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南越重归汉舆图
文帝前元元年暮春三月,有少府、宗正先后奏报:窦长君、窦少君兄弟在华阳街宅邸,已另行修缮,分门别户,互不打扰,可供两人安居。此外,宗正府已遵命遣人往好畤,传谕陆贾,请陆先生常来都中,与窦氏兄弟交游。
文帝阅罢奏疏,不由赞道:“甚好甚好。只是陆先生已年高,奔波往来,殊为不易。”说着,忽地想起一个人来,便一拍额头,“哎呀,如何将他忘了!有一人,最宜为舅兄师友。”旋即,往晋阳发下征书一道,命当地有司搜寻方士阴宾上,速召其来长安。
半月之后,晋阳有司寻到阴宾上,送来了长安。召见之日,阴宾上由谒者引入偏殿。但见今日的阴宾上,面色黧黑一如往昔,唯目白如珠,炯炯有光。上得殿来,神色惶恐,见了文帝纳头便拜,口称:“陛下万年!”
文帝微笑问道:“先生别来无恙乎?快请平身。朕记得,先生之寿,向已有五百六十岁了;至今日,又借来了多少?”
阴宾上抬起头来,惶悚回道:“承蒙陛下召见,门楣生光。小的实乃潦倒方士,不过习了些杂学,以巧言谋食,年前在晋阳信口胡说,当不得真,万望陛下恕罪。”
文帝笑道:“你往日所言,不恰是成真了吗?今召你来,朕不是为叙旧,只问你于卜术之外,另外还通何种学问?”
“小的喜读鬼谷子,兼及兵家,皆是兴之所至,全无章法。”
“那便好!朕正需先生帮忙。皇后有兄弟二人,出自市井闾里,胸无点墨,朕已托陆贾授之以儒学。不知先生可否屈尊,为他二人传授鬼谷子之术。”
阴宾上便面露诧异:“二位窦公之事,小的亦有所耳闻。然二公所学,儒学足矣,何用这等纵横捭阖之术?”
文帝便笑:“儒学教之以方正,鬼谷子教之以权变,先生之智,我已有领教,请勿推辞。你且坐下,朕还有事要问。”说罢,便命宦者于右首赐座。
阴宾上甚觉不安,四下里望望,方小心撩衣坐下。君臣两人,四目相对,都觉恍如隔世。阴宾上便一笑:“陛下,容小的斗胆揣测,可是要我去做徐福?”
文帝便仰头笑道:“哪里!朕岂可效仿秦始皇?仅海内之地,便够我打理的,焉能有心去寻仙山?”
阴宾上怔了怔,忙揖道:“小可愚鲁,也万不敢受此命。”
文帝便向前略一欠身,问道:“借先生吉言,朕数月前果然登了大位,万民称臣,好不威风!然数月间,朕却不能安睡,常思天下之大,千头万绪,要治得好,当从何处入手?”
阴宾上闻罢此言,心中才定下来,想想便道:“这个容易。以小民看来,陛下虽贵为天子,也不过略似大户之主。陛下昔年为代王时,以孝为先,民间早有口碑。今日治天下,亦应秉持此道。鬼谷子曰:‘己不先定,牧人不正。’陛下只须将一个‘孝’字置于上,天下便不愁不治。”
文帝稍一思忖,似有所悟,便挥退了左右,只留下阴宾上一人,又问道:“朕以外藩入主,毫无根基。朝中老臣环伺,有尾大不掉之势,奈何?”
阴宾上翻动一双白眼,沉吟片刻,方吞吞吐吐道:“这个,譬如用兵,临阵号令不行,换将就是了……咳咳,恕小的智穷,只能说到此。”
“用兵?如今朕势弱而勋臣势强,如何能以弱胜强?”
“可如鬼谷子言,‘挠其一指,观其余次’,不必心急也。”
“挠其一指?”文帝咂摸片刻,忽而面露喜色,赞道,“公真乃我上宾也。今赐你千金,便在这都中置屋,无须再游荡了,在此安享你那五百年高寿。闲来无事,与我妻舅为友;若有事,则可为我顾问。”
阴宾上连忙叩首道:“方术之士,岂可为君上顾问?小的不敢,只愿做二位窦公的酒肉朋友。”言毕,忽就狠命掌起自己的嘴巴来。
文帝大惊,忙问其故。
阴宾上手抚脸颊,面露释然之色:“哦!痛呀,真的是痛!陛下,方才小的还疑心是在梦中哩。”
“哦?梦中如何,不是梦中又如何?”
“若在梦中,则无虞;若非梦,即是忧喜各半。”
“这又如何说呢?”
阴宾上睁大白眼,直视文帝道:“陛下读书多,远胜小人,可知古往今来骤贵之人,有几个可免灭门之灾?小人无才,于朝廷无尺寸之功,只有幸蒙陛下恩宠,便成显贵,岂不大危哉?”
文帝便略略变色:“如先生言,朕仅以血缘而登至尊,岂不是危上加危了?”
阴宾上连忙伏地道:“小的岂敢议这等大事?然世间之理,无分贵贱,尽在天定之数。骤贵之人欲免灾,唯多做善事以化解之。小的枉活了数十年,有一事算是看得清了——天可以赐人福气,亦可索人性命,翻覆之间,全无道理可言。”
文帝听得入神,竟不由自主起身,朝阴宾上揖道:“先生无须再多言,此中关要,朕已明白。朕之意,你也不必再于江湖上行走了,且留居都中,随时应召,以备顾问就好。”言毕,便召来少府,命在长安城内择地购屋,安置好阴宾上。
阴宾上大出意料,连连摆手道:“陛下,可使不得!野有蔓草,如何能长在金銮殿上?”
文帝不容他推辞,挥袖道:“你且随少府去!江湖上温饱不易,你也无须逞强。此等小事,算是我略尽故人之谊好了。”
待阴宾上退下后,文帝并未即刻返回宣室殿,只是伏案凝思,半晌不动。旁侧谒者见不是事,忙去唤来了张武。
张武见文帝蹙额沉思,仿若失神,便趋前道:“陛下,若神思不宁,不妨以舞剑醒神。”
文帝抬起头来,疑惑道:“舞剑?如今舞剑,能顶得何用?”
“臣见陛下闷闷不乐,或是有事不顺。”
“正是如此。朕近日所思,在于如何收服人心。我以身世血脉登帝位,未曾执戟戈,不足以服人,尚需广施仁惠。不知民间有何评说?”
“回陛下,陛下仁孝宽厚,四民无不交口称赞。”
“咄!你为朕之近臣,如何能听到真话?好了,今日不议了。四海之民,终究还是苦……”文帝说到此,又直望张武一眼道,“你等近臣,万不可蔽我耳目!”
如此数日之后,文帝已将施政韬略理清,便召集旧日亲信六人,推心置腹道:“朕生性愚钝,然入都半年来,朝中诸事渐已熟习。各位原就是干练之才,入都至今,想必已胜于朕不知几许。今召诸位来,便是要讨教。”
众随驾旧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答对。张武略一迟疑,忙回道:“陛下此言,要愧煞旧部了。入都以来,臣等职掌要枢,不能安寐,唯恐一旦有失,将动摇陛下根基。”
文帝便笑笑:“其余旧臣,也作如此想吗?”
宋昌等人连声道:“郎中令所言不虚。”
文帝便摇头:“那么,尔等这胸中器局,就未免狭了些。事不可本末倒置,天下为本,朕为次。须得天下不动摇,朕之位,方不至动摇。”
张武面露不安道:“臣等本为封国属官,入朝为枢要之职,已如履薄冰,岂有心思兼及天下?”
“哪里话!诸位皆任过郡县职,能治一郡,便可治一国;能治一国,便可治天下。事同一理,有何难哉?”
众人又互相望望,皆不敢应对。
文帝便又笑道:“尔等六人,随朕入都,万不可终身只享这护驾之功。今日召你们来,各位便不要想入暮可回邸。且往郎中令官署,闭门商议,为朕拟诏。朕之妻兄,前日对我言及民间贫苦事,颇为惊心。民之困乏,诸位也必有所耳闻。今朕登大位,欲承惠帝之治,以孝治天下,于民间疾苦,自是不能充耳不闻。民间鳏寡孤独,如何赈济,你们去议个大略来。若议不出来,便以官署为家吧。”
张武不解道:“朝中有左右丞相,此务原是他二人职分内事。那班老臣,已历经四朝,治天下多年,操实务似轻车熟路,何须我等外官插手?”
“否!你等旧臣,万勿以外官自居,既随我入都,便是朕之心腹,尔等若不为朕出力,朕更指望何人?那班老臣,养尊处优惯了,食不厌精,足不履地,哪里能知晓贫民之苦?”
宋昌忙道:“宫禁内外,片刻不容有疏忽,容臣等各去交代了,再行聚议。”
文帝望望诸臣,面色一沉道:“朕之所言,便是天大的事,其余细末,无须理会了!”
诸臣脸色都一白,知上意不可违,只得遵命往郎中令官署去了。
在署中,众人嘈嘈切切,争执不休,商议越两日,终将草诏拟好。由张武率班,上呈文帝。文帝展开卷,逐条阅过,面露笑容道:“甚好,甚妥!然则……还须郎中令费心,稍作润色——为民父母者,词语上须温和些。”
隔日,文帝便依诸旧臣所议,颁诏天下,责令丞相府等官署,拟定济贫养老新令。诏书洋洋洒洒,所虑甚周。其概要曰:春和之时,草木生灵之物皆有自养之道,而吾百姓中,则有鳏、寡、孤、独、穷困之人,或潦倒濒于死亡,而无以解忧。朕日夜思之:为民父母将何如?故而召群臣议,将以朝廷之力赈贷之。老者非帛不暖、非肉不饱。岁首节令,若无官吏访问老者,又无布帛酒肉之赐,便是朝廷不重孝道。如此,将何以昭告天下子孙孝养其亲?朕近闻下吏禀报,称民间耆老受济者,所得或为多年陈粟,此等敷衍事,岂是真心养老之意!凡此种种,务必改正。今责有司具文成令,务求遵行,百官均不得违。
此诏一下,朝野震动。贫户孤老,都喜极而泣,竟有在家中为天子设香案膜拜的。周勃、陈平等老臣亦是惊异,这才摸到文帝施政的路数,不敢怠慢。丞相府连夜誊抄多份,旬日之内,便将赈济令下至各郡县。曰:“各乡里民户老者,年八十以上,每人每月赐米一石、肉二十斤、酒五斗。其年九十以上,每人又赐帛二匹、絮三斤。有司发放赐物及鬻老米之时,县令须到场阅视,由县丞、县尉亲送鬻老米至门上;不满九十者,则由啬夫、令史亲送至门上。各郡守须遣得力吏员巡行,有不称职者,力督之。”
新令颁下,张榜至各郡县要道,百姓都扶老携幼来观望。有识字者,为众人高声读出,每读一句,便是一片欢呼。其中有白发长者,互相揖拜称贺,只道是世道就此变了,上古三代之风,将重归人间。
至夏,文帝又有诏令,令各郡国不得再进献珍玩,免得劳民伤财。各郡国闻之,都松了口气,远近一片欢洽。
看看民心已日渐收拢,文帝便在心中布了个局,要一步步落子了——
夏六月,文帝有诏颁下,封赏旧部随驾之功。因宋昌曾力主代王入都,功最大,前已拜为卫将军,今再封为壮武侯。张武早已拜郎中令,位列九卿,此次便不再加官。其余数人,皆擢为公卿,即:庶饶为奉常、宪足为卫尉、向夷吴为少府、庐福为中尉、祝恭敬为治粟内史,各居枢要,以为羽翼。
如此,逢到朝会时,殿上重臣竟大多为故旧了。文帝环视周遭,皆是熟面孔,便忍不住笑:“如今,倒像是又回了晋阳。”
诸旧臣也都笑起来,一齐拱手道:“愿为陛下前驱。”满堂之上,唯周勃、陈平等几个老臣,脸面上尴尬,只能陪着强笑。
待与诸臣说笑罢,文帝又道:“前月闻楚王刘交薨,朕不胜伤悲。这位叔父,文武兼备,追随高帝左右,功甚大。然封王之后,却淡泊于世,朕亦未能留意关照。今骤然薨去,朕甚悔之,今后唯有严守孝悌,厚待诸王。诸王虽不能加封了,然可以加封诸王舅,以示恩典。各位看,有何建言?”
诸臣议论片刻,周勃便奏道:“今有淮南王舅赵兼、齐王舅驷钧两人,尚未封侯,今可以加封。”
文帝稍作沉吟,便道:“这两位,便都封侯吧。”
“如此封了王舅,也免得诸王心怀怨望。”
“不错。那些王舅,都是能左右诸王的,封了侯,可赚得彼辈数十年不生事,岂不是好?另有前辈勋臣,随高帝入关而封侯者,封邑太过狭小;还有那未封侯的郡守、近臣等,更是无半分封地。此次,都一并封赏好了。”
陈平便一惊:“拢共算下来,恐有近百人之多呢!”
“百人也罢,无须担忧!高帝时,天下异姓王多,占地亦甚多,故而朝廷地不广,不敢多封食邑,至今日,若仍维持不变,则难平勋臣们怨望,索性一并都给了好处——已封侯的,增食邑;未封侯的,统统封给食邑。”
陈平这才放下心来,长揖道:“陛下有如此仁心,勋臣们当知感激。”
文帝笑笑,望住陈平一字一顿道:“朕所求者,即是此也!”
当日,左右丞相府接到谕旨,忙碌了数日,将各项诏令都草拟出来,即:随高帝入蜀汉已封侯者,计有六十八人,各增食邑三百户;曾随高帝却未封侯者,计有三十人,分别封给食邑六百、五百、四百户不等。其详备名单,也一并呈上。
自此,都中与四方郡国,计有近百名从龙老臣,一并受了封赏。诏令颁发日,老臣们喜出望外,奔走相告,都夸文帝仁厚知礼、亲旧不遗。原本有看轻文帝的,此时也再无话说。
看勋臣列侯们皆已收服,文帝便觉胆壮,再看周勃、陈平,除往日功高之外,似也并无异禀,逢到朝会,就只是泥塑木雕般应付,对两人便日渐厌倦起来。
这日朝会,堪堪诸事商议已毕,文帝忽地想起,便问周勃道:“右丞相,今之天下,人心大定,百姓犯法者当是不多。不知一年内,决狱几何?”
周勃本为武人,君上若问起匈奴南犯事,尚知如何应对,不料文帝有此一问,竟无辞以对,脸便涨红,只得老实答道:“臣不知。”
文帝瞟他一眼,转而又问:“那么,赋税钱谷,一年出入几何?朝廷所收赋税,是否足用?”
这一问,更是难答。周勃支吾了几句,竟答非所问:“这个,天下已有数年无灾……”便说不下去。心中一急,顿时冷汗直流,湮湿了脊背一片。
文帝见周勃的样子,知他从未用过心思,便轻蔑一笑,转头又去问陈平:“右相不知,左相当知。”
陈平又哪里知道,只得硬起头皮,跨步出列,双手一拱,迟疑了片刻。文帝也不多言,只直直盯住陈平,等他下文。
陈平心中不知转了几百个弯,忽生出急智来,朗声答道:“此二事,各有主掌。”
“哦?由何人主掌?”
“陛下既问断狱,可召问廷尉;问钱谷,则可召问治粟内史。”
文帝便忽地起身,负手于后,勃然作色道:“哼,各有主掌!若是如此,陈平君,你所主掌,究竟是何事?”
陈平见势不妙,连忙伏地,叩了几个响头道:“天下事,千头万绪,一人如何能尽知?陛下不知臣驽钝,命我坐了丞相之位。丞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抚草野万物,外镇四夷诸侯,使公卿各得其职。臣之主掌,确是紧要得很呢!”
文帝凝神听罢,容色渐缓,含笑道:“答得好!朕知道了。到底是三朝元老,调理阴阳事,便交付于你一人吧,朕可高枕无忧了。”
文帝话音甫落,便有满堂笑声腾起,将方才尴尬掩了过去。文帝想想再无事,便挥袖教诸臣都散了。
周勃顿觉大惭,低下头去,匆匆而出。行至宫门外,恰与陈平走在一处,便出言埋怨道:“陈平君,何不事先教我?”
陈平面露诧异,继之笑道:“政事乱如麻,一日之内如何教得会?绛侯居其位,却如何不知其职?今日陛下问决狱、钱谷,右丞相若不知,还有几人能知?若陛下问起长安惯盗有几多,各在何处闾巷,你又将如何作答?”
一番话,说得周勃默然无语,摆了摆手,便登车返家。回到邸中坐下,思来想去,叹了口气,心知不如陈平远矣,便萌生去意。
当日后晌,恰有陆贾叩门来访,周勃连忙迎入。落座后,周勃便问:“陆夫子一向可还清闲?”
陆贾拱手道:“如今也不清闲了。奉陛下之旨,与两位国舅交游,时时要来长安,住几日便走。”
提起那窦氏兄弟,周勃不以为意道:“那两个贩夫之辈,何用陆公亲授?教他们些诗文,又有何用?”
“绛侯,凡事有其端绪,不可只问有用无用。今上不封两位舅兄,却命我常与之交游,这一番用心,老夫倒是佩服得紧啊!”
“哈哈,甚么用心?还不是天子重外戚,预为打算,来日好封侯罢了。”
“依老夫看,丞相这般见识,就远不如今上了。”
“这……这是如何说呢?”
“我看新帝内敛,深谙轻重之别,必不会倚重外戚。”
“哦?倘是如此,那倒还是有些韬略。”
陆贾就笑:“古来坐庙堂的,只需坐上,便都有了韬略。”
周勃闻此言,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番寒暄毕,周勃忽又想起文帝不喜不愠的脸色,便连连叹息。陆贾好生奇怪,忙问道:“绛侯位极人臣,莫非也有难处吗?”
周勃便将文帝当众发难之事说了,陆贾只是拈须微笑,不置一词。
周勃便有些急:“夫子,你不言不语,竟是无话可说么?我这里唉声叹气的,你怎能看笑话?”
陆贾便拱手一拜,正色道:“如今天子,行事深藏不露,你我老臣,不要大意才好。”
周勃便一惊:“闻君之意,周某竟是将有祸事了?”
陆贾闭目想了想,才道:“绛侯这府邸,老夫来过多次。记得初登门时,只觉摆设样样新奇,看得老夫眼花。然则看过几回,今日复观之,却心生厌倦,只觉平淡无奇。绛侯可知是何道理?”
周勃笑道:“夫子所言,人之常情也。常年之物,看多了,自然生厌。夫子既是不耐,我明日换新的便是。”
“绛侯说得极是。老夫以为,新君看老臣,也是同样道理。”
“哦?新君即位,连朝堂上所立之人,也须都是新的?”
“正是。丞相往日诛诸吕,立代王,威震天下,居功为首。然古人云‘功高遭忌’,此中道理,无可言喻。足下若贪恋权位,事便难说了,祸事亦恐将不远!”
周勃便呆住,瞠目良久,想想文帝数月来的冷面孔,更觉心灰意懒,只叹道:“夫子看得准,新君即位,老臣便难做,我这粗人,比陈平不知少了多少心窍,吃一万条藕也不济事,早该退隐了。”
陆贾便劝道:“绛侯言重了,新君喜怒难测,但总要顾及朝议,你今日自请引退,今上总不至加罪于你。朝堂险恶,你免官归家便是,自沛县起兵以来,好在保全了性命,总还强过韩信、彭越那一干人。”
周勃浑身一震,大为动容,拍案道:“唯夫子知我!舞刀弄枪不在话下,计较这类精细事,却不是我这等人做得来的。”
数日之后,周勃果然递上奏本,称病请辞,欲归还相印。
时逢朝会,文帝看过奏本,便对周勃温言道:“绛侯以武人从政,劳心费力,实为不易。朕今日也只得体谅,就准了你吧,且去养心。”
周勃知事不可挽,叹了一声道:“微臣心眼拙,养也无益,只能吃酒消遣罢了。朝中诸事,概由陈平打理,最为相宜。”
文帝望望陈平,一笑:“朕也要多向陈平讨教哩。”
陈平脸便红了红,忙谦辞道:“臣之才,得之旁门,非堂堂正正,为正道所不容。谋攻伐敌尚可,治天下则未免轻浮。臣虽侥幸无事,而子孙如何,却是难以揣想,恳请陛下另择贤才。”
文帝摆摆手笑道:“而今老臣凋零,何人可与君比肩?君之心窍,堪比鬼谷先生,用以治平,我看足矣。”
君臣间至此既已言明,都觉释然。当日朝会毕,文帝便有诏下:擢陈平为右丞相,总揽朝政。周勃免官归家,自去将养。
如此,前元元年不知不觉便已过半。至秋,谷禾大熟,百姓欣喜,勋臣们也都不再心疑。文帝知朝中事已无虞,心头也就不再发虚,独坐时,常打量汉家山河舆图,思虑边事。渐渐看出来:那桀骜不驯的南越国,倒是一块心病了。若不早除,必成汉家大患。于是,便召陈平、张武来商议。
张武应召而来,闻听是议南越事,心中便惴惴,对文帝道:“臣胆略不及宋昌,陛下谋四海事,可召宋昌来问计。”
文帝便笑:“宋昌胆壮,公则性素谨慎。事急时问宋昌,足可绝处逢生。如今世事承平,谋虑必周全,有事还须召问张公,这有何不可?”
陈平在旁附和道:“张公起自郡县吏,见多识广,就不必谦虚了。”
这日,恰是秋意初起时,庭中已隐隐有桂子香气。文帝一时兴起,便携了陈平、张武,三人来至灵惜亭上,坐望太液池,一面就议起南越事来。
原来,那南越王赵佗,本在高帝时已归服,称臣通使,与诸侯王一般无二。却不料经吕后一朝,此时却又叛离,竟然称起帝来,据地万里,与汉家相抗,俨然是近邻一大敌国了。
事之缘起,乃因吕后对刘氏子弟残暴,哄传于海外。赵佗便不服,屡有讥诮。赵佗既有此意,其臣属必甚之,那南越国兵民,便也对汉家轻蔑起来。
时汉家有长沙将军陈始,为南边镇守之将。此人乃是芒砀山功臣之子,袭父爵,为博阳侯,与长沙王吴右年纪相仿,正值而立之年,气盛到天地亦难容下。两人便商议,欲启边衅而建不世之功。随后,五岭交界处,两边兵马便屡起纷争,闹得不可开交。
消息传至朝中,正是吕产为相,便召集九卿合议此事。有朝臣献计,请禁南越关口铁器交易,给赵佗一些颜色看看,勿以为吕太后好欺。
吕产闻此计,颇以为然,便奏请吕后。吕后听了赵佗事,亦大怒,当下就准了,号令封禁南越国横浦、阳山、涅谿三大关口,禁铁器买卖,连一柄铁铲也不得过关。马牛羊等畜物可交易,然只可卖与越人公畜,不可卖母畜。
那南越关铁器一断,偌大南越国,不单剑戟不能更新,连民间所用铁锅,也难以为继了。至于马牛羊之畜,更无从繁殖。
赵佗闻报,拍案而起,骂道:“雉鸡亦欲凌空乎!高皇帝立我为王,通使通商,不是好吗?吕后听信谗言,竟将我视为蛮夷,禁绝铁器,欲使我南越人茹毛穴居,以石锅煮饭乎?真真岂有此理!”
此时丞相吕嘉在侧,当即进言道:“此必是长沙王所献诡计。”
赵佗双目圆睁,大怒道:“那长沙王,是何鸟种!老王吴芮一薨,留下一窝废才,如今传了几代了?是哪个竖子在位?”
“回大王,当今长沙王,乃老王的第四代孙,名唤吴右。于吕后元年袭位,在位已八年。袭位之时,吕后对他颇有笼络,那吴右便骄横起来,勾结博阳侯陈始,阴有吞并我南海郡之心。欲使南越之土,尽归入长沙国,两国由他一人为王,欲凭借此功,在汉家自重身价。”
“竖子!羽毛尚无几根,竟做起飞仙大梦来……你所探消息,究竟实也不实?”
“老臣为国相,岂敢妄言?我南越之眼线,已遍布长沙国上下。据报,汉家禁铁令,即是那吴右以重金贿赂朝臣,向吕氏进了谗言。”
“哼,宫中长成小儿,欺到孤王头上来了。吴氏这些子孙,便是一齐来攻,我又有何惧!”
“大王,臣以为,兵衅不可轻开。”
“丞相,你这是如何说话?若是汉大军南下,孤王或可迟疑;那长沙王吴右,不过一乳臭小儿,便要我俯首就范吗?”
“战端一开,两国交兵不止,必牵动大局,恐致南岭遭数十年动荡。事若至不测,便是得不偿失呀!”
“你太高看那小儿了!他虽背倚中国,又怎能奈何得了我?我又不欲夺吕后天下,只不过隳他几座城、斩他几员将,教那汉家君臣,也识得我赵某手段。”
次日,南越群臣上朝,闻主上欲与汉家动干戈,便有人上奏:北地之人盛传,吕后已焚毁赵氏父母墓庐,又尽诛了赵氏兄弟全族。
赵佗闻之,愈加怒不可遏,以汉家为不共戴天之敌。遂不听吕嘉谏阻,自上尊号为“南武帝”,发兵五万,急攻长沙国边境。
南越自立国以来,虽未有过大战,然历经数十年养蓄,倒也兵精马壮。大军源源开出阳山关,一入汉境,便声威大震。
那边厢长沙王吴右,从未有过历练,志大而才疏;将军陈始亦不相上下,徒有骄气。平日里,二人有心攻灭赵佗,却料不到赵佗会前来犯境,顿时慌了手脚。只得飞报长安告急,一面严令各城邑,集合军民,守境自保。
赵佗见长沙王怯战,大笑数声,遂下令挥兵猛进。数日,即连破数邑,纵兵大掠。千里长沙,一时狼烟四起,兵民皆惶恐不已。
吕后得报,也是吃了一惊,与吕产、吕禄商议数日,决意发兵一支入南越,趁机灭了这个前朝余孽了事。当即拜隆虑侯周灶为将军,领军十万南下,誓要扫平南越。
岂知那赵佗全然不惧,他有胆量攻中原,自是有所依恃。原来,那南越北边,有五岭阻隔,奇险异常,可当百万之兵。当地天气又溽湿,瘴疠横行。北兵贸然南来,即是落入了陷阱,不用对阵,先就输了一大半。当年秦始皇发兵征越,也曾喋血折兵,后数度换将,方才略定全境。赵佗那时为秦军校尉,身历其事,知粤地山川可恃,因此全不惧汉军南下。闻听周灶大军逼近,冷笑一声,便下令全军退入阳山关,只凭着山壑与汉军对垒。
那汉军也久未历战阵,本就气不壮。一入瘴疠之地,又恰逢天气大暑,军中疫病四起,苦不堪言,莫说破关杀敌,便是活下来亦属不易。于是兵士哗乱,皆不听命。
那隆虑侯周灶,倒也并非无名之辈,乃是芒砀山刑徒中的一条好汉,随刘邦举义。至垓下之战,已升至长铍[12]都尉,奉命穷追项羽至乌江,战功甚大。然此时陷于瘴疠之地,亦是无计可施,只得屯兵于阳山关下,徘徊不进,蹉跎竟有年余。
赵佗与汉军僵持久了,心中不耐烦,遂起草书信一封,欲与汉家罢战,唯向汉家求索真定胞弟,并求罢免长沙将军陈始等。信写罢,即命军卒以强弩射至汉营。周灶拾了书信,急忙遣人送至长安,然朝中诸吕看了,却无片言回复。
直至吕后驾崩,诸吕被诛,周勃、陈平才上奏文帝,力请罢兵。周灶接到退兵令,如蒙大赦,慌忙率了疲病之兵,拔营而去。
赵佗在关上见了,大笑道:“秦虽亡于泗水亭长,然汉家又如何?亦奈何不得我一个秦县令!”遂命军卒大声鼓噪,敲锣戏弄,极尽嘲讽之能事。
汉军退去后,赵佗将那掠得的财宝,馈赠闽越、西瓯两国,又以兵威恫吓之,诱使两国及骆越一齐背汉,甘为属国。自此,南越国东西横越万里,气象非凡。赵佗不单临朝称制,连那出入乘舆,也竖起了黄屋左纛[13],公然与汉家相抗。汉与南越,就此势成水火。
这日,在灵惜亭上,文帝君臣三人议起往事,都不胜叹惋。
文帝指了指太液池道:“二位看这亭下,一池秋水,端的是水平如镜。然不可有一丝惊风飙起,若稍有风起,便破碎无以收拾。须知,边事亦如此。朕今有意,遣使往四夷宣谕:朕本诸侯,自代地入承大统,欲以盛德施天下,对藩属并无恶意。愿和辑万邦,同享太平。我以此诚心待藩邦,料那藩邦也必不生疑。”
陈平赞道:“好!如此宣谕,海内必服。”
文帝又问两人道:“今赵佗不服,可出兵征讨吗?”
陈平与张武对视一眼,皆面露苦笑。张武遂道:“十万兵马征南,无功而返,事不可再。想那南越,实也无力侵掠中原;他称帝,乃是憎恶吕氏之故。而今汉家百废待兴,于藩属还是以抚为上。臣以为:征南越而成事者,古来罕有。秦始皇尚且勉强,我朝则万不可心存侥幸。”
陈平亦道:“张公明见。赵佗既无大志,我征讨又无胜算,再征又有何益?料他只不过想争一时意气,朝廷若以好言宣慰,定能收服。”
文帝又问:“先帝在时,赵佗心悦诚服,如何吕太后当政时,他偏就与长沙王纠缠不清?”
陈平答道:“此事乃阴差阳错,臣略知一二。先帝封吴芮为长沙王,原是封了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五郡。赵佗称王之后,占有其中三郡。他先自心中有愧,便疑心长沙国要夺回这三郡。两国龃龉,便源于此。”
“这个赵佗,到底还是心虚。”
“吕太后称制,赵佗曾遣南越内史、中尉、御史三次来朝,欲加申辩,然吕太后只是不理。”
“哦?那吕太后打理藩属事,颇有方略,待南越国何至于此?”
“或因吕禄、吕产操纵其间,也未可知。昔日朝政紊乱,不可究了;而今诸事,当一改旧弊。臣以为,陛下今欲收服南越国,正当其时也。”
文帝便颔首微笑:“两爱卿已明朕意,那便好。那赵佗昔时,曾有书信交周灶带回,我昨日翻检,知其亦有求和意,我为上国,不妨应之。真定那地方,尚有赵佗祖墓,高帝时已修葺,今可再翻新,起造墓邑以守之。他有兄弟在汉地,都召来长安,委以尊官,厚赐以宠之,并下令罢陈始长沙将军。如此,赵佗闻之,必也以诚心报我。”
陈平、张武两人面露欣喜,都拱手称道:“善!”
“那么,丞相请举荐一人,为朕出使南越,宣谕笼络之意。”
陈平略一思索,脱口便道:“此事,非陆贾先生不可。先帝在时,陆贾曾杯酒赚得南越国来归,今日不妨再试之。”
多年前陆贾使粤时,文帝尚年幼,仅略有耳闻。此时陈平提起,文帝并无异议,却也担忧道:“陆贾出使,当是不至无功,然赵佗公然称帝犯边,已与中国不两立,老夫子此去,若有万一,岂非大险?”
陈平道:“犯险涉难,方挽得回南岭,舍此别无他途。”
张武亦道:“以一人之险,换得百代安宁,谅陆贾先生必不会推辞。”
文帝颔首道:“然。陆贾长者也,无愧国之重器,定不负朕意。”
君臣议到此,胸中都觉豁然开朗。文帝四望片刻,但见水色潋滟,亭台有如仙境,掩映于绿丛中,不禁就慨叹道:“朕生也晚,不及前辈阅历多。想那刀山血海之时,汉家君臣所盼望,便是这半日的安宁吧?”
一句话,说得陈平动容,忙答道:“老臣彼时,唯求生还,岂敢做此等好梦?”
“话也正是如此。你我君臣在此亭上,虽是只言片语,却是关乎子孙万代事,能不战战兢兢?你二人,今后万不可消沉度日。”
陈平、张武闻言,都不免失色,忙伏地叩首,连连称是。
越日,文帝宣召陆贾面谕。待陆贾上殿时,文帝起身,疾行数步相迎,恭恭谨谨道:“先生隐居九峻山,多年韬晦,今日见之,倒是更旺健了!汉家元勋,今日已无多,有幸见先生来,后辈心安得很。”
陆贾行毕大礼,应道:“臣实不敢卖老!昔年因无功,方得幸存。今虽残朽,仍愿为王前驱。”
文帝便赐座,笑赞道:“朕幼年时便知,先生曾使粤,片言赚得赵佗万里之地,真乃神人也!”
陆贾便仰头笑道:“民间所传,未免溢美。老夫固然有巧舌,然则,若无先帝天威,哪里能说得动赵佗?”
一番说笑毕,文帝便正色道:“今召先生来,乃有大事相托,关乎万代边陲宁靖,望先生勿辞。”
陆贾便敛容道:“唯陛下之命是从。”
“那赵佗,因吕氏乱政,今复叛去,拟请先生携朕亲笔信一封,再使南越国,宣谕盛德,劝说赵佗来归。”
陆贾闻之,略显惊愕,忽就迟疑起来。
文帝见状,忙道:“赵佗擅自称帝,与我相抗,南岭已成险地,朕亦为此颇费踌躇。然年前南征,用兵不利,今又无力再征,故出此下策,令先生为难了。”
陆贾犹豫片刻,忽然伏地一拜,慨然道:“愿从命!臣虽老朽,筋骨尚健,那南越国丘壑虽险,我则视之若平地也。”
“夫子,赵佗喜怒无常,此去或有不测……”
“区区南越,怒又何妨?他见臣敢一人前往,便知汉家并非怯战!”
文帝大喜,便取出写好的亲笔信,交给陆贾,又叮嘱道:“此信,乃朕苦思三日,斟酌而成。令先生见笑了,可否代为润色?”
陆贾展卷,细读了一遍,神色便显肃然。复又读一遍,不禁抚膝叹道:“陛下好文章,臣岂能更易一字!携此信,老臣足可以说得那赵佗回头。”
文帝便拱手一拜:“先生既已受命,朕便有谕。”说毕,即起身离座。
陆贾连忙也立起,躬身听命。
文帝正了正衣冠,振声道:“今加陆贾为太中大夫,授金印紫绶,为朝使,携朕亲笔赐书一封及赐物,往南越国说服赵佗。另遣一谒者为副使,伺候途中起居。朕已飞檄长沙国及沿途郡县,一路照应,勿使先生劳累。今日使命,福泽千秋,唯望先生途中保重。”
陆贾闻罢谕旨,老泪纵横,长揖答道:“陛下即便不言,臣也知轻重。来日且听老臣复命。”
文帝遂亲送陆贾至阶下,依依惜别,目送其远去。但见陆贾白发皤然,飘逸若步云之仙,不觉感慨良久。
陆贾这一路上,因郡县迎送周到,且天气已转凉,倒也不大辛苦。至长沙国境内,长沙王吴右率众属官郊迎,备极恭谨。
见了陆贾,吴右满面羞惭,请罪道:“孤王年少,遇事不知转圜,给朝廷惹了祸。”
陆贾看看吴右,不由想到天下异姓王,除南藩之外,已诛杀尽净,唯余此一姓,便不忍责备,只道:“长沙王不必自责。边事安否,非人力所能及也。只是……先王拓土,实是九死一生,方得这一隅。封疆之主任事,不可不记取前代事。既然说守土有责,守住便是大功;舍此而外,别无奇功!”
吴右听出陆贾有责备意,不禁愧悔满面,连连揖道:“先生数语,令孤王无地自容。此误,险些误了大事,有劳先生犯险出使,我心难安。”
陆贾挥挥袖笑道:“哪里话。老臣今往粤地,自知那赵佗分量,必定无事。”说罢,又瞟了一眼在旁的陈始,冷冷道:“博阳侯好英武!令尊起自芒砀,与老夫相熟,当年也不过你这般年纪,却是从不多事。”
一句话,说得陈始大惭,慌忙伏地,连连请罪不已。
且说陆贾车驾出了长沙,颠簸于险峻山道上,历经半月余,翻过九嶷山、越城岭,终来至阳山关下。
那阳山关,依山崖而建。其山色赭红,似火烧而成。壁立千尺如斧凿,真是傍马头而起,直上云霄。不要说攻破,即是平常攀缘,也是不能。
随行谒者乍见此奇景,仰之愕然,脱口道:“嚯矣!无怪我征南兵马,无功而返。”
陆贾笑笑,凭车轼观之,悠然道:“且看老夫手段吧。”
那南越国境内,得了斥候探报,早已有人在此守候。待关口大门一开,便有赵佗所遣使者,持节出来,将汉使一行迎入,一路护送向南。
后又驰驱旬日,来至番禺城北门外,见南越国丞相吕嘉,正率左右恭迎于城下。吕嘉迎住陆贾,略一施礼,满脸笑意道:“先生别来无恙乎?吾主闻听先生将至,朝思暮想,常叹曰:‘又得见故人矣!’”
陆贾却无一丝笑意,亦不还礼,只冷冷打量吕嘉一眼,语含讥诮道:“吕丞相老臣,倒是未曾昏头;只不知南越王此时,是否还在梦中?”
吕嘉闻其言不善,不由就一凛,忙敛容道:“我君臣盼先生久矣。”遂命左右鸣响鼓号,以大礼将陆贾迎进越王宫。
这越王宫,比陆贾前次来时,又新造了许多宫殿,均为石砌,巍峨连绵,其名一概仿照长安宫殿。吕嘉引陆贾入魏阙,赴“未央宫”谒见。
不料才进宫门,便见一对石麒麟之后,有两排郎卫,执戟肃立,面露隐隐杀气。见陆贾至,立时挺戟交搭,有如长廊。吕嘉便向前一抬手道:“先生请。”
陆贾随他手望去,便是一惊:只见那陛路尽头处,正摆着一个汤镬!
随行副使见了,面色即惨白,急呼道:“先生!”
陆贾转头怒视副使,低声道:“足下胆量,尚不如一秦舞阳乎?”叱罢,即昂首前行,至滚沸汤镬旁,视若无睹,绕行而至殿前停步。
吕嘉连忙跟上,见陆贾镇定如常,心中也暗自吃惊,忙唤谒者通报。
此时,赵佗头戴十二冕旒,身披越人袍服,正自在龙椅上高坐。谒者上前,通报陆贾已至,赵佗目不下视,只略一颔首道:“宣上来吧。”
大行官闻令,便是一声呼喝:“汉使陆贾,谒见武帝——”殿上一众谒者,顿时都齐声附和。
陆贾便一撩衣襟,大步上殿,略略一揖道:“汉太中大夫陆贾,万里南下,来拜见故人。”
话音甫落,满堂皆惊,吕嘉不禁大怒:“汉使无礼!”
殿上宦者闻声,立时怒视陆贾,只待一声令下,便要拿人。
那赵佗也是一惊,仔细看去,见陆贾旁若无人,似笑非笑,自己先就忍不住了,跳将起来,抢上前几步,执陆贾之手大笑道:“不错,故人,正是故人!自高帝十一年别后,竟是十九年了,我是无日不思老夫子……”
“老臣亦是日夜思之。”
“朕已老矣,夫子却仍不老。想那隐居所在,必是一个神仙地。”
“哪里!老夫守拙,十九年无甚长进;足下倒是若隔世之人了。昔日臣来,曾领略大王风采;今日见之,竟是冠冕殊异,令老夫不知该如何叙旧了。”
吕嘉在侧道:“陆大夫岂能不知,吾主今号‘武帝’,已为南越天子了。”
陆贾便佯作惊讶,连连揖道:“料想不到,天不变,道亦不变,唯足下变了。老臣这里,贺足下已然胜过天道!”
赵佗闻言,仰头大笑道:“先生又来逞辩才了,我南越君臣,哪里是你的对手?来来,坐下说话。”
两人便分宾主坐好,赵佗一拱手道:“久未闻大雅,不觉又是多年,今日愿闻先生赐教。”
陆贾便道:“今来,臣并无一语,唯携一篇文章来,请大王过目。”
赵佗略显诧异:“哦?是先生手笔?”
陆贾笑道:“非也,然远胜老臣文采。”说罢,便从袖中取出文帝信来,恭谨呈上。
赵佗忙接过来看。刚看了数行,不禁就神情肃然,抬头问道:“这一封皇帝赐书,莫非陈平所拟?”
“大王请细读,此乃天子亲笔,他人未添一字。”
“汉天子文采,竟是如此了得?”
“正是。老夫到这把年纪,已无须作虚言。”
赵佗便又屏息阅看,读罢再读,如是再三。只见那信中写道:
皇帝谨问南越王,王在粤地,甚苦心劳意。朕乃高皇帝侧室之子,奉北藩于代,路途辽远,耳目壅蔽,从未曾致书与大王。
高皇帝宾天,孝惠皇帝即位,高后临朝称制,不幸有疾,日渐深重。以其故,行事悖暴,诸吕趁机乱法,乃取外姓之子为孝惠皇帝后嗣,朝纲遂乱。幸赖宗庙之灵、功臣之力,尽诛诸吕已毕。朕以王侯官吏拥戴之故,不得不立为新帝。今即位,闻昔日大王曾与将军隆虑侯书信一封,求送还胞弟,并请罢长沙将军。朕应大王书信所求,罢将军博阳侯等。大王胞弟在真定者,已遣人问候,并修治大王先人冢,以示诚意。
前日闻大王发兵于两国边,为寇灾不止。当其时,长沙国苦之,南海郡尤甚。虽大王之国,又能独得利乎?两相交恶,必多杀士卒,伤及良将良吏,使人之妻寡、人之子孤,使人父母丧子而独居。得一亡十,朕不忍为也。
……
赵佗放下赐书,沉思良久,方叹道:“汉天子待我,如兄弟也。”
陆贾狡黠一笑:“兄弟之邦,便以鼎镬待客吗?”
赵佗这才想起,不由大惭,急唤吕嘉道:“撤去,撤去!”又轻声对陆贾道,“夫子请随我往偏殿说话。”
至偏殿,赵佗屏退左右,与陆贾相对而坐,取下冕旒,神色颇不安:“汉丞相周勃,可是在谋划对我用兵?”
“哪里话。绛侯已罢相,今汉丞相乃是陈平。”
“哦。”赵佗松了口气,又问道,“如此说来,汉天子并无征南之意?”
“既为兄弟,何用干戈。老夫远涉万里,即是为和辑而来。”
赵佗拱手一拜,语气恳切道:“既如此,我便对大夫道出实情。吕氏在时,我亦有苦衷,音信隔绝,民间纷传,说汉家已尽诛我兄弟,不由人不信。今阅天子赐书,方知真伪。天子书信,起首便言‘朕乃高皇帝侧室之子’,便是撇清了与吕太后干系,我岂能看不出?吕氏既灭,我心病亦消。汉家与我,兄弟相残,确是无益之事。”
“大王初衷未改,老臣甚欣慰。昨日种种事,可否挥袖拂去?”
“这有何难?我赵佗,是何许人也?本为燕赵之士,今衣冠虽从越俗,心仍属故土,数十年来,以诗书化国俗,犹念中国。虽有甲兵百万,又岂能忍心与汉家为敌?”
“此话,老臣深信不疑。足下既知礼,朝廷亦必不弃足下。”
“况且以弱攻强,岂非自寻死?若是汉家遣灌婴南来,半月便可下番禺,逐我于海上。天子今遣老夫子来,显是不欲杀我,我岂能不知?”
陆贾面露微笑道:“足下既有此意,何不去帝号,重归汉家?”
“我也正有此意,请容我回书一封,有劳夫子携回。赵佗究系中国人,流落南岭,不得归乡,不得已而为蛮夷长老,实无心与朝廷为敌。今番得天子垂爱,愿世代为藩臣,进奉朝贡。”
“这封回书,不可草率,须字斟句酌才好。”
“那是自然。我虽莽夫,早先也曾亲拟军书。今日提笔,要写一篇妙文出来,供夫子一笑。”
“老夫此来,上命甚急,待大王回书写好,便要告辞了。”
“岂可如此急切?夫子既来,便不要匆忙,你我仍如当年,煮酒论世,醉个几昼夜再说。”
陆贾连忙拜道:“我迟几日归,倒不妨事。然老臣若早一日返归,南越便早一日得安,确是耽搁不得了。”
赵佗望住陆贾,慨叹道:“夫子两次南来,竟是两次救我。今番别去,只不知可还有重逢之日……”言未毕,竟有数行泪落,沾湿衣襟。
陆贾摆摆手,也几欲泣下,不忍再说半句了。
后数日,赵佗白昼与陆贾饮酒闲话,夜来便闭门苦思,草拟回复皇帝书。
两日后,赵佗有诏令下,颁至南越国各地,曰:“吾闻两雄不俱立、两贤不并世。汉皇帝乃贤天子,自今以后,孤王除去黄屋左纛,永世归服中国。”
此令一出,越王宫内外皆震动,吕嘉急忙求见赵佗,面奏道:“诏令一出,官民心甚不安。陛下十数年称制,上下皆习,骤然改之,恐为不便。”
赵佗微微一笑,拂袖道:“陆老夫子尚未走,此事勿再多言。”
吕嘉一怔,旋即会意,便一揖退下了。
又过了两日,赵佗请陆贾到“曲流石渠”饮酒。陆贾来至渠边凉亭,四下望望,见城南不远处,便是浩茫南海,便赞道:“好个观景之处!南越王宫景色,真乃仙境,老臣生平从未见过。”
赵佗便笑:“小邦唯有小趣,不足道哉。”
越王宫中那曲流石渠,系凿石砌成,依地势回环蜿蜒,如龙蟠地面。渠底以卵石铺就,水流过,可闻潺潺之声,如丝竹之妙。有那曲流回水处,则水声大作,淙淙作响,又似笙箫齐奏,令人惊喜。坐于芭蕉浓荫之下,闻此声,恰是天籁。
陆贾听了片刻,心旷神怡,向赵佗连连揖谢:“大王在南国,享得好福!”
赵佗便从袖中摸出一卷缣帛来,神态恭谨道:“此乃我草拟回书,令先生见笑了。孤王多年不执笔,堪堪苦熬了好几夜呢。”
陆贾接过,展卷来看,只见回书写道:
蛮夷大长老、臣赵佗再拜上书皇帝陛下:
高皇帝幸赐臣赵佗国玺,立为南越王,用为外臣,时纳贡职。孝惠皇帝即位,义不忍绝,又赐老夫恩宠厚甚。高皇后自临朝用事,近小人,信谗臣,视我为蛮夷,出令曰:‘禁售予蛮夷外粤金铁田器。马、牛、羊可售,母畜则禁。’老夫地处偏僻,马、牛、羊齿不继,国之祭祀不修。臣曾命吾之内史、中尉、御史三度入朝,携书信呈皇帝谢罪,皆无回音。又风闻父母坟墓已平毁,兄弟宗族已被诛杀。南越之吏,纷纷谏议曰:‘今内附不得,不如自立。’故更号为帝。自帝其国,非敢有害于天下也。高皇后闻之大怒,削去南越之籍,互不通使。老夫窃疑长沙王进谗,故敢发兵以伐其边。
且南方卑湿,蛮夷四布。西有西瓯,亦南面称王;东有闽越,亦称王;西北有长沙,亦称王。老夫故敢妄窃帝号,聊以自娱。老夫略定百邑之地,东西南北数千万里,带甲百万有余,然北面而臣服汉,何也?不敢背先人之故。老夫处粤四十九年,于今抱孙焉。然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而寡欢者,皆因不得事汉也。今陛下哀怜臣赵佗,复我故号,通使如故,老夫死骨不腐,则名号永不敢为帝矣!谨托使者献白璧一双、翠鸟千羽、犀角十只、紫贝五百、桂蠹一器、生翠四十双、孔雀二双。
臣面北再拜,以此敬告皇帝陛下。
陆贾读毕,不禁击节赞道:“大王好文章!好一个‘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而寡欢者,皆因不得事汉也’。若是借文臣之手,绝写不出此等佳句。思乡之切,其声可闻。大王至诚,尺素之内可见,待老臣返京师,定如实禀明天子。”赞毕,忽就伏地,向赵佗恭恭敬敬三叩首。
赵佗连忙扶住,直唤道:“夫子夫子,使不得!”
“大王,此非老臣之拜,乃为汉家君臣及百姓而拜。南岭归服,福泽万代,大王之功是要上史书的,连带老臣也可留名于后世了。”
赵佗连忙道:“哪里。夫子两番劝说之功,才是要紧。我这里,特为夫子备了一份厚礼。”说着,便从怀中摸出一粒夜明珠来,其形之巨,世间罕有其匹。
陆贾吃了一惊:“这是何等宝物?”
“此乃波斯国燧珠,乃胡商所献。置于室内,夜里可满室通明。”
陆贾连忙摆手拒道:“前次出使,老臣之子尚未自立,大王所赠,已由犬子平分。今日再获赠,则是万万不敢。衰残之躯,苟活时日,受了这等奢靡物,岂不要折寿?”
见陆贾坚辞不受,赵佗也只得作罢,便道:“夫子高节,孤王甚是感佩。也罢!宝珠不受,寻常程仪总要拿些,不然于礼不合了。夫子南来一趟不易,孤王还有一惜别之礼,料想夫子定能欣然受之。你这便与我同行,乘马出宫去。”说罢,便唤涓人牵马过来,仅带数名宦者,出了宫去。
赵佗率众驰驱于途,路人亦不知是国君出行,只道是官家人行路。百姓中有避让者,亦有遥遥施礼者。
陆贾见了,大为惊奇:“大王不带护卫,便不怕刺客吗?”
赵佗笑道:“秦亡以来,我治粤二十七年,外无兵燹,内无苛捐,世道清平如水。百姓感恩尚且不及呢,还有何人想要害我?”
陆贾闻言,不禁感慨系之:“汉家百姓,怎有越人之福!”
不多时,一行人已经出了城门,驰上城东红花岗,驻马远眺。但见岗下平畴千里,绿禾万顷,中有田舍错落,绿树如盖。田间往来的越人,头戴斗笠,行色从容。
陆贾注视良久,悠然神往道:“果真是‘日之夕矣,羊牛下来’,今老朽亲见上古之风矣。”
赵佗便以鞭指岗下道:“孤王所领疆土,北至闽越,南接林邑,无一处不是此等景象。百越和辑,官民相安。虽不能上比三代之盛,亦是现世之蓬莱福地了。你我二人,既已相知,我这里就大言不惭了——秦末之时,天不遣我在中原,时也命也,孤王也只得认了。若不然,还不知鹿死谁手哩。”
陆贾大惊,正想该如何对答,却又听赵佗道:“夫子莫惊!今返长安,可禀告天子,这一片山河,便是我请夫子带回的大礼。”
陆贾这才释然,不禁会心一笑:“大王真乃豪雄!如此重礼,老夫怎生背负得动?”
赵佗大笑道:“自有九万里鹏,与你背负!”言毕,两人相对朗声大笑。
时有熏风吹过,声播四方。岗下农夫闻之,莫不抬头惊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