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的故事:源起与演变(下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十三章 社会心理学家

第一节 无人区

问:在现代心理学中,什么领域忙碌且高产,但迄今仍没有确切身份,甚至没有一个被普遍接受的定义?

答:社会心理学。与其说它是一个领域,不如说它是介于心理学和社会学之间的一片无人区,与两者彼此重叠,同时也触及人类学、犯罪学、一些其他的社会科学,以及神经科学。自社会心理学诞生之后,其实践者即对“它是什么”这一问题意见不一。心理学家这样定义它,社会学家则那样定义它本书关心的只是社会心理学中的心理学部分。,多数教科书作者试图兼顾两种观点并涵盖这个领域的所有话题,却只给出了什么都讲又什么都没有讲的模糊定义。譬如:“[社会心理学是]对影响个体社会行为的个人和情境因素所进行的科学研究。”一个更好的定义是:“社会心理学研究的是思想、情感、知觉、动机和行为如何受人与人之间互动和往来的影响。”这个定义更好一些,但仍然让人觉得这个领域形式多样,乃至使人困惑不解。人格与社会心理学学会2006年的主席布伦达·梅杰承认:“给社会心理学分类是很难的。在认知神经科学中,你可以说‘我是研究大脑的’,但是在社会心理学中,你就说不出这么界限分明的话来。”

问题在于,社会心理学并没有形成统一的概念,更不是从某个理论结构(如行为主义和格式塔心理学)的种子上发展起来的,而是像杂草一样在社会科学的未开垦领域里生长。1965年,哈佛的罗杰·布朗在他所写的著名的社会心理学教科书的引言中宣称,他可以列出属于社会心理学的课题清单,但他在这些课题之间看不到任何共性。

 

我本人找不出可清楚地将社会心理学的课题从一般实验心理学或社会学或人类学或语言学的课题中区别开来的单一属性或属性组合。粗略地说,当然,社会心理学关心的是一个人的心理过程(或行为),并考虑到它们是由过去或现在与他人的互动所决定的,但这只是一种粗略的说法,并不是极具排他性的定义。

 

20多年后,在这本教科书的第二版,布朗甚至不再费时费力地说诸如此类的废话,而是开门见山,不给出任何定义。真是个好主意,值得我们照搬。

我们首先研究一下社会心理学的几个例子,对这一领域摸个虚实。

一位本科生志愿者——我们叫他U.V.——来到心理学大楼的实验室参加“视知觉”测试。已有6位志愿者候在那里。研究者说,实验目的是区别线条的长短。房间前面有一张写字板,上面有一根竖直的线条,约几厘米长(为标准长度)。右边另一块板上有三根线条,编码为1、2、3。志愿者要说出标号的线条中哪些线条与标准线条的长度一样。U.V.轻松地看出,线条2符合标准长度,线条1和线条3稍短。其他志愿者也说出了自己的选择,答案与U.V.的一样。实验者换了一张写字板,过程重复一遍,结果仍是这样。

可是,在用下一张写字板时,第一位志愿者说“1号”,但在U.V.看来,1号线条明显要长于标准线条。当其他人依次明确地说出与第一位志愿者相同的结果时,U.V.越来越感到不安。轮到他时,他局促不安,犹豫不决,紧张得不知该说点什么。当他和其他有同样经历的受试者最终表态时,他们与大多数人保持一致的概率为37%,当他们选择屈从时,他们将自己认为稍长或稍短的线条说成是与标准线条匹配的线条。

实际情况是,每次只有一个人——本例中为U.V.——是真正的受试者,其他所谓的志愿者都是所罗门·阿施这位研究员的助手,他要这些作为志愿者的助手们有时故意作出错误的选择。这项20世纪50年代早期进行的经典实验,旨在确定产生从众心理——屈服于实际或想象的压力而与本集团成员中大多数人的观点保持一致的倾向——的条件。进一步的诸多实验证实,产生从众心理的原因有许多,其中有保持正确的欲望(如果大家都同意,也许他们是对的),还有不愿被人看作唱反调者或怪人的愿望。

两位学生志愿者共同就日常文书工作进行讨论和演练,之后,实验者要求他们玩一种叫做“囚犯两难”的游戏。前提为:

 

两名嫌疑犯被扣留起来,分开羁押。地方检察官确信他们犯下一桩罪案,但没有足够的证据起诉他们。他分别对两个人说,如果没有人招认,他就从轻量刑,每人服刑1年。如果一个人招认,另一个不招认,招认方将得到特别处理(只判半年),另一方则从重判罚,几乎可以肯定是20年监禁。如果两人同时招认,他就会请求宽大处理,各判8年。

 

由于1号囚犯不能与2号囚犯共同讨论方案,他只能对各种可能性进行想象。如果他招认,2号不招认,则他(1号)只服刑半年,这是他所能得到的最好待遇,而2号则被判刑20年,这是他(2号)所能得到的最坏结果。但1号知道,这样做非常冒险。如果他和2号都招了,那么每个人都要服刑8年。因而,也许他自己不招认更好。如果他不招,2号也不招,则每人只服刑一年,结果不算太坏。但是,如果他不招,2号却招了——则2号只判半年,他却得服刑20年!

显然,理性思维无法帮助两名囚犯,除非他们彼此信任,相信对方会作出对两人都有利的选择。如果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基于害怕或贪心而作出选择,则双方都将失败。但是,除非两人都确信另一方将作出同样的选择,否则,在对双方均有利的基础上作出选择将毫无意义。志愿者就这样进行选择,结果的数字根据条件和研究者的指令更变。(有利于双方的结局只是偶然出现。)

50多年来,研究者们进行了各种形式的“囚犯两难”实验,以研究信任、合作及产生这些东西的条件和相反条件。

在加利福尼亚的帕洛阿尔托市,一个大学生挨家挨户按门铃,自我介绍是“安全驾驶公民活动”的代表,并提出一个荒谬的要求:允许他在前院的草坪里立一块牌子,上面写上“小心驾驶”的字样(该要求之所以荒唐,是因为从所拍照片上可看出,漂亮的大房子被一块书写得极差的巨大标志牌遮挡得不伦不类)。当然,大多数居民没有同意。但有些人却同意了。为什么呢?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已不是第一次请求。两周前,另一位学生自称是“社区交通安全委员会”的志愿者,请求在他们院中立一块20平方厘米的标志牌,上面整齐地印着“安全驾驶”,他们已答应这一无害的要求。在先前没有被温和的要求软化的居民中,只有17%的人允许树立牌子,而在先前同意在院中树立20平方厘米标志牌的居民中,有55%的人表示赞同。

这项实验在1966年进行。此后,人们又进行过多次类似的上门法实验。这一办法后来为筹款者大量运用,他们总是在第一次上门时求取一点点,之后再来求取更大的份额。然而,研究者对筹款或安全驾驶并没有兴趣,他们想要知道的是这些劝说方法何以奏效。他们的结论是,同意第一个小请求的人往往将自己看作一个乐于助人且有公德心的人,而这种自我知觉使其在下次被要求更多的情况下仍愿意提供帮助。(在探索动机的细微差别的实验中,研究人员仍在使用这种上门法。)

一家大型精神病院的员工说,X先生患有精神分裂症。这位衣着整齐的中年人来医院时说自己幻听。他对住院医师说,这些声音不很清楚,但“就我所能分辨的是,它们好似在说‘空的’‘假的’和‘砰砰声’”。于是他获准住院,此后再也没有提及那些声音,且行为非常正常。但医院的员工仍说他是精神病患者,护士们还在他的卡片上记录了一个频繁发生的反常行为:“病人有写作行为。”他的几个同室病友却不这么看,其中一位说:“你没有疯。你是个记者或教授。你是来体验医院生活的。”

病人们说对了,员工则错了。1973年进行的这项实验旨在研究精神病院的员工与病人之间的相互影响。一位心理学教授和7名助手住进东西海岸的12家医院,全部声称自己幻听。一住进医院,他们立即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作为病人,他们暗中观察员工对病人的态度和行为。反之,如果作为研究人员,他们将永远无缘目击这些情况。令人震惊的发现有:

——精神病院的员工一旦认为某个病人患有精神分裂症,对于该病人日常生活中的正常举动,他们要么就视而不见,要么给予错误的解读。平均来说,假病人需要19天的正常表现才能使自己离开医院。

——认为假病人有精神分裂症的员工尽量避免与这些“病人”接触。一般来说,他们忽视病人的直接提问,然后转移目光走开。

——员工们常在工作或彼此交谈时置病人于不顾,好像他们根本不在身边。这项研究的资深作者戴维·罗森汉写道:“人格解体已达到这样一种程度,假病人感到自己是隐形人,或至少是不值得别人注意的人。”

在一所大学的心理学实验室里,6位二年级男生坐在单间里,每人戴一副耳机。参与者A通过耳机听到研究者说,等他倒数结束时,参与者A和D均要扯开嗓子大喊“啊——”,声音要拉长几秒时间。第一轮过去之后,A接到指令说,这次只有他一个人喊,下一次是6个人一起喊,如此继续下去。有时,这些指令发给6位受试者,有时部分受试者可能接到假指令。比如,参与者A接到的指令是6个人都喊,可事实上,其他几个人接到的指令是不喊。为掩盖事实,6人在每次测验时通过耳机听到的喊声都是事先的录音。(在现代通信设备被开发出来之前,这一实验同其他许多社会心理学实验一样,是人们想都想不到的。)

所有骗局只有一个严肃的目的:对“社会惰怠效应”进行研究。社会惰怠效应是指人们在集体中不发挥最大能力的倾向,除非所做工作是可被辨别、可得到别人认可的。在本例中,证据是测量出来的喊叫音量(每人各配一个麦克风)。当一名学生相信自己是与另一名学生一起喊叫时,平均来讲,他只用独自喊叫时所用力量的82%。当他认为是6个学生一起喊时,音量输出则减少至独自喊叫时的74%。研究小组在研究报告中总结说:“在人类本质中存在一种明显的社会惰怠效应。我们怀疑,社会惰怠效应的影响非常广泛、深远……[它]可被视作一种社会疾病。”最近的一些研究探索了对抗这种效应的方法:向每个人灌输一种重要感和责任感,让人们知道个体和群体的表现都将被评估,等等。

这样的取样无论怎样变化,都无法公平地处理社会心理学的受试者范围和研究方法,但它们也许可让我们揣摩出该领域关注什么,或至少说不关注什么。它对严格意义上的大脑里发生的事情不加关注,比如笛卡尔式、詹姆斯式或弗洛伊德式研究,也不关注更大的社会学现象,如分层、社会组织和社会制度等。

它关注处于中间位置的任何事,即某人就他人所想或所为而进行的任何思考或采取的任何行动,或第一个人认为第二个人在想什么或干什么。戈登·奥尔波特多年前曾描写道,社会心理学旨在“理解和解释一个人的思想、感情和行为是如何被别人的存在所影响的,这种存在可以是实际的、想象出来的,或隐含的”。

这不能算作定义,充其量不过是个小小的描述。但在读过上面的例子之后,我们开始对他的意思有所理解,也开始体会到将其用语言表达出来的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