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读诺奖经典:伟大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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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亨利克显克维支

(1846~1916)

波兰小说家,190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获奖理由:“由于他在历史小说写作上的卓越成就。”

灯塔看守人

1

距离巴拿马不远的阿斯宾华尔岛外有一座灯塔,一天,灯塔的看守人忽然失踪了。

由于当时风雨大作,大家纷纷猜测这个不幸的人是走在崎岖的小路上时,被突来的风浪卷走了。

第二天,人们发现看守人系在山坳里的私人小船不见了,此举似乎更佐证了人们的猜测。

于是,看守人的职位空了出来,而这个灯塔对于本地交通,以及从纽约到巴拿马的船舶非常重要,必须马上派人补缺。蚊子湾里本来就有很多沙碛和礁石,白天行船已经很不容易,到了夜间,由于被烈日烤灼的海面常常升起浓雾,想一路畅行几乎不可能。多年以来,在众多船舶茫然无措的航行中,这座灯塔早已成了唯一的向导。

派一个新任灯塔看守人是驻巴拿马的美国领事馆的任务。这件事听上去好像很简单,实际上却不容易,原因有以下几点:

一、新任看守人必须在十二小时内上任;二、此人必须忠诚谨慎,鉴于此,绝不能贸然录用第一个前来应征的人;三、根本没有人愿意应征。大家都知道,灯塔上的生活非常艰苦,几乎等同于活在牢狱里,除了星期日,平时不能随意离开这座全是石头的小岛,这对于懒散自由惯了的南方人毫无吸引力。

看守人住在灯塔里,每天有一条小船从阿斯宾华尔岛上送来淡水和食物,但从不多做停留。在这个面积不足一亩的孤岛上,再没有其他居民。看守人必须遵循规定来管理灯塔,白天悬挂不同颜色的旗帜来报道气象消息,晚上点亮引航灯——他必须爬上四百多级又高又陡的石阶,才能点亮石塔顶上的灯,有时一天得上下好几回。总而言之,这相当于一个僧人的生活,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隐居苦修者的生活!

鉴于以上种种原因,领事艾沙克·法尔冈孛列琪先生焦急万分,他根本不知道去哪儿寻找一个有耐心的继任者。然而,凡事总有意外,没想到竟然真有一个人前来毛遂自荐!法尔冈孛列琪先生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前来自荐的是一位七十来岁的老人,腰背挺拔,精神矍铄,举手投足间带有军人风范,令人望而起敬。老人头发雪白,脸黑得像一个克里奥尔人,但看那一双蓝眼睛,就知道他不可能是南美洲人。虽然老人面带忧伤,还有些阴沉,但给人的感觉很正派,法尔冈孛列琪先生一眼就相中了,只需要照例进行一番询问,便可以录用上岗。

于是,两人之间有了下面的对话。

“你来自哪里?”

“我是波兰人。”

“你以前在哪里工作?”

“做过很多工作,没有固定的地方。”

“可是,一个灯塔看守人需要长期住在一个地方。”

“我正好需要休息。”

“你做过公事吗?有没有公职人员的相关证明文件?”

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褪了色的丝绸小包裹,那块丝绸看上去很像是从一面旧旗帜上撕下来的。

他解开包裹说:“这些都是证件。这一枚十字勋章是1830年得到的;第二枚是西班牙勋章,来自卡罗斯战役;第三枚是法国勋章;第四枚来自匈牙利,从那之后我在美国跟南方打仗,但他们没有发勋章。”

法尔冈孛列琪先生拿起一张文件看着:“史卡汶斯基?这是你的名字吗?哦,在战争中要短兵相接,你能缴获了两面旗,真是一位勇敢的人。”

“我也会是一个忠诚谨慎的灯塔看守人。”

“这个工作需要每天来回爬好几次塔楼,你的腿力还可以吗?”

“我就是凭两条腿,穿过大平原走来的。”

“你懂海事吗?”

“我在一艘捕鲸船上干了三年。”

“你倒是做了不少行业。”

“我没有经历过的只剩下‘安静’这件事了。”

“为什么这么说?”

老人耸耸肩,解释说:“这是命运的安排。”

“不过,我总觉得你的年纪有些大,不适合做灯塔看守人。”

“尊敬的先生!”应征者突然激动地说,“我已经厌倦了流浪。你现在也知道了,我做过许多事,这是我内心非常渴望的一个职业。我现在老了,需要的是休息。我告诉自己:‘这就是你休憩的港湾。’啊,大人,此事全仰仗您了!即便将来,恐怕也不容易遇到如此合适的职位。我,现在正巧在巴拿马,难道不是天意吗?求求您,看在上帝的面子上——我就如一只漂泊的孤舟,若错过港口,立即会沉没。如果您愿意让一位老人得到幸福——向您发誓,我是忠诚的人,真的已经厌倦到处流浪的生活了!”

老人蔚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真挚的祈盼,感动了心地善良的法尔冈孛列琪先生。

“好吧,我录用你,去做灯塔看守人吧!”

老人顿时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说:“谢谢您,谢谢!”

“你今天就能到岗吗?”

“当然能。”

“那就这么定了,回头见。对了,还有一句话需要嘱咐你,万一出现失职的情况,你随时会被革职。”

“当然。”

当太阳在地峡那端沉落,又一个阳光闪耀的白天消逝而去,紧跟而来的是没有黄昏的夜晚。灯塔看守人显然已经就职,明亮的灯光照常映射在海面上。夜色十分平静,空中弥漫着澄明的雾霭,在月亮周围形成一圈柔和的彩晕;大海静悄悄的,只因潮水涨落而稍有动荡,眼前完全是热带独有的景色。

史卡汶斯基站在灯塔的露台上,从下面看就像一个小黑点。他正努力调整着自己,想换一种更好的状态,却觉得头脑紧张,无法清晰地思考。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如一头不停被追赶的野兽,终于在人迹罕至的山崖或洞窟觅得一处藏身之地,油然生出安全感,全身心萦绕着一种莫名的幸福。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他回想起以前经历的种种漂泊,曾经的不幸与失败如今都可以付之一笑。就像一艘帆樯绳索都被风暴摧折的小船,从云端被抛入海底,但它只是被风暴灌进波浪和水花,依然还能曲折前进,抵达港口。当他感慨眼前以及将来这种安静生活的时候,过去所经历的风暴犹如走马灯一般,在心头迅速地逐一展现。他对法尔冈孛列琪说过的惊险生活,不过是一部分,还有很多没有提起。

史卡汶斯基觉得自己的命很糟,每次支起帐篷,装好炉灶,计划长久居住的时候,便会吹来狂风,摧毁木桩,熄灭炉火,逼得自己不得不了结一切。此时,他站在灯塔的露台上,凝望远方闪烁的波浪,回忆起经历过的种种旧事。

他曾经转战四方,在流浪生活中几乎做过所有行当。他热爱工作,而且正直无私,有过一些积蓄,可无论如何精打细算,那些积蓄总是分文不剩。他在澳洲开采过金矿,在非洲掘过钻石,在印度做过皇家雇佣兵,还在加利福尼亚经营过一个牧场,最后毁于一场旱灾;他在巴西内地与土著做生意,后来所用的木筏在亚马孙河中被撞碎,赤身裸体、手无寸铁地独自在热带丛林里流浪了好几个星期,冒着随时可能葬身于猛兽之口的危险,依靠采拾野果为生。

他还在蒙大拿州的海仑那城里开过一家铸铁厂,后来遇到全城火灾,工厂付之一炬;在那之后,他在落基山里被印第安人捉去,幸亏遇到加拿大猎户相救才逃得一命;随后,他在一艘往来于巴希亚和波尔多之间的船上做水手,又到一艘捕鲸船上工作,结果这两艘船都不幸沉没。

他在哈瓦那开过一个雪茄厂,正当生意蒸蒸日上的时候又得了黄热病,合伙人趁机席卷一空逃跑了……最后,他来到阿斯宾华尔,或许此地会是失败的终点,毕竟这个怪石嶙峋的荒岛上没有谁来打扰,无论水灾、旱灾、火灾,或是人,统统无法干扰。

不过,单指人这方面,史卡汶斯基并没有受过多少迫害,他遇到的好人要多于坏人。在他看来,宇宙间的水、火、风、地好像都在迫害自己。凡是相识的人都说他命运多舛,并以此为根据诠释他的种种遭遇。说的人多了,连他自己都变得偏执起来。

史卡汶斯基认为冥冥之中有一只巨大的、充满仇怨的手,无处不在地跟着自己。不过,他平时并不愿意说出这种感觉,只有当别人问到这只手的拥有者时,他才神神秘秘地指着北极星说:“是从那里来的。”

像这样接二连三地失败,恐怕是个人都无法活下去,尤其对于一个饱尝失败痛苦的人来说。然而,史卡斯斯基拥有印第安人的坚忍,以及一种来自正直内心的、极大的抵抗力,可以使其镇定下来。在匈牙利的时候,有一次他因为不肯向对方求饶,不愿抓住人家施以援救抛过来的鞍蹬,身上被刺了许多剑。他如勤奋的蚂蚁一般,不停地攀登高山,即便跌落一百次,也会安静地开始第一百〇一次的攀登。

可以说,史卡汶斯基是一个非常少见的怪人。这位老兵经过无数次烈火的淬炼以及苦难的磨砺,依然还保有一颗纯真的童心。古巴大疫的时候,他之所以患上黄热病,是因为把自己所有的奎宁丸都施舍给病人,一颗也没有留。

在经历许多失意的事情之后,对生活依然充满信心,毫不失望,相信将来一定会好,这是一种多么卓越的品质!越是在寒冷的冬天,史卡汶斯基越精神抖擞,憧憬着未来的大事,并极具耐心地等待着那些大事的发生,甚至整个夏季都沉浸在希冀中。然而,一个冬季又一个冬季过去,他还是一无所遇,只有黑发慢慢变成了白发。

终于,他承认自己老了,渐渐失去了精力,坚韧与耐力也衰颓下来,沉着冷静变成了多愁善感——千锤百炼的老兵被时间改变成一个触景生愁的人。而且在令人心生感触的任何情景中,比如看到飞燕、像禾花雀似的玄鸟、山上的皑皑白雪,或听到旧日的悲歌等,便会触及深深的乡愁,人也随之渐渐憔悴。最后,只剩下希望休息的念头支撑着他,往日的希冀和欲望都被生活吞没。

这位风尘仆仆的流浪者,除了想得到一处平安之地静养天年之外,再也没有什么更宝贵、更值得期望的事情。由于命运的一再鞭策,迫使他一次次浪迹天涯海角,连喘息的空当都没有,他觉得只要不再流浪便是人间最大的幸福——这种渺小的幸福,老人理所应当可以享受到,但因为一贯的失意,他反而根本不敢抱有希望。如今,在十二小时之内,他竟然意外地得到了这个非常合适的职位,就像有人从世间所有的工作中帮自己精心准备的一样。

晚间点亮灯以后,史卡汶斯基还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不住地在心中发问,直到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现实给了最可靠的证明,他才相信自己真的如愿以偿。

老人好像生平第一次这样观看大海:灯上的凸透镜投射于海面,形成一道巨大的三角形光束,光束之外目力所及的地方是一片神秘可怖的黑暗。这片遥远的黑暗仿佛朝着光亮而来,翻滚着一排排浪尖,狂吼着奔向小岛,溅起的泡沫在灯光中闪耀着红光。

海水越涨越高,淹没了沙礁,传来一阵阵海洋的密语,有时像轰鸣的大炮声,有时像风卷森林的呼啸声,有时像集市上鼎沸的嘈杂声,有时则寂然无声……继而,老人又听到长叹声,或者说是一种呜咽声,再后来是一阵惊心动魄的狂吼海风,吹散浓雾,同时带来许多黑色的碎云,遮住了月光。海风越吹越猛,汹涌的波涛击打着灯塔下的石矶,浪花冲刷着墙基,预示着远处已开始一场风暴。纷乱昏黑的海面上,还可以望到几点飘摇不定的绿色灯光,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史卡汶斯基走下塔顶,回到卧室。灯塔外的海面上,船里的人正在与黑夜、浪涛展开斗争,而灯塔里面却充满安逸与平静,即便风暴的怒吼,也不能侵入坚厚的墙壁,只有单调的时钟嘀嗒声,引导这位疲惫不堪的老人颓然入梦。

2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时间缓慢地流淌着。航海者经常说,他们在海上遇到大风暴的时候,偶尔能听到有人在黑夜中呼唤自己的名字。如果这是来自大海幽冥的呼唤,那么当一个人上了年纪以后,或许在另外一个更黑暗、更神秘的幽冥中,也会听到前来召唤的声音。一个人越厌倦生活,越会觉得这种召唤声很亲切。不过,想听到召唤的声音,必须要安静,也许这正是老年人喜欢离群独处的原因,似乎已经先有了进入坟墓之感。

对于史卡汶斯基来说,守着这座灯塔等于迈进一半坟墓。没有什么比灯塔上的生活更单调的了,假如年轻人来担任这个职务,肯定会立即跑掉,一分钟都不想多待。正因为如此,看守灯塔的都不是年轻人,而是一些忧郁好静、不涉世事的人,即使偶尔离开灯塔走在人群中,也是踽踽独行,宛如大梦初醒。

人生道路中,总有一些具体细致的观感,指引人们去适应一切世事,但在灯塔上却不需要那些观感。一位灯塔看守人能接触的只有苍茫高远的海天一色,他的心灵孤独地处于远天与海水之间,所谓的思想就是不断地默想,而且没有任何事能将其从中唤醒,即便是工作也一样。除了天气的变换形成唯一的不同,今天的生活与明天的生活几乎完全一样,如同一串佛珠上的两颗念珠。不过,虽然如此枯燥单调,史卡汶斯基仍觉得这是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日子。

史卡汶斯基每天早早起床,早餐后将航标灯上的凸透镜擦几遍,然后坐在露台上远眺,对眼前所见的一切永不厌倦:浩瀚的洋面如蓝宝石般的颜色,阳光下闪耀着几组饱满的风帆,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有时候,一群船只乘着所谓的贸易之风鱼贯而来,看上去像排成一串的海鸥或信天翁;红色的浮筒在碧波上徐徐漂荡……午后,总有许多浅灰色如鸟羽般的轻烟,从船帆中一阵阵升起,那便是从纽约载了客人和货物来到阿斯宾华尔的轮船。轮船所经之处,被激起的浪花拖曳成一条充满泡沫的海路。

站在露台的那一侧,史卡汶斯基可以看见阿斯宾华尔全市及繁忙的港口,海港中帆樯林立,舳舻相接;再向远望,可见城中白色的屋宇和高耸入云的塔楼。很快,他就熟悉了眼前的景色并了然于目。在灯塔顶上看那些,小房子如海鸥的巢,船舶如甲虫,白石大街上的行人如点点黑子。

清晨时分,和缓的东风送来一阵喧闹的都市声,轮船的汽笛声最响亮。到了下午六点,港口中的一切运作渐次停息,海鸥躲进岩穴,海浪也似乎疲惫了,逐渐微弱,陆地、海面、灯塔上都归于寂静,不受任何喧扰。退潮之后,露出的黄沙滩闪着一个个金色的斑点,灯塔在蓝色的天宇下轮廓分明。夕阳的一道道光线投射在海面上、沙滩上、岩礁上,令老人顿生一种甜蜜的疲倦——他觉得眼下所享受的休息是最美妙的,而且还可以任他继续享受,一想到这点,老人便觉得心满意足,了无遗憾。

史卡汶斯基陶醉于所拥有的幸福之中。一个人很容易满足于改善了的境况,因此老人渐渐有了信仰和希望,心想:“既然世上有人为残疾人造房子,上帝有什么理由不收容我这个衰残的人呢?”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更加坚信自己的想法。对于灯塔、灯、岩石、沙滩、孤独的生活,老人已渐渐熟悉,甚至连那些巢居于岩穴、每到日暮时聚集到塔顶的海鸥也都熟悉了。

史卡汶斯基经常将残余的食物丢给塔顶的海鸥,它们很快熟识了这种行为,每次都飞扑过来一大群。老人在海鸟群中走来走去,宛如牧人信步在羊群之间,心情非常美好。

退潮的时候,史卡汶斯基从灯塔上下来,到沙滩低处,捡些潮汐留下的美味的玉黍螺和绮丽的鹦鹉螺;月明之夜,有时还去捕捉经常成千上万游到岩坑里的鱼。

就这样,他住着住着,竟然深爱起那些礁石和小岛。

小岛上没有树木,只有随处可见的能分泌黏液的海草植物,但远景特别美,足以弥补近景的遗憾。下午的时候,如果天气非常晴朗,史卡汶斯基可以看到整个地峡的风光,好比一个丰茂的大花园:椰林和巨大的芭蕉树夹杂而生,像一个个华丽的花束,与万家屋宇竞相辉映;望得更远一些,在阿斯宾华尔及巴拿马之间有一片真正的热带大森林,里面生长着数不清的巨型兰草、棕榈树、乳汁树、铁树、橡胶树,风吹过时发出一阵阵林海之音。树上缠绕着古藤老蔓,林内有积水,清晨与黄昏时分,森林上方升腾着蒸汽,仿佛凝结的重重红雾。

如果用望远镜的话,老人不但能看到那些树木和阔大的香蕉叶,甚至还能看见成群的猿猴和巨大的鹳鹤,还有时不时成群起舞的鹦鹉,犹如一道彩虹围绕在密林之上。

史卡汶斯基很熟悉这种热带森林,那次在亚马孙河上的遭遇,他在类似的环境中流浪了好几个星期。在那些看上去奇特艳丽的丛林中,不知道潜伏着多少死亡和危险——他听过猿猴的哀号,猛虎的怒吼,看过树上缠绕着如藤蔓般的蟒蛇;森林中沉寂的沼泽里,到处是电鱼与鳄鱼。在未被开垦的荒野中,充满吸血的蚊虫、水蛭,以及巨大的毒蜘蛛,人类想在那里生存下去很难,甚至连一片树叶都比人类大十倍。也许正因为他亲身经历过丛林中的冒险生活,所以对现在能平静地从高处远眺,欣赏它们的美丽,并且不会受到伤害而感到格外快乐。

灯塔给了史卡汶斯基万无一失的保护,令他感到很安慰。

星期日,当老人穿上银纽扣的蓝色制服,胸前挂着那些勋章,走进教堂的时候,他听到克里奥尔人在窃窃私语:“我们有了一位可敬的灯塔看守人,虽然他是个外国人,却不是个另类。”

听到那些话,史卡汶斯基有些沾沾自喜,自豪地昂起头。做完弥撒后,老人愉快地回到小岛上,对于大陆,他还是很不安心。

星期日的时候,他还会买些西班牙报纸看,或向领事法尔冈孛列琪先生借阅《纽约先驱报》,在上面急切地寻找欧洲的新闻——这位可怜的老人虽然守着灯塔,心里却在怀念另一半球上的故乡。

每天送食物、淡水的小船到来时,老人有时会走下灯塔与港警约翰生闲谈。

不过,渐渐地,他似乎有些害羞,不再进城看报纸,也不再下来跟约翰生谈政治,这样一连过了几个星期,没有一个人见到他。放在岸上的食物,过一天就不见了;航标灯仍旧每晚照耀着海面,像旭日每天从海面升起一样准时,只有这两件事能证明老人还住在灯塔里。

显然,对于人世,史卡汶斯基变得很漠然,并不是因为思乡的缘故,他连思乡之情都渐渐变得很淡薄,这个小岛便是他的全世界。

久而久之,老人习惯了这种想法,认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离开灯塔,甚至记不起除此之外,世界上还有些什么。

就这样,史卡汶斯基成为一个神秘的人,那双温和的蓝眼睛像孩童般呆望,似乎看定远处的某件东西。望着四周异常单纯而伟大的景色,他失去了自身的存在,逐渐与云、天、大海融为一体。如果此时有人问老人,在周围之外还有些什么,根本得不到答案,因为他对那些只是无意识地有些感觉而已。

到最后,史卡汶斯基仿佛与云、天、大海、岩石、灯塔、金沙滩、饱满的风帆、海鸥、潮汐等全部融为一体,成为一个神秘巨大的灵魂,而他则处在灵魂中间,感受这一切,自然而然地忘却自身。

于是,在自己窄仄的生命中,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史卡汶斯基发现了一种非常了不起、几乎等同于半死的休息。

3

可是,警醒的时刻还是到了。

这天,小船照例送来食物和淡水。一小时后,史卡汶斯基下来取,发现比平时多了一个粗布包裹,上面贴着美国邮票,写着“史卡汶斯基先生收”。

老人疑惑地打开包裹,里面是几本书,他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随即放下,双手颤抖地遮住眼睛,仿佛不太相信似的。

原来,这本书竟然是波兰文的!

怎么回事?谁寄来的?

他已经忘记自己刚做灯塔看守人的时候,曾从领事那里借阅过《纽约先驱报》,看到上面登载的一则纽约成立波兰侨民协会的消息,立即捐助了半个月的薪酬,反正在灯塔上也没有什么开销。侨民协会为了感谢他,寄赠来几本书,所以这个包裹来得并不唐突,只不过老人一开始没有想起来。

在阿斯宾华尔,又是在自己看守的灯塔上,来了几本波兰文书籍,在史卡汶斯基看来,这是一种非常特别的事情,是一种从远古发来的声息,一种从天而降的神迹。

眼下,正如那些水手在深夜中一样,老人仿佛听到有人用极其亲切地、几乎已经忘却的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他闭目静坐了一会儿,害怕一睁开眼睛,美妙的梦境就会消失不见。

包裹摊在面前,被午后的阳光照得清清楚楚,最上面的一本已经翻开,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当史卡汶斯基伸出手,想再次把书拿起来的时候,他在寂静之中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那是一本诗集,封面印着大字的书名,底下是作者的名字。老人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知道他是一位著名的诗人。1830年,史卡汶斯基曾经在巴黎读过这位诗人的著作,后来在阿尔及尔和西班牙从军的时候,也从本国人那里听说过诗人远扬的大名。不过,当时忙于扛枪作战,不可能随身带着一本书。1849年,他到达美洲,很难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遇到波兰人,至于波兰文的书籍,更是一本都没有看到过。

老人以极大的热情翻开第一页,心跳得更加猛烈,就好像这座孤岛上,将要举行一场庄严盛大的典礼。

实际上,此时此刻,正是十分肃穆的时候,阿斯宾华尔的大钟正在鸣报下午五时,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几只海鸥欢快地在空中盘旋,大海也似乎摇摇欲睡。岸边的波浪喃喃低语,轻轻地拍打着沙滩,远处阿斯宾华尔的白色房屋,以及稀奇古怪的棕榈树丛都在默默微笑,小岛上弥漫着一种神圣庄严的气氛。

忽然,在大自然的肃穆中,传来老人颤抖的声音。他忘情地高声吟诵,仿佛这样才能更好地了解自己:

你如健康一般,我的故乡立陶宛!

只有失去你的人,才知道应该如何看重你!

今天,我看见,而且描述着你极其辉煌的美丽,

因为我的内心渴望着你。

读到这里,老人读不下去了,书上的文字好像一个一个在眼前跳跃起来,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爆裂,一波一波汹涌地奔上心头,塞住了喉咙,窒息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勉强镇定下来,接着读道:

尊贵慈爱的圣母啊,

你守护着光明的琛思妥诃华,

照拂着奥思脱罗孛拉摩,

庇佑着诺武格罗代克城及其忠诚的人民。

正如孩提时垂泪的母亲将我托付于你,使我恢复了健康。

当时,我抬起毫无生气的眼眸,一直走到你的圣坛,

谢天主赐予我重生——

如今您为何不显神迹,使游子回到家乡——

读到这里,老人心如潮涌,哽咽不能自制,颓然仆地,银白色的头发浸在海沙里。他已经离开祖国四十年,不知道有多久没听过祖国的语言。而现在,亲切的母语却自己找到孑然一身的他,这是多么美好可亲的一件事啊!令这位老人站在那里流泪不止的,并不是什么难言的苦痛,而是一种油然而生的博爱之心。在这种爱心面前,其他一切事情都无关紧要!

老人以一场发自肺腑的哭泣,祈求祖国的宽恕——他的确已经将祖国丢在一边,因为自己上了年纪,也住惯了这个孤寂的荒岛,连挂念之心都在渐渐地消失。而现在,仿佛冥冥之中出现了神迹,母语竟然回到身边,怎么可能不令他的心脏猛烈地跳跃!

过了好久,老人还躺在那里。海鸥在灯塔上空飞翔,鸣叫,好像在召唤老朋友,提醒他到了喂食的时间。然而,老朋友丝毫没有反应,它们只能从灯塔上飞下来,越聚越多,有的在地上觅食,有的在老人头上拍着翅膀。

终于,史卡汶斯基回过神。彻底哭了个痛快。

过后,他觉得周围宁静和谐,眼中神采奕奕,不知不觉地将所有食物都丢给海鸟,也不理会它们的争抢,又拿起那本书。

夕阳已经下沉到巴拿马园林背后,正徐徐降到另一个大洋,但大西洋上还很光亮,还能看得清楚书上的字。

他接着读道:

现在,请把我的渴望之心带到山林中,

带到绿野上去吧!

暮色瞬间沉下来,遮隐了书上的文字。老人不再朗读,枕着石块,闭上眼睛。

于是,“守护着光明的琛思妥诃华”的圣母,将他的灵魂送回那一片“被各种作物染成色彩斑斓的田野”上。

空中闪耀着一条条金色和红色的晚霞,老人的魂梦乘着晚霞,回到热爱的祖国,耳边听到故乡松林的呼啸,还有故乡溪流的潺潺低语……一切都如往昔,好像在询问:“你还记得我们吗?”当然记得!他看见广袤的田野,田野之间是森林和村庄。

这时,天色渐晚,若在平日,航标灯早已照耀着黑暗的海面,但此刻史卡汶斯基却在家乡的村庄里,衰老的头俯在胸前做着归梦。

梦中的景色有些杂乱,在眼前飞快地闪过。他没有看到自己出生时住的房子,早已经被战争毁掉了;他也没有看到父母,父母在他孩童时期就已经去世了,只有村里的景色依然如旧,仿佛昨天才离开:整整齐齐的一排茅草屋,每个窗口都透着灯光,还有谷场、磨坊、两个相对的小池塘,整夜喧闹的蛙鸣。

有一次,他在村里担任夜间守卫,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于是,这会儿他又成为一个枪骑兵,正在那里站岗,时不时溜一眼远处的一家小酒店。夜晚的寂静中传来喧哗、歌唱、叫嚷的声音,还有呜呜吱吱的小提琴和低音四弦琴的声音。后来,那些枪骑兵上马疾驰而去,马蹄在石板路上踏出火星。只有他骑着马,独自立在那里,疲倦极了。

时间慢慢地流逝。终于,所有人家都熄灭了灯火。现在,眼前能看到的地方迷蒙一片,升起浓雾。显然,浓雾先从田野升起,像一大片白云包裹着大地,宛如一片海洋,但那是田野。很快,你能在黑暗中听到秧鸡的叫声,还有芦苇丛中白鹭的叫声。夜色很平静,也很冷。是一个真正的波兰之夜!

远处,松林无风自响,简直与海上的涛声一模一样。东方渐白,秧鸡率先在篱落间叫起来,一家一家的相互应和,空中有鹳鸟飞鸣而过。这位枪骑兵觉得精神爽快,有人跟他讲起明天的战争。嘿!就同别的那些战争一样,呐喊着挥舞枪旗,冲上去厮杀。年轻人的血尽管经历了寒夜,却仍如号角一般充满热情。

天已渐明,夜色隐退,树林、草丛、村庄、磨坊、白杨林……都渐渐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井上的辘轳像塔楼上的金属旗那样吱吱作响。在红彤彤的晨曦中,故乡多么可爱,多么美丽!啊,我至爱的祖国,唯一的祖国!

嘘,别出声!守望的枪骑兵听到渐渐走过来的脚步声,一定是有人来换岗了。忽然,有人在史卡汶斯基的头上大喊:“喂,你这老头儿!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睁开眼睛,惊讶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人,残余的梦境正在头脑中与现实格斗。

终于,梦境由模糊到消失,他认出是港警约翰生。

“怎么了?你生病了吗?”约翰生问。

“没有。”

“可是,你没有点亮航标灯,你被免职了。昨天晚上,一艘从圣吉洛莫来的船在海滩上出了事,幸亏没有伤亡,否则你就会摊上官司。跟我一起上船走吧,其余的话,到了领事馆以后再说。”

老人瞬间脸色变得惨白,昨夜确实没有点灯。

几天以后,有人看见史卡汶斯基出现在一艘从阿斯宾华尔开到纽约的轮船上。

这位可怜的老人又失业了,即将陪伴他的是再一次的漂泊。冷风吹落这片叶子,任它在天涯海角飘零,时不时颠弄着,直到快意地结束一切。

短短几天的时间,老人愈发衰颓,腰背佝偻下来,只有目光依然明亮。他的怀里揣着一本书,时不时地抚摸几下,似乎在担心这仅有的一点儿东西,也会决然地离开自己。

音乐迷杨科

他生下来的时候瘦弱可怜,那些围在产妇床前的女邻居们看着这对虚弱的母子,不禁摇起了头。

铁匠的老婆西摩诺娃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说着安慰的话:“快把蜡烛拿来,我帮你在床头点上。我的大嫂,你们母子看来没有什么希望了,很快就会去另一个世界。快把神父请来,好请他宽恕你的罪过!”

另一个女人附和道:“对!应该立即给孩子受洗,恐怕他等不到神父,死后可不能变成孤魂野鬼,让他安心走吧!”

她一边说,一边点燃蜡烛,随后抱起孩子,为他洗礼。

孩子因为被洒了水,眯了眯眼睛。

女人说:“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给你洗礼,并赐名为‘杨’。现在,你已经是天主教徒的灵魂,可以放心地回到你来的地方,阿门!”

可是,这个小天主教徒的灵魂一点儿不想回到来的地方,也不想离开自己瘦弱的身躯,相反,他拼命蹬着两只小脚,弱弱地哭起来。在场的女人们都说:“这孩子,哭得像一只小猫!”

他们派人请来神父。神父完成一整套仪式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没想到,产妇的情况渐渐好转起来,一个星期过后就能下地干活了。小婴儿虽然奄奄一息,却有惊无险地活了下来。直到第四年春天,布谷鸟咕咕叫的时候,他的身体才真正有了好转,随后时好时坏地长到十岁。

他的身体一直比同龄人更瘦小,皮肤晒得黝黑黝黑,鼓着大肚子,脸颊内凹,一头几乎全是淡白色亚麻般的头发,刘海儿遮盖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东西的时候,他仿佛是在眺望远方。

冬天,这孩子时常坐在火炉旁哭泣,不是因为寒冷,就是因为肚子饿了,而母亲没有在炉子上或锅里放吃的东西。

夏天,他只穿着一件衬衣,中间系一根布条,头上戴着草帽,像小鸟似的,从草帽的破边下朝上仰望。

他的母亲是一个贫穷的雇工,像寄居屋檐下的燕子那样度日。她按照自己的方式爱儿子,也时不时地打孩子,叫他“窝囊废”。他八岁时便开始出去放猪羊,家里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就跑去树林里采蘑菇,也许是出于上帝的眷顾,他才没有被狼吃掉。

这是个反应非常迟钝的孩子,与别的乡下孩子一样,与人说话的时候,习惯将一个手指放进嘴里。这么多年,没有人相信他能长大,更不认为他将来会成为母亲的安慰,因为这个孩子实在太懒惰了,至于为什么会那样,大家都想不明白。

孩子只有一个爱好,就是音乐。他随时随地都能听到音乐,稍长大一些后,除了音乐,对什么都没兴趣。

到树林里放牲口,或提着篮子去采野果时,小家伙常常空手回来,嘟哝着问:“妈妈,树林里在演奏什么音乐?啊?啊?”

母亲回答:“我给你演奏音乐,我给你演奏音乐,看你怕不怕!”

说完,她拿起木勺敲打儿子,“演奏”了一场音乐。

可怜的孩子哭喊着,保证以后不再那样,心里却仍在琢磨:“树林里确实在演奏一种音乐,究竟是什么呢?”

他实在搞不清楚,只知道那些松树、山毛榉、桦树、黄莺……树林里的一切都在歌唱。

山谷里的回声在歌唱,田野上的野草在歌唱,果园里的麻雀在歌唱,摇动的樱桃树也在演奏音乐。傍晚的时候,孩子听到村子里发出的各种声音,就认为整座村庄都在演唱。甚至在扬粪的时候,风吹着树杈,他都认为是在奏乐。

有一次,监工看到小家伙停下手里的活儿,披头散发地呆立着,聆听风吹树杈的声音,气得解下皮带,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大家都叫他“音乐迷杨科”。

春天,杨科欢快地跑出来,跑到河边吹牧笛。晚上,当青蛙在河边呱呱叫,秧鸡在草原上歌唱,苍鹰迎着露水鸣叫,公鸡在篱笆后面啼叫的时候,他便睡不着了,专心致志地听着。不过,听到的到底是什么音乐,只有上帝才知道。

母亲不敢带儿子去教堂,因为只要风琴响起来,或响起歌声,杨科的眼睛就像蒙上了一层浓雾,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晚上,巡夜的人在村里转来转去。为了保持清醒,巡夜者不是数天上的星星,就是低声跟狗说些什么。他经常看到穿着一件白衬衣的杨科,在茫茫的夜色中跑到酒店旁边,猫在墙底听里面的声音。

酒店里面的人在跳“奥贝列格舞”,可以听到皮靴的踢踏声,年轻人偶尔的欢呼声。小提琴轻快地唱着:“我们吃,我们喝,我们多快乐!”大提琴用深沉的声音伴唱:“上帝恩赐!上帝恩赐!”酒店的每扇窗户都被灯光照得通亮,每根柱子似乎都在颤动、在演奏、在歌唱……杨科如醉如痴地听着。

如果自己有一把能奏出“我们吃,我们喝,我们多快乐”的小提琴该多好!那会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啊!杨科想要一些会唱歌的薄木板,可是,唉,哪里能找到它们呢?哪里能做这样的小提琴呢?哪怕只让他拿一下也会心满意足!

然而,可怜的孩子只能偷偷地在外面听,直到巡夜人的声音响起来。

“还不快回家,你这个小夜游神!”

于是,杨科赤着脚,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身后的黑暗中传来小提琴的声音:“我们吃,我们喝,我们多快乐!”还有大提琴的声音:“上帝恩赐!上帝恩赐!上帝恩赐!”

平时在收获节或别人的婚礼上,杨科能听到小提琴演奏,对他来说,那一刻就是最盛大的节日。每次听完以后,他便坐在炉子后面,一整天都不说话,炯炯发亮的眼睛宛如黑暗中的猫眼睛,不知道在望着什么。

后来,他自己用薄木板和马尾做了一把小提琴,虽然拉不出酒店小提琴那样优美动听的音乐,至少能发出像苍蝇或蚊子叫的声音。

杨科对其爱不释手,从早到晚地拉,为此没少挨打,甚至在被打得像一只满是伤痕的青苹果时,也没有放弃拉那把所谓的小提琴,他就是这样的天性。

小杨科越来越瘦,可肚子还是胀得那么大,头发越来越浓密,经常流泪的眼睛鼓得越来越大,面颊和胸膛凹陷得越来越深……他跟别的孩子完全不一样,倒是很像那把只能发出微弱声音的小提琴。

在闹饥荒的日子里,杨科有好几次差点饿死,全凭生胡萝卜和拥有一把小提琴的愿望支撑着活了下来。

可是,他的愿望却给自己带来了灾难。

庄院的仆人有一把小提琴,时不时在夜幕降临时演奏一曲,以博得女仆的欢心。杨科经常匍匐在牛蒡地里,尽可能接近敞开的餐厅大门,让自己能看清那把挂在门对面墙上的小提琴。

每当此时,他仿佛用眼神将自己的灵魂奉献给小提琴,那是他心中最珍贵的东西,一件无法得到的圣物,连摸一下都不可能。可是,他多么渴望得到它啊!哪怕只摸一下,或者到近处仔细看一会儿!这个可怜的农家孩子,因自己的渴望而激动得颤抖起来。

一天晚上,饭厅里一个人都没有,庄院主人去了国外,仆人去了女仆那里,屋里空荡荡的。杨科蜷伏在地里,通过敞开的大门,久久凝视着那把寄托了自己全部愿望的小提琴。

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斜照着餐厅,在对面墙上映出一个明亮的四方形,慢慢地靠近小提琴,最后完全照在琴上。

顿时,小提琴好像在黑暗中发出一片强烈的银光,特别是凸出的琴腹,被照得光芒万丈,令人几乎不敢直视。

在皎洁的光芒中,凹进去的琴腰、琴弦、弯把……每个部位都能看得那么清楚,琴钮亮得像圣约翰节的萤火虫,挂在旁边的琴弓犹如一根银条发出淡淡的银光。

多么美妙神奇的小提琴啊!杨科越看越入迷,蹲在牛蒡地里,两只臂肘支撑在瘦骨嶙峋的腿上,不由自主地张着嘴望着……内心却在展开激烈地争斗,恐惧令他无法向前,难以控制的渴望却在鼓动他向前靠近。那把小提琴仿佛中了魔力,在月光中靠近过来,时而耀眼,时而暗淡,毫无疑问,肯定是魔力!

这时,风在吹,树在响,牛蒡叶子也在轻轻地抖动,杨科听到一个声音说:“快去吧,杨科,饭厅里没有人。去吧!”

夜莺在花园池塘边时而轻微,时而高声地唱着:“去吧,快去吧,把它取下来!”诚实的猫头鹰在杨科的头顶上盘旋,喊着:“杨科,不要去!不要去!”

后来,猫头鹰飞走了,夜莺留下来,牛蒡叶大声嚷着:“那里没有人呢!”

小杨科缩着身子,缓慢而谨慎地向光芒四射的小提琴挪动。夜莺又低声唱起来:“去吧,快去吧,把它取下来!”

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小身影越来越接近餐厅,牛蒡叶已经遮不住他了。餐厅外面响起肺部急促的呼吸声。很快,白衬衫消失了,只有一只赤脚还露在门外。猫头鹰飞回来,大喊道:“不要去!不要去!”然而都是徒劳,杨科已经走进餐厅。

花园池塘里的青蛙好像受了惊吓,突然一起大叫起来,过了好一阵儿才又安静下来。夜莺停止歌唱,牛蒡叶也不再嘟哝,杨科小心翼翼地匍匐着前进,浑身上下笼罩着恐惧,急促的呼吸带着嘶响声。原本趴在地里的时候,他像原始森林里的野兽一样自在,现在却像掉进陷阱般惶恐不安,而且还被黑暗围困着。

忽然,一道夏天的闪电从东方掠向西方,照亮了餐厅,杨科正匍匐在小提琴的前面,抬头仰望着。闪电消失后,乌云遮住月光,黑暗更加深邃,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过了一会儿,黑暗中突然响起一声轻轻的、啜泣般的声音,好像有人不小心碰响了琴弦。

顿时,饭厅角落里响起睡意惺忪的、粗声粗气的声音:“谁在那儿?”

杨科吓得屏住呼吸,那个声音又怒气冲冲地问:“谁在那儿?”

擦着的火柴点亮了灯,餐厅立刻亮起来,接着……天哪!上帝!里面传出来咒骂声,殴打声,孩子的哭声,犬吠声,拿灯人的跑步声,“啊,上帝”的呼救声,整个庄园一片喧闹。

第二天,村长亲自审讯可怜的杨科。

那些人是要把可怜的孩子当成小偷审讯吗?

是的,的确是这样。

村长和陪审员们全都瞪着杨科。他站在他们面前,手指放进嘴里,睁着一双受惊的眼睛,瘦小的身体伤痕累累,污迹斑斑。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这些人要干什么。

他们为什么要审讯一个只有十岁,被打得仅能站起来的孩子呢?是想把他关进监牢吗?人们对孩子不应该有些恻隐之心吗?让巡夜人将他带到一边,打几下,叫他不敢再偷第二次不就行了吗?

结果还真是这样的!

他们喊来巡夜人斯塔赫:“把他带走,教训一顿!”

斯塔赫点了点愚蠢的大脑袋,一把捞过杨科夹在腋下,像夹一只流浪的小猫,将他带到谷仓里。

可怜的孩子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瞪着眼睛像小鸟那样望着,直到斯塔赫把他按倒在地上,掀起白衬衣,狠狠打下来的时候,才大声叫起来:“妈妈!”

巡夜人每打一下,可怜的孩子就会“妈妈妈妈”地叫。很快,他的叫声越来越低,越来越弱,直到再也叫不出来。

可怜的杨科啊!他一直又瘦又小,身体也不好。

母亲赶来了,要带走儿子,可只能将他抱回家……

第二天,杨科没有起来,第三天傍晚,他盖着一条棉布毯,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身旁放着他那把薄木板做的小提琴。

燕子正在篱笆外的樱桃树上歌唱。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将金色的光芒洒在杨科凌乱的头发和毫无血色的脸上,宛如一条金光大道——孩子的灵魂踏上去,沿着这条光明之路渐渐远去。

他生前走的是一条荆棘丛生的小路,但至少在迈向死亡的时候,走的是金光大道。

杨科干瘪的胸中还有呼吸,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聆听窗外传来的村子里的声音。割草回来的姑娘们唱起《绿色的草地上》,溪水那边传来阵阵笛音,这是他最后一次听村里的音乐了。

突然,杨科的脸上泛起光芒,苍白的嘴唇发出轻微的声音:“妈妈——”

“什么事,我的儿子?”母亲含着泪水回应。

“妈妈,到天堂以后,上帝会给我一把真正的小提琴吗?”

“当然,我的儿子,一定会给你的!”母亲难过得无法说下去,胸口突然迸发出积郁多年的悲痛,呻吟般地嘟哝着,“啊,上帝!上帝!”

她伏在箱子上疯了似地号啕痛哭,就像一个人眼看着心爱的人被死神抓走,自己却无能为力,无法搭救那样。

当母亲抬起头,再次看向儿子的时候,这位小提琴手睁着眼睛,面容忧郁肃穆,眼神呆滞,阳光也消失不见了。

安息吧,杨科!

第三天,庄院主人从意大利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主人家的小姐和一个追求她的男青年。

那个男青年说:“意大利,多么美丽的一个国家啊!”

小姐补充说:“那是一个会聚艺术家的地方。凡是有才能的人都会在那里被发现和保护,多么幸运啊!”

白杨树在杨科的墓旁簌簌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