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待你胭脂制成,我便归来。
他的声音凉凉的,驱逐去盛夏几分暑意,移目于我,方还神气活现的我,刹那却似中了定身。
我不知该不该避开,干脆朝他眨眨眼眸。
他许是吃了几分薄酒,面颊带了些微红,像那三月的桃花晕染而开,胜却我匣里所有胭脂。
筵席撤去,他随将军出宫,我小跑着唤住他。
他转身见我,折返而至。
我喘着粗气询问:“你愿娶我,可是真心?”
他摸摸我额间碎发,不曾言语,他父亲却催:“长欢,快些,宫门要关了!”
我急切地望他,可他不急不躁,只是冲我去笑:“等我再入宫,便告诉你!”
我数着指头巴巴去等,想象过属于我的少年郎。
中秋宫宴的时候,他入了宫,父皇特意安排,我坐于他身侧,内心紧张又忐忑,望他坐得却是挺拔。
觥筹间,我悄声复问,他目不斜视,端面前杯盏一饮而尽。
我心愤愤,扭过半边身子,他却刹那拉住我手:“五年前你便说过,要做我的妻。月凉,此生,我宁长欢的妻子,只会是你!”
我欢愉去笑,我想,人世间最好的事,或许便是如此。
我爱的人,恰也心中有我。
那个八月十五,是我这辈子最为欢喜的日子。那天际明月圆润,那庭院桂子飘香,那佳酿酒香四溢……一切,都是刚刚好。
我同父皇要了出宫令牌,得了空,便去寻长欢。
他剑法飘逸,挥洒自如,惹得我掌声连连。
我为他拭汗,由心而赞:“青出于蓝胜于蓝,你的剑法该胜过将军,很快,你会成为我大商最好的将军。”
他不曾言语,仍由我将他额间的汗一点一点拭去,最后,他轻轻道:“最好的将军又如何,最终,人们说起宁长欢的时候,总归会是康乐公主的驸马。”
我手一顿,抬眼见到他眉梢稍纵即逝的落寞,可他立即予我又道:“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将军也罢,驸马也罢,皆是虚名。月凉,只有你,是实实在在的,是我宁长欢,要花毕生去守护的人!”
风扬起了他的白袍,无名的野花沾在了他的衣角,却似污垢,唯有他的眉眼,一如既往地明媚。
可我知道,他心里,终究是不甘心的。
不然,他不会将那一把银剑舞得飒飒生风;不然,他不会在三年之后离开我。
三年之后,他已十六舞象之年,更长开了些许,眉目精神。
一日,他的剑扫落一地桃花,我的丫鬟桂儿急急将那些花瓣拾入竹篮……
我看着桂儿身影忙碌,巧笑嫣然:“今年桃花分外鲜艳,做出的胭脂定然是顶好的。”
他随手从枝头撷过一朵桃花,插于我发髻:“人面桃花相映红,凉月,待你的胭脂做成,我便会回来了。”
我不解瞧他,他话语淡淡,仿若说着什么无关紧要之事。
他说:“月凉,边关战事起,不日父亲便要出征,我已禀明圣上,会随军一起……”
他继而又说了许多,可我已听不分明。
我心头万念俱转,有万句话语说予他听,可刹那如鲠在喉,最终,我于他浅浅地笑:“我等你便是。”
他可以不去战场的,可我知他心中抱负,故而,我话语轻松,将那一块重石,悄然压入自己心头。
暖风洋洒,却疾了些。桂儿刚捡起的花瓣被吹散而去,些许落地,些许随风打了卷儿纷扬远去,自此不再……
长歌出征的那一日,我跟随过父皇,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身着盔甲的模样,他身姿矫健,翻身上马,动作利索又干净。
队伍前行,他却转身朝我挥手……
我冲着他的身影去笑,可笑着笑着,莫名其妙间,眼泪竟是落了下。
我想,战事再激烈,可是我的少年郎,他武功卓越,定会全身而退。
我想,只要我耐过性子去等,我的长欢哥哥,总会如约归来,一如从前。
边关战事越来越烈,母妃带着我去礼佛乞平安。
我存了私心,给了老主持长欢的生辰,带了几分忐忑询问安危。
老主持真心年长,胡须花白,满目皱纹,可他的一双眼,却深邃得仿若能看透人的心思。
他拿捏着那写了长欢生辰的薄薄纸片,许久不曾开口。
我心愈跳愈烈,便是连坐都不稳的时候,主持终开口:“此命格甚好,长命百岁,富贵无双。”
我松下一口气,由衷地去笑,不知为何,抬眼望主持,他似有话语欲说,等许久,可他再无多一语。
将军凯旋的时候,我因淋雨生了病,被母妃关在宫闱出去不得。
我喝了药,昏昏欲睡,然后我便看到宁长欢着一身红衣,骑过白马,伸手而言:“我终是能娶你了!”
我傻傻去笑,笑着笑着,我察觉不对劲。
那红色喜庆之色中,我不过是个看客,那蒙了盖头的女子,另有他人。
我一下惊醒,纵使宫人急急相拦,依旧披了衣衫步履匆匆。
我赶至将军府,府内静默,不见宁长欢。
长欢父亲出来,见我欲行礼,我慌忙拦住。
不过数月不见,他苍老了许多,更生憔悴。
我不曾问出丝毫言语,他已是对我说:“长欢是没有福气娶公主为妻了,还望公主……保重。”
我尤是疑我耳畔听错,我记得,那德高望重的老主持于长欢哥哥的批语。
我信他定会长命百岁,富贵无双。
离开将军府的时候,天际下了薄雪,桂儿赶紧替我披上大氅撑了伞。
我却伸手去触碰那些许白色,可那落雪飘飘渺渺,沾了掌心,瞬时化水,消散无踪。仿若,从一开始便不复存在。
我的病更重了些许,面色苍白,我让桂儿将今年新制的胭脂拿了来,慢慢化开抹于腮边……
“公主抹了胭脂,气色好了许多呢!”桂儿于身侧言道。
我目光垂下,落在那盒胭脂上。我犹是记得,宁长欢离开时候于我说:“待你的胭脂做成,我便会回来了!”
我的胭脂早就制成,可我的长欢哥哥,却是,失了诺。
病大好的时候,我说服了父皇,带了暗卫,去边塞走了一遭。
我站在边防的城墙之上,抬目远眺,曾经的腥风血雨早已消散,只余下漫天飞沙。
谁人可知,不过月余,此间哀嚎遍地,血流成河……
我问守将:“那些将士的尸首呢?”
“焚了!”
简短二字,击打过我的心。
我转身下城楼,脚步踉跄,差些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