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铸剑为犁 2
谢统勋捧着面回到家里时,发现他的岳父正在发怒。“你是不是恨我?”他怒问女儿。
是的,文鸾衔恨她的父亲当年苛待母亲、对她逼婚、以及把她在西安的地址泄露给刘光弼。文鸾从不去看望避难到香港的父亲。文鸾和他倒是常去看望他的岳母。他的岳母样貌很是不俗,且颇通文墨。“七七事变”后,岳母随苏医生迁居重庆。贤伉俪现今亦在香港。
文鸾不去看望他的岳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刘光弼和崔鸣凰也在香港,和他的岳父前后街住着。刘光弼因为“五子登科”被查办,倾尽家产才捡回一条命。如今,他生活窘迫。
“怎么了,父亲?”谢统勋放下手里的面问一句。
“混账东西总是跟我说那奸夫yin妇生意兴隆……”小畜生还说那对狗男女夫妻恩爱!
谢统勋没接话,心里暗笑,他的妻子很是可爱。
“你就是想叫我不舒服,叫我难过!”
“对!我就是要让你不舒服!”文鸾丝毫不隐瞒,“你不了解我母亲二十年里在一个妾室手下讨生活的辛酸。母亲当年是无心之过,她身体不好,家里佣人少,她一个人照顾三个孩子,穷于应付。她一直很内疚,亦很伤痛。你身为丈夫不仅不安慰她,反而怨怼她,在她伤口上撒盐!你怎么配为人夫?我很高兴母亲有今日的福报!你才过了几年紧日子,不过十年,有什么好抱怨的?”崔家自迁到重庆后家道中落,靠着积蓄和刘光弼的接济过日子。“那样的女人连字都不认识,相貌也比不上我母亲,心地不好,只生不教,不明白你什么品味!”她不肯罢休。“我很遗憾母亲因为顾及我们,没有早早地迈出这一步,白受了很多委屈!”
“混账玩意,你居然替biao子说话,畜生!”岳父跨前一步,就要动手,被谢统勋一把拦住。“父亲,您消消气,消消气!文鸾带着孩子呢!父亲,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她一般见识!”
谢统勋的手如铁钳一般锢着他,使崔霆烨明白他若是再有进一步的举动,他的女婿就要跟他一般见识了。每回,他这行伍出身的独眼女婿都把小兔崽子护在身后,使他动不了手!
崔霆烨心里油然生出苍凉来,他来这里的目的,小畜生心里明明白白地,她就是不管不问。他每一次都空手而归,白白搭上船票。来来回回一天都在船上,忍受水上颠簸,结果自讨其辱。他放下举起的拳头,转身向外走。
“父亲,您慢走,再来!”谢统勋送出去。
他的岳父自从与妻子仳离后迁怒于妾室,与妾室交恶,兼之妾室生的儿女均不成器,因为她宠溺孩子。两个儿子大烟、嫖、赌样样都沾;小女儿舞凤因艳帜高张而声名狼藉,最后只能给人做妾。岳父常来澳门看望文鸾,倾诉心情苦闷,用度不敷。文鸾从不给岳父钱,他在一旁暗示也没用。
“我并不介意你给父亲钱,文鸾。”他私下里告诉妻子。
“我为什么要拿钱供养曾经对我母亲冷嘲热讽、连她的月钱都要克扣的人?我绝不会给!你也不许瞒着我偷偷地给!”
“再来?”他这女婿真会说客套话。他就是个他们急于甩脱的穷亲戚,巴不得一辈子不见才好!养孩子有什么好处?辛辛苦苦地赚钱供他们吃喝、上学,结果换来一肚子怨恨。
兆麟也怨他!前些日子,他拍电报给兆麟求援,兆麟的回复不咸不淡,核心意思就是没钱!
他慢慢地走向码头,一身寂寥,心情萧瑟。
“喝奶,喝奶啊!我要喝奶啊,霆烨!我不喝奶心里慌,骨头疼啊!”老太太颤颤巍巍捧着一碗粥不住嘴地念叨。她喝了一辈子奶。
他一杯茶兜头泼到她脸上,喝奶?饭都要吃不上了,还喝奶?好人不长命,祸害一万年!他心里早就恨毒了她!当年若不是她贪图享受、摆架子,非要个仆人单独伺候她,他的儿子怎么会因没人照顾而摔死?若不是她撺掇着他纳妾,琼颐怎么会跟他夫妻反目?如今这家里早已夫不夫、妻不妻、父不父、子不子,他凭什么还要继续装孝子?
老太太哭嚎几声后躲到一边颤颤巍巍地喝粥,她知道儿子怨恨她。当初,刀没架在他脖子上,自己没逼他。说什么夫妻恩爱,哼,男人们都喜欢新人!他听媒人说如玉漂亮,自己先动心了。到这个岁数上,儿孙亲情什么的她根本不在意,她只在意自己这条老命!霆烨是遗腹子,自己辛辛苦苦拉扯霆烨成人,那个女人一进门便夺了霆烨的心!她与她争斗了十年,终于赢了她。果然赢了吗?其实是两败俱伤!
他早就后悔了,纳妾没两个月便后悔了。可是琼颐冷着脸,不到逼不得已,不肯与他说半句话,他们回不去从前。自纳妾后,他再也没有“红袖添香伴读书”的雅事了。
香港地方不算小,他居然几次遇到琼颐,时髦的装扮、明丽的脸,像年轻的妇人。他给自己倒杯茶......与那医生亲亲热热地挽着臂,好似......好似他们从前。她看不到他,眼里只有那医生!这茶涩口,他喝不起好的。
在重庆也碰见过他们,寻常人为了一日三餐而辛苦奔波的时候,她居然还能衣着光鲜,穿着最紧俏的丝袜。那是琼颐背离他之后,他们第一次遇见。他一时激愤正要冲上去,却看见一个衣衫破旧的醉酒男人跌跌撞撞地从琼颐身边经过,那西装革履的医生揽住琼颐,替她挡住眼前的男子。他忽地醒悟在一对狗男女眼里,他就是那潦倒的中年男人,冲上去徒遭讥笑。他后来打听过,那男人是儿科圣手,出诊费惊人。活该他一辈子没孩子,琼颐到了那个年纪也生不出孩子了!
“从前恩爱一时尽,若要相逢万不能。结发一世皆有定......”收音机里谭富英韵味醇厚的唱腔听得他不耐烦,却无处可避。破旧的二层骑楼被主人隔成几户,租给南下避难的人。他租住在底层的两间屋里,潮湿阴暗,他连收音机也不趁。
琼颐与他断绝夫妻关系后,他寻到妻妹家。“不妨告诉你,苏先生喜欢姐姐很多年,他们二十一年前就在一起了!要不是为了兆麟跟文鸾,他们早就结婚了!苏先生从南满医学堂毕业,是盛京施医院的医生。”他的妻妹毫无怯意,“他为了姐姐一直不娶,特意从沈阳跟来北平,在中央医院任职,还开着自己的诊所。苏先生日语流利得很,英语也会说,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他的妻妹颇有一朝小人得势的气焰,这通奸的丑事竟被她说得理直气壮!他脱下鞋重重地砸下去,将从身边快速爬过的蟑螂打得汁液迸溅。从沈阳到北平、重庆、香港,一路南下,最让他吃惊的便是南方体格健硕、色泽油亮的蟑螂。战乱,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唯独蟑螂蓬勃恣意地生长着!
“那下贱女人怎么教儿女的?连自己父亲都不管!”
他劈手给她一嘴巴,再踹一脚。她有什么资格对琼颐说三道四?长嘴婆!他揍妾室揍习惯了,自琼颐离开后。他以前忍着不动手,是怕琼颐笑话他纳妾后日子并不如意。女人跟女人不一样,穷门小户家的贱坯怎么比得上读书人家的女儿?他没动过琼颐一根手指。
老太太把粥碗放到桌上喘口气。没眼色的东西,自己几斤几两难道不知道?她从不与如玉斗,不屑于!
琼颐养的孩子个个成器,却个个与他疏远!如玉的孩子个个混吃等死、恬不知耻,如魔一般纠缠着他,吸他的血。他要离开他们!他既然当初能对琼颐绝情,他又有什么可吝惜的?畜生们只知有母,不知有父,白养活他们一遭!
他起身出门,他已身无长物,没什么可带的。一个人无牵无挂,从此走到哪里是哪里。“曼茹!曼茹!”青年男子兴冲冲地从他身边过,许是谋得了什么差事,急着跟妻子说。楼上的妇人推开窗子对着丈夫笑,他看了出神。从前怀着身孕的琼颐携着小小的兆麟跟文鸾在窗前等他,他一进院子,他们就笑。“你回家我就心安。”她娇声说。他的母亲性恶,总是刁难琼颐,他替琼颐挡了不少明枪暗箭。
从来都是他的错,琼颐温良贞静,是他逼得她,伤了她的心,把她拱手送人!“咱们老了以后睡一个棺,你枕着我,我枕着你。”夜里,琼颐在他耳边娇娇柔柔地说。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他涕泗横流。
———全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