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被谋杀者
黑出租会开走,一去不回头,被谋杀者支付了车费,又给了司机一笔可观的小费。她会沿着死胡同走过来。那辆笨重的小汽车会等在那里;它慢慢向她滑去时,车灯会打开。副驾车门打开时,车会停下来,发动机空转着。
他的脸会藏在黑暗之中,但她会看见副驾上的碎玻璃和他腿上准备好的汽车工具。
“进来。”
她会探身上前。“是你,”她会说,即刻认出是他,“一直就是你。”
“进来。”
她会爬进车去……
做一个被谋杀者是一种何等的运命或际遇呢?(或许,就像这个词的词尾一样,它倾向于阴性吧:阴性的结局),它是什么?又意味着什么呢?
对身材高挑、肤色黝黑、芳龄三十四岁的妮古拉·西克斯来说,它跟困扰她一生的幻觉密切相关,本身并非不可掌控。从一开始,从妮古拉开始有连贯思维起,她就知晓了两件怪事。第二件怪事则是她绝不能对任何人提及第一件怪事。第一件怪事就是她总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是每时每刻(她并不沉迷于此种禀赋),也并非每个细节;但她总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从一开始她就有位朋友——伊诺拉,伊诺拉·盖。伊诺拉并不真实存在。她是妮古拉·西克斯的大脑杜撰出来的。妮古拉是个独生女,她知道自己一直会是。
你可以想象事情可能会如何发展。譬如说,妮古拉七岁时,父母带她去野餐,跟另外一家人一起野餐:哦,漂亮的多米尼克也去,一位朋友,或许是这个独生女现实生活中的朋友。但是小妮古拉却沉浸在浪漫的思绪之中,跟伊诺拉相处得非常愉快,她并不想去(看她哭闹得多厉害啊!)。她不想去,是因为她知道那个下午会以灾难收场,会见到鲜血、碘酒和眼泪。结果就是如此。在离大人一百码的地方(他们紧紧地挤在阳光下的那块方形帆布上),妮古拉和她的新朋友,漂亮的多米尼克,站在山坡顶上。妮古拉当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个女孩会踉跄或失足;妮古拉伸手去帮她的时候会不小心把她推下去,推至下面的岩石和荆棘丛中。而后她不得不一边奔跑一边呼喊,而后静静地坐在车里驶向某个地方,而后坐在医院的长凳上摇着腿,没精打采地要吃冰淇淋。结果就是如此。四岁的时候她在电视上看到了灾难预警,以伦敦为中心,向外围扩散。她知道那迟早会发生,只是早晚罢了。
妮古拉好的时候非常非常好。但她坏起来的时候……对于父母,她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没有任何感情:这是她不愿道与外人的隐秘。总之,他们都死了,一起死的,她一直知道会如此。那为何要恨他们呢?又为何要爱他们呢?她接到电话之后,条件反射似的驱车去机场。汽车本身就像个吹着冷风的地道。一个机场工作人员把她带到贵宾休息室:内有一个酒吧和四五十个悲伤各异的人们。她喝了酒吧间男招待递上来的白兰地。“免费的,”他强调说。一台电视被推了进来。接着,不可思议的是(连妮古拉都惊愕不已),他们播报事故残骸的实况,装在袋中的尸体摆放在法国的田野里。贵宾休息室里有人在抗议和疯狂地拒绝什么。有个心神错乱的老人不停地在向一个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手里塞钱。妮古拉感觉很冷,又喝了一些白兰地,她在想,死亡为何竟这般趁人不备,夺人性命。那个夜晚,她跟某个不可饶恕的飞行员像表演特技一般疯狂做爱。那时她十九岁,早就离开家了。妮古拉有种强大的、神秘的、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然而却算不上漂亮。不过她已经养成了一股歪风邪气,做不出什么好事来了。
说得再笼统一些——当你在看到她身后的那些残肢破体,精神的崩溃,被粉碎的事业,自杀的企图,被毁掉的婚姻(更为糟糕的离婚)——妮古拉未卜先知的禀赋让她对一两件事情清清楚楚:没有人会足够爱她,而那些爱她的人又不值得她倾尽全力去爱。典型的妮古拉式浪漫会在她的阁楼门口画上句号。那个男人会从楼梯上全速冲下,裤子被卷至膝盖,被撕裂的茄克搭在被撕裂的衬衫外头,妮古拉本人则在后面穷追不舍(有时穿着睡衣,有时穿着内衣,有时则全裸,只披一块半遮半掩的浴巾),要么破口大骂或是娴熟地扔个烟灰缸过去,那反而让他跑得更快了;要么就是通过道歉、爱抚或者其他一切可能的手段去挽回他的爱。总之,那个男人总是要走的。她常常会冲到街上。有几次她拿着一块砖走向等在那里的小汽车。更多时候她是躺在汽车前面。当然,这一切全都无济于事。那辆车总是会以它能达到的最高速度逃离,不过,也得承认,有些时候情况相反。妮古拉的男人们以及他们逃离的神速……回到公寓后,妮古拉要么揉揉手腕,要么就在唇边放块冰(或在眼睛上放块肉),观察镜中的自己,看看还剩下些什么,想想这有多么奇怪——她竟然一直都安然无恙。她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结果就是如此。所以她的日记不过是把预先知道的死亡记录下来罢了……
本该滴酒不沾的妮古拉狂喝滥饮。不过也要看具体情况。一个月会有两个早晨,因为吃了太多阿司匹林变得耳聋(再加上狂饮了太多血腥玛丽),妮古拉也会在自尊心的驱使下立志痛改前非,譬如:饭前只喝两大杯鸡尾酒,吃饭时最多喝半瓶红酒,睡觉前只喝一杯威士忌或者助消化饮料。这个新决定她通常会坚持至第二天,当然包括睡前喝一杯威士忌或助消化饮料。到那个时候,就寝时间就显得遥遥无期了。就寝时间之前总可以扯着嗓子喊一阵或用拳头乱打一气。那就寝时间之后呢,或者说第一次就寝时间之后呢?她还有这样或那样的事情要做呢。所以她总是失败。她能看到自己在走向失败(她显然失败了),于是她就失败了。妮古拉·西克斯是一个人喝酒吗?是的,她是一个人喝酒。说的没错。她为何一个人喝酒呢?因为她就是一个人呐。现如今,在夜里,与以往比起来,她更是一个人了。事实证明,永远难以忍受的是睡意来临前的最后一段时间,那是漫长的白昼转向更加漫长的黑夜的过渡期,一种小死亡,大脑依然活着、依然在思维。于是杯子砰的一声落到圆桌上;原本不该有气味的烟灰缸上飘浮着最后一缕微弱的烟气;而后她像学步的婴儿,踉跄着走向厌恶的床。不得不那样结束。
另外一种结束方式,真正的死亡,最后一件已经存在于将来的事情,随着她渐次向之靠近,现在正日益成形。她会在哪里见到谋杀者呢,会在哪里发现他呢——在公园?在图书馆?在那间伤心咖啡屋?抑或是他会在大街上肩扛一块厚木板半裸着从她身边走过?谋杀会有个地点,有个日期,甚至有个时间:在她三十五岁生日那天午夜过后几分钟。妮古拉会咔哒咔哒地走在漆黑的死胡同里。然后那辆车会一个急刹车,猛地打开车门,谋杀者(他的脸藏在黑暗之中,修车工具放在腿上,一只手伸过来扯她的头发)说道,进来。进来……她就爬了进去。
那是注定的。板上钉钉了。谋杀者还没有成为谋杀者,被谋杀者却一直都是被谋杀者了。
她会在哪里发现他呢?她会如何梦到他呢?她会何时召唤他呢?在那个性命攸关的早晨,她哭着从往日常做的噩梦中醒来,径直走向浴缸,在那里躺了很长时间,眼睛瞪得大大的,头发别起来。在意义重大的日子里,她总感觉自己是众人审视的焦点,下流而狂热的审视。跟在水下随着波纹起伏的巨大身躯相比,她的头现在看起来很小,抑或是被缩小了。她猛地从浴缸里站起,伸手拿毛巾前顿了一下,而后赤身裸体站在那间温暖的屋子中央。她的嘴巴极其丰满,异乎寻常的宽大。她妈妈过去总说那是一张妓女的嘴。嘴角两边仿佛都额外多出了半英寸,如同黄色刊物中的小丑女。但黄色刊物里的小丑女的脸会被涂得很白,比牙齿还白。妮古拉的脸一向是黑的,牙齿有种昏暗的光泽,朝里倾斜,仿佛为了平衡嘴唇的宽度,抑或只是贪婪的灵魂将之吸了进去。她的眼睛会在不同的光线之下随时随地、急切地变换着颜色,但在恒常状态下,它们是一种狂热的绿色。她在想着爱情之死……
那天她要去参加的那场葬礼、那个火化仪式,并不十分重要。妮古拉·西克斯几乎不认识或者说不太记得那个死去的女人,她不得不在打了半个小时冗长的电话后才得到对方的邀请。多年前,那个女人曾经短期雇用过妮古拉到她的古董店帮忙。当时有一两个月,被谋杀者就坐在富勒姆百老汇旁边的一个了无生趣的洞室里抽烟。而后她就不做了。妮古拉近些时日的工作全如此,她短期内找的工作数量可真是不少啊。接受某项工作以后,她常常早上迟到、午饭吃四个小时、下午早退,愈演愈烈,以至于到最后迟到、午饭和早退连在一起了,大家都觉得她太过让人失望(甚至都见不着她的人影),于是她就不再去了。妮古拉总是知道此刻会在何时到来,于是就选择从那一天开始不去。妮古拉知道事情会以什么方式收场,那给她的每一份工作都带去了极大的压力,从第一周、第一天、第一个早晨开始……在更遥远的过去,她曾做过出版商的试读、酒吧女、接线员、赌台主持人、导游、模特、图书管理员、带吻电报女、档案保管员和女演员。女演员——在那条路上她走得相当之远哩。二十岁出头之时,她参演过保留剧目、皇家莎士比亚剧、哑剧和一些电视剧。她依然有满满一箱子演出服和一些录像带呢(可怜的小富家女、欢快的新人、裸体美女被人隔着烟雾和面纱疯狂围观)。演出可以疗伤,尽管剧中的角色让她更加困惑了。出演喜剧、滑稽剧和打闹戏最让她开心。她成年生活中最稳定的时光便是在布莱顿的那一年,当时她在《杰克和魔豆》中担任主角。扮演一个男人看来很有帮助。她饰演杰克,身穿束腰外衣和黑色连裤袜,头发被束起。数以百万计的母亲不明白,为什么她们的儿子回到家时面色如此苍白,情绪如此激动,晚饭也不吃,就心事重重地爬上床去了。然而后来她的演艺生涯抛锚了,她转而游荡在现实生活中。
她腰间裹一块浴巾,坐在镜子前,镜子前面打着一排残酷的灯,那本身也是她演艺事业的纪念品。她再次感觉背后有着不友善的目光。她像艺术家一样打量着自己的脸,往上涂抹葬礼的颜色,黑色、浅褐色、血红色。她起身回到床边,审视着自己的丧服和粗制滥造的黑色貂皮。就连她精美的内衣都是黑色的;就连她吊袜带上的夹子都是黑色的,黑色的。她打开衣柜,露出全身镜,她侧身站着,一只手平放在肚子上,感受着一个女人此时此刻可能感受的一切。坐在床边穿上第一只黑色长袜的时候,她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了早先一些时候,那时她也是洗澡,自我检查,精心准备。跟某个新相识的男人出城度周末。周五中午他们饱餐一顿过后,下午坐在车内,慢腾腾地穿过“瑞士村”,来到高速公路上,或是蜿蜒穿过克拉彭、布里克斯顿和向外更远的地方(伦敦似乎总是不情愿放弃它的领地,总想据守这些地方,直至岩石、悬崖和水域之边界),妮古拉穿着最好的内裤,感觉到里面有一股压力,跟做爱正好相反,仿佛一个崭新的粉红处女膜正在形成似的。等他们抵达托特列治或图庭之时,妮古拉又是个处女了。她会转向身边的那个话匣子(他的手放在方向盘上),感觉无比困顿和失望,心中明白选择他是个错误。扫几眼黄昏时分的树木、教堂和一只惊慌失措的绵羊,妮古拉会在宾馆或是借来的农舍里喝上一点小酒,然后像圣女一般睡去,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副不容侵犯的样子。那个男人会闷闷不乐地眯瞪过去,但醒来后会发现自己的大半个身子都被妮古拉含在口内;周六午饭时间从各个方面来讲都是放荡的时间。她很少把假日延伸到周日。周末总是在周六晚上就告罄:惊慌失措的妮古拉·西克斯要么搭乘单人豪华微型出租车一言不发地沿着高速公路返回,那车身长得诡异,车费又贵得要死;要么独自站在被雨打湿的火车站月台上,身子僵直,眼睛眨也不眨,手里提一个装满鞋子的手提箱。
但是有一点我们要搞清楚:她拥有巨大的力量——巨大的力量。所有脸蛋和身材多少符合当代审美标准的女人都对这些特权和魔力有一定的概念。在她们风华正茂之时,不管那有多么短暂、多么相对,她们都占据性爱的中心。有些人感到失落,有些人被重重包围,但她们都会在有限的空间里被人仰慕。在妮古拉·西克斯身上,性的渴望被转化了,被狂热地升华了:它以爱情的形式向她走来。她有能力激发爱情,几乎处处惹相思。让坚强的男人哭泣算得了什么呢。赛纹世通的和平主义者会在街头暴乱中硬是用肩膀挤出一条回家的路来,以防她来拜访。有家的男人不顾生病的孩子,冒雨等在她的公寓门口。半文盲的建筑工人和银行家也给她送来十四行组诗。她榨干小白脸的腰包,她把性欲极强的男子累得半死,她善待伤心人。他们再也回不去了,他们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对她来说(对她来说又如何呢?),对她来说,她只有接受这种爱,并以相反的方式回应,不仅仅是打消对方的念头,更是将之扼杀。性格决定命运;妮古拉自知命归何处。
十五分钟后,她穿好丧服,叫来黑出租,喝下两杯清咖,如饥似渴地尝了几口法国香烟的黑烟草。
在戈德斯格林,她打发掉出租车,车头也不回地开走了。她知道回来时可以搭辆便车:你参加完葬礼之后,总会这么做的。她走进去的那个红砖小屋上方的天空很是晦暗,一个人大可以平静地与之告别。如往日一般,她来得相当晚,但是众人注视的目光并没有让她感觉不快。她无意躲躲闪闪,而是平静地向后面走去,溜进一排空位,这里的空位可是不缺的。并没多少人来给这个死去的女人送行。所以这就是你能看到的全部:一个倦颜苍发、身着黑礼服的老泰德,还有俗世的葬礼。妮古拉既想抽根烟,又想去听你偶尔听到的告别辞:人生短暂,充满苦难。她总会被丧亲的老人(尤其是女人)深深打动——这也是她为何来参加葬礼的原因。可怜的羔羊,吓呆了的羔羊(连大自然都把它们吓呆了),像职业哭丧者一样可靠,但是又有点太过好了,太过煽情了,头发像羽毛掸子,身体因为极度的悲伤和自身的恐惧而微微发颤……妮古拉打着呵欠。周围的一切都让她想起了学校,什么半身像和牌匾,以及所有用木头固定住的面板。她几乎没有注意到那个被人小心翼翼地抬着的棺材,她知道里面是空的,尸体已被火化了。
后来,在疏散区(一只笨重的黑鸟低空飞翔,斜着掠过潮湿的草地),妮古拉·西克斯看上去和听上去都非常非常好,她在向各种感兴趣的人们解释自己姓甚名谁,为何来此。老人们看到相对年轻的人中还有这般孝顺的,心中感到莫大的安慰。她用未卜先知的目光审视在场的人们,心中感到些许失落。停车场有几个人请她搭便车;她随便接受了一个人的邀请。
司机是那个死去的女人的弟弟的妹夫,他按照指示在波托贝洛路把她放下。妮古拉优雅地跟他和他家人告别,伸出一只戴手套的手,接受他们对她出席葬礼所表达的感谢和赞扬。汽车走了很久之后,她站在街道上整理面纱的时候,那些话依然在她耳畔回荡。多好的女孩啊,能来真是太好了。看那皮肤!看那头发!回来的一路上妮古拉都在想,在黑黑的手指间夹上一根又白又圆的香烟该有多好啊。但是她已经没烟了,在去戈德斯格林的路上,她几乎一路都是吞云吐雾,烟不离口的。现在她走在波托贝洛路上,看见一个酒吧,非常喜欢它的名字。“电视与飞镖”给门上原本就很有吸引力的彩绘标志又增添了几分魅力,门上另有一块纸板,其上写着“还有弹球”。整个伦敦上空风起云涌,雷公马上就要发威了……
她走进黑十字。她走进酒吧,里面漆黑一片。门在她身后关上时,她感觉那地方跳动了一下,但那是她意料之中的。的确,她走进男厕所的那一天会是糟糕的一天(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那是一个像这样人满为患的男厕所,但是没有人回头,没有人抱怨或私语。她径直走向吧台,像新娘一样用双手掀起面纱,环视一下在场的主角,即刻她就知道自己找到了他,她的谋杀者,几多心痛,几多狂喜,几多相识。
妮古拉最后回到公寓,把日记在圆桌上摊开。她记下一则日记,异乎寻常地条分缕析、详细备至:最后一则日记。她用的笔记本是意大利产的,封面饰以拉丁文……现在它们的使命已经完成,她在想如何处置它们。故事还没有结束,但生命已经结束了。她堆起那些笔记,伸手去拿丝带……“我找到他了。在波托贝洛路,一个叫做黑十字的地方,我找到他了。”
我想是蒙特朗说过,幸福是写不出来的:它不会呈现在纸上。我们都知悉这一点。从国外寄来的谈论宜人的天气、可口的食物和舒适的住宿的信件远没有那种抱怨腐烂的木屋、痢疾和阴雨连天的信件读起来或写起来那么有趣。除了托尔斯泰,还有谁真正把幸福惟妙惟肖地呈现在纸上了呢?写第三章的时候,写盖伊·克林奇的时候,我会不得不描述,呃,不是幸福,而是美德,总之。那会很难。
基思·泰伦特看见妮古拉·西克斯的那一瞬间,弄掉了第三支飞镖。他破口大骂。那个重达三十二克的钨制品刺进了他的大脚趾……我想此处我可以玩个绝妙的文字游戏。它是丘比特之箭,或是诸如此类的东西。欲望之箭?但妮古拉·西克斯激起的并非基思·泰伦特的欲望。主要不是欲望。我会说她激起的首先是贪婪和恐惧。决定在弹球桌上破釜沉舟的盖伊·克林奇半路僵住了:你能听见弹球咕噜咕噜滚到槽里。接下来一片寂静。
剧情展开之时,我,正如他们所说,融入了背景之中。当然,我全然不知在我眼前正在发生什么。全然不知吗?呃,或许知道一点点吧。酒吧的这一刻,酒吧的这一刻,我将来会频频提及。我在吧台边晃悠,只是作为一个爱看热闹的市民对之感兴趣而已——而且是兴趣盎然。每个酒吧都有它的超级明星、它的英雄、它的运动健将,基思便是黑十字的骑士:他不得不出来招呼王牌顾客。他不得不为了兄弟们这样做:为了韦恩、迪安、杜安,为了诺维斯、莎士比亚、胆小鬼,为了酒吧男招待戈弗雷,为了法克·伯克,为了巴塞木和曼吉特,为了波格丹、麦克和兹比格。
基思是出于大男子气概那样做的。当然,也是出于阶级观念。阶级!是的,它依然存在。可怕的力量,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它都依然存在。这个古老的、古老的垃圾到底是什么呢?阶级制度就是不知道何时叫停。连核武器大屠杀,我想,都不能在上面留下多少痕迹。爬行在这个曾经被称作英格兰的碘化茅房里,人们依旧在意口音和跷起的小指、娘家姓氏和长沙发或沙发、在公共场合如何用正确的方式吃蟑螂什么的。得了。你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吗?阶级从未困扰过基思;他从来没有“如此”想过;阶级作为过去时代的一部分,不管它是什么,基思从来不烦心。如果你告诉基思,是阶级在毒化他每一个清醒的时刻,他会非常惊讶的。总之,无意也好,有意也罢,是阶级促使基思在跟妮古拉·西克斯相处的过程中安置一个第三方的。是阶级促使基思选择了盖伊·克林奇的。又或许是被谋杀者所为吧。或许是她需要他吧。或许他俩都需要他吧,一种助燃剂。
我需要他吗?是的,显然需要。盖伊主动找上我的,跟另外两个人一样。
我四点左右离开黑十字。那是我第三次去。我需要他们的陪伴,尽管他们大都令人心惊胆战。在基思的庇护下,我还混得过去。他把我介绍给有波兰血统的人和兄弟们,或者带着我在他们面前晃悠。他让我玩弹球。他给我演示玩角子机如何耍花招。我买了很多饮料,我为了买那些橙汁、苏打水和可口可乐,还忍受了诸多疯狂的谄媚。我壮着胆子,吃了一个猪肉派。迄今为止,我只见过一次正儿八经的打架。拳头和小圆饼像雨点一样落下,甚是不可思议;基思对着嵌在男厕所门口的那个倒地的身影,选好关键部位谨慎地踢了几脚,以此终止了这场骚乱;而后基思返回吧台,拿了一罐啤酒,又回去踢了几脚。原来那个罪人摆弄了迪安的飞镖。救护车来了,又走了,基思也平静了下来。“不要摆弄男人的飞镖,”基思说个不停,晃着脑袋,几乎快要落下泪来。有人给他拿来了白兰地。“你不要……摆弄他的飞镖。”
我四点左右离开黑十字。我回到公寓,坐在马克·阿斯普雷的那间带有凸窗的办公室的书桌旁,那里亦可以称作书房或藏书室。实际上,它更像一间战利品陈列室。事实上,这该死的地方整个就是一间战利品陈列室。从起居室走到卧室——我在想着那些签名照片和色情读物——你会纳闷,他为何不干脆就在墙上钉一堆闪闪亮的遮羞布呢。事实却不同。在这里你被奖杯和饰带、托尼奖和古格奖、镶框的奖品和荣誉证书所包围。同被评论界、媒体和学术圈看重和珍视的马克·阿斯普雷拥有诸多名誉学位、学位帽,以及三套分别来自牛津、剑桥和都柏林三一学院的学位服。我一定要看看他的书,他的书数量不菲,版本众多,多种语言兼备,有匈牙利语的,也有日语的。
我四点左右离开黑十字。我回到公寓,坐在那里思忖,我为什么就是做不了呢,我为什么就是写不出呢,我为什么就是什么也编不来呢。然后我看到了她。
马克·阿斯普雷藏书室的凸窗外是一块停车场大小的绿色广场,另有两片稀疏的花坛(档次低的花儿,全国公务员联合会那儿那种档次的花儿)和一张木制长凳,有时会有老人坐在那里,好像在风中摇摆。相当令人遗憾、相当令人失望的是(阿斯普雷何以忍受得了呢?)这片绿地上还有一个垃圾堆:不是什么骇人的东西,不是混合肥、浴缸或废弃的家具,只是一些被挑选出来的废弃物、杂志、破玩具、一只跑鞋、一个水壶。这就是伦敦的特色;绿化的努力好像本身就会招来垃圾。用来保护小树的金属圆筒像极了某种容器,所以人们往里面塞满了酒罐、用过的纸巾、昨天的报纸。在一个人们普遍迷失和焦虑的年代……但是我们可以回去,继续我们的故事。那个女孩就在那里:妮古拉,被谋杀者。
我坐在马克·阿斯普雷的大书桌旁——我想没准我甚至正在绞扭我自己的双手呢。哦,上帝啊,这些枷锁!我已经忍受了二十年,忍受不能写作带来的持续失望——或许马克·阿斯普雷在该领域的丰功伟绩更加加重了我的失望吧(我承认有这种可能)。看到她,我心头一惊:一种柔柔的心灵震颤,从内心深处涌起。她仍旧穿着丧服,戴着奔丧的帽子和面纱。戴着黑手套的手中拿着什么坚实的东西,用红丝带系着,那玩意紧紧偎依在她臀部,仿佛为了得到慰藉一般,颇像个孩子。接着,她掀起面纱,露出脸来。她看上去如此……引人注目。她看上去像是广告里的荡妇,就在直升机或者潜水艇的尾部随着洗浴香精块或者巧克力一起出现之前,背对着低矮的太阳,她能瞧见我吗?我无从知晓,但是我想:妮古拉会知道的。她会知道光是如何作用于窗户的。她会知道在一间没有窗帘的房中你会干着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有什么奸情,有什么离奇的背叛……
妮古拉转过身来,犹豫了一下,而后拿定主意。她把那东西扔进垃圾堆里,抱着双臂,快步走开了。
我等了大约五分钟。然后走过去,捡起我的天赐之物。不知所得为何物,我于是坐在长凳上,拉开丝带。一只可爱的女人的胖手,天哪,一片混乱,一种颇具威胁的信号。它让我羞得满脸绯红,像是沾染了色情一般。我抬起头来,看见了妮古拉·西克斯的半个身影,在三十英尺开外,被一棵小树的树干分为两部分,她没有躲藏,而是在凝望。她的眼神中——只有清澈,非常清澈。我做了个手势,仿佛要把手里的东西还回去似的。但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在树影婆娑中匆匆走掉了。
真希望我能描绘出基思的发音呐。他总是邪恶地把t发得特别重。短促的喉部爆破音伴随着重读的k,就像咳嗽或清嗓子前的那一毫微秒发出的声音似的。他说chaotic的时候(他经常说这个词),听起来像是死亡呓语。“Month”被说成了mumf。他讲道理时,有时会说:“Im feory……”“There”听起来就像dare或者lair。你常常会觉得基思·泰伦特只有十八个月大。
事实上,我必须得留意我几个主人公的年龄。我以为盖伊·克林奇二十七岁左右。实际上他三十五岁了。我以为基思·泰伦特四十二岁左右。实际上他才二十九岁。我以为妮古拉·西克斯……不,我一直就知道她的底细。妮古拉·西克斯三十四岁了。我为他们担心,我的年轻人们。
与此同时,时间正在进行它的不朽杰作,它让每个人看上去和摸起来都糟透了。你明白了吗?与此同时,时间正在进行它的不朽杰作,它让每个人看上去和摸起来都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