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卑微的母亲（二）

后来，我读了大学，远离家乡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第一次觉得母亲并非多余，也并非可有可无，至少想家的时候，母亲竟然变成了“家”的标志。我不再是那个半夜奔向网吧的我，也不再是那个日日与母亲“战斗”的我，只是我依然孤僻，所以孤独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母亲成了我的依靠。母亲依然什么都不懂，依然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是我知道，正在忙于农活的母亲会因为我打过去一个电话停下手上的活儿听我唠叨。正在与别人说话的母亲，会因为我打过去的电话突然变得慎重严肃起来，然后用比平时高八度的声音跟我说话，生怕隔着电话的我听不清。母亲越来越卑微，她的生活没有旅游逛街，没有化妆护肤，只有锅碗瓢盆，丈夫儿女，所以母亲什么都不懂，而我是大学生了，我自认为懂得比她多，更不需要她指导我什么。有次我跟母亲说有一个出国实践的机会，我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母亲居然出奇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而且立场坚定——不许去。这个决定让我有些意外，不过也不意外，她果然还是什么都不懂，她不赞同的理由是“外国人每个人都有枪，多不安全”。于是在上了大学的这两三年以来我第一次跟母亲又产生了冲突，不过这一次我妥协了，母亲托了她最信任的妹妹给我打了电话，狠狠地说了我一顿，虽然我心里不服，但是家人不支持，只能作罢。只是母亲依然是卑微的母亲，她依然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守着她的一亩三分地。

大学毕业后我读了硕士，虽然我也知道母亲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母亲，但我遇到人生难题时还是会给母亲打电话，听听她“浅薄”的建议，母亲成了我依靠。那时的我总会想起以前的母亲来，想起我找她要8块钱，她皱着眉头说完“没有”以后骂骂咧咧出去找别人借钱；想起她带着煮鸡蛋和油炸的小吃到学校来看我时衣服领子上粘着的因为没吃早饭晕车呕吐出来的污渍；想起我拉她去店里给我买衣服时她盯着一套老土的女式西装瞅了很久；想起在我嫌弃她煮的面是青草味之前她还滴水未粘地在外面除草赚钱；想起我她一点一点攒下的钱请客吃饭泡网吧的时候她却因为一块钱跟卖菜小贩争吵……我才发现，母亲的卑微原来是我给她的，也或许母亲从来都没有卑微过，她只是太伟大而已。带着对母亲的亏欠，这种一生都偿还不清的亏欠，我参加工作了，幸运的是母亲也在改变。

她不再觉得回复我的微信消息等待我的电话是她人生的全部，她不再只围着灶台和家务打转。她给自己找了一份工作，母亲没受什么教育，所以工作自然也做得辛苦，但是她却开心，她有了自己实实在在的收入，不再需要伸手向父亲要钱。她身边也多了一些聊得来的同龄妇女，她们可以一起去逛街，买一些在我看来很土气的衣服，但是她还是开心。有几次我发过去的消息她第二天才回复，说是当时在和别人微信语音通话，很替母亲高兴，她终于可以从家庭中分离出来一部分自我。近日，母亲和一道同龄的人一起去了离家不远的一个农家乐，去赏了花，游了水，母亲很满足，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单纯地去玩，我与她的聊天框里满满都是她分享过来的旅游照片，照片拍得不美，但是我觉得照片中那个“卑微”的母亲很美。幸好时光没有那么苛刻，留给了我和母亲些许弥补的机会，那些母亲对自己的亏欠，那些我曾经理解不了的“卑微”，幸好时光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