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俦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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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采薇行笑歌,眷我情何以 2

“你一个人啊?”有人站到桌前。

点儿背的时候想一个人安静地喝口酒都不能!崔兆麟皱着眉抬头看向来人。是个女人,她大概是想卖春,可惜他不买。

“你喝多了?不认识我了?”

不认识!喝多了?东北爷们的酒量,什么是“多”?

“你刚来的第一天,在西南联大,我跟你搭过话。”

“哦。”哦……是了,就是那个问他跟普晴是什么关系的女人。

“你要是没有去处,可以暂时在我家里落脚。”

“我……”

“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家里有孩子,男孩儿。你要给食宿费的。”

“啊……”他确实没有去处,他都没想过去处。他就想好好地喝顿酒。

“要不,现在就去?一个人在外边喝酒,喝醉了,别人会抢你的包裹。”

“你不会抢吗?”

“我?一个女人?你怕了?买几瓶酒,再买几个菜,你出钱,我给你做一做,我的手艺不比他们差。你想喝到多晚就到多晚,没人管,没人催你。”

她一定要赖上他吗?崔兆麟借着酒意打量女人。本地人,皮肤有些黑,不过在昆明女人中她算是漂亮的,五官明晰,身材匀称。瞧她说话的样子应该是受过教育。

“要不,我等你喝完。我怕你不知道我家在哪里。”

一个女人看着他喝酒?这酒还能喝吗?崔兆麟还是坚持要喝完。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担心被女人诓骗。他以为女人会无趣离开,结果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喝到傍晚。崔兆麟这个无趣啊!

“我没说要去你那里。”

“你肯定愿意去,你会感兴趣的。”

是个男人都会对女人感兴趣,只是,他还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随便对哪个女人都感兴趣。

“你防着我,我知道。”女人跟跑堂的要来纸笔,“这是我的地址和名字,你感兴趣就来。不是那种兴趣,你想歪了。我那里有你想看到的真相!”

真相?崔兆麟选了个上午,依着纸上的地址找过去。他才敲了两下门,门就打开,仿佛女人一直在等着他来。

一间斗室连带着一个逼仄的厨房,窗户开向街道。女人给他沏一杯茶。女人烧水沏茶的功夫,崔兆麟跟屋里的小男孩说几句话。男孩儿跟秉文颇有些相似,比秉文小一岁,他心里无端地对男孩添了几分好感。

“就一个屋子,我怎么落脚?”崔兆麟接过茶杯,问一句女人。

“人人都挤在一起,偏偏你特殊?挂一个帘子隔开。”

“不好吧?”

“坐怀不乱,你难道不懂?”

崔兆麟笑笑,女人有点意思。“你不是叫我来看真相的吗?”

“你难道没看到?”

看到什么?崔兆麟一头雾水地环顾四周,屋子陈设简陋,还有些年久失修。抗战时期,普通人的日子都苦。

当他的目光再次触及屋内某处时,崔兆麟如醍醐灌顶,心中震撼不已。“你不想拿回自己的东西吗?”她确实没有歪心思,她在谋一个局,拿他做刀!所以她巴巴地要他来借住。她要他看明白一切!

“早就想了,做梦都想!可是我不会被原谅。”女人苦笑,“我知道你也想。”

“那么,届时你会说出一切吗?”

“不会!我会否认。我只能被看到,被猜疑。如果我亲口说出来,我就不会被原谅。”

这狡猾的女人,她要全身而退!

“你不说,这事难办!”

“一个人做事,遮掩得再好,也会有纰漏,也会被人看出端倪。总有人不肯替别人保守秘密。”

精于算计的女人,男人不喜欢。她不止输在相貌和学识上。“好,我来!”

事情的进展远不如崔兆麟想象得顺利,肯透漏口风的人,有;愿意站出来指证他人的,没有。他有些一筹莫展。正当他准备豁出一切,奋力一搏时,命运之主终于惠顾了他。

再见普晴是他们分别后第二十一天,他惊闻穆其琛出事而赶过去。

岗头村的四月底,桃蹊柳陌,魏紫姚黄。河堤上,一家四口人在漫步。男人抱着幼子,女人牵着男童,隔壁的女人,她那赴缅远征的丈夫回来了。男人气度雄远,有王者之姿,与女子真是天作之合!女人一直微笑着看着男人,她的眼里看不见别人。有的女人真是不能笑,一笑就要人命!崔兆麟赶紧收束心神。

披麻戴孝的母子俩跪在木棺前接受众人吊唁。穆其琛是好先生、好同事,联大的教授和学生们凑钱替他买了棺木。他们把逝者葬在小村边的茔地里。

众人散去后,崔兆麟对泪眼婆娑的女人说,“普晴,你别怕,以后我始终都在!”

春天,一切都萌发生机,他的情感亦是!苍天终于开眼!穆其琛帮人造房子时,梁木掉下来砸倒他,没多久便断气了。他算是间接地害了穆其琛,他没来之前,穆其琛不会造屋;与他一起造屋后,穆其琛自持有了经验,要给人帮忙赚点零钱贴补家用。抗战八年,物价上涨了近一千八百倍,而联大教授的薪水涨幅却只是物价涨幅的十分之一。现在,穆其琛的薪水勉强能维持一家三口二十天的花费,若没有他的资助,家里便要断炊。

穆其琛如果不死,他大概会忍不住杀了他的。

崔兆麟一天一天地数日子,满怀着希冀。穆其琛“七七”之后,他正式向普晴求婚。出乎他意料的是,普晴竟然拒绝了他!崔兆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愣怔了半天,从兜里摸出个物件来,“普晴,你还记得这个手帕吗?”他把手帕展开来给普晴看。

叶普晴愣愣地看着那手帕,米白色的底子因年深日久稍稍有些发黄。“嗯,我以前给你擦汗的。”

很好,她还记得!“这些年,我一直留着它。”十七年,曾经的少女变成眼前的妇人。

“我们走不到一起去。”她艰难地开口,“其琛临走之前,我答应过他,我不会让他的孩子管别人叫‘爸爸’。”

穆其琛这个混账,临死还要祸害他的姻缘!“普晴,我猜你为了让逝者瞑目不得已而说的,你不能当真!”

“我既然答应他了,就该信守诺言。”她在众人面前立下誓言,怎能不当真?

信守诺言?那么,她对他就不该有承诺吗?这些年,他一力呵护她,却得不到任何好处吗?“普晴,这些年你从不感念我对你的好吗?文夕大火,我救你跟秉文出长沙,一路呵护你们辗转到桂林。湘粤贵大溃退,我陪着你跟秉文千里流亡,穆其琛在哪里?这些年,你跟他呆的时日长,还是跟我在一起的时间多?八年,我一直守在你身边,照顾你跟秉文!秉文跟他亲还是跟我亲?”穆其琛的儿子差不多是他帮着养的!抗战八年,大学教员的薪水沦落到跟纸一样不值钱,若是只靠穆其琛的收入,普晴和秉文大概要冻饿而死!

“我不是博爱的人,我救护你是因为我爱你!我照料秉文是爱屋及乌!在你心里,我一个活人抵不过坟墓里躺着的那个吗?”

“崔兆麟,你混账!”他居然对逝者不敬!

“混账?我怎么混账了?穆其琛不混账吗?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多余的,他还要挡在我和你之间!临死还不放手,阴魂不散!”

“崔兆麟,你……他……他死得很惨,你不能说他不好,对他不敬。”

“普晴,逝者已矣。我们还要好好地过日子。”谁也不能挡在他和普晴之间,神佛都不行!

既然说到过日子,她其实也有些话跟他讲的。叶普晴板着脸说。从来寡妇门前是非多,穆其琛不在了,他们不方便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房子虽然是他出资建的,但是,她跟秉文现在没有安身之所,可不可以请他先离开,等她求联大帮忙,找到借住的地方后,再把房子还给他。

“或者你走,或者我跟秉文走,没有商量的余地!”

多说无益。这该死的女人,她把她的决绝全都拿来对付他了!她但凡对穆其琛决绝一点儿,他们早就是夫妻了!

“你不用找联大,我走!”房子他肯定不要了!这里有穆其琛生活过的痕迹。人,他绝不放手!他跟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一般守着普晴,盼望她回顾,差点把自己望成了一块“望夫石”。他岂肯罢休?

好,穆其琛,你若不仁,我便不义!

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这才一天!叶普晴打开屋门,一对母子站在屋外。“太太,小孩子走路渴了,想讨碗水喝。”

叶普晴请他们进屋,自去给小孩子倒水。男孩应该是六岁吧,跟秉文……“这是你的孩子?”

“嗯。”

“他......他长得很像......很像一个人。”比秉文还像。

“很像你的故夫,对吧?”女人声音平静。她嫉恨眼前这个妇人很多年,终于有机会报复她。

叶普晴惊得睁大眼睛。

“其实不奇怪,他就是其琛的儿子。”做儿子的,却不能给父亲送葬,她不想让其琛的葬礼成为闹剧,她爱他!“你听说过‘抗战夫人’吗?我就是!”她自己心里从来没有好过过,所以叶普晴也不能好过!

“你为什么要来昆明?我们本来过得好好的……你一来,他就走了……”平静是假象,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

“出去!滚出去!”她要是胆敢不走,她就扔她出去!连同那个杂种!

叶普晴扔掉了穆其琛所有的东西,一丝不留。她恨不能刨了他的坟!这个混蛋临死时还在众人面前逼着她立下誓言!早知如此,她何必束身自好?何必信守对婚姻的承诺?她早就该和崔兆麟在一起,他们白白荒废了岁月!

“抗战夫人”?他居然有闲钱在昆明再养一个家?把她和秉文扔给崔兆麟,让别人替他养着妻儿,无耻之极!不要脸!

崔兆麟几乎是一路哼着歌从昆明城里走到岗头村。他差点沉不住气昨天就来了。他怕普晴猜疑。路过邻家的院子时,他看见那男人和自己的兄弟正笨手笨脚地给孩子们变魔术。怜子如何不丈夫?可爱!他打算讨教几手变给秉文看。

“我是不是做人太失败?永远都被人辜负!”普晴并不对他瞒着穆其琛的艳史,她几乎是一见到他就说出来了。

“普晴,有时候男人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他很艰难地说,“并不意味着他一定爱她。如果你一直不知情、没发现,就说明穆其琛其实并不爱她,至少不深爱她。”妈的,实在混蛋,吃锅望盆!害得他跟普晴不能早早结合。他顾忌到普晴的感受,不好使劲骂穆其琛。

“你不用安慰我。我从小就被教育要贤淑、贞静、温良恭俭让!可是有什么好处?我永远都遭受背叛!”

女人们都是什么逻辑?明明是穆其琛无耻下流,怎么转到他身上来了?她说“都”,她心里一直怨恨他当初的移情。“普晴,男子愿求一个女子为妻、托付中馈,是对女子最大的诚意。”

“哦,是吗?”是的,他们确实没有承诺其他女人以婚姻,无论崔兆麟,还是穆其琛。所以,她便该感激涕零、沾沾自喜?她心里愤怒起来,“那么请带着你的‘诚意’滚蛋,我受之不起!一面偷欢,一面说‘诚意’,你们男人真无耻!他走的时候说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叫别人‘爸爸’,”女人冷笑,“我偏要!我要他死不瞑目!他背叛婚姻,却让我为他守节?做梦!崔兆麟,你等着收我的喜帖吧!”

崔兆麟深信这可能,以普晴的姿容和教养,要想找个男人养她跟秉文绝非难事。“我不想再收第二次!”当时他伤心欲绝。这已经不是他熟悉的叶普晴了,是被愤怒、嫉恨扭曲的人。“普晴,你确实没有理由替他守节,可是你不能拿我给他背锅!我跟他不一样!当初我们之间有什么?有的只是两家长辈们没有说破的那点意思,没有婚约、没有誓言,你当年才十五岁,我没有意识到你的好。可是,自从我对你表达爱意后,九年里我一直守候你,从没有背叛!”

“哦,对,我现在跟你也没有婚约、没有誓言,有的也只是你对我的那点意思。我仍旧没有长大,你他妈的就守候去吧!”她连脏话都飙出口了。

“普晴,你别不讲道理!”

“道理?”叶普晴立刻打断他,“‘道理’都是讲给孩子、女人、傻子们听的!成王败寇,你看哪个讲道理了?你赶紧走!滚!”女人直接拉他起来,连推带搡。

“哎,普晴,你听我说……”

“滚!快滚!”女人使劲向外推搡他。

“哎,你别……哎!”屋门在他面前砰然关上。

崔兆麟站在门外拄着额头叹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小女子滥杀无辜!出师不利,兴许明天是个黄道吉日。

叶普晴打开门,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地从他身边经过,全当没他这个人存在。

崔兆麟跟上去,“我昨天拿到一笔稿酬,不多,只够在城里买两间房,再给一个孩子交学费。你要是不肯理我,我打算去别的地方看看。这年头,白捡个老婆跟孩子的机会挺多。”

“你等一下!”普晴忽然转身回去。须臾她再次打开门出来,看见他便又温柔又羞涩地笑笑,“你来了。”

崔兆麟憋不住地乐了,女人变脸真快!“你不生气了?”

“生气,可是不该迁怒于你。”她柔声说,极妩媚。昨天一晚上,她想明白了。是谁先背叛了婚姻?不是穆其琛。一开始在感情上她便不忠实于他,穆其琛是知道的,两人只是心照不宣。八年婚姻,她虽然错过与崔兆麟两情缱绻的良时,却看清他对她的深情眷顾。若是她再嗟叹、怨恨、赌气,她终将蹉跎岁月,痛失良人。

“那么结婚好不好?”他知道普晴看重的不是他的钱,她是要找个台阶给自己下。

“好。”女人轻轻地回一声。

他一步上前把女人揽进怀里。

“做什么?光天化日!”她挣脱他。

“我就抱一下!”笑容在崔兆麟脸上绽开,他就知道普晴一直是爱他的!所以他肯拿九年的时光来换取她回顾。如果不爱,普晴不会跟他在桂林相守那么久,秉文年幼禁不起舟车劳顿不过是他们俩彼此心照不宣的借口。其实,秉文两岁后他们便可以直奔昆明找穆其琛。穆其琛并没有赢了他!

“你让秉文管我叫什么?”

“爸爸!”她赌气说,“随便吧,秉文自己决定。”女人又笑笑。

崔兆麟喜欢这一句“随便吧”,普晴越恨、越在意,说明她越爱穆其琛。“我今晚留在这里好不好?”他再揽住女人的腰,凑到她耳边问。

女人没出声,这次她没有推开他。

是他怂恿那个女人去找普晴的,他并不认为自己卑鄙。凭什么他跟普晴之间要隔着一个逝去的人,而那个人并不忠诚于婚姻。人生苦短,转眼苍老将至。他跟普晴已经彼此错过了十七年,余生,他们要在一起好好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