷宫虽然宽广,但毕竟空间有限。这么多人能够在到处移动的同时完全不相遇吗?如果这里是地面上的大街的话,就很难做到,可以说几乎不可能发生。
但是,这种状况却在迷宫中持续了很久。因为迷宫同地面上不一样,这里所有的人都竭力避免遇到其他人。如果人与人要相互躲避成了某种常识,那违反这一常识的人就会被看作是危险分子。这并不是神经质的看法,因为这里的确存在食人怪。只有他们才会主动搜寻猎物,并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围攻受害者。每隔几天,迷宫中就会有人掉进无法挣脱的陷阱,然后传来他们拼死突围,或者悲痛求饶的叫喊声。但他们的声音往往会湮没在那群食人恶魔庆祝胜利的狂吼中。
我同塔露卡曾两次遇上食人怪。幸运的是,那两次我都体力充沛,手中握有石块,于是一见到他们的身影就立刻施以威吓,把他们赶跑了。这时,我才发现一件仔细想想也算理所当然的事——那些食人怪同样害怕别的人。在选择猎杀对象时,他们总是喜欢袭击那些单独行动、体质较弱的个体。我同塔露卡结伴而行,就足以防范他们的袭击。
这仅仅是我的推测。毕竟这可能是我们最孤立无援的一段时期了,因为就连单独行动的囚犯,我们也很少遇到。究其原因,一来,尽管我们努力隐藏,但还是会有动静被别人侦察到,结果把他们吓跑了;二来,正与第一条相反,我们有两双眼睛、四只耳朵,会比大多数单独行动的人更早发现对方,进而主动规避。我并不是要鼓吹最好科学地计算出某一范围内最适合多少人生存;我只是想陈述一个事实,有预见地趋利避害、保全性命,的确是相当快乐的事。
可是,就在我同塔露卡结伴行动的第六周,我奉行的这一“法则”或者说“公理”遇到了无法适用的特例。
那天,我因为一件小事与塔露卡起了争执——我一个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发泄一下性欲,这有什么“失礼”的?——于是与她保持了一个交叉点的距离,走在她前面。
在靠近某个“T”字形路口的时候,我侧耳倾听,没发现任何声响,于是突然从拐角探出脑袋。紧接着,只见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嗖”地从我鼻尖飞过。
我朝右边一看,一个熟悉的瘦高男子正站在那里。我心惊胆战地想:敌人毕竟是敌人,我遭遇埋伏的危险的确存在啊。
倘若是食人怪集团的话,他们必须在多个进食地之间奔波,一般不会在一个地方久留。
我缓缓地举起一只手,说:“喂,赫克斯托尔……你还好吧?”
“是你啊。快闪开!”
这名理性的医生,此刻脸上布满与他性格不相称的愤怒。我转头去看“T”字形路口的左侧,那儿也有个老相识——矮小驼背的衮多爷爷正蹲在地上。
我的目光停留在他手里的东西上,是地图。但他自己身上应该没有这种东西吧……
“我打盹儿的时候被他偷袭了。他看了我的地图,我不能让他活下去。为了捍卫我正当的生存权利,我要把地图夺回来。特奥,你闪到一边去。”
原来如此。我看了看蜷缩在地上的可怜的老人,又看了看旋转着投石器的赫克斯托尔。
这时,察觉到异样的塔露卡也赶来了。她从我身旁探出脑袋,看着赫克斯托尔说:“没听说过你有老朋友啊。究竟是谁……啊?”
“是你!”
看见赫克斯托尔的手腕抖了一下,我猛然将塔露卡推倒在地。我第一次触碰到她柔软的肌肤,她身上犹如野生动物般浓烈的汗臭味扑鼻而来。我听见石块“嗖”的一声从我背后飞过。
赫克斯托尔焦急地叫嚷道:“特奥,这个家伙也是小偷!曾经两次想偷走我的投石器!”
“在这个地方,谁都是小偷。不要因为这点就指责她是坏人。我现在与这个孩子是同盟关系,请不要攻击她!”
“同盟关系?这么说,你也要与我为敌喽?”
“反正我们也从来不是朋友。你不是说过吗?你不相信任何人。”
我爬起身,躲在转角后面窥视,只见赫克斯托尔痛苦地咬着嘴唇。我心如刀绞。
毕竟,他又不是自愿当一个绝情的离群者的。
这时,我心中萦绕的一个想法在不经意间成形了。
我转过头,对匍匐在地、乞求饶命的衮多爷爷说:“爷爷,是我报恩的时候了。我来帮你。”
“真……真的?”
“嗯。但作为交换条件,你得把那张地图给我。”
老人皱起毛刷一样的长眉,拼命思考这一交易的得失。
另一个人自然没有同意。
“特奥……不行。要是地图到了你的手中,我就不得不连你一块儿攻击了。”
“是吗?那这么办吧——作为交换条件,我把我手中的一张地图交给你,怎么样?”
赫克斯托尔也皱起了眉。他保持着随时发射投石器的姿势,说:“什……什么意思?你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好处有三:一来可以还你人情,二来可以制止无谓的杀戮,三来……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什么?”
“听我说,支配‘加尔纳夫卡迷宫’的正是人与人之间的猜疑。我们每个人都想保护自己的进食地和饮水地,不被他人掌握。可是,请设想一下——如果所有的囚犯都知道彼此的进食地和饮水地的话,情况会如何?”
赫克斯托尔张大了嘴,不用回头也能猜到,我后面的两个人同样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向来头脑清醒的赫克斯托尔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像是在抵抗什么似的说道:“纸上谈兵的空想罢了。如果有谁提出这样的建议,拿出了自己的地图给别人看,那别人肯定会笑着将地图抢走的。”
“双方地位平等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假如一方最初便拥有压倒性的有利条件呢?利用这种条件,就可以与别人达成交易。比如,他掌握了判定所处的位置的方法。”
“话说到这份儿上,那掌握这种方法的人就是你喽?不巧的是,我也知道。”
“是吗?那你手中有四张地图和记录路线的方法吗?”
这时我也是在赌,稍有差池便可能会立毙当场,但我还是大着胆子表明自己身上有四张地图——我赌的是他的人性。
赫克斯托尔面色惨白地往后退去,放下了投石器。看上去我赌赢了。
“如果全部囚犯都了解所有的进食地,那大家就不会去争抢什么,也不会丧失什么。于是便有了协同合作的余地,人便能重新找回其身为人的本心。进而甚至能抵抗食人怪……我,就是要在这个非人的地方,缔造一个真正的人类世界。”
经自己这么一说,我的思路愈发明晰了。对,就是这样。我要将这个肮脏的地下杀场改造成伟大的人类社会!难道这不是对地面上的法庭和政府的最痛快的复仇吗?!
我转过身,对目瞪口呆的衮多爷爷说:“听见了吧?你是我的头号伙伴。你同意吗?”
“我……我搞不懂那么复杂的事情。但如果你能救我的话,我什么都愿意。”
“那就从做我的伙伴开始吧。”我苦笑道,又回头看着赫克斯托尔,“你呢?”
他明显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是相信我这从天而降似的建议,还是继续信奉两年来培养出的生存法则呢?他斜靠着岩壁,肩膀因剧烈的呼吸而上下起伏,一步步往后退去。
然而,他到底还是没能战胜习惯的力量。
“抱歉……我无法相信你。我也曾经抱有过各种希望,但后来都一个个破灭了。我不想再……再品尝这种痛苦了。”
说着,他无力地垂下肩膀,转过身。我忙说:“赫克斯托尔!把这个带走吧,你还没见过的地图。”
我把卷成一卷的地图扔了过去,赫克斯托尔动作敏捷地捡起来,拖着疲惫的步子朝通道深处走去了。
我悲伤地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冷不防有人抓住了我的肩——塔露卡正像个生气的孩子似的盯着我。
“你是什么意思嘛!都没跟我商量就滔滔不绝地说这么多……”
“不是……不好意思。直到刚才,我的整个想法才成形。”
“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接着,塔露卡转过脸对我嘀咕道,“为什么选这个老头儿做你的头号伙伴?”
“我也就是这么顺嘴一说——等等,莫非你想当头号伙伴?”
“谁稀罕呀?”塔露卡背过身子说。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衮多爷爷呆呆地说:“见过牵着女人走的男人,但还是头一次见到被女人牵着走的男人呢。”
“哪儿有?!”我和塔露卡齐声说道。我继续笑着,塔露卡则气得涨红了脸。
现在,我们的目标十分明确。我们的终极目标是从这里逃出去。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就必须构建正常的社会,合理地分配有限的物质资源,为各种活动提供根本保障。
衮多爷爷继续寻找第二名、第三名同盟者。我们都很担心,不知能否顺利。但不久之后这就被证明是杞人忧天。那些战战兢兢地手持石块与我们对峙的人,在听到我们对新社会的构想,或者成为我们伙伴的优点之后,都毫不犹豫地表示同意。遇上这种人不是偶然。增添了五六个伙伴之后,我们就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是我们潜在的盟友。
在通道中遇到我们时不再逃跑,甚至会从容地与我们交换微笑的人越来越多,而我也越来越确信:所有人都希望得到伙伴,强撑着一个人生存下去是极端困难的。
在这样顺遂的日子中,照样存在威胁。那就是食人怪。只要有他们在,正常社会就构建无望。组织自卫团压制他们?夜间轮流放哨、继续躲避他们?不行,还没有足够的人手来从事这种专门活动。迷宫的食物只能保证一人一份——只要这样严苛的制约还存在,那么不消除食人怪的威胁,构建有秩序的社会就只是空想。
别的囚犯也怀有同样的期望。每隔几天,我们便会聚在一起商议问题——当然,彼此之间会保持各自觉得安全的距离。这时的同盟者已经有十多人,但我们仍然没能得出满意的结论。
我们有两个选择:要么劝说食人怪恢复正常状态,要么凭借我们自身的实力消灭他们。不管是哪种选择,都必须与他们接触。不过,这种事不啻同魔鬼打交道,谁都不愿去做。
问题就这样悬而未决。然后有一天,塔露卡做出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
她趁我睡着的时候吻了我。我惊醒过来,看见她干燥粗糙的脸庞微染红晕。她向后挪了挪身子,眼神飘忽地对我说:“那个……你能抱抱我吗?”
“怎么突然间……”
我爬起来,盘腿而坐。塔露卡跪坐着,手撑在脚上,期期艾艾地说:“差不多……是时候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而且我们彼此都不讨厌对方……怎么样,其实你也有些喜欢我吧?”
“说不上讨厌。”我盯着地面喃喃道,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实际上,我有时候也会情不自禁呢。但……但我还是想不通,你怎么突然想到要跟我做这种事……”
“做这种事没什么突不突然的。你以前也同女人睡过,难道还要先打报告得到允许了才跟她们上床吗?”
“不是这么回事……我没有幼稚到说我们应该谈完恋爱之后再上床。我的意思是,我搞不懂你要跟我做爱的原因。”
“没什么原因。我也不是第一次,只是兴趣来了而已。哎呀,你还磨蹭什么?女孩子这样引诱你,你居然叽叽歪歪地说这么多!送上门的艳福都不享,该多可惜啊。”
塔露卡像嫌我麻烦似的说完后,突然眯起眼,猫咪一样蹭了过来,将细长的手臂和乳房压在我的身上,带着明显的女性温柔。她的手臂裹在毫无诱惑力可言的衬衣——不知道里面有没有穿内衣——之下,乳房与身上其他地方相比,算是比较有肉的。我感到背脊陡然一凉,下身不禁勃起了。
但是,在这样春意荡漾的场合里也绝对不能丧失理性。我头脑的一部分仍保持着来到迷宫后锻炼出的冷酷的逻辑思维,分析着塔露卡令人诧异的突然变化的原因,并做出了结论。
“对啊……你还有这样的武器。”
“……呃?”
“你的身体。这可是极好的交易筹码呢。”
塔露卡从我身上跳开,吊着眼,怨毒地说:“偏、偏偏要说这种话……你当我是妓女吗?”
“我只是陈述事实。如果我接受了你献上的女色,就再也不能违抗你了。你究竟有什么企图?想知道推算位置的方法?还是想把所有的地图抢走?”
塔露卡一边喘气一边往后退。她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崩溃了,眼角溢出泪水,似乎马上就要放声痛哭。我拼命地告诉自己:这也是她的伎俩。
“你这人怎么这样!”她狠狠地撂下这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跑开了。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也是正常的男人,就算刚才抱住她,享受完肉体的欢愉,然后服服帖帖地被她操控,也算不上什么坏事。我不禁有一些后悔,但旋即又强压下这样的情感。
这不是一个抱有远大目标的人该做的事。如果我干了,就跟迷宫里偶尔碰见的那种带着女人作为泄欲工具的家伙没有区别了。尽管我反复对自己这么讲,但心里始终郁积着什么无法排解的东西,嘴里分泌的唾液苦涩难咽。不须细想,我也明白那是什么——幻想。我以为我同塔露卡一路走来,相互间已经建立起理性的信任关系。可这么一次小小的诱惑就彻底破坏了这种关系,我太不甘心了。
“要是她再多信任我一些就好了。”我嘟囔道,然后在没有看守的情况下,心情郁闷地再次躺下。
过了几个小时,衮多爷爷来的时候,我还在熟睡。把我吵醒的,是他愈来愈近的吵嚷声。我听见他的声音在迷宫里“嗡嗡”回响,心里不快,便爬起来,循声走出通道,怒气冲冲地道:“爷爷,不要乱嚷嚷!指不定会把谁给招来,而且还把我吵醒了!”
“你睡了她?真是蠢货呀!你不是那个女孩儿的保护者吗?!”
“不是保护者,是邻居。”我一边这样自言自语,一边赶往前方第二个转角处衮多爷爷探出头的地方,然后我看见了他那副大事不妙的表情。
“这么慌里慌张的,到底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塔露卡被食人怪抢走啦!”
我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回过神来之后,我一把揪住了衮多爷爷的前襟:“在哪儿?你在哪儿看见的?”
“冷……冷静点。我马上就召集人手,带大家去找。”
“还有这工夫?!那些怪物可是会生吃人肉的,你以为他们会先烧好水再煮着吃吗?”
“一个人去有什么用?只有被他们反咬一口的份儿!”
“可是、可是——”我用战抖的手将衮多爷爷摁到地上,“总之先告诉我你是在哪儿看见她被抓走的。”
“你可不能一个人去。答应我!”
“嗯。”
“好吧。是在大厅的东南侧。就是那帮家伙原来伏击新人的地点附近。”
刚听完这一句,我便发足狂奔,扯开嗓门嘶叫起来:“大家快来啊!谁都可以,团结起来!食人怪把一个伙伴掳走了,我们一同去夺回来!”
“啊,笨蛋!这种事有谁会来帮你?!特奥,等等!”
我根本没有理会老人的呼喊,一遍又一遍地高叫着,奋力猛跑着。途中,我有两三次听到有人从看不见的地方回应我,有一次撞倒了一个正在岩壁上磨指甲的男子。但是,即刻响应我的号召,跟我同去的人一个也没有。
可是我仍在继续奔跑。
由于过度慌张,我有两次走错了路。我逐渐冷静下来,在通道尽头捡起许多石头,塞进口袋里。我打算通过抛掷石块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创造机会让塔露卡逃跑。这根本称不上是什么作战计划,顶多是耍耍小聪明罢了。但那时候我却觉得总会起点作用。
然后,我朝大厅方向跑去。
我叉腿站在“电梯”的残骸上,紧盯着四周的各条隧道,怒吼道:“出来,你们这些蛮族!这里有猎物!”
等了一会儿,没有反应。我又叫嚷道:“你们的食物来了!鲜嫩可口的大活人!赶快出来攻击吧!难道你们是只敢袭击女人和孩子的胆小鬼吗?”
话音刚落,一个隧道口忽地闪现出一张男人的脸庞,但转眼就消失了。我立刻朝他所在的方向赶去。把一两个食人怪引诱过来还不够,我必须引起所有食人怪的注意。
那个男人就在隧道的深处。他看见我后大惊失色,肯定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跟踪吧。他一面呼唤着同伴,一面连滚带爬地逃走了。还没走到一百米,我就与食人怪发生了第一次正面对峙。那儿是通道的尽头,蹲着十二三个男女。他们齐刷刷地朝我转过了头。
那一刻,我胆怯了。他们的人数比我想象的多。我的作战计划究竟能否行得通呢?
然而,接下来映入眼帘的场景,却将我心头的恐惧和理智都驱散了。
洞壁的一侧,正源源不断地流出水来。其水量之大,在整个迷宫中都是屈指可数的。清凉的水流反射着微光,“哗啦啦”地淌到地上。透明的水流穿过那些人的脚下,漫到另一侧的洞壁,被染成了鲜红色。
一只手掌掉在地上。还有膝盖、屁股、肩膀、乳房、大腿、红黑色的内脏,以及缠绕着长头发、眼睛鼓鼓的头颅。
“啊——!”
我发出的惊叫声已经嘶哑。我奋力地抛出石块,惯性几乎让肩膀脱臼。石块击中了两个人的面部,他们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剩下的人站起来,朝我这边毫不示弱地尖叫着、呐喊着。
我朝反方向跑去。我知道,倘若与他们正面交锋,我转眼间就会被撕成碎片。但我又希望最大限度地杀伤这群畜生。于是我打算一边撤退,一边抛掷石块,将他们逐个干掉。
这只能称作盛怒之下的愚蠢行径。
我穿过大厅,进入另一侧的通道。还没有走到十步,他们抛来的石块就击中了我的背部。我一口气提不上来,朝前方倒了下去。叫喊声和脚步声渐渐逼近,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已经被包围了。他们朝我最经不起攻击的侧腹部和大腿内侧又踢又踹,几乎要置我于死地。强烈的苦痛让我难以自持,仿佛就要爆裂一般。
如果这样的围殴再持续三十秒,我可能就死了吧。但就在这时,突然传来“砰”的一声。
然后是什么东西“咔嚓”裂开的声音,以及重物“扑通”坠地的声音。我努力半张开眼,回头一看,正好与一个后脑勺像石榴一样裂开的男子四目相对。
“出击!”
清晰的命令伴随着数十个石块划过空气的“嗖嗖”声,随之而来的是一轮轮惨叫。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见无数的脚步声、尖叫声、打击声、破裂声,如同风暴般在隧道里肆虐。
没过多久,这一切都平息下来。我依旧疼痛难忍,蜷缩着身子,不断呻吟。我听见“啪嗒啪嗒”的轻微脚步声传来,有人蹲在了我的身边。
“你真是喜欢乱来啊……还好我们赢了。”
说话的是一位白须蓬发的老人。
几个人将我摆成仰卧的状态,检查我受伤的情况。我四周围着近二十名囚犯。衮多爷爷神情疲惫地俯视着我,眨了眨眼,说:“这是一个契机。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们可能还会一直拖拖拉拉的,不愿去解决食人怪的问题吧。但你还是应该先制订完备的作战方案再行动。现在,不仅你自己差点儿没命,我们也付出了相当大的牺牲……”
“牺牲?”
我被搀扶着坐起来后,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在食人怪的尸体对面,躺着几个我认识的人。
其中一个是赫克斯托尔。他的胸口插着一个尖锐的石块,早已没了气息。
“他是第一个参加进来的人。正是因为拥有武器的他加入,我们才能在短时间内召集大量的人。他探查了大厅隧道里的情况,决定在他们将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的时候出其不意地从后面发动攻击……如果你没有那么激动地乱走乱窜,我们本可以准备得更加周密。”衮多爷爷悲伤地摇了摇头,“那样的智慧,那样的勇气,那样的统率力,那样的自省精神……在发动最后的突袭前,他终于承认你是对的。我们失去了这样一个人,多么可惜啊。你去好好悼念一下吧,特奥·斯雷本斯。”
我扶着别人站起来,走到赫克斯托尔的尸体旁。他深蹙着眉,表情绝非安详——不管是苦恼还是苦痛,都是我带给他的吧。悔恨有如浪涛一样涌上我的心头,我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你也是有功劳的啊。”不知是谁在我身后这么说。我猛地转过身,想看清发言的究竟是谁。
“功劳?是杀掉他的功劳,还是杀掉塔露卡的功劳?追根究底,就是因为我对塔露卡不好,才会发生这种事。你们使劲骂我吧,使劲扔石头砸我吧!”
伙伴们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面面相觑。衮多爷爷眨着眼,困惑地说:“特奥,不对。”
“什么呀!我这种人不值得安慰——”
“塔露卡还活着。”
我闭上了嘴。对这种应付场面的谎话,我差点儿就要恶言相向了。但衮多爷爷用一只手止住我,低声说:“你看见了尸体吧?那是别人的。那些家伙抓了一批猎物,逐个杀掉。还没轮到塔露卡。虽然很难听,但她是他们的‘存粮’……”
“这、这就是说……”
“她一点伤都没有,像是预定下周才吃掉的水果。但她的心灵遭到了重创……如果你还担心那个孩子的话,就让她一个人静静地待一阵子吧。”
我凝神注视着他,慢慢地点点头。经过这件事,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还是深切地领悟到三思而后行的必要性。
四天后,在衮多爷爷的告知下,我朝着一个饮水地走去。我对塔露卡以前的活动范围了如指掌,但她现在没有待在那些地方,而是在赫克斯托尔的饮水地,那个地方一直被我们放置着,以备不时之需。
我越走越深,不知从何时起,通道陷入黑暗之中。就在我要一脚踏进这深邃的黑暗时,我听见有人用细如蚊蚋的声音说:“……站住。”
那声音极其微弱。听上去,说话者既想制止他人靠近,又不想因为发声而被注意到。我遵照她的要求停了下来,尽量不触犯她:“从你那儿能看见我吗?”
“嗯……”
“从我这儿完全看不到你啊。就像是在漆黑的夜晚看乌鸦。啊,对了,我这里有死神萤火虫,你那儿没有。赫克斯托尔把它们都赶走了。他真是个聪明人。”
我拐弯抹角地告诉塔露卡,自己正一点点地朝她那边挪动。这个方法很有效,我刚把话说完,塔露卡就表示了许可:“蹲下,慢慢地过来。”
“啊——”
“等等,还是站着吧。爬过来的话,会让我想起那些家伙。”
食人怪是四肢着地行走的。我想象着塔露卡看见的那些东西。从较低的位置靠近,仅仅是这样就会让她害怕吗?我紧贴着洞壁,露出侧脸让她看见,慢慢地凑拢。
我来到塔露卡身旁,她就像溺水者似的死死地搂住我。我蹲在地上,手放在她的背上,任凭她的手抱住我的脖子。
“特奥,特奥……”
“是我。塔露卡,你还好吧?”
“怎么可能好?你来得太晚了!”
知道她在等我,我总算放心了。有好一阵子,我什么都没想,只是牢牢地抱住她,确认她的存在。
然后,我说出了这几天反复在心中思量的话:“塔露卡,对不起。我太冷漠了。你是我的伙伴,而我……”
“嗯。”
“我不会再怀疑你了。有什么要求你就尽管说吧,我都会努力完成的。”
“……特奥?”
“咚!”我的胸口忽然被敲了一下。眼睛习惯了这里的黑暗后,我看见了她的脸庞,她正眯眼注视着我,仿佛我是一个无药可救的蠢货。
“你又说这样的话。”
“我愿意接受你,不管你有什么样的打算——”
“不是,不是啊。我可不是有什么打算才跟你说那番话的!你真是一点都不明白!笨蛋!”
“那你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没有什么为不为什么!”塔露卡大喊着低下了头,饱含怨恨地瞪着我。
紧咬的嘴唇,上挑的眉毛——塔露卡的脸散发出一种凄怆的美。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完全误会了塔露卡。因为这个地方环境异常,我变成了一个怀有高度警戒心的人。塔露卡比我更早地放下了心中戒备。心里有算计的人其实是我。
尽管如此,叫我立刻毫无隔阂地与她坦诚相处还是很难,我伸出的双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然而,我的手指碰到她时,仿佛一下子粘上去一样,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她的目光没有转向别处,只是直直地盯着我。这副僵硬的表情究竟意味着什么,我还是不太确信。
直到她细若游丝、欣喜难当地低语道:“……不要停下来。”
“塔露卡?”
“别说话,默默地做就可以了。”
于是我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
过了几个小时,也有可能是半天,我们俩头抵着头,相拥在一起,静静地躺着。
双目微闭的塔露卡一脸幸福的表情,可爱极了。我不厌其烦地用手指梳理着她的金发,说道:“或许过得下去。”
“什么?”塔露卡睁开微暗的眼眸。
“即使离不开这里,也或许过得下去。我觉得我俩是这里所有人中最幸福的。但如果大家能互相补充不足的物品,不就都能基本满足各自的需要了吗?”
“你想放弃脱逃吗?”
“不是放弃。但是,即便出不去,我也不想绝望地度完余生。”我凝视着洞顶,“执行官曾说,投宫刑是没有刑期的,刑期是由囚犯自己决定的。这难道不是说,我们可以通过努力,让刑罚变得不再是刑罚吗……”
“但我还是不甘心啊。有点让他们得逞的感觉。”
“我也是。”我朝撇着嘴的塔露卡苦笑道,“但也可以这么想:虽然那些家伙预料到我们会结成团队生存下去,但他们绝对猜不到我们可以在这里获得外界得不到的幸福,因为这里的环境是如此残酷。倘若我们生活得很惬意,那些家伙准会大吃一惊的。”
“太惬意?有多惬意?”
“这个嘛……”我支吾着,随即又笑道,“就我个人而言,幸福感已经超越了他们允许的界限,因为我拥有了在地面上也不可能得到的珍宝。”
“……特奥,在地面上没有女孩子追求你吗?”
“别提了。”
我的唇压在了她的唇上,强行封堵住她的意见。塔露卡快乐地半闭着眼转过了头。
就这样,迷宫社会的历史开始了。
我把衮多爷爷和拥有力量的囚犯召集起来,告诉他们我要将这个世界建设成永久居住地的构想,这引发了异常激烈的争论,有好几次都演变成了群殴。
虽然大家一致同意将脱逃作为最终目标,但要达到这一目标却极为不易。有不少人指责我的提议最终会发展成专制政权,还有许多人骂我是胆小鬼、懦夫、逃避现实者。面对这些人,我总是这样辩驳:政府和法庭对我们的审判是不公正的,如果他们的目的是折磨我们的话,那不管我们采用什么方法,只要最后能获得幸福,就是我们的胜利。
这场争论持续了很长时间,一直没能得出统一的结论。但出于现实的需要,对社会的整顿工作却在一步步推行。最先确立制度的,当然还是同水和食物相关的问题。
吃人肉的行为被严令禁止,即便是吃死人肉也不行。少数激烈的反对意见被大多数人的声音淹没,这一准则得以贯彻。的确,像实用主义者说的那样,对人来说,没有比人肉更好的营养源了。但这一行为本身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却难以估量。与不知何故不会腐烂的进食地食物不同,人肉会腐烂,进而引发食物中毒和疫病流行,储存人肉会带来巨大的危害。而且,将人肉当作食物会使人心变质。人类先天就具有性欲和征服欲,只要有机会,谁都会被本能驱使着摩拳擦掌,准备袭击弱者。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放任食欲这种原始的动物欲望发展,会让本已岌岌可危的迷宫社会立刻土崩瓦解。不用费尽心思考虑到这一层,单从朴素的对残暴行为的抗拒心理出发,许多人都支持我的看法。绝大多数人都同意,将尸骸化为尘土的工作,最好还是留给虫豸们去做。
只要加入我们团队,不论是进食地还是饮水地,不论是自己的位置还是地图有关的信息,都可以共享。但需要明白的是,每个人依然只能获得必要的水或食物。毕竟水无法运输或储存,食物则没有剩余,这就意味着,就算共享了饮水地和进食地的信息,每个人能得到的那份水和食物也不会有所增减。不过,能够获取自己那份食物的场所会增加。这实际上提高了每个人的生存保障。而且,加入团队的人越多,对每个人来说就越有利。
组建团队两个月后,这种制度的真正价值才开始显现。那时,迷宫之中,除我们之外,还有一个十人左右的团体。我们经常与他们发生小规模冲突。他们与我们不同,所有权力都掌握在一个首领手中(令人惊讶的是,此人竟是一个半老的女人)。只有这个首领知道所有人的饮水地和进食地。而且,这个团体跟间谍组织一样,禁止成员之间交流。对团体中的个人来说,唯一的好处是,生病、受伤,或者自己的食物被夺走的时候,能够从别的成员那儿得到一定程度的帮助。但是,比起这种实际的好处,在极端残酷的环境中,个体通过服从某人从而获得安全感和归属感才是这个团体存在的基础。
这个团体的人不擅长暴力,但他们却屡屡以多欺少,威胁我们团队的落单成员,将他们赶出了自己的进食地。
不料,这位女首领某天因为一个小伤恶化死掉了。之后不到两天,勉勉强强组在一起的这伙人便四分五散,他们在丧失约束之后,犯下了以前被严令禁止的暴行,其恶劣程度比一开始便单独行动的囚犯更甚。在短暂的团体行动期间,老女人统治下的个体都丧失了自制能力。
我们聚集起来,逐个捕获他们。向他们表示:服从我们团队规则的,就吸纳进来;拒绝的,就抢过地图放逐掉。虽说是“放逐”,其实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赶他们去,所以只能无视。不过,在封闭的世界里,被一群无视你的人包围着,也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吧。如果在外部世界的公司或学校里遇到这种事,有人因此自杀都说不定。
实际上,那群人中的最后两人也是因为承受不了过度的疏离感,最终自杀了。自此,老女人领导的团体灭亡了。我们虽然也很痛心,但反观自身后却松了口气。我们再次认识到,不能共享信息的组织是不堪一击的。
我们通过这样的方式,与别的囚犯进行广泛的接触,进而了解到迷宫的整体状况。到了第三个月,主动找到我、要求加入我们的人越来越多。我向他们介绍了正在稳步扩大的团队的制度规则,然后仔细观察来者的人品性格,尽量多地吸纳新人。
那个时候,我们又做出了一系列的决定,比如制定与葬礼有关的制度。将死者的尸体放在原处,这既不文明,也不利于防范被人偷食,所以最好慎重选择安放地点。最后我们选定了食人怪的老巢,那里位于一条隧道的尽头,有大量的水涌出。一方面,腐烂的尸液能被迅速冲走,保证卫生;另一方面,那里是许多无辜者被杀害的地方,将新的往生者送到那儿去或许能给他们带来安慰也说不定。实际上,这是我和衮多爷爷苦想出来的诡辩之词,目的是要将那个可怕的场所利用起来。葬礼大体就是在这种歪理的指导下举行的,没想到竟然得到了大家的同意。
此外,我们也制定了与洗澡有关的制度。在绝大多数饮水地,积留在地上的水一天也装不满一个洗脸盆,除去饮用之外,绝对不能浪费。水量稍微富足一点的地方就只有赫克斯托尔的饮水地了。于是那儿被定为公共洗澡地,每人严格依照顺序逐日上那儿把身体擦洗干净。然而,随着团队人数的增加,每人前后两次入浴的时间间隔增加到十天,后来是二十天。洗澡成了一个棘手难题。无奈之下,我们只好下定决心,废除了原来的制度,规定每人只能使用各自饮水地供给的水解决洗澡问题,赫克斯托尔的饮水地只对急需大量水分的人开放,比如来月经的女人,或者受伤的人。后来,不知是谁给它起了一个“月之泉”的名字,成了禁止健康的男子进出的圣地。
在制定与恋爱有关的制度时,产生了不少纠纷。其中一个方案是我同塔露卡所担心的——为了维持社会秩序,禁止一切恋爱行为,也就是说,将两性关系彻底纳入团队的管理之下。与之对立的方案当然是自由恋爱制度。当时整个团队已达到五十人,男女比例是七比三,如果一对一地配对(首先,这个前提就是不可能的),将有一半以上的男性找不到伴侣,所以自由恋爱制度将不可避免地导致不平等。
为了防止男人之间的争斗,也有人主张轮流分配女人。这一意见遭到了猛烈抨击,却一直不乏支持者。支持者包括三分之一的男性和三个女人。其他女性成员都对这三个女人投以鄙夷和疏远的目光,但她们却坦然镇定地表示:卿卿我我地谈恋爱、费尽心思地讨好对方,这太麻烦了,她们不愿去做。与其这样,机械式地伺候一波波轮番上阵的男人反倒更加快乐,而且不拖泥带水。如果仅是这样说说倒也罢了,她们偏多嘴加了一句“这样对女人来说也实现了平等,我们中间毕竟有丑得一辈子都得不到男人光顾的”,从而惹来一片怒不可遏的责骂。
一开始,出于自己的立场,在这件事上我放弃了发言权。尽管屡次想张嘴插话,我还是努力保持了观望态度。可是,本应与我有相同立场的塔露卡却在中途爆发了。她正经八百地说了一段话,让满场都沸腾了:“性爱可不是这么回事!难道不是只有同自己喜欢的人做才有意思吗?如果只是为做而做的话,大可自慰完了就睡觉,还需要什么恋人?建议大家都去自己解决了再来讨论这个问题!”
一团爆笑的旋涡之中,衮多爷爷环视了一周,装模作样地说:“大家应该都有过‘嫉妒’这种丑陋的心理吧?但即便在地面上,恋爱这种事也是相当困难的——恋爱成功相当困难,想要抑制住恋爱的冲动也相当困难,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一样。我认为,互相吸引的双方排除万难,最终走到一起,而没有恋爱成功的人强忍嫉妒,对前者给予祝福——只有这种现象出现之后,社会才会步入成熟。”
“爷爷,您讲这些,跟秃子谈论发型一样,是没有任何说服力的。”
一盆冷水泼来,衮多爷爷用手摁住腹部,呻吟道:“你说什么呀,小子!要是我正当年的话,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围着我转。”
“就是说,现在你早过了那个年纪啦。”
不知是哪个女人这样说,大家又哄笑起来。
我忍不住开口了,慎重地总结道:“衮多爷爷的理想主义观点姑且不论,但最好避免制定法律来约束这种事。”这时,有人帮腔道:“那是只有地面上的政府才会干出的事情。”于是,大家总算接受了我的主张。可是,一小部分男女却都朝我翻白眼。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次纷争为以后的灾难埋下了种子。
后来,这种全体会议又进行了好几次。一天,大小两件事情降临在我头上。
“首相?”我盯着前来的衮多爷爷和塔露卡,傻兮兮地问道,“谁啊?”
“就是你,特奥·斯雷本斯。会议上决定的。”
我注视了衮多爷爷伸出的指尖足足十秒钟,方才反驳道:“什么会议?我没有听说啊。就算你们擅自决定了我也做不了。我没有这样的资格。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推举我去做首相呢?”
“是你发现推算方位的地层观测法,是你勇敢地对抗食人怪,是你构建了加尔纳夫卡世界的秩序基础。如果你都没有资格,那谁还配当这个首相?不要跟我说不需要。如果不需要首相,那就必须选出一个议长或者独裁者来。之所以不让你参加会议,理由还不明显吗?事先告诉你的话,你肯定会推辞的。”老人脸上浮现出恶魔般的坏笑,“我们把你选为这个世界的最高领袖,你就必须担起打理这副烂摊子的责任。好好努力吧。”
“不同意”这句话在我脑子里反复转了三十多遍,但我知道就算我讲出来也没用。这里不是地面上的世界,法律也好,宪法也罢,都没有全体会议的决定有权威。这是彻底的民主,而且如果追求最小的牺牲的话,这是最好的选择。
我只觉得迷宫的洞顶整个儿塌在了我的头上。我转身看着塔露卡,问她:“那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随后,塔露卡的答案又让我感觉迷宫所有的通道都被封堵了一般。
——带着喜悦、苦恼、畏惧交织的复杂表情,塔露卡低头说:“我怀孕了。”
我用尽全力才没有瘫坐在地。我的恋人翻着眼睛,用责备的目光盯着我,埋怨了一句明摆着的话:“都是特奥你干的……”
“知道知道。我没有否认啊。如果你真的怀孕的话,那肯定是我的孩子。”我摆着手,试图再说点儿什么,但却惊得什么都讲不出来。毕竟我们男人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才会理解恋爱的最终结果是什么。
我正想把凑过来兴致盎然地偷听我们谈话的衮多爷爷赶走,塔露卡却突然钻进我怀里,哭道:“怎么办?我很害怕啊。还有六七个月,我就要生孩子了。”
这可不是什么不确定的未来,而是铁板钉钉的事——这一事实伴随着强烈的冲击向我袭来。是啊,这是比我俩之间的关系或者团队的体面更重大的问题。
我呆呆地环顾了一遍四周。这是一个只有岩石、积水和微光的异世界。塔露卡要在这样的世界里分娩吗?
塔露卡扬起恐惧得略显扭曲的脸庞,轻声道:“孩子不在医院也能生下来吗?医院里才有药物和器械呀!生孩子的时候,那个地方不是会裂开吗?会有多疼呢?肯定会疼死了吧?嗯,说不定真的会死——”
“有办法堕胎。”我们猛地转过头,衮多爷爷用异常平静的神色说道,“不是没办法打掉孩子。只需要一根棒子就可以了。当然肯定会存在危险,但分娩本身也是凶险难测的。”
“爷爷,不要说了!”
“逃避就能够解决问题了吗?”老人毫不动摇,用更加紧迫的声音说,“生下来会更惨。还是打掉吧,不然就杀掉,否则,凭孩子那样孱弱的体质,就算我们再想保护他,也是无能为力——”
“塔露卡!”我用力地抱紧怀里战抖不止的塔露卡,“不要听,这只是在说最坏的情况。”
“可是,就算生下来……”
“不会死的,绝对不会!有我在呢。”
“特奥……”
“还没有出现医生和药物之前,人类就已经生育繁衍很多年了。没问题的。”
“特奥,特奥……”
“不要担心,塔露卡!没问题!”我越发用力地搂住塔露卡,凝视着她的眼睛,“我们俩一起努力吧。不,是我们大家。你要生下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孩子——这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了不起的事情啊。塔露卡,振作点!”
“嗯……”塔露卡哭了起来,像孩子似的闭上眼,头埋进我怀里。
衮多爷爷把手放在我们肩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痛苦神色:“愚蠢的选择……为什么?”
“没什么……这才是人该做的。”我知道塔露卡正听着我的话。我想让她、让这个世界,还有让我自己听到我要说的话,“从理性的保命角度考虑,是可以使用工具打掉孩子。有了孩子便生下来,这更像是动物的做法。然而,我觉得这跟人性并不矛盾。为什么呢?所谓人类社会,总是有生有死、不断轮回的。一个只有生而没有死,或者只有死而没有生的社会,难道不是很诡异吗?”
我也不清楚自己说的话有哪一点打动了他们。衮多爷爷在途中背过了脸,他好像流泪了。可是,在他离开我们的时候,却说:“不要放弃啊,特奥·斯雷本斯、塔露卡·阿特瓦尔卡。”
我们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其后半年的时间里,我们的伙伴增加到百人以上,构建的社会组织丝毫不亚于地面上的社会。不过我们离全面掌控迷宫还差得远。长达数千千米的通道依然有许多未知场所,也经常碰见新的囚犯。避开我们单独行动的囚犯更是多得不得了,可能是我们的好几倍,将近五百人。就算用尽气力呼喊,声音能传到的范围顶多只有方圆百米。迷宫中无数的转角会阻断声波,使其无法到达更远的地方。如果不依靠途中伙伴的中转的话,根本无法联络。所以,与所有的囚犯建立沟通是极其困难的。
但我们还是推动了社会发展。大抵克服生存困难之后,社会的作用便显得愈发重要。如果只是单纯活下去,一个人也做得到;但如果要生活,缺乏人与人的交流便会难以为继。
在我同另外八名评议员组成的执行部的推动下,艺术作品作为个人生产的社会资本,其创作得到了鼓励,具体包括绘画、歌曲、舞蹈、故事等等。
说是绘画,其实是用石头在岩壁上刻画,或者在石板上雕刻。因为大家水平差异巨大,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创作出具有价值的作品。尽管如此,优秀的作品还是能吸引很多人观看欣赏。了不起的是,在囚犯中间,有一个叫洛克·弗戈的人是真正的画家。在风中沙沙作响的湖畔柏树、夕阳下闪闪发光的摩天建筑群、起飞时溅起无数水花的水鸟——洛克仅仅用线条便勾勒出让人惊叹的美景,感动了所有见过他作品的人。他还开始使用大厅所有的壁面,重新绘制那幅令他身陷囹圄的大作。他的工作进程甚至被大家用于日常的问候中——
“呀,七天没见了,还好吧?”
“才五天呢。洛克的画才推进了三十厘米。”
歌曲和故事是每个人都拥有的资产。优秀者和拙劣者都会唱歌、讲故事。一个人唱了一首歌,作为交换,另一个人就要唱另一首歌。好听的歌会口口相传,随后便有了歌曲的淘汰与竞争。在第十五届或是第十六届全体会议的时候,一个之前毫不显眼、名叫贝拉鲁卡·索尔里亚尔的中年胖女人,提出了根据体重灵活分配额外食物的建议。这种提议按常理几乎不可能通过,但在她唱完一曲感人肺腑的兰格林圣歌之后,差点儿获得大家的同意。不过经此一事,大家便意识到在某些时刻,还可以使用这种“说服”他人的方法。讲故事方面,当然是最年长的衮多爷爷表现最为出众。晚上围在他身边听故事的常在十人以上。
因为没有背景音乐,舞蹈不太常见。贝拉鲁卡同前陆军士兵吉尔·加斯克特(一个魁梧肥胖的彪形大汉)组成搭档,编出了精彩的舞曲。灵活分配额外食物的提案失败之后,他们施展这一手段获得了吃点心的权利。后来加尔纳夫卡第一届舞蹈节召开时,他们被推举为主制作人兼主表演者。
随着这样的社会活动愈发活跃,我们不得不对另一个重大问题设计方案,那就是货币。货币可作价值标准、可储藏又可流通,在加尔纳夫卡这种地方,有也无妨,没有也无碍,但始终是有的话更加文明些。然而,这个世界的有形财产只有衣服和少量食物,如何发行货币呢?我们曾试验过将我的形象刻在石头上,制作成货币,但由于太重了,难以携带,根本无法普及,而且也很容易伪造,加上外形难以引发人们的占有欲,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种试验货币就被废止了。人类果然还是中意那种亮闪闪的金属和印有漂亮肖像画的纸片啊。
社会规模扩大之后,“罪犯”也出现了。在这个全部成员都是被施以了投宫刑的罪犯的加尔纳夫卡世界,说这种话似乎很奇怪,但我说的“罪犯”是指那些不服从团队全体意见的人。暴力和强奸几乎没有出现过——干这种事的人等于是自绝于团队——但恐吓、偷窥、猥亵、卖淫等恶劣事件还是会不时地出现。卖淫这种行为跟自由恋爱法之间存在复杂的关联,所以相当难处理。自己不劳动,通过出卖身体,让男人带回食物——如果讨论这种行为是对是错,就会重蹈上次激烈争辩的覆辙,所以执行部的九人独断地对卖淫女做出了处罚——判她以非法侵占食物罪,隔离一周,外加减少食物配给。可是,处分结束之后,那个释放出来的女人离开时竟对我嫣然一笑,说:“你什么时候来找我都可以哦。”看来这种惩罚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目前来看,只能敦促男人们加强自律了。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了。
在我担任首相后的第一百九十天,塔露卡即将分娩的消息传来,我匆忙朝“月之泉”奔去。
到了一看,年纪较大的女人们已把那里围得结结实实,阻挡男人进入。我提心吊胆地进到里边,简直担心得不得了。
重新返回此处的虫子照亮了里面的空间,塔露卡躺在大家捐出来的外衣做成的被窝里,身上包裹着用裤子交换来的宽松连衣裙。怀孕九个月的时候,她都抱着肚子到处走动。而现在,她正满头大汗、面如土色地喘着粗气。
塔露卡没有察觉我到了她身边,只是用空虚的目光凝视着洞顶的一点。一个叫雅娜的年轻女药剂师把手指伸进塔露卡的两腿之间,神色比产妇更加惊恐,看上去不怎么可靠。
“我想差……差不多了。子宫口张开十厘米了……大概……”“让开!这种测量根本没用。现在停不下来,也无法进行剖腹产,只能等孩子自己出来。”五十岁的巴特鲁曼夫人冷静地推开雅娜。从沉着的表现来看,她似乎更可靠。她入狱前是气象台的天气预报员,工作跟生孩子这种事不沾半点边。
巴特鲁曼夫人站到塔露卡张成“M”字形的双腿之间,朝我扬了扬下巴:“特奥,到那儿去。站到她的头旁边,紧握住她的双手。嗯,是让她紧握你的双手才对。”
“还……还要做什么?”
“深呼吸——说的是你!抖成这样怎么成?又不是你在生孩子!”
我抓住塔露卡的双手,倒着看她的脸:“塔露卡,加油!”
“特……特奥?我现在……哇!”塔露卡发出的凄厉叫喊几乎要震破我的鼓膜,她的手疯狂地抓住我的手,抓得我手指“嘎吱”直响,疼得似乎马上就要折断了。但这种疼痛反而让我舒服了一点。我无法代替塔露卡承受痛苦。相比之下,手指折断要轻松多了。
“啊……嗯……”塔露卡扭动着身体,后仰着惨叫不已。曾经美丽的脸庞覆盖着乌黑苦闷的颜色,状如死人。瘦巴巴的身体紧绷着,筋肉几乎都要裂开了,浑身散发出让观者也为之动容的痛苦。我哭了起来,无能为力的感觉折磨着我,让我禁不住流下眼泪。
“塔露卡,振作点,塔露卡!加油——”
“吵……吵死了!哇!”塔露卡叫声中的杀意让人感觉不出她是在跟恋人说话。我真切地体会到,这就是女人,这样拼尽全力的就是女人。多么可怕的生物啊!
“羊水破了。”巴特鲁曼夫人嘀咕道,布满黏汗的脸靠过来,脸上突然闪起光来,“出来啦!塔露卡,孩子的头出来啦!还差一点,坚持住!”
又是一阵被刀扎中般的尖叫。我屏住了呼吸。
塔露卡继续憋足气力使劲儿。如此反复十几次之后,突然,一切都结束了。只听见一块湿乎乎的东西掉出来的声音,塔露卡的身体登时就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瘫软下去。巴特鲁曼夫人举起手。
她的手上,捧着一团灰色的小东西。
雅娜拼命用石刀切断了脐带,拉出了胎盘。巴特鲁曼夫人喜气洋洋地将那团东西递了过来。它浑身上下裹满鲜血和羊水,正在胡乱地蠕动。我霎时惊呆了——这东西竟如此之小!
可是,当它面上一个拇指都无法伸进去的小缝突然大大地张开时,我慌乱得不知所措,只能大声惊叹道:“啊,哈啊——”
“是女孩。”
我用双手接过巴特鲁曼夫人递来的新生儿。塔露卡微微睁开眼,已经恢复了知觉。我定定地注视着怀抱中的孩子,忽地转过身。
“生了。我们的孩子……”
“啊,嗯……”
“生了,生了。啊,真的生出来了!”
我这样说着,塔露卡却再次闭上了眼睛,像要睡着似的小声说道:“谢谢你陪着我。”
这一刻,我感觉之前付出的一切都得到了回报。除了注入“种子”之外,这十个月来,我对孕育这个孩子什么都没能付出,但这种男人的内疚此时全都消解了。
我觉得,经历如此苦斗却反过来感谢我的塔露卡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女人。
巴特鲁曼夫人举起婴儿,用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的身体。作为医疗措施,雅娜也尽心尽力地擦洗着塔露卡的下身。通道的入口处聚集着匆忙赶来的人,大家脸上流露出真诚的祝福。
塔露卡静静地闭着眼。她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是那样柔软。
“哇——啊——”隧道里响起了压倒一切的健康女婴的啼哭。我想,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刻吧。
我必须尽量保护好母女二人,不仅是为了我和塔露卡,也是为了以后更多的爸爸、妈妈和孩子。——已确认又有四人怀孕,其中一个的预产期就在下个月。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女儿哈奴卡·阿特瓦尔卡同母亲一道挨过了产后虚弱期,开始健康地成长起来。然而,四个月后,加尔纳夫卡的第三名产妇马蕾尔·苏纳乌普却在经受了二十一个小时的剧烈痛苦之后,再也支撑不住,停止了呼吸。而孩子的父亲以惊人的决断力,从母亲的尸体中救出了孩子。大家对此都悲伤不已。有八十人决定绝食三日,以悼念这位伟大的母亲。
尽管大家都知道,生孩子等于是去鬼门关走一趟,要承受极大的风险,但之后却不断传出有人怀孕的消息。这件事我认为体现了加尔纳夫卡世界的高洁性,因为在塔露卡生产之后,意外怀孕的再也没有一个。大家都是为了给迷宫带来新生命而生育后代。
我也是其中一分子。在小哈奴卡刚会站起来走路、喊“爸爸妈妈”的时候,塔露卡怀上了我们的第二个孩子。
以此为契机,我们终于结婚了——既没有漂亮的礼服,也没有盛大的宴会,甚至连祈祷书都没有,只是由兰格林派的一名神父主持了婚礼。但我可以毫不愧疚地对任何人讲,再也找不到比这更精彩的婚礼了。
我们被推举坐到上座,身后是进行到四分之一的洛克的大厅壁画。大家都前来同我们说笑,并献上祝福。巴特鲁曼夫人依然很冷淡,只是对我们说:“这里又不搞生育控制,你们以后继续努力吧。”胖墩墩的吉尔则一边转圈跳舞,一边即兴表演起根据我同塔露卡的枕边情话改编的滑稽剧,博得一片喝彩。
衮多爷爷变得越来越随和了,也可以说失去了一些精神气。他裹着洗得褪了色的整洁干燥的裙子——干燥在迷宫中是非常难得的现象——忸怩不安地走到依偎着我的塔露卡的身边,像个普通老人似的问道:“生孩子不恐怖吗?”
“没事儿。我知道自己可以。”塔露卡一边这样说道一边望向我。老人点点头,感叹着“真了不起”退去了。
之后又过了几个月,塔露卡经过一番比上次稍微轻松一点儿的挣扎,生下了伊格。这次是个男孩儿。
一年、两年过去了。迷宫社会发展得相当顺利。人口虽然增加了,但却没有发生粮食问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始终不得其解。
为了谋求活路,团队不得不去开拓新的进食地。不可思议的是,其他囚犯竟没有表示抗议。不知道是因为他们还来不及抗议就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消亡了,还是因为进食地太多,完全可以养活现在的人口,甚至还有富余。抑或是如同以前赫克斯托尔推测的那样,是有人用我们无法想象的手法操控着进食地的数量?答案我们不得而知。
我们真切地盼望能够自己管理食物供给。但这从未实现过,而且似乎也不可能实现。我们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制订出完美的粮食计划,加尔纳夫卡也不可能有所超越。
另外,有一项工作从团队成立之初便开始实施,但如今还是毫无成果。那就是隧道的挖掘。
关于迷宫中东南西北方向的确认,大家的意见基本一致。地图上“杯子”的杯口面对的方向就是北方。但对于哪个方向离外界的距离最短,则没有半点头绪。迷宫在拘留所下方,可拘留所在什么地方呢?没有人知道。我们大家都是被关在密闭的交通工具里运到拘留所的。
把耳朵贴在迷宫的洞壁上,可以确定三处能听见疑似水流声的地点。我们开始用石头凿掘坚固的堆积岩,这是一件极其考验毅力的工程,进度异常缓慢,大概每天只能推进一厘米。
不过……在其他方面,加尔纳夫卡却发生了奇迹般的大改观。
第一年,迷宫团队总人口为一百四十八人,其中有两名新生儿。
第二年,人口达到一百九十二人,其中有十五名新生儿。这年还举行了第一届加尔纳夫卡舞蹈节。
第三年,我们发现了一个在“赫克斯托尔讨伐战”中幸存的食人怪,经过一个月的激烈辩论和观察,我们将他吸纳进团队。
第四年,灾难之年。也不知细菌是如何侵入的,迷宫中爆发了麻疹。我们断然实行了加尔纳夫卡世界有史以来最为残酷的隔离政策。最后,有八名成年人和六名儿童死于这场灾难。
第五年,与上一年完全相反的幸运之年。我们在迷宫的某个地方发现了岩盐,执行部立刻将其收归管理之下,开始作为期待已久的货币加以配给。大家用这种“盐币”进行交易,还把盐拿到厨师帕雷那儿,请他试着将食物做得更加可口。过去,由于担心空气污染,火的使用遭到严格禁止。但从这一年起,这项规定有了变化——厨师帕雷成为迷宫中唯一一名“执火者”,被允许拿着木棒上缠有绳索的火钻行走。
第六年,文化之年。除了已经举办五届的舞蹈节之外,还召开了运动会和故事会。优胜者得到了石匠霍基用七个月时间雕刻出来的“奖杯”。
第七年,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令人既惊叹又悲伤的奇迹之年。理科学生梅南·赛格证明了地面上争论了两百多年的“塔马尔渐变式”是不成立的。但是,在加尔纳夫卡,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的证明,我们也无法将他的伟大成就告知地面上的世界。
第八年,失望之年。从迷宫开始朝东、北、西北偏北方向挖掘的隧道相继遇到坚硬的巨岩。开掘这些二十多米长的隧道花费了巨大劳力,最后得到的却只是三处泉眼而已。
第九年,争斗之年。我们团队之外最大的集团“辛亚家族”抢走并强奸了塔露卡。他们中的一个人是八年前在那场关于恋爱的会议中反对我们并脱离团队的家伙。这八年以来,他处心积虑地策划着从我身边夺走塔露卡。
我决定复仇,使用暴力讨伐他们。最后,我们俘虏了十八人,杀死了两人。塔露卡回来后,我发现她怀孕了。
那个男人比我年长五岁,看上去似乎颇具风度和人品。他的一条腿断了,坐姿却依然轻松自在。
他是辛亚家族的首领,名叫布拉卡。虽然抢走塔露卡的不是这个家伙,但允许成员犯下罪行的人却是他。辛亚家族是一个拥戴独裁者布拉卡的小国家。
追击并教训敌人的战争结束了。我陪了塔露卡整整一夜,总算让她安定下来,然后将她交给了年长的女性照顾。我还要去处理俘虏。以我和衮多爷爷为首的执行部诸人围在布拉卡四周。
可我们看见布拉卡的样子时,竟然觉得有些奇怪。过去曾同我们对立的集团——食人怪,还有老女人领导的集团都充满了兽性和迷信,但我们在布拉卡身上却找不到这些东西。
我还没有开口,布拉卡就意味深长地说:“能问个问题吗?你们的团队搞选举吗?”
我们面面相觑。执火者帕雷说:“没有。但我们并没有实行专制。执行部总是听取各方面的意见行事。”
“怎么说呢,下次你们也搞搞无记名投票试试吧。”
“你自己就是个山大王,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巴特鲁曼夫人淡淡地说。
布拉卡笑着摇了摇头:“去问问我的家族成员吧。我可是得到家族所有人支持的。”
“那又怎样?独裁者获得走狗的支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理所当然?怎么可能!人不可能无条件地获得别人的支持。只有存在地位更加低贱的人,大家才能接受比自己地位更高的人。我制造了一些牺牲品,大家才——”
我给了他一巴掌。布拉卡有些吃惊,但继续说道:“——大家才团结起来,有纪律地服从我。实际上,这正是八年来我将大家集中在一起的方法。”
“我们团队没有牺牲品也照样运作得很好。”
“是吗?试着举行选举吧。虽然大家没有表现出来,但肯定是对你们有不满的。”
我转身快步离去。如果再听他这样粉饰侮辱塔露卡的罪行,我说不定会当场打死他。
几天后,我下定了决心。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衮多爷爷的时候,却遭到了他的强烈反对。
“不用搞什么选举!不要听那个战俘的话!”
“我不想让他抓住我们的弱点。我要明明白白地获得大家的支持——”
“要是不能获得支持怎么办?”我惊讶地望着衮多爷爷,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正常运转的制度,为什么要去动摇它?这个世界为什么要实行同地面上一样的制度?”
“爷爷……如果我们无视那个混蛋的话,那就跟他一样是独裁者了。”
我不顾他的制止,组织大家进行了选举。加尔纳夫卡世界没有笔记用具和投票用纸,所以我们利用一条通道,在岩壁上列出执行部全部成员的名字。大家逐个通过那里,在他们认为应该被罢免的成员名字下摆上石头。这样做是模仿了历史上的陶片放逐制。
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有一半的人被赶出了掌控政权的执行部。大家这样做是为了避免过于激进的人穷兵黩武。虽然我认为这样的心态过于保守,但还是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结果。
正是迷宫社会的安定与宽容才带来了这种保守,对这点我由衷地感到高兴。
第十年,我们又迎来了一个小小的囚犯。
晚饭过后,我躺在地上休息,抚摸着趴在我腹部的小内露卡。塔露卡坐在我身旁。她已经三十多岁,却像从前一样苗条美丽,宛如一朵野花。她正在用头发缝衣裳。她的头发已经延伸到腰部,老是有人跑来说要借塔露卡的头发缝衣裳,每次我都要费老大的劲儿才能把他们赶走。
十岁的哈奴卡和八岁的伊格靠在塔露卡的膝头左右,一脸认真地玩着翻花绳的游戏。哈奴卡跟母亲一样好强,经常把弟弟弄哭,惹来塔露卡的训斥。但我知道,姐弟俩打架时也绝不会真正伤害彼此。
塔露卡一边干着手上的活儿,一边用昏昏欲睡的声音讲着童话故事。那两个孩子看似没有听,但实际上一直在细心领会母亲的话,稍有不明白就会立刻抬起头来询问。
“妈妈,‘丝绸’是什么啊?”
教育方面,我几乎全面援用了地面上的办法。很多人都认为,孩子们从未见过蓝天和丝绸裙子,把这些概念教授给他们不仅十分可悲,而且极其残酷。但我认为,没有比让孩子们对地面上的美丽世界全然无知更残酷的了。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我唯一一次动用了特权,决定把所有的知识传授给孩子们,就像塔露卡此刻做的那样。“丝绸啊,是很久很久以前人们住在地面上时用的东西。”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无法防止知识的流失。长此以往,我们会彻底沦为地下人。虽然哈奴卡和伊格知道我们同“辛亚家族”的战争,以及加尔纳夫卡社会完全成形前的某些事件,但在我胸口上美滋滋地睡觉的一岁的内露卡,却会懵懂无知地长大。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生的,更不知道她的出生给父母带来了怎样的悲叹、苦恼和撕心裂肺的痛苦……这不可谓不是一种幸福。但同更高层次的“真正的幸福”比起来,它简直微不足道。或许,人类根本就不需要那些所谓的“真正的幸福”吧。
我知道,现在我们已经发展到了极限。
加尔纳夫卡社会的人口达到了五百二十九名。我们探明了迷宫内所有的通道,完成了所有囚犯的户籍化工作。我们成功地达到了可以达到的极限。尽管只进行了一次,但我们成功地实现了无数国家都没能实现的政权禅让。光这件事便足以彪炳史册。然而,我们的成就越大,我们的悲哀就越浓。自然和世界本应奖励我们、赐予我们无上的荣耀,但在这个地下迷宫里,荣耀却无从寻觅,我们有的只是无可奈何的空虚。
这正是我最大的苦恼。
有人在饮水地的入口处探头叫我。是新执行部的成员哈拉贡。
“特奥,请来一下。”
“怎么啦?”我问道,并没有站起来。
接下来哈拉贡的话差点儿让我把内露卡弄到地上。
“衮多爷爷病危。大概快不行了。”
我将内露卡交给塔露卡,撇开缠在身边的另外两个孩子,朝外走去。
老人被横放在大厅的一张绳编的床上。因为仰慕这位伟大的人物——加尔纳夫卡世界光荣的第一同盟者——大家纷纷聚在他周围。洛克画在大厅四周的壁画静静地见证着这一切。壁画中是反抗专制压迫的人物群像。
我坐在衮多爷爷旁边,等待他清醒过来。我思潮汹涌,难以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感受,只好默默地看着他。
我觉得老人的心情肯定跟我一样。可是,在认出我之后,他哆哆嗦嗦地摸索起破衣裳的下摆,取出一张绿纸片。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将它接过来。
一眼便知那是地图。在这个世界一开始至关重要,但随着社会的形成渐渐地被人们遗忘的东西——画着线条的地图……呃,老人身上应该没有地图呀。我这样想着,却被老人下一句有气无力的话给惊呆了——
“我就是衮德利奥·加尔纳夫卡。”
“这么说,这个迷宫就是你……”
“是我建造的。”老人轻微地点点头,凑到我耳边,继续气若游丝地说道,“为了我们国家的国民……国家,你还记得吗?就是很早很早以前我们生活的那个世界。我们断绝了同其他国家的交往,仅通过治理国家内部苦撑下去。可是,对由鲜活的生命构成的人类社会,不可能一味地加以压制,必须要制造一个疏通口,来消解人们的不满。如果不能朝外部的话,那就只能朝内部……”
不知不觉,老人的语气变得像以前那样充满理性,而他的目光变得异常空洞,似乎已经不再注视着当下。
“特奥,我们没有被判处死刑正是这个原因。社会需要我们这种下层贱民。地面上的人们害怕像我们一样遭到逮捕,于是安分守己,避免不幸落在自己头上。他们早上走什么路,白天同什么人说话,晚上吃什么饭,都有严格的限制。尽管如此,至少他们还拥有走路、说话和吃饭的权利。但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国家所需要的,不是死刑带来的最为直白的恐怖,而是我们这个世界同地面上的世界之间的天壤之别!嗯,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吧,大部分刑事犯在被判刑的时候,都被要求在投宫刑和别的刑罚之间做出选择。绝大多数犯人都拒绝接受投宫刑。他们很庆幸自己在投宫刑之外还有选择,于是欣然受刑……可以说,我们就是人为制造的不能接触的贱民。”
“这是你想出来的计策吧,加尔纳夫卡?”
“也许我可以说自己顶多是迷宫设计者。我想出了根据囚犯数量自动增减进食地的方法,还制造出了防止脱逃的换气装置……不过,我不想再找借口了。我现在需要的是内心的安宁,而讲出这些秘密便是令我安心的最佳方法。我一直相信,为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必须要有人成为牺牲品,同时必须有人来制造牺牲品。而我,就是那名将牺牲品献上祭坛的祭司。这很痛苦,但我却沉醉其中。”
“但为什么你会在这个地方呢?”
这与其说是在质问,不如说是在套他的话。老人刚才已经很清楚地说明了理由。投宫刑系统如果缺乏公平——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公平——的话,就无法发挥治安效果。
“因为我本身便是最好的牺牲品。”
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心情矛盾而复杂。就是因为他,迷宫中的五百多人几乎失去了一切。假如要责备他,我们可以找到无数条理由。在我们的内心,特别是我的内心中,尽管经历了十年岁月的磨砺,对不幸遭遇的怨恨还是未能消释。他如今就是我们最好的发泄口。
然而,这十年里,他也承受了同样沉重的惩罚。
“特奥,我感谢你。我本以为自己会毫无作为地默默衰朽死去,是你拯救了我。”老人残存的最后一点神志正在慢慢地消失,他牢牢地抓住我的手,“你证明了即便在这样残酷的世界里,人也可以活得像人。十年——你用十年的岁月,颠覆了我的思想。我从心底感谢你。谢谢……还有,对不起……”
“等等,爷爷!现在还说什么对不对得起啊?我们已经把这个世界改造得足以自豪了……”
“是吗?那我只说谢谢吧。”老人的气息越发微弱,让人觉得他马上就要沉入长眠了。可是,我把耳朵凑到他的唇边,听见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把所有地图……”
他的呼吸停止了。医护技术早已纯熟的雅娜握住他那犹如枯木的手腕,摇了摇头,说:“他走了。”
几十个人几乎同时发出了悲叹。人们捂住脸,仰头朝向洞顶,开始哀痛地呻吟。
我却开始思索衮多爷爷的最终遗言。
把所有地图……重叠起来?
这一念头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我冲出大厅,朝执行部所在的地窖跑去。
那里保存着四百多张地图。作为团队共有的知识财产,它们发挥完作用,被当作历史遗产谨慎地保管着。我取出其中两张,比较起来。两个进食地,两个饮水地,地图上总共画着四个点。然后我又取出一张查看。这下有六个点。
地图上进食地的位置各不相同。这一点迷宫中所有的人都知道。
然而,做出如此安排的原因,却从没有人想到过!
我用棱角锋利的石头,在一张地图上将其他四百多张地图中所有的点都临摹下来。这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但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出了其中的玄机。将这些点连接起来,就变成了文字!
我在地上蹲了许久。既对老人卓绝的构想感到万分惊愕,也对他将这一秘密隐瞒至今感到无比愤恨。十年!我们耗费十年时间才构建出的一切,就这样被这些地图彻底摧毁了!
这是我最难接受的。
我拿起地图,想把它撕碎扔掉。
但就在这时,从我身后传来孩子怯怯的声音:“爸爸……葬礼开始了。”
我转过头,哈奴卡露出半张可爱的脸庞,下面是伊格的脸,上面是塔露卡的。
塔露卡察觉到我神色中的异样。
“特奥……怎么了?又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吗?”
不好的事?
的确,这种变化会给我们带来极大的痛苦,但若继续在迷宫里待下去就不用承受这样的痛苦。究竟该何去何从呢……
我暗自惊讶。本应渴望从迷宫脱逃的我,居然不可思议地动摇了。
塔露卡突然睁大了眼睛。她注意到我手中卷起的地图,还有我脸上从未有过的神色。她明白,前所未有的大事即将发生。
她在我身旁跪下,像用手触碰肥皂泡的孩子似的轻轻地问道:“出口?”
看着她的脸,我下定了决心。
初看之下,这段洞顶石板与其他地方的岩石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地图上的文字毫无疑问指示的就是这一块。我们朝那里投以石块,传来“砰砰砰”的空响。
我们用不到三天的时间,垒起石块作踏板,捣破了伪装起来的石板。打开洞口的那一刹那,风忽地扑面而来。好几个人忍不住打了喷嚏。风中带着我们遗忘已久的植物的芬芳。
年轻人搀扶着老人,大家一起爬上洞口。五百人一起行走在一条水平延伸的漆黑通道里。
没过多久,我们看见了光。大家遮住脸继续前进。我的心脏咚咚狂跳,紧紧地握住了塔露卡和孩子们的手。
然后,我们走到了野外。
这里是一座小山的山腰。时值初夏,及膝高的野草随风摇摆。山下有一座状如白盒子的建筑。以它为起点,无数的房屋、道路、小河、果园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延展开去。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还看得见紫色雾霭笼罩下的摩天建筑群,以及波光粼粼的大海。
一切的一切都展现在无边无际的广袤天空之下。令人目眩的阳光如同沸水一样,刺痛了我们的肌肤。
经过十年,我们终于从迷宫里逃出来了。
我跌坐在地,泪水止不住地溢出眼眶,淌下脸颊。继我之后,逃出迷宫的人们毫无例外地全都瘫倒在地,号啕大哭。
孩子们怕极了,将脸紧贴在我的胸口和后背。要让他们熟悉这个新世界,似乎要花很多年时间——搞不好一辈子都无法适应呢。
不过,对从迷宫中逃出来这件事,我没有丝毫后悔。
如果情况允许,我简直想永远沉浸在这奇迹中。但因为心有担忧,只能催促大家起身。这个出口究竟是正式设计中的一部分,还是加尔纳夫卡博士偷偷建造的“后门”呢?我们不得而知。最糟糕的可能是,我们五百个脱逃的囚犯不得不与迷宫的看守展开战斗。
不过,在当局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逃亡,不管怎样想都不太可能。
这时,从山脚下飘来一团白色的影子,是穿着带帽兜的斗篷的执行官。他的身后,有一百多名荷枪实弹的刑务官。
执行官不一会儿便来到我的面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十年前的那个执行官。但他身上散发出的傲慢却是一模一样,一下子便勾起了我的不快。
他表也没看,直接宣布道:“迁王历七十五年六月二十日午前十一时八分,四百六十一名囚犯及附带产生的六十七名血亲的投宫刑结束。”
“结束?……”我喃喃道,竭力想要看清他帽兜下的眼睛,“投宫刑是没有刑期的吧?这是怎么回事?”
“曾经是反社会分子的你们,在构建出社会的那一刻,刑期便结束了。”执行官解释道,脸上带着一抹奇妙的笑意。我一边听,一边忍不住想发笑。
“你们既然发现了这个出口,就意味着你们找到了脱逃的方法,也就是将所有的地图重叠起来。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有一股势力把所有地图收集起来。要将迷宫里互不信任的所有人统一起来,没有强有力的统治是不可能实现的。为了公正地分配生活必需的水和食物,这种统治必须建立在严格的规律和自制的基础上。你们应该已经创建了与地面上的我国政府类似的制度,而这正是我们所期待的。”
“你是说我们在地下世界建立了专制政府?”
“你就是首领吧?那么我猜得没错,虽然你自己不会承认。”执行官点点头,带着一股优越感继续说明情况。无论我们在被处以投宫刑之前是什么身份,他都可以让我们重返原来的生活(当局并没有追踪每个囚犯的生死,只是掌握着迷宫的人口变动),尽情吹嘘迷宫里的生活,从而消除那些认为我们已经遇害的国民的疑虑。而且,被社会放逐的人自行构建出一个社会,这样的故事可以告诫国民社会性有多么必要。我们的名字,已经作为被放逐者广为人知……
我忍住笑,同时感到一阵惊异。当局真的认为这样的计划行得通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他们便无知到极点;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他们便残忍到极点。
我的身后,大家叫嚷起来,七嘴八舌地质问执行官,执行官也一一做出了解答。
“被放逐了十年啊,怎么重返原来的生活呢?”
“只要努力就能做到。迷宫培养了你们顽强坚韧的品格,只要你们坚持下去,就能够回归社会。”
“孩子都有了,不能再回到前夫身边了。”
“这是你自己的不贞造成的,只能自己承担后果。”
“我们不能再回到迷宫了吗?”
“我们将会改造迷宫,用来关押下一拨囚犯。你们已有的知识已经作废了。”
“我不想和大家分开。”
“这是错觉。重返原来的生活后,你很快就会忘了现在的。”
看来,至少这个执行官是那种完全没有想象力的家伙。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的回答招来了多大的反感。他身后的刑务官们便是他狂妄自信的来源吧。
然而,我看出了这些刑务官内心的动摇。
我凑到执行官跟前说道:“你知道衮德利奥·加尔纳夫卡吗?”
“不、不知道。”
“不要说谎。你们不可能不知道他。不论是作为迷宫的设计者,还是作为被你们处以投宫刑的囚犯,他绝对是你们熟知的人。”
“嗯……的确如此,但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为了保命,他是不会出来的。啊,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你们发现他是加尔纳夫卡,于是逼迫他说出出口的位置,最后得到把所有地图重叠起来的答案。”
这个男人似乎认定了迷宫里存在专制社会。
我要粉碎这种荒谬的信念。
“我们没有逼迫他。衮多爷爷是自愿告诉我们的。把所有地图收集在一块儿靠的也不是专制。我们的社会是互助互惠的社会。在我差点儿破坏这种原则时,也被大家赶下了台。”说着,我朝执行官的脸猛击了一拳。这是累积了十年的愤怒打出的一拳。
他的鼻血四散开来。片刻的寂静过后,伙伴们发出热烈的欢呼声,纷纷起身,想要做同样的事情。执行官挣扎着站起来,打算命令部下镇压我们。
我冷静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朝身后的人群喊道:“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不要使用暴力。你们正是反对我使用暴力才罢免我的,对吧?”我注视着殴打过执行官的拳头,将它藏在身后。大家好像接受了这个玩笑话似的笑开来,都变得从容了。
“大家先坐下,冷静一下。”
我摊开手,大家就像被风刮倒似的齐刷刷地坐在地上。
我转过身,向执行官稍施一礼:“如你所见,我们直到现在,也仍然是文明人。”
执行官更加疯狂地咆哮起来:“抓住他们!”而持枪的刑务官都吃惊地呆立在原地。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然后,我朝坐在地上的塔露卡伸出手,把她拉了起来。她注视着我,微暗的瞳孔里充满了不安:“特奥,以后该怎么办?”
“你说呢?”
“我……害怕。”塔露卡目光低垂,一边抚摸着牢牢地抱住她的孩子们,一边小声说,“虽然我也很想见见以前的家人和朋友……可我觉得再也不可能重返十年前的生活了。我不想同你分开。我能和你一起生活下去吗?我可以请求你和我一起生活下去吗?”
“即使你这么说了,也很难做到吧。”我说道。
塔露卡闭上眼,痛苦地点点头,似乎在无奈地承认,这就是脱逃的代价。
我选择逃出迷宫,绝对不是为了看见这种样子的塔露卡。
“要一起生活,谁还需要请求呢?”
“呃?”
“自己下定决心一起生活就好了,不管别人怎么说。”
我扫视了一遍我深爱的伙伴们,大声说道:“大家行动起来吧。不是去回归社会,而是去挑战自我。我们曾丧失一切,却又重新创造了一切。既然我们成功了一次,就没有理由不成功第二次。让我们再把这个世界改造成属于我们的世界吧!”
赞同的声音并不大。大多数人都在迷惑而畏惧地窃窃私语。见此情景,我再次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塔露卡和孩子们,然后将哈奴卡与伊格高举起来。
“瞧……那就是天空!”
“哇!”被高高举起的孩子们,拼命地抱住我的头。但没过多久,他们就小心翼翼地扬起了脸,入神地凝望着天空。
“这就是……天空?”
“它会掉下来吗?”
“它是属于你们的天空。再也没有人夺得走……塔露卡,你觉得呢?”
塔露卡擦了擦眼角,将额头紧贴在我的手臂上:“我答应你……不管未来还有什么,只要能跟你在一起……”
“走吧!”
我转过身,迈出了步子。执行官面色阴沉地挡在我的面前。
“站住!你们必须被送回各自的家。”
我朝刑务官们大声地说:“我们自己决定自己该到哪里去。放我们通过吧!”
这是赌博。因为一点小小的罪状,就将无辜的人们投入监狱。这种事刑务官们应该比谁都更清楚地见证过吧。肯定有人告诉他们,十年的刑罚已经让我们全都屈服了。但我们却在他们面前戳穿了这一谎言,不仅成功脱逃出来,还获得了比以前更强大的力量。
我发现,十年过后,这个国家的组织结构不仅没有越发严密,反而产生了裂痕。直到现在,刑务官们紧握在手中的枪也没有对准我们。
“走吧!”
我朝前走去,从刑务官的身边经过。没有一个人阻拦我。
这一次,直达云霄的欢呼声响彻山谷。
“特——奥!”
塔露卡、孩子们、五百名伙伴,还有放下枪支的刑务官们全都跟在我的身后。山坡上只剩下执行官一人。
山下宽大的街道映入眼帘。那里的人们是会接纳我们,还是反对我们呢?我心中满怀期待和恐惧,继续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