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妖女祸国到二王并立
探寻西周灭亡、平王东迁的历史真相
公元前七二〇年三月,在中原地区雒水、谷水交汇处的王城(1),周平王驾崩,他的孙子嗣位,就是周桓王。四月,周王室内部政争公开化,遭到周桓王排挤的王室首卿郑庄公(2)出兵侵犯河水两岸的王畿,抢掠农田里尚未收割的庄稼。秋天,周王室派使者到达鲁国,请求鲁人贡献财货,帮助王室操办周平王的葬礼。此时的周王室,已经成为一个政治上动荡不安、经济上需要诸侯接济的“破落户”。
由此回溯五十一年,我们来到了周朝历史决定性的转折点。前七七一年,(西)申人、缯人和犬戎联军在骊山(3)脚下杀死了周平王的父亲周幽王,洗劫了周王室常驻的西都镐京(4)(今陕西省西安市),西周灭亡。周平王以及在王室供职的卿大夫家族逃离西都,在晋、郑等国军队的护送下迁往东都雒邑(今河南省洛阳市)(5),定都于王城,开启了中国历史的一个新时期,即以王室衰微、大国称霸、卿族专权、礼崩乐坏为特征的东周春秋时期。
西周灭亡的“正统”版本
关于西周灭亡和平王东迁的叙述,最为人们所熟知、影响力最大的版本来自于《史记·周本纪》:
周幽王三年(前七七九年),周幽王宠爱褒姒。褒姒生下儿子伯服,幽王想要废掉太子。太子的母亲是申侯的女儿,是王后。后来幽王得到了褒姒,宠爱她,想要废掉申后,并除去太子宜臼,立褒姒为王后,伯服为太子。
周太史伯阳读史册,感叹说:“周王室要灭亡了。”史册上有这样的记录:
从前,夏后氏衰落之时,有两条神龙从天而降,停留在夏帝的庭院里,说:“我们,是褒国的两个君主。”夏帝占卜是应该杀掉它、赶走它还是留下它,都不吉利。夏帝见神龙口中吐出涎沫,于是卜问是否可以请求龙的涎沫并将其收藏起来,才得到吉兆。于是陈设币帛,把请求写在简策上,向龙祷告,龙离开后涎沫还在,被盛在匣中收藏起来。夏朝灭亡后,把这个匣子传给了商王室。商朝灭亡后,又把这个匣子传给了周王室。接连三个朝代,都没人敢打开它。
到了周厉王末年,才打开观看。涎沫流到庭院里,无法去除。厉王让妇人裸体而大声呼叫,涎沫化为黑色蜥蜴,钻入王的后宫。后宫有个童妾刚满七岁换牙,遇上了它,到了十五岁行过笄礼后就怀孕了,没有丈夫就生下了孩子,感到害怕就把孩子抛弃了。
周宣王时有童女唱歌谣说:“山桑木弓和箕草箭囊,这两样东西让周国灭亡。”当时宣王听说了,正好有夫妇卖这两样东西,宣王派人把他们抓起来杀掉。他们逃亡在路上,看见了此前后宫童妾抛弃在路边的孩子,听到孩子夜里啼哭,出于怜悯收养了她。夫妇最终逃亡到了褒国(6)。
后来褒国人犯了罪,请求献上当年童妾所抛弃的女子给周王用以赎罪。这个被抛弃的女子来自褒国,就是褒姒。到幽王三年时,幽王到后宫,见到褒姒就爱上了她,生下儿子伯服,最后废黜了申后和太子,立褒姒为王后,立伯服为太子。
太史伯阳说:“灾祸已形成了,没有办法了!”
褒姒不喜欢笑。幽王想尽一切办法逗她笑,她却偏偏不笑。幽王设置了烽燧和大鼓,有入侵者就举烽火。诸侯都来了,来了却没有入侵者,褒姒才大笑。幽王很高兴,为褒姒多次举烽火。后来失去信用,诸侯也渐渐不再来了。
幽王任用虢石父为卿,主持政事,王都地区的国人都怨恨他。虢石父为人能说会道,善于阿谀奉承,贪图财利,幽王重用他;幽王又废黜申后,除去太子。申侯发怒,与鄫人和属于西夷的犬戎攻打幽王。幽王举烽火征发诸侯军队,诸侯军队都不来。于是在骊山下杀死了幽王,掳走了褒姒,把周人的财物抢掠一空后离去。当时诸侯都亲附申侯而共同拥立从前的幽王太子宜臼,就是平王,以奉承周王室的宗祀。
平王即位,东迁到雒邑,以躲避戎人的侵犯。平王在位时,周王室衰微,诸侯中的强国兼并弱国,齐、楚、秦、晋开始壮大,政令出自各方诸侯之长。
平王之时,周室衰微,诸侯强并弱,齐、楚、秦、晋始大,政由方伯。
《史记》中关于褒姒离奇身世的故事,在《国语·郑语》中也有记载。而在《国语·晋语一》中,还有一个褒姒惑国的“梗概版”,“周幽王讨伐褒国,褒人进献褒姒。褒姒有宠,生下儿子伯服,于是与虢石父朋比为奸,驱逐了太子宜臼而立伯服为太子。太子出奔到申国,申人、鄫人招来西戎讨伐周,周于是灭亡了”,与《史记》所载也基本符合,并点明褒姒和虢石父之间还有勾结。
我们可以梳理出《史记》中政治斗争的两个派别:一边是周幽王、褒姒以及王子伯服、虢石父,另一边是申侯、申后以及太子宜臼、申侯盟国鄫和犬戎。在司马迁的笔下,这是一场正义与邪恶的斗争。周幽王宠爱由前朝神龙涎沫所化的妖女褒姒,并为她废申后、废太子宜臼、烽火戏诸侯,此外还任用奸臣虢石父,俨然形成了一个昏君、妖后、奸臣俱全的“邪恶轴心”。按《国语·晋语一》的说法,褒姒在生下伯服之后与虢石父勾结,这更使人猜测,伯服被立为太子一事背后,有虢石父的促成和助力。周幽王的岳父申侯出于对周幽王一系列倒行逆施之举的义愤,联合鄫国、犬戎讨伐位于镐京的周王室,杀死幽王,掳走褒姒,劫掠王都而去。申侯的举动得到了诸侯的认可,他们共同拥立本来就应该继位的太子宜臼为王。由于西都镐京在劫掠之后已经衰落破败,为避免戎人再来劫掠而可能导致的灭顶之灾,即位后的周平王立即迁至东都雒邑。
《史记》对太子宜臼/周平王着墨甚少,却从多个角度烘托了平王即位的正当性:首先,宜臼是周幽王正妻申后所生,当时已被立为太子,本来就应该继承王位;第二,宜臼被幽王所废黜,出逃到申国,因此在政治上与昏庸无道的父王划清了界限;第三,宜臼本人没有对父亲的废黜举动做出任何的反抗;第四,宜臼登上王位并非自己主动谋求,而是接受了诸侯的拥立。
不仅如此,《史记》实际上包含了一个推卸西周灭亡政治责任的“神逻辑”。没错,幽王必须为西周灭亡负领导责任。然而,幽王之所以会一再做出昏庸无道之事,是由于褒姒和虢石父的蛊惑,其中罪魁明显是“红颜祸水”褒姒。《诗经·小雅·正月》说“赫赫宗周,褒姒灭之”,说明将责任推给褒姒在春秋初年已经成为东都王城贵族的共识。然而,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有那么大的能量颠覆一个强大的王朝?周太史伯阳所读到的那段情节诡异曲折的“三代秘史”就是要提供一个“神解释”:褒姒本是夏代神龙涎沫所化,她蛊惑幽王的魔力来自于神灵。整件事说到最后,终极罪魁是那两条赖着不走、一定要将邪恶涎沫留在人间的神龙。一切都是宿命,太史伯阳也只能废书兴叹:“灾祸已形成了,没有办法了!”
简而言之,《史记》将西周末年的政治恶斗简化成教化意义浓厚的“正邪之争”,将西周灭亡的政治责任推卸给褒姒和神龙,并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法统端正、值得同情、没有任何道义污点的周平王形象。从政治宣传和教化角度来说,这个版本对于东迁后的周王室极为有利,对于后来打着“尊王”旗帜号令诸侯的霸主大国也极为有利,是一个春秋时期统治阶层“喜闻乐见”的版本。我们有理由相信,在被司马迁采择写入《史记》之前,这个版本在官方的支持下已经长期在民间流传,其中那些如小说般惊险曲折的细节可能就是在流传过程中逐渐增添的。由于司马迁尊崇孔子“称赞善人,批判恶人,推崇贤人,贬斥辱没祖先之人”的春秋笔法,这个善恶分明、教化意味浓重的版本也是司马迁所乐意采用的。然而,事情的真相果然如此吗?
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史记·太史公自序》)
传世文献留下的真相线索
《国语·郑语》记载了幽王八年(前七七四年)郑桓公担任周王室司徒之后,与太史伯(应该就是《史记》中的太史伯阳)探讨时局的对话。在这段对话中(全文见页69—75),太史伯不仅讲述了褒姒的离奇身世,还“预言”了接下来会发生的灭顶之灾:
申国、鄫国和西戎正强盛,周王室正扰乱不安,君王想要凭借这种形势放纵私欲,不也是很难吗?君王想要杀掉太子来成就伯服,必然从申国去要人。申国不交,君王一定会去讨伐。如果君王讨伐申国,而鄫国与西戎会合起来讨伐周王室,周王室就保不往了。鄫国与西戎正要报答申国,申国、吕国正强盛,它们深爱太子也是可以预料的。君王的军队如果讨伐申国,它们去救授申国也是必然的。君王心中愤怒了,虢公跟从了,周朝的存亡,不出三年就可见分晓了!
由于太史伯在整段对话中所作的其他多个“预言”与后来发生的史事都高度契合,因此我认为,这篇文字并非是当时对话的实录,而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学者根据已经发生的史事“倒编”而成。如果按这个思路,将上面这个“预言”翻译成史事,就会是这样:
幽王决心杀掉在申国流亡的太子宜臼,前往申国要求交出宜臼。申人不交,幽王讨伐申国,申国联合鄫国、西戎反攻周王室,宗周陷落。
如果是这样,那么先动手的就从申侯变成了幽王,他并非是在镐京坐以待毙,而是主动出击,未达目的,被申、鄫、西戎联军反扑攻灭。简言之,周幽王并不是“等死”,而是“找死”。
又据《春秋左传·昭公二十六年》(以下简称《左传》)记载,前五一六年,在周王室内部政治斗争中失败的王子朝在逃往南方楚国避难的时候,为了号召中原诸侯继承和发扬西周时期匡扶周王室的优良传统、帮助自己夺回政权,发布了一篇公告,其中提到了西周灭亡、平王东迁之事:
到了幽王之时,上天不保佑周朝,幽王昏乱不顺,因此失去了他的王位。携王干犯天命,诸侯废弃了他,建立了合于法统的王室继承人(指周平王),因此迁都到东都郏鄏之地,这就是宗亲兄弟能够为王室效力的典型事例。
从文风、内容上看,《左传》所记载的这篇文告应该非常接近于王子朝当年所发布的公告原文。由于王子朝是通过回顾西周史事褒扬诸侯,从而求得他们的支持,文告中所叙述的史事必然不能有悖于当时各诸侯国所掌握的周史内情,因此可信度很高。上文所引的这段文字虽然简短,却又爆出了一个《史记》《国语·郑语》都没有提到的重要情况,那就是在周幽王死后,先有一位“携王”上台。诸侯废了“携王”之后,才拥立了周平王,随后迁徙到东都。
《竹书纪年》“二王并立”说
这位“携王”虽然在传世典籍中仅此一见,他的存在却得到了出土文献强有力的支持。西晋初年,汲郡有人盗掘了战国魏安僖王(一说应为魏襄王)墓,得到了大量魏国王室竹简,其中包括一种编年体史书。魏国的前身是春秋时期的中原霸主晋国,因此这部史书的西周、春秋部分很可能来自于晋国公室的内部史籍。这部出土史书由西晋学者转写整理成书,也就是后人所说的《竹书纪年》(以下简称“《竹书》”)。这部书历经南北朝纷乱直至唐朝,一直有完整的官方藏本,并为当时研究古史的学者广泛引用。
到了宋代,这部书的官方藏本卷数锐减,到明代已经散佚,这可能与它所记录的史事常与正统说法相悖,从而受到宋、明官学排斥有关。此后,《竹书》就有了两个版本:一个是原本已不存在、部分内容散见于各种著述引文中的“古本”;一个是元、明间出现的,首尾俱全的“今本”。古本《竹书》来源较为可靠,但是它的文字可能已经被引用者改写过;今本《竹书》来源不明,真伪一直争议不休。我同意《〈竹书纪年〉与夏商周年代研究》一书的分析,认为今本《竹书》是由唐代至明代的学者根据本已残缺不全的古本《竹书》改编、增补和纂辑而成,绝非《竹书》原本,但其内容绝大多数都有文献依据,而且不少文献依据我们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可以当作一本编年简史来看。无论是古本还是今本,在其关于西周灭亡的记载中都明确提到了“携王”,以下做一具体讨论。
先来看古本《竹书》甲种:
平王出奔到西申,而幽王立伯盘为太子,和幽王一起死在了戏地(7)。在幽王被杀之前,申侯、鲁侯和许文公在申国拥立了平王,因为本来就是太子,因此称为“天王”。幽王死后,虢公翰又在虢国携地立了王子余臣,周出现了二王并立的局面。二十一年后,携王被晋文公所杀。因为本来不是嫡子,所以称为“携王”。
这段基于古本《竹书》的文字引自唐代经学家孔颖达为《左传·昭公二十六年》正文所作的疏文。其中所说的“伯盘”就是《史记》所说的“伯服”,“伯盘”应该是正确的写法。不过,这段文字本身有两个明显的错误:第一,杀携王的人只可能是春秋初年的晋文侯,而不可能是春秋中期的晋文公,“晋文公”应该是抄写过程中发生的讹误。第二,“携王”得名缘由,前面说是地名,后面说是因为不是嫡子,前后两种说法有异。
如果分析古本《竹书》甲种所叙述的史事,那么在西周末年,周王室出现过两次“二王并立”的情况:第一次是在周幽王在世时,申、鲁、许三国在申拥立平王,幽王、平王父子二王并立;第二次是在周幽王去世后,虢立携王,平王、携王兄弟二王并立。携王立二十一年后被晋文侯所杀,“二王并立”的状况最终结束。如果甲种所述是事实的话,那么周平王就是在诸侯支持下公然“另立中央”,与仍在世的父亲周幽王分庭抗礼,明显是犯了“目无君父”的头等大罪,这与《史记》所塑造的“小白兔”形象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再来看古本《竹书》乙种:
周幽王死后,申侯、鲁侯、许文公共同在申拥立平王,虢公翰立王子余,二王并立。后来王子余被晋文侯所杀,就是携王。
这一段基于古本《竹书》的文字引自北宋史学家刘恕的《通鉴外纪》。甲、乙两段文字应该是来自于同一段古本《竹书》原文,详略、细节却有多处不同,这正反映出,后人在引用古本《竹书》时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和诠释。最重要的区别是,在乙种的说法里,“二王并立”,也就是平王、携王并立,只出现在周幽王去世之后。如果乙种说法是事实的话,由于周平王本来就是正牌太子,幽王死后他被诸侯拥立为继任周王,在礼制上讲并无不妥;而携王则是与平王争权的庶子,被晋文侯杀掉也可以说是死有余辜。
虽然存在这个重大差别,上述甲、乙两种古本《竹书》引文在两点上是一致的,可以认为是再现了古本《竹书》原文的内容:一、在周幽王去世之后,出现了携王、平王“二王并立”,这种状况直到携王立二十一年后被晋文侯所杀才宣告终结。有意思的是,《国语·郑语》有一段概述周平王早期史事的话,其中提到“晋文侯在这时确定了天子(指周平王)的地位”,正可呼应《竹书》晋文侯杀携王、定平王之位的记载。二、平王是申侯、鲁侯、许文公拥立的,而王子余(臣)是虢公拥立的。
再来看今本《竹书》:
周幽王
元年(前七八一年)庚申,春正月,幽王即位。晋国太子仇回到晋国,杀了篡夺君位的殇叔。晋人立仇为国君,就是晋文侯。幽王赐命给太师尹氏、皇父。
二年(前七八〇年),泾水、渭水、洛水断流,岐山崩塌。周王室开始增加赋税。晋文侯和王子多父一同讨伐鄫国,取得胜利,王子多父于是住在郑父之丘,就是郑桓公。
三年(前七七九年),幽王公开宠爱褒姒。冬天,雷电大作。
四年(前七七八年),秦人讨伐西戎。夏六月,降霜。陈夷公去世。
五年(前七七七年),王太子宜臼出奔到申国。皇父在东都的向地修筑大城邑。
六年(前七七六年),幽王命令伯士率领军队讨伐六济之戎,王室军队战败逃跑。西戎灭了盖国。冬十月初一,发生日食。
八年(前七七四年),幽王赐命给司徒郑伯多父。幽王立褒姒名叫伯服的儿子为太子。
九年(前七七三年),申侯访问西戎和鄫国。十年(前七七二年)春,幽王和诸侯在东都附近的太室山(10)下会盟。秋九月,桃、杏结果。王室军队讨伐申国。
十一年(前七七一年),春正月,太阳周围出现光晕。申人、鄫人和犬戎攻入宗周镐京,杀了幽王和郑桓公。犬戎杀了王子伯服,抓住褒姒回去了。申侯、鲁孝公、许男、郑子(服丧期间的郑武公)在申国立宜臼为王,虢公翰在(西)虢国携地立王子余臣为王。
周平王
元年(前七七〇年)辛未,平王东迁到雒邑。赐命给晋文侯。晋侯会合卫武公、郑武公、秦襄公,率领军队跟从护卫平王,进入东都成周。
二年(前七六九年),秦国建筑了祭祀白帝的西畤。鲁孝公去世。王室将西部邠、岐(11)地区的土田赐给秦国、晋国。
三年(前七六八年),齐人灭亡了祝国(12)。平王赐命给司徒郑武公。
四年(前七六七年),燕顷侯去世。郑人灭亡了(东)虢国(13)。
五年(前七六六年),秦襄公率领军队讨伐戎人,在军中去世。宋戴公去世。
六年(前七六五年),燕哀侯去世。郑国迁徙到溱水、洧水(14)流域。
七年(前七六四年),楚子仪去世。
八年(前七六三年),郑国杀了大夫关其思。
十年(前七六一年),秦国迁徙到汧水、渭水(15)流域。
十三年(前七五八年),卫武公去世。
十四年(前七五七年),晋人灭亡了韩国(16)。
十八年(前七五三年),秦文公在岐山地区大败戎人军队,前来周王室归还岐山以东的土田。
二十一年(前七五〇年),晋文侯在(西)虢国携地杀了王子余臣。
今本《竹书》在“二王并立”问题上显然与古本《竹书》乙种相同,也就是只存在过平王、携王并立,该局面持续了二十一年,因晋文侯杀了携王而告终。此外,今本《竹书》提供了不少西周末年政治乱局的细节:
九年,申侯访问鄫国与西戎,应该是与这两股势力结盟,准备与幽王决战。
十年,幽王与诸侯在中原太室山下结盟,应该是在为与申侯决战做准备。幽王可能通过太室之盟获得了诸侯表面上的效忠,认为时机已到,于是在同年主动出兵讨伐申国。然而此举并未取得预期效果,反而为申国讨伐周王室提供了理由。
十一年,申侯与鄫人、戎人攻入镐京,杀了幽王、郑桓公,戎人杀了王子伯服,俘虏了褒姒。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今本《竹书》中所述幽王先主动出击不成功、被申侯联军反攻的情节,与前面所引《国语·郑语》中太史伯的预言高度一致。此外,耐人寻味的是,郑桓公被杀之后,郑国继任君主郑武公并未与申侯结仇,而是参与拥立了申侯外孙、王子宜臼为平王。因此有学者认为,郑武公与他的父亲郑桓公政见不一致,郑桓公支持周幽王,而郑武公则支持周平王(17)。
此外,从今本《竹书》平王章节的记叙中,我们可以看出晋、郑、秦在春秋初年十分活跃,可以说是东迁行动的主要组织者和受益者。
先看晋国:元年,晋文侯获得平王赐命,率诸侯护送平王进入成周;二年,晋获得平王赐土田;十四年,晋人灭韩,扩大领土;二十一年,晋文侯杀了王子余臣,结束了“二王并立”的乱局。
再看郑国:元年,郑武公参与护送平王行动;三年,郑武公获得平王赐命;四年,郑人攻灭(东)虢国,扩大领土;六年,郑迁到溱水、洧水流域,定都新郑。
再看秦国:元年,秦襄公参与护送平王行动;二年,秦作西畴,并获得平王赐土田;五年,秦襄公伐戎,身死军中;十年,秦人东迁到汧水、渭水流域;十八年,秦文公大败戎人,稳固地占据了岐山以西的周人故地。
此外,齐人也浑水摸鱼:三年,攻灭祝国,扩大领土。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春秋早中期,郑庄公、齐僖公小霸中原,齐桓公、晋文公相继称霸,秦穆公称霸西土,都是从两周之际的形势发展而来。
清华简《系年》揭示的新信息
二〇〇八年,清华大学校友赵伟国向母校捐赠了二千三百八十八枚战国竹简(简称“清华简”)。此批竹简为楚简,年代为战国中晚期。这批竹简由赵伟国从境外拍卖购得后捐赠给清华,由于文物商有拒绝透露上家的“行规”,因此这批竹简的具体出土时间、地点及流散过程已不得而知。《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二)》(以下简称“清华简二”)中有一种编年体史书,整理者定名为《系年》,其中也记载了西周灭亡、平王东迁之事:
周幽王从西申娶了正妻,生下平王。又娶了褒人的女子,就是褒姒,生下伯盘。褒姒受到幽王的宠爱,幽王亲近伯盘,驱逐了平王,平王出走到西申。幽王起兵,在西申围住了平王。申人不交出平王,鄫人于是和西戎一起攻打幽王,幽王和伯盘被杀,西周灭亡。“邦君诸正”在虢立了幽王的弟弟余臣为王,就是携惠王。携惠王立二十一年后,晋文侯在虢杀了携惠王。“周亡王九年”,邦君诸侯开始不到宗周来朝见,晋文侯于是从少鄂把平王迎接出来,在京师(指宗周)立为王。三年后,才向东迁徙,在成周定居。晋人于是开始在京师(指成周)附近发展,郑武公也开始征讨东方的诸侯。
清华简二《系年》印证了《竹书》诸如幽王先起兵讨伐西申、携王立后二十一年被晋文侯所杀等记载,同时也提供了一些新的重要细节,引出了一些新的争议:
首先,《系年》与《竹书》所描述的诸侯拥立携王、平王的情况大不相同。在《系年》中,携王是幽王的弟弟(应该是庶弟),在幽王死后由“邦君诸正”所立,而平王是在“周亡王九年”后由晋文侯所立,平王得到的支持似乎不及携王。值得注意的是,在《系年》中,携王还得到了一个“惠”的美谥。而在《竹书》中,携王是由虢公翰所立,而平王是由申侯、鲁侯、许男、郑子等重要诸侯所立,平王所得到的支持远超过携王。
这个重大差异可能与两种出土文献的国属有关。《系年》是楚国文献,楚国在春秋时期一直与周王室和中原诸侯作对,其历史叙述体系自然倾向于“揭露”春秋始王周平王的丑事,而同情落败的携王。《竹书》是战国时的魏国文献,其来源应该是西周、春秋时的晋国,而晋国当年是周平王最重要的支持者,称霸之后打着“尊王”的旗帜获得了巨大的战略利益。作为晋国公室/魏国王室的“内部材料”,《竹书》保留了对于携王的记载,不像《史记》将平王粉饰得毫无瑕疵,但是其基本政治立场一定是回护平王的。
其次,在《系年》公布之前,史学界对于平王东迁中原的年份是没有争议的,因为无论是《史记》还是今本《竹书》,都将其年份定在幽王去世后一年,即前七七〇年。《系年》的公布引发了对于平王东迁年份的热烈争议,而争议的焦点在于如何理解“周亡王九年”这句话。简单说来,如果理解为“周携惠王死后九年”,那么平王东迁在前七三八年;如果理解为“周幽王死后,周没有王九年”,那么平王东迁在前七五八年;如果理解为“周幽王九年”,那么平王东迁仍在前七七〇年。这几种说法各有依据,也各有不足,还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18)
勾勒西周灭亡真相的轮廓
到此为止,我们已经较为细致地梳理了关于西周灭亡、平王东迁的主要史料。虽然仍有不少无法厘清的疑点,但至少可以跳出《史记》的“脸谱式”叙述,试图勾勒一个可能更加接近于真相的西周灭亡、平王东迁史事:
周幽王娶申侯女儿为嫡妻,是为申后,生王子宜臼,立为太子。后来,幽王又娶褒人之女褒姒为妃,生子伯盘。幽王宠爱褒姒及伯盘,废黜申后,驱逐宜臼,立伯盘为太子。
幽王五年(前七七七年),宜臼出奔至西申。幽王九年(前七七三年),申侯访问鄫国及西戎,结成同盟。幽王十年(前七七二年),幽王与诸侯在中原太室山下会盟,同年主动出击讨伐西申,要求申人交出宜臼,遭到拒绝。幽王十一年(前七七一年),申人、鄫人、戎人反攻周王室,杀幽王、伯盘,戎人虏褒姒、劫掠西都镐京而去。
在幽王去世之后,以申侯为首的诸侯集团(《竹书》)或晋文侯(《系年》)拥立宜臼为王,是为平王;虢公翰(《竹书》)或“邦君诸正”(《系年》)在携地拥立王子余臣为王,是为携王。周二王并立。在晋、郑等诸侯军队护送下,平王东迁至东都雒邑,以躲避来自于戎人和携王的威胁,东迁年份可能是传统认为的前七七〇年,也可能迟至前七三八年。无论平王东迁年份如何,携王即位二十一年后(前七五〇年),被晋文侯所杀,“二王并立”局面结束。
周王室为姬姓,(西)申国为姜姓。从族姓角度来看,幽王之乱实质上是姬姓、姜姓这两大周政权支柱族群之间的一次恶性“火并”。(19)古公亶父(即周太王)率领周人在周原定居之后,便与居住在周原南面的姜姓部族联姻,娶了太姜做妻子。到确定君位继承人时,古公亶父绕过长子太伯、次子仲雍,而立了太姜所生的三子季历为继承人,很重要的原因可能就是为了巩固姬姜联盟。(20)据《国语·周语中》,“齐、许、申、吕由于太姜而得利”,这几个姜姓国应该都来自于太姜所属的族群,由于太姜得宠而获得了好处。西伯昌称王、周武王灭商过程中,吕国君长吕尚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诗经·大雅·大明》中的“太师尚父,在牧野战场上像雄鹰飞扬,辅助那武王,快速攻伐大商,一朝天下清明”,就是描述吕尚在牧野之战中的英姿。
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
周朝建立之后,周王室将吕尚分封至东海之滨建立齐国,并赋予他征伐周边诸侯的特权,成为周王室镇抚东土的方伯大国。与此同时,位于宗周的王室也一直与姜姓国家联姻,武王、康王、穆王、懿王、厉王、宣王、幽王的王后都是姜姓女子。(21)周厉王王后是姜姓(西)申国公室的女子,他的儿子周宣王将大舅申伯(周厉王王后最大的兄弟)分封到今河南省南阳市一带,建立(南)申国以稳定南土、控御楚国,《诗经·大雅·崧高》记载了分封时的盛况。(西)申国势力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在这种背景下,我们可以推测,周幽王之所以下决心要废申后、逐太子、宠褒姒、立伯盘,部分原因可能是忌惮当时强大的(西)申国君申侯通过申后、太子操纵王室内政,想要换成母家实力不那么强大的褒姒和她的儿子,以绝后患。周幽王的行动进展顺利,却在最后一步杀废太子宜臼时功亏一篑,不敌申国为首的联军,最终身死骊山,宗周覆灭。此次姬、姜反目,姬姓败而姜姓胜,这就为东迁之后中原诸侯国流传“天命抛弃姬姓,转而眷顾姜姓”埋下了伏笔。(参见页122)
(1) 王城见地图一、地图四。
(2) 郑庄公身兼二职,他一方面是郑国的君主,另一方面又是周王卿士,也就是周王室官僚体系的首卿。
(3) (西)申、犬戎、骊山见地图一。
(4) 镐京见地图一,西周时的西都。镐京所在的王畿核心区又被称为“宗周”。
(5) 雒邑见地图一,西周时的东都。雒邑所在的王畿核心区又被称为“成周”。
(6) 褒国见地图一。
(7) 戏见地图一。
(8) (西)虢见地图一“(西)虢2”。
(9) 焦见地图一。
(10) 太室山,今河南嵩山,见地图一。
(11) 邠、岐见地图三。
(12) 祝见地图五。
(13) (东)虢见地图三。
(14) 洧水见地图三。
(15) 汧水、渭水见地图三。
(16) 韩见地图三。
(17) 参见王红亮:《清华简(六)〈郑武公夫人规孺子〉有关历史问题解说》,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2016年4月17日。
(18) 关于“周亡王九年”和平王东迁年份各种说法的综述,参见王伟:《清华简〈系年〉“周亡王九年”及其相关问题研究》,《中原文化研究》2015年第6期。
(19) 关于姬、姜关系的概述,参见刘芳:《姬姜关系与西周的兴亡》,《周原》第1辑,三秦出版社,2013年。
(20) 参见江林昌:《周先祖古公亶父“至于岐下”与渭水流域先周考古学文化》,《考古与文物》2000年第2期。
(21) 参见谢乃和:《金文所见西周王后事迹考》,《华夏考古》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