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亚宁王讲完降生礼的祝酒词，就到了宫伶献舞的环节。

十个似是无骨般轻盈的女子，戴着遮了半边面的轻纱，踩着流水小碎步进入宴席。在箜篌乐师的伴奏中，宫伶们翩翩起舞，宛若十只纷飞的彩蝶。一木看得发呆，忽然庆幸还好不会因为是降生礼，就给她安排一群儿童来庆贺，那样就太无聊了。

箜篌声静，伴奏声中加入了湍急的琵琶声，舞蹈节奏也跟着快了起来，舞风由柔美曼妙变为飒爽英姿。众人都陶醉于这快节奏的舞蹈中的时候，只见一个彩色的影子从宫伶中一跃而出，跳向北月幽所在的方向。

“不好，是刺杀”，一木心想。

众人也反应过来，亚宁王大喝：“保护天刹神师”。

北月幽在短剑刺向自己的那一刻就迅速闪离，即便是真的北月幽，哪怕年老体衰，功力大不如从前，可躲避这类高手刺杀，也不在话下。现在北月幽的真面目是皇后身边的女官花荣，武功身手在九品之上，又跟着北月幽学过几年的巫术，对付这类刺杀也是小菜一碟。所以皇后、冷月、冷禅看上去焦急万分，心里自是有一杆平稳的秤。

宫伶正欲再次向北月幽挥舞短剑，冷月和冷禅从旁边杀了过来，挡在了北月幽面前。几番打斗下来，宫伶招架不住，飞上醉月楼的雕梁上，想从上面逃走，冷月冷禅也追了上去。

碧婉看了冷笑一声，手里飞出一道白光，只见宫伶从房顶摔落下来，胸口染上了大片血迹，一木这才看清楚，碧婉手里飞出的白光，其实是一支银色的飞镖。

“果然是身手不凡”。一木心里吓了一大跳。

这也是皇后第一次亲眼看到碧婉杀人，心里的忌惮更加重了一些。

冷月跑上前去，把宫伶的面纱摘下，是一个面目如月光般姣好的美人儿，此时气息微弱。虽是刺客，一木看她却是极为可怜。

“谁派你来的？”冷月问道。

宫伶瞪直了眼睛看着她，一副倔强不想搭理她的样子。本来宫伶嘴角就有血迹，此刻血迹越来越多，最终她的眉头紧锁，面孔痛苦扭曲，嘴里喷出一大口血来。

“不好，吞毒了。”

一木哇哇大哭了起来，一方面她是觉得普通的婴儿，不管是否懂事，都会为这样的场面感到害怕，所以一定会哭，另外，这是她第一次直面以前在故事里听说的刺杀和死亡，她忽然觉得无法理解人性的残酷，又不能懂那些深仇大恨。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可以让一个妙龄的女子，不惜献上自己的生命，也要做一次胜算并不大的刺杀。

而且她刺杀的是一个天刹神师，还是一个年过百岁的天刹神师。如果是忌惮于天刹神师的势力，不应该在天刹神师年轻力强，富有影响力的时候刺杀吗，为何选择在其日薄西山的时候。最近听母亲跟自己讲过的只言片语，她判断天刹神师此时的威慑性早已不如碧婉，如果有人要来杀天刹而非碧婉，一种可能是这人是天刹的仇敌，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刺杀的人是碧婉派来的。

她好奇像天刹神师这样的老人，能有什么样的仇敌，她更相信，这个刺杀是碧婉主导的。但是她又有些地方想不通，这次行动，明显看出敌人对武月幽和冷月冷禅的实力预估不足，若是碧婉想让北月幽死，完全可以派更高级别的人，或者找其他时机由她自己亲自动手。

因为这一场事故，加快了降生礼的进程。

所有的娱乐活动都被取消，直接进入到北月幽给木公主占卜的环节。

天刹神师的一大技能是占卜，他们精通于预测天气变化，万物演变和人的命运起承，而且精确程度极高。人道是天机不可泄露，先知们因为背负人间秘密，保守秘密的义务也更大，这也意味着，以任何直白的形式泄露天机，都会带来自身寿命或道行的损减。

这次北月幽的占卜，其实是花荣演给碧婉看的。按照皇后的吩咐，她要给一木预测一个早夭加上平平无奇的暗示，要用悲伤无奈却又隐忍的态度暗示皇后和所有人，这个孩子，可能与这个世界的缘分太浅。

一木当然不知道这一切安排。

所以当北月幽从她头上挥舞浮尘，忽然顿了一下时，她以为神师是占卜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正要暗自高兴，只听到北月幽缓缓从嘴里说出：“让她纵乐几年吧。”

“什么？纵乐？几年？意思是我活不了几年，这是什么狗血设定，我要长大，我要平安长大。”此时的一木心里有一些真实的着急，使劲挣扎着手脚，又有些要哭的意思。

皇后随即把她抱了起来，皇后的一番话让一木更加难过：“我都说了这孩子不太吉祥，祖母您非要占卜。”

北月幽念叨起了她的口头禅：“生死有命，轮回在天。”

经过这几番折腾，降生礼的气氛已经比一个葬礼的气氛好不了多少了。虽然很多跟皇后不太亲近的人，在这片肃穆的氛围中，完全是幸灾乐祸的态度，也不敢轻易表现出来。

碧婉看到亚宁王也是闷闷不乐，开口说道：“陛下何苦为一个生来的短命鬼叹息，咱们的孩子也快要出生了，我相信啊，这孩子会让你特别满意的。”说罢，就响起了她那咯咯的跟周围的气氛完全不搭的笑声。

一木心里极为委屈，第一次被人叫短命鬼，还不能骂回去，气得伸手蹬脚，可发音吃力不说，她也怕发出些奇怪的声音让人起疑，只好忍着。

这个降生礼的过程，又成了一木被众人嘲笑的一大谈资。

从北月幽说出“让她纵乐几年吧”那几个字开始，众人看她已经好比是看一个尸体了。

宫中的嫔妃、太监看到有人抱着她过来，都是避之不及，这倒也少了让她得到关注的机会，越不起眼，就越安全。

只是尽管这个婴儿身体里的灵魂，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十八岁女孩，她依然为这样的处境伤心。她不想被众人忽视和冷落，更无法接受的是，她不希望正如占卜所说那样，她在几年之后就死去，这样意味着，她尚未逃离这个婴儿身体的牢笼，一切就要结束了。

她对这个世界还有更多的好奇心。

所以在回到皇后的寝宫后，一木非常悲伤地大哭了起来，这个哭声，任何人听到，再想到降生礼上的听闻，都会生出恻隐之心来。她哭了很久很久，然后声音放低，变成抽泣。

北月武能懂她的悲伤，抱着婴儿，轻拍她的后背，希望能给她一丝安慰。

北月武喊人叫来冷月冷禅。她觉得，他们几个人还是要给婴儿说清楚，不能让她幼小的身体经历担忧和伤心。

武和殿内，武后抱着婴儿，仆役们都已退下，冷月和冷禅，像家人一样，坐在皇后对面的床榻上。

“你们先说下今天刺杀的事吧，从前到后，细细说给公主听听。”冷月冷禅略有些诧异，他们知道天刹转世的孩子生来就带有异能，但不知道这么神奇，现在已经能听懂这些。

皇后看他们困惑，补充了一句：“说吧，这孩子都懂。”

“之前花荣姐姐要求我们制造点意外，避免碧婉在宴席上对神师的身份起疑心。本来我们是准备了另一套计划的，只是今天在检查宫伶时，发现了这名宫伶身上藏有短剑，索性就借她的手实施了计划。”

“有没有想过她的目的，万一她今天伤到了天刹怎么办？”

“为了让她继续施行刺杀计划，但是又对天刹造不成危害，我们在所有宫伶的面纱上喷了毒药，在她们穿戴好面纱后，又故意拖延了一段时间，确保毒性已经发挥了作用才让她们进去。这个毒不会造成性命危险，但是会让人身体疲乏，功力大减。况且降生礼宴席上的高手很多，刺客武术再高强，在功力减弱后，也不敌我们。”

“那你们知道宫伶为什么刺杀天刹吗？”

“娘娘，遵照您的吩咐，我们之前对外散布了天刹将要托生在碧婉腹中胎儿身上的消息。所以我们猜测，应该是婉妃的敌对势力派来的。按照这个思路，很可能是亚宁王的人。”

“这样好像是说得通，我能理解他为雪界的未来长远考虑的想法，可他竟然为此要取我祖母的性命，他果真是走投无路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皇后苦笑了一下。

“其实，当初即便亚宁王没有封碧婉为妃子，依照她的实力，雪界的皇室动荡也必不可免。”

一木心想，碧婉究竟是何来头，为何实力会这么强。

皇后把一木放到床上，踱步到窗前，每次思考的时候，她都习惯性站起来，看着窗外。

“世间除了神师，没有人可以有碧婉这样的本领。可她的所作所为不像神师，她没有巫术，天文地理知识也极为浅薄，而且神师是不能为祸人间的，若是像她这般残酷，神师盟主早就不会饶她了。祖母走之前跟我说，婉妃可能是沿着古老先知降临的路线来到这个世界的另一种生物。”

“另一种生物？可她和她的贴身侍卫队看上去跟我们没有什么差别。”

一木听着也觉得特别惊奇“什么？在这个世界里，还有长得像人的另一种生物？我该不会是穿越到未来了吧。”但她看看周围取暖的碳火，再一次否认了这点“不会不会不会，未来怎么可能会退步，人们一定是住在有暖气的大房子里，怎么会生火取暖呢？”

但这些事情让一木对长大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盼，她渴望着早日冲破身体的牢笼，去把这些疑问一一解开，但是一想到北月幽占卜的事情，她又觉得悲伤难耐，于是她又大哭了起来，想以此提醒下皇后回答她北月幽占卜的问题。

皇后听到这哭声，自然明白了她所关心的东西。又将她抱了起来，像哄普通婴儿那样放在臂弯里轻轻摇着，宠溺地亲了一下。像给小朋友讲故事般，北月武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讲起：

“我的祖母北月幽，也就是你的太祖母，是天刹神师，神师在这个世界上，是可以转世托生的。祖母跟我说这有点像她来自的那个世界的活佛，我也不太懂。你就是祖母转世的新天刹神师，所以在你出生那天，祖母就圆寂了。可是现在局势动荡，皇族和北月氏家族权力旁落，若婉妃知道你是天刹转世，你一定连一天都活不过，所有北月氏家族的成员，包括你的皇兄也要跟着陪葬。

历来的天刹神师，想要安全长大，都要隐藏身份，待到学成之时，才敢对外公布。

祖母知道碧婉一定会以我们一家人的性命安危做要挟，要求祖母转世托生至她腹中的胎儿，这样婉妃的家族以后会越来越强大，永远控制这个国家。

于是祖母在你出生之前，就做了一个周祥的计划。她答应了碧婉，并秘密把花荣安排到她身边，熟悉她的日常生活和习惯。

花荣本就是祖母的学生，精通易容术，早些年祖母还未入宫时，一直跟在祖母身边学习。后来祖母让她掩饰自己的巫师身份，安排她进宫，在我身边做了一名女官。

为了消除别人的疑虑，在安排到天刹神师身边做易容准备之前，我让花荣以为家中母亲奔丧为由，离开了皇宫。

所以啊，你明白了吗，你现在才是真正的天刹神师。现在的北月幽是你花荣姑姑扮的，她不会占卜，所以那个占卜自然是瞎编的，目的就是让碧婉对我们全家每一个生命都放弃警惕。也可能在四五年后，我们能借这个占卜，通过夭折的假象，让你顺利逃离这个地方，去接受神师的学习训练。”

“啥？还要上学，我滴个天呐！”一木没想到在听到这个故事之后，她的第一感叹竟然如此。

不过最关心的大事总算有了答案，她不仅不是短命鬼，她还是太祖母转世的天刹神师。

这个消息要让她有点激动，浑身晃动，把皇后和冷月、冷禅都看笑了。

不过皇后很快就黯淡下来：“我本不想让你担负如此身份和使命，为人父母，其实最盼望的事不过是看你平安长大，像寻常人家的孩子那样，成家立业，过平凡又幸福的一生。可是你太祖母说这是天意，是神师盟主的决定。

若有一日，你所亲近的人，被碧婉杀了或者囚禁，我希望你拥有一个所有普通孩子都能拥有的简单快乐的童年和少年生活，不要带着仇恨的情绪去生活。你可以静待自己长大，变得强大，再去复仇，甚至如果你不愿意复仇，为娘的也根本不会责怪你。”

一木心里涌出无限感动，又带着一些害怕。现在她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丝毫的影响力，她知道现在家人都很危险，家人们为了她的安全，做了充分的准备，而她只能无助地躲在这个婴儿的躯壳背后，跟着时间的脚步，等待一个个未知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