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思想的接生婆”:苏格拉底
我们现在遇到一位与前面那些有影无形的人物完全不同的人,一位真实的、栩栩如生的人,他的长相、生活习惯和思想都有完整的记录。他就是苏格拉底(约前470—前399),那个时代最重要的哲学家,与以感觉为基础的学说完全冲突的知识理论的倡导人。我们知道许多关于他的事迹,因为他的两位弟子——柏拉图和历史学家兼军人色诺芬——详细地写下了有关他的回忆。不幸的是,苏格拉底本人却什么也没有写出,他的思想主要是通过柏拉图的对话录流传下来的,其中许多言论极有可能是柏拉图为达到某种戏剧效果而借用苏格拉底之口表达出来的他自己的观点。然而,苏格拉底对心理学的贡献却显而易见。
苏格拉底生活在雅典极盛时代的前半个时期(从希腊人于公元前480年在萨拉米斯打败波斯人时算起,到亚历山大于公元前323年逝世为止),当时,哲学和艺术空前繁荣。苏格拉底是一位雕刻家和一个接生婆的孩子。他在年轻时代着迷于普罗塔哥拉、埃利亚的芝诺以及其他人的哲学,很早就决定终生从事哲学研究。但与诡辩学者不一样的是,他教学从不收费,且常常与任何想与他讨论思想的人进行对话。有时他兼做石匠和雕刻匠,但总是喜欢思想和辩论所带来的快感,厌恶金钱买来的舒适。他甘于清贫,一年四季只穿一身简朴而破旧的长袍,从不穿鞋。有一天,他在集市上闲逛,突然愉快地大声欢呼:“啊,竟有这么多我不需要的东西!”
但他并不是苦行僧。他喜欢结交朋友,有时甚至还参加富人举办的宴会,而且坦然承认,当透过衣服看到青年的肉体时,他感到内心深处产生一股“火焰”。他长得非同寻常地难看,大肚,谢顶,鼻子短而扁平,嘴唇奇厚。朋友阿尔基弼亚德告诉他说,他长得像个色情狂。然而,与色情狂不一样的是,他是谦恭、礼貌和自制的典范。他很少喝酒,即使喝酒,也始终保持头脑清醒。他保持贞操,甚至在恋爱之时也是如此。一天晚上,长相美丽但缺乏道德观的阿尔基弼亚德爬到苏格拉底的床上企图引诱他,苏格拉底却像父亲般对待他。“我认为自己受了伤,”根据柏拉图的《会饮篇》,阿尔基弼亚德后来说道,“但我钦佩这个人的性格,还有他的节制和勇气。”
苏格拉底的身体素质也很好。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他英勇作战,在战场上忍受饥寒的能力使其他战士万分吃惊。他长年教授学生,并因此被推上法庭,因为当时的雅典民主派认为他的教学使年轻人走向堕落。而真正的问题在于,他蔑视当时的民主政体,并把许多贵族,即那些民主派的政敌,列入自己的弟子行列。他平静地接受了对他的判决,且拒绝逃跑,宁愿昂首就死。
德尔斐神谕曾宣布苏格拉底为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可他却与这个宣告进行争辩。他的风格是宣称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的唯一地方,就在于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宣称自己是“思想的接生婆”,一个只帮助别人产生思想的人。当然,这只是一种姿态。实际上,对于一些哲学问题,他有着许多坚定不移的观点。然而,跟同时代的大多数人不一样的是,他对宇宙学、物理学或知觉没有任何兴趣,一切如其在柏拉图的《苏格拉底的申辩》中所言:“我从不思考这一类物理问题。”他所关心的只是伦理学问题,他的目标是帮助别人过一种有德行的生活。他说,有品德的生活来自知识,因为没有人明知故犯,有意作恶。
在帮助弟子们获取知识方面,苏格拉底从不一味说教,而是采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教育方法。他向弟子们提出问题,这些问题会引导他们自己去一步一步地发现真理。这个方法,即人们所熟知的辩证法,最早是由芝诺提出来的。苏格拉底可能是从他那里学来,进一步完善,并使其流行的。从此以后,这种理论成为与以知觉为基础的理论迥然不同的另一种知识获取方式。
按照这种理论,知识即思想;我们不是从经验中,而是从推理中获取知识的。推理会引导我们发现存在于我们自身的知识——“教育”来自拉丁语,意思是“导出”。有时,苏格拉底首先征询定义,再将他的对话者引入矛盾之中,直到定义重新形成。有时,他提供或征询一个例证,其对话者最终将从该例证中形成一个概括。有时,他会一步一步地引导对话者得出一个与刚刚说过的话互相矛盾的结论,或一个早已隐含在对话者的信仰之中却不为其所知的结论。
苏格拉底引用几何学作为理想的模型以说明其方法。人们从不证自明的公理出发,通过假设和归纳,在已经知道的真理中发现其他真理。在《美诺篇》的对话中,他向一个奴隶儿童提出一些几何问题,这个孩子的回答好像显示出他已经知道这个结论,而这正是苏格拉底引导的结果。这个孩子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所知道的这些结论完全是在辩证推理的过程中得出的。同样,在其他对话中苏格拉底也往往是既不提出论题,也不提供答案。他问朋友或弟子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会通过一个又一个的推论引导他们发现有关伦理学、政治学或认识论的一些真理——在任何情况下,知识总是他假定知道,可又没有意识到自己知道的东西。
生活在实证主义科学时代的我们知道,苏格拉底的辩证法尽管可以暴露一些信仰系统中的谬误或矛盾之处,或在诸如数学这类形式系统中得出新的结论,但它无法发现新的事实。直到安东尼·范·列文虎克(1632—1723)第一次在他的镜头下看到红细胞或细菌之前,苏格拉底式的教师没有一个能够引导他的弟子或亲自“想起”这样的事物是存在的。直到天文学家在遥远的银河系里发现“红移”的证据之前,没有哪一位哲学家可以通过逻辑探索,推演出他早已知道这个宇宙正在以可计算的速率膨胀着。
然而,苏格拉底的教学法极大地影响了心理学的发展。他的观点,即知识存在于我们自身,只需我们通过正确的推理就可发现的观点,成为不同时代伟大人物的心理学理论的基础。这些人有柏拉图、托马斯·阿奎纳、康德,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包括一些现代的心理学家,后者认为性格和行为主要由基因决定。这些人中也包括一些语言学家,他们认为我们的思维里装备了一种理解语言的结构;也包括一些准心理学家,他们相信,我们每个人以前都存在过,因而可以“退回”到过去,回忆以前的生活。
我们曾活过一回的观念则涉及苏格拉底对心理学所做的其他贡献。他认为,通过辩证法显示出来的人类固有知识的存在,证明了我们具有不死的灵魂,一种可以与大脑和肉体分开存在的实体。有了这个说法,早已存在于希腊和相关文化中的一些模糊、神秘的灵魂观念,就取得了一种全新的意义和特性。灵魂是意识,但可以与肉体分开存在。意识不因为死亡而停止存在。
在这个基础之上将建立柏拉图式和后来的基督教式二元论:世界分成意识和物质、真实和表象、观念和物体、推理和感知,每一组的前一部分不仅看起来比后一部分更真实,在道德上也更高级。尽管这些区别主要存在于哲学和宗教意义之上,但它们在许多个世纪里一直影响着人类对自我理解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