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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集安之恋

夕阳落下,余晖弥漫在鸭绿江畔的小路上。此时冬日的夜幕刚刚开始降落,天空还有一丝余晖透出。柏舟匆匆走在江堤回家的小路上,在他不远的前方有犬吠声传来,那是一家他熟悉的鲜族小酒馆的看门狗的叫声。柏舟是这家小酒馆的常客,一个人下班后常常在这里消磨冬夜漫长的时光。堤岸小路隔江的对岸是稀疏的朝鲜村落,此时已被黑暗笼罩着,暗夜中有零星光亮穿过尚未结冰的鸭绿江,也许是寂寞的心境一直没有褪去,柏舟不禁想喝点酒了,于是便顺着犬吠声向那家门口挂着红灯笼的鲜族小酒馆走去,那小酒馆的看门狗随着他的走近也叫得更欢了。

柏舟来集安已经三个多月了,这座小城的风光深深吸引着他,尤其是江岸的柳堤小路,更是他平常喜欢散步的好去处。在江畔小路散步时,柏舟常常边走边欣赏着对岸朝鲜古朴悠闲的田园风光,这充满诗意的田园画境让他很快忘记了大城市的喧嚣与繁华,居然在这呆了三个多月也没有一丝想回去的念头。集安小城的四面环绕着长白山余脉的险峻高峰,那些山峰上有很多裸露的岩石依旧有火山灼烧后遗留的痕迹,暗灰色的火山灰堆积在流过集安的鸭绿江上游江畔的两侧,使这里成为适宜山葡萄生长的富铁酸性沃土。集安城区周围很像一个小盆地,并盛产着一种本地特有的北冰红葡萄,因此鸭绿江沿岸有很多种植葡萄的庄园,当地人常常用这种冰雪季才采摘的山葡萄酿造闻名遐迩的北冰红葡萄酒,来款待远方来的客人。鸭绿江就从集安所在这个小盆地的南侧穿越,并环绕在集安小城的侧畔。站在小城南侧江岸望向鸭绿江,便是流水相隔的朝鲜了。

也许是冬季游客渐少的缘故,此刻也是黄昏刚过,尚未到吃晚餐的时间,小酒馆显得很冷清,柏舟推门进去的时候,酒馆里还没有一位客人。这家小酒馆只有一位前台服务员叫金顺姬,是店老板的女儿,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留着披肩的长发,穿着鲜族姑娘特有的长裙,长长的睫毛下长着一双好像会说话的大眼睛,举止彬彬有礼,单纯的像鸭绿江的江水一样清澈见底,一看就是一位鲜族姑娘,此时她正在将洗净的餐具整齐地摆放在餐厅仅有的四张餐桌上。这位姑娘的父亲,也就是小酒馆的老板金雨凇,正在后厨帮厨师忙活着菜谱的备料。小酒馆不大,但很干净,房子是集安当地普通的平板房,有一个面向江岸开门的小庭院,小酒馆有个很美的名字"荷婷饭店"。荷婷饭店远离集安市区,孤独的坐落在江堤小路的中间路边,恰在鸭绿江水流经集安的拐弯江面开阔浅水处,这里四季风景很美,在夏天的时候可以在饭店庭院就餐,那葡萄架下的石桌常常需要提早预约。荷婷饭店是由集安当地典型的旧农居改建的,低矮的木栅栏围墙,宽敞的庭院,临江而建,据说鸭绿江枯水期,这里可以涉水穿越两岸,只是奇怪为何江边堤路上只有这一户孤零的饭店呢?

这位姑娘看到柏舟走进来,急忙放下手中的餐具,走向前来,笑出两个小酒窝,说道:“大叔好久没有来了,这段时间一定很忙吧,想吃点什么呢?”“是啊,好久没有来了,今天路过这儿,想起你父亲做的辣白菜炒肉、红烧明太鱼了,他去哪儿呢?”“在后厨帮忙呢,我叫他亲自给你做!”说完,金顺姬便朝后厨喊道:“爸爸,柏舟叔叔来了,点了辣白菜炒肉和红烧明太鱼!”“他来了,怎么总吃这两个菜,不能换换口味吗,我正炖着松茸鸡汤,问他要不要来一碗?”金顺姬看着我,还没等我开口,便猜出了我的心思。“他要来一碗。”“稍等,一会就好!”这位小姑娘如此聪慧、热情,竟能看透别人心思,让我不由心中赞叹,也对她充满关注。我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金顺姬给我端来了一杯热麦茶,并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说道“叔叔,喝点茶,暖和暖和,怎么每次叔叔总是一个人来这里吃饭呢?对了,你写的诗歌我在网上都能搜到,很多都是写我们集安的,真美!你不是我们集安人吧,好像对这里并不很熟悉?”“是吗?怎么知道我不是集安人,对这里不熟悉?”“哈哈,我们整天呆在这里,都没发现那些地方有多美,在你的诗歌里却都变得很美很美?”“噢,是啊,你是本地人,所以熟悉的地方没有景色,我是外地人,发现的都是我未曾见过的风景,所以感觉很美便写了下来,发到网上了。”“我在网上读到的你很多作品都是你在这里边吃饭边写的,当时感觉没什么,在网上读起来就很美!”“是啊,在你这里记下的都是一瞬间灵感触动的意境记录,只是记下来,回去以后还要好多天反复揣摩修改才能成稿,所以很美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看了看金顺姬,看她一脸的天真和钦佩,心中突然充满了对她的好奇,“金顺姬,我问你一件事,我来这么多次,怎么从来没有见到过你的妈妈呢?“我妈妈……”金顺姬快乐的笑容一下子便消失了,她低下了头,我看出她眼角似乎有泪花要涌出,一会她又望着江边的窗外,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有十年没有见到妈妈了,不知她现在怎样了?”我越发好奇起来,想要问个究竟,可一看金顺姬难过的样子,便只好欲言又止了,赶紧转移了话题,对金顺姬说:“叔叔在路上构思了一首很美的诗,现在得赶紧记下来,你继续忙你的吧”。说完我从衣服兜里掏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和便笺纸,开始继续写今天构思的诗歌《小城之恋》,金顺姬也再也没有开心的笑容,默默地去摆放剩余餐桌上的餐具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正沉思在《小城之恋》的创作之中,一声“叔叔,菜来了”的轻声召唤,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收起钢笔和纸,抬起头来,看到金顺姬正端着一个托盘站在我面前,托盘上摆放着一盘辣白菜炒肉、一盘红烧明太鱼和赠送的一小碟萝卜干、一小碟辣白菜。金顺姬一脸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我,看得出她是一位很懂礼节的鲜族姑娘,单纯而又多愁善感,全身都透出一种鲜族姑娘特有的优雅气质,这不禁又让我对她充满了好奇,又想起刚才她忧伤的表情。只见金顺姬将托盘轻轻放在我落座的餐桌前,面向我规规矩矩地退离餐桌,然后转身向厨房走去。过了一会,又端出一碗远远飘香的松茸鸡汤和一碗米饭放到我的餐桌上。今晚小餐馆出奇的寂寥,到现在也没有其他客人来这里就餐,是啊!这么冷的寒冬,谁会大老远跑这孤僻、漆黑的江边小路就餐呢,况且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到这,我突然对这个小酒店也充满了困惑?

“好鲜美的松茸鸡汤啊!”我尝了一口松茸鸡汤,赞不绝口起来。金顺姬听到我由衷的赞叹,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又恢复了快乐的模样,索性在旁边空闲的餐桌前坐了下来。我品尝着金顺姬父亲做的地道朝鲜风味美餐,边赞不绝口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过了一会,金顺姬的父亲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没有显露出一丝因为生意冷清而发愁的情绪,“真是一家快乐的人!”我心中暗想。金顺姬的父亲一点不像个生意人,身材偏瘦,一米七多一点的个头,很有一番书生气质。以前来这里吃饭,由于来的匆匆去也匆匆,彼此很少在一起闲聊,今天正好都有空闲,我笑着对金顺姬的父亲说“来,我请金大哥喝杯酒,正好今晚没有客人,我一个人也无处可去,一起消磨下夜晚时光如何?”我边说边挪开桌子对面的空凳子,请金顺姬的父亲过来坐。“那敢情好哦,我也闲着没事,正闷得慌。”金顺姬的父亲谦让着做到我的对面,接着说:“后厨正好还有几个菜没做,估计也没有什么客人,让金顺姬练练手,给我们再整两个下酒菜,我请客”。金顺姬一直在旁边餐桌边听我们说话边玩着手机,听他父亲这么一说,高兴地站起来对他父亲说“柏舟叔叔可是位大诗人,爸爸你不也喜欢诗歌吗,正好可以聊到一块去,我去厨房做菜,一会也带我一个。”看着金顺姬快乐地向厨房走去,我对金顺姬的父亲说道“金大哥,我们不喝白酒,听说你们这儿产的北冰红白葡萄酒不错,拿一瓶尝尝,选最好的,今天我可很有兴致喝酒啊!”“是啊,寒夜知君意,酣醉又何妨?”金顺姬的父亲脱口而出的诗句让我顿感震惊,如此才气,怎会在江边开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酒馆呢?我一心想问个明白,但也只能在畅饮豪情中探个究竟了。

金顺姬的父亲从柜台酒柜里拿出一瓶北冰红白葡萄酒,打开后摆到了桌子上,我站了起来彼此谦让着各倒了一杯,然后金雨凇去小酒馆外面将门口正在营业的牌子翻了过来,算是闭门谢客了。那放在桌子上晶莹透剔的无色琼浆让人仿佛一下闻到了透彻心脾的葡萄酒香,不禁想要喝一杯。我和金雨凇彼此谦让地落座后,我为宾,金雨凇为主,聊天的话题不禁转入了北冰红白葡萄酒的来历上来。金雨凇很是善谈,品尝了一口白葡萄酒后便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起这里的特产北冰红白葡萄酒来。原来鸭绿江经过这里两岸都是火山岩堆积的峡谷,在这峡谷的两岸生长着一种特别适合酿葡萄酒的的野山葡萄,而且只在集安附近的火山岩峡谷才生长有这么好的野山葡萄,这些野山葡萄经过霜冻,直到落雪后才被采栽下来,完全依靠人工酿制而成葡萄酒。所酿成的葡萄酒无色剔透,冰凉甜爽,让人在饮后不知不觉中就酣然微醉,不失风度。很快,我们就一瓶见底了,聊的话题也就多了起来。我不禁想起了金顺姬在提到她的妈妈时忧伤的样子,不禁忍不住好奇地向金雨凇问起缘由来。金雨凇心中微微一震,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又低头吃了一口辣白菜,似乎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了看我,叹了口气,将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说道:“柏舟老弟,说来话长啊!”我放下了筷子,静静地听金雨凇讲起了他与金顺姬的母亲动人心弦的爱情故事。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金雨凇慢慢地回忆着......

那时,我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集安鲜族中学教初中学生语文。由于家在外地,我一个人住在学校单身公寓,平时我比较喜欢运动,一到集安便买了一辆旧的永久自行车。周末,我常喜欢沿着鸭绿江边的柳荫小路一路骑行,这江边的好风景时常让我留恋忘返。鸭绿江在绕过集安市区的这段江面很宽,两岸有近百米远。从集安的江边出发,沿着蜿蜒的江堤小路向上游骑行大约五公里,会看到对岸有一座朝鲜城市满浦市,两岸有一座铁路桥跨过鸭绿江通向那里。鸭绿江在集安市的上游与朝鲜满浦市这段河道比在集安市区那段宽了很多,但江水在冬天和春天会变得很浅,江面平缓的地方江水甚至才刚刚没过膝盖。冬季寒冷的月份,鸭绿江甚至可以直接从这里结冰的江面走到对岸朝鲜,只是朝鲜的边境管理很严格,在集安市和满浦市之间的朝鲜江侧两三百米就有一座边防哨所,大概是用来防止非法偷渡的,而我们这边只有一条江堤小路,没有边防哨所,可以自由地去往江边。过了满浦市,如果继续沿着鸭绿江岸向上游骑行便没有了平坦的小路,变成了长满杂草的硕石江滩,不过江滩仍比较平坦,可以勉强骑行。在春天的时候,这里的江水会变得很窄,大约只有几十米宽,而我们这边的江滩会露出一大片河床,由于这里没有村落,朝鲜那边沿江的哨所便稀疏起来,大约一两公里才有一个。在这里,靠近水边甚至能听到对岸人们在河边农田劳作的歌声和欢笑声。由于我也是鲜族人,父母都会说韩语,所以能听懂对岸人们的说话,这也越发引起我的好奇,想更多地了解对岸国度人们的生活。

来集安的第二年春天,我买了一辆崭新的变速自行车,可以轻松去往鸭绿江上游更远的地方了。鸭绿江在集安上游水深都在靠近朝鲜一侧,为了能看得更清楚对岸,有些路我需要用肩扛着自行车,越过我们这边杂草丛生的河滩,走过裸露的河床,才能靠近江水。想想那时候,自己真的是年轻无畏,心中根本不知道两国之间还有边境线,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经越过边境线没有,只是为了满足那一份对陌生彼岸的好奇心。多雨的夏季,鸭绿江这段裸露的河床便被淹没了,河水也变得很宽了。据说曾经有一个夏天,因为连绵暴雨,鸭绿江上游的水库不得不开闸放水,江水暴涨漫过集安市那段防护堤,淹没了集安城。而那座位于鸭绿江上游的水电站,我是后来无意中骑车经过那里才发现的。

在距离满浦市差不多两公里远的鸭绿江上游有一片浅滩,那片浅滩在我们这边,全是由圆滑的鹅卵石自然铺成,那些鹅卵石也许是鸭绿江每年发大水时从山上冲积下来被江水带到这里沉积下来的,鹅卵石千奇百怪很是好看。浅滩面向朝鲜的一侧只是一条窄窄的水道与朝鲜相隔,大约有三十多米宽,平时水流很平缓,很容易就能游过去。浅滩对岸朝鲜那边有一座小村庄,稀疏的民房从山坡绵延至江边,离江边最近的几户并排的民房旁边不远处还有一座二层的小白楼,不过很简陋,那几间并排的民房院落外有一只人工划桨的小渔船,搁浅在那边民房前的江滩上。

春天的周末,我喜欢中午在外面餐馆美餐一顿,然后骑着自行车去往那个浅滩。在浅滩上,我有时会懒洋洋地躺一会儿,有时会寻几块有趣的鹅卵石,或是望着对岸,观察一会儿朝鲜人悠闲的田园生活。那个浅滩对面的朝鲜江滩,常会看到有一些男孩子在江边撒网捕鱼、戏水打闹,他们也会向我挥挥手。不过吸引我注意的不是这些朝鲜男孩子,而是我发现有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朝鲜姑娘也经常在周末的下午在对岸的江边洗衣裳,她时常会一边洗衣服一边哼唱着一些悦耳的朝鲜歌曲,似乎她并没有特别在意我的存在。我会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望她一会儿,她偶尔也会抬头看我一眼,然后很快又忙着洗她的衣裳了。我发现那位朝鲜姑娘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在肩后,脸庞是那样清瘦,额头的发髻洗衣服时常会被风吹乱,让她不时停下来,用手重新梳理一下,不知是有意无意,她梳理头发扬起额头的模样显得那么性感妩媚。“真是一位勤快又美丽的朝鲜女孩呀!”我想想自己堆积在房间的脏衣服,心中不由对她赞叹起来。

不知不觉,我在集安工作快满一年了,鸭绿江的江水也日渐丰满起来,浅滩在一点点退缩。每次在浅滩望见她时,我心中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欣喜,好像有一种魔力吸引着我,让我对她开始充满了好奇。当我在浅滩望不见她时,心中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像黄昏的落日那般惆怅。那位朝鲜姑娘仿佛一直并没有过多注意到我的存在,依旧会在周末下午去江边洗她的衣服。她在洗衣服的时候,哼唱的朝鲜歌曲也总是洋溢着欢快的节奏,没有忧伤,伴着舒缓地流水声,那歌声飘过江面,显得格外清脆悦耳。她是谁家的姑娘,唱得这么好听?为了能看清楚她的模样,我甚至攒钱买了一个俄罗斯高倍望远镜。

金雨凇时断时续地回忆着他和金顺姬的母亲相遇的情景,有时畅言不止,有时沉默不语,有时陷入了深深地回忆中。我们谁也没有触碰摆在我们面前的酒菜,似乎都沉浸在故事所渲染的情节中。金雨凇转头望了一眼儿窗外,又接着说道......

我初到集安的时候,夜晚到江边散步,常会看到来集安旅游的人们打听对岸朝鲜人的生活,也听到当地的老人讲过以前江那边的人们生活很苦,缺衣少穿,经常有人在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夜晚偷偷从防守严密的江对岸跑过来,要些吃的再回去。有的人过来就不再回去了,转道偷渡去了韩国,而那些偷渡被遣返回去的朝鲜人都会受到那边安全部门严厉的惩罚,甚至有的人再也看不到了。这些道听途说的描述形成了我来集安后对江那边最初的印象,让我对江那边的人们的遭遇充满了同情和了解的渴望。

又是一个初夏的周末下午,我带着新买的俄罗斯望远镜去了那片浅滩。她正好在那里洗衣服。我趁着她洗衣服的时候,偷偷拿起望远镜仔细端详起她来。那一天,她穿着白色的短衬衫,皮肤是那样白皙,清瘦的脸上没有一点脂粉的痕迹,显得那么朴素自然,我甚至看清楚了她长长睫毛下一双正透着嗔怒的大眼睛也在望着我。这吓得我赶紧将望远镜的方向转向了对岸的别处,假装在看对岸的风景。然而,更糟糕的是对岸民居旁边的那座小白楼的楼顶出现了一个拿枪的穿绿军装的人,他不停地向我摆手,并大声的喊吓,那朝鲜话我听得懂:“干什么的?快走开!这里是朝鲜边境,不许瞭望!”很快,我就看到那个朝鲜士兵拿着枪快速向江边跑来。我吓得赶紧骑上自行车往我们这边的江堤逃去,然而那鹅卵石浅滩实在难骑,慌乱中我连人带车一起摔了一跤,那时我隐约听到背后有对岸士兵的大笑声。我勉强爬了起来,回头望去,看到她也站在江边,并没有笑容,而是一脸忧虑地向这边张望,我似乎听见了她那“小心点!”的呼喊声,这让我感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暖。我忍着疼痛,装出轻松的样子,哼唱着从她那儿学来的朝鲜歌曲望着对岸,我看到她一脸的惊讶,似乎还带着虚惊一场之后的轻松,我摇摇晃晃地又转身骑上自行车,往岸边蹬去。到了我们这边的江边,我站在堤岸上,看到她仍在江边看着我,我向她用力地挥挥手,然后拿出望远镜望向她,我看到她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一只手犹豫地停在半空中,好像不知道是应该抬起来还是应该放下,风吹动着她的长发,显得是那样楚楚可人......

这以后,我有一个多月没有再去那片浅滩,主要是因为临近学生期末考试了,工作比较忙。学生放暑假了,我终于有空闲轻松一下了。等我在周末下午骑车去往那片浅滩时,我发现浅滩已经被江水淹没了,江边不见了她的身影。我在杂草丛生的江堤上徘徊等待了一个下午,那位朝鲜姑娘始终也没有出现。她怎么今天没有来呢?我心中不断浮现着她洗衣服时的身影,那位纯朴的朝鲜姑娘去了哪里?我不时从背包中拿出望远镜向对岸望去。那些江边的民居和那座小白楼历历在目,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却没有她的影子。我看到望远镜里江边民居的后面连绵到山坡上都是零散分布的村居,她会住在那里吗?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有的村居已经飘起袅袅炊烟,我有些怅然若失,望着西面夹在山峦间的江面那快要落下的夕阳,心生无限失落。我无可奈何地回到了单身公寓,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心中顿涌出一丝孤独的惆怅,不停想着她的千百种可能。

第二天上午,我去学校收拾了一下办公室的个人物品,由于学生已经开始放暑假了,我也没有什么事情,中午便回到了单身公寓。午饭后,我骑着自行车打算沿着江边向鸭绿江上游更远的地方骑去,经过朝鲜满浦市的江边时,我特意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下对岸朝鲜的满浦市。那是一座不大的边境小城,有几座工厂冒着浓烟,小城有些破落,给人一种苍凉的感觉。站在江堤上,可以望见城中有一所学校,学校空旷的操场上没有一个学生,显得冷冷清清。在学校旁边有一个小广场,矗立着一座花岗岩雕塑,估计是那位伟人的纪念碑。我仿佛觉得那位朝鲜姑娘应该是在这座小城工作,因为她朴素的着装中透着一种城里女孩才有的气质。我在心中为她勾勒了几种职业,像我一样是位教师,或是医院的护士或少年宫的艺术老师,总之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姑娘。我胡思乱想地勾画了很多关于她的职业画面,这越发让我期望能再遇见她向她问个明白。我骑着自行车继续向鸭绿江上游骑去,江边的小路变得越来越窄,开始难骑起来,大约两公里之后,我来到了那片被水淹没的浅滩江边。江面已经变得很宽阔了,但对岸还是能看得清楚。我不禁回想起一个多月前在眼前这片浅滩跌倒的囧态,心想对岸江边座小白楼上的那位朝鲜士兵不会以为我是敌国派来的间谍吧,想到这儿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自嘲着自己竟会为了看清晰些江边洗衣服的姑娘惊动了朝鲜大兵。那位朝鲜姑娘为何触动了我的心底,我居然不知道原因,只是觉得心中有一点点喜欢。看看对岸江边一个人也没有,就连小白楼屋顶那两位士兵也不知到躲到哪里去了,这让我竟有些失望。想起今天是周一,她应该不会休息,怎么会来这里洗衣服呢?我坐在江边一块石头上,出神地望着对岸,似乎还心存幻想。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回过神来。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推着自行车继续沿着鸭绿江边的小路向上游骑去。江边的小路渐渐隐没进灌木林的深处,离开了江边。不过小路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分叉拐向了江边的荒滩,我沿着这条小径继续向前骑行,骑行了大约十分钟,眼前出现了一座被铁丝网围栏的葡萄园。葡萄园大门口正对着小径,两扇对开的铁栏杆门已经锈迹斑斑。园子里不时有犬吠声传来,让我有些好奇又心存惊恐。这是谁家的葡萄园?我透过大门的铁栏杆向里面张望,一条坑坑洼洼的泥石路从园门口一直向西延伸,从一座南北朝向的白色平房北侧经过,泥石路两旁是一排排青绿色的山葡萄架,向西望不到头。在那座白房子北侧有一块比较开阔的空地,好像一直通向了江边。白房子距离葡萄园大门口大约有四五十米。狗叫声就是从白房子北侧的那片空地上的一个小铁皮房前传来的,隐约能看见一条黄狗拴在小铁皮房前。我看到葡萄园的门上挂着一块用红笔写着“买葡萄酒请按门铃”的木牌。我犹豫着,不知道是离开还是进去看看。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这里会有一座葡萄庄园,心中不禁想要探个究竟。我把自行车锁好,然后按响了门铃。过了好一会儿,我看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头走了过来,他的背有点驼,戴着个遮阳的笠帽,看样子有七十多岁,不过挺精神的。他来到门口望着我问道:“你找谁?”我只好指了指门口的木牌回答到:“我想买点葡萄酒?”那位老头笑了,说道,“你是外地人吧!”我有些惊讶,心里想他怎么知道的呢?我点了点头算是默认,然后询问道:“您这里卖葡萄酒吗?”老头呵呵一笑说道:“卖是卖呀,只是还不到时候,你看葡萄还绿着呢!”“哦?”我心中反倒有一点高兴,因为我根本也没有打算来买葡萄酒,只是误闯过来而已。我向铁门里面望了望,试探着问道:“听说这里酿的葡萄酒很好喝,我可以进去看看吗?”这位老头听我说这里的葡萄酒好喝,脸上不禁显露出高兴的神情,得意地说道:“欢迎光临,我酿了几十年的葡萄酒,老手艺了,可惜现在不是酿酒的时候,不过可以参观一下我的葡萄庄园!”老人用钥匙打开了铁栏杆门的门锁,推开了门把我让了进去,大门又被锁上了。我随着老人走向了那座白房子。路上,我们互通了姓名,老头姓尹,叫尹明哲,不用问询就能猜出他是一位鲜族人,尹大叔一路说着这座葡萄庄园的历史,我细心地听着,一路不停地赞叹着,距离狗吠声越来越近。这个庄园东西方向很长,看起来有上百米,泥石路两旁几乎搭满了葡萄架,绿色的青葡萄串密密地悬垂在葡萄架下,我们沿着泥石路很快走到了白房子跟前。那只拴在空地铁皮房前的黄狗拼命地想要挣脱铁链子向我扑来,我急忙躲闪到尹大叔的身后。尹大叔哈哈大笑起来,向那只黄狗怒喝了几声,大黄狗便很快没有了吠声,蹲在了窝旁不再出声了。白房子北侧是一块二十多米宽的碎石空地,伴着零星的杂草一直通向了江边。顺着空地望去,能看到距离白房子三四十米远的江边有一只木船搁浅在那里,再往远处望去便是鸭绿江对岸的朝鲜了。好美的庄园,我出神地望着江岸,望着那只木船,心中充满了无限遐想。老人一声召唤打断了我的遐想,我急忙转身跟着尹大叔进了白房子。白房子里面很干净,一进门是个简易的客厅,摆着一个长桌,西侧有两个房间是尹大叔的起居室,东面两间房间堆满了一袋袋白砂糖和酿酒的青瓷缸,屋里的地面散发着葡萄酒的芬芳,让人不禁有了想喝一杯的欲望,大概是尹大叔酿酒的仓库和储藏室。老头邀我在客厅坐了下来,打开了桌子上一个密封的大玻璃罐,顿时屋里有了葡萄酒的香气,我讨好地说了声:“好香!”尹大叔脸上有一丝不屑,说道:“这是去年的陈酒了,只剩下这点了,来尝尝我的手艺!”说完,他拿出一个空玻璃杯倒了半杯,递给我。我赶紧接过,连声说“谢谢!”我装出对葡萄酒很在行的样子,轻轻地摇了摇玻璃杯,然后抿了一小口,让葡萄酒清润我的舌尖和喉咙,那种葡萄酒特有的芳甜美感不禁让我惊叹起这位老人高超的酿酒手艺,连连说道:“好酒!”尹大叔看来是一位精明的老人,他察觉出我发自内心地赞美,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我装模作样地询问起葡萄酒的价格,尹大叔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酒不卖!要买需要等到深秋葡萄熟了才会有。”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暗自高兴“幸好没有酒卖,不然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兜里那微不足道的零钱。尹大叔望着我,问道:“你也是鲜族人?”我点点头。老头又问道:“来集安旅游的?”我摇摇头,告诉他我是一名中学教师,大学毕业来集安教书快一年了。尹大叔点点头,不再言语了。我站了起来,对尹大叔说道:“谢谢你的葡萄酒,我该回去了,等葡萄熟了,我一定来买你酿的葡萄酒。”老人似乎对这次相见意犹未尽,站起来陪我走出了屋外,在屋外空地指着远处的青葡萄架说道:“别看栽了这么多葡萄,等到秋天成熟的时候,这里的葡萄几乎都被大酒厂收购了,自己留下的并不多,酿的酒不到春节就订光了。”我望着远处的山葡萄架,又看到了那只搁在江边的小木船。我猜不出它的用途,心想:“要是自己能有一只这样的木船该有多好啊!也许,我就能......”我心中有了千奇百怪的想法,却都与那位朝鲜女孩有关。我忍不住想去看看那只木船,于是用手指着那只木船说道:“尹大叔,你看江边的景色多美呀,好像还有一只木船!可以过去看看吗?”我边说着边沿着空地向江边走去,那只大黄狗开始狂吠起来。老人喝住了黄狗的吠叫,满脸疑惑地跟着我走向了江边。很快我们就到了江边,小木船就在江边浅滩的硕石上,已经很久没有人动过了,显得很陈旧,两只破桨仍在船舱里。我望向对岸的朝鲜,那边稀疏有几户人家,周围似乎也栽种着葡萄,再远处是光秃秃的山丘像是种着稀疏的庄稼,有一条公路在江边的村舍后面穿过,沿江而下。远处东北方向隐约可见那栋二层的朝鲜边防小白楼。我发现鸭绿江经过这座葡萄园的江水很浅很缓慢,几乎感觉不出来水在流动,我想水深应该在朝鲜那侧,因为尚能看见对岸附近的水面波光粼粼。我试探着向尹大叔问道:“这只船可以划到对岸吧?”尹大叔看了看对岸,叹了一口气说道:“划过去很容易,只是现在过不去了,那边那几户人家的老哥我几乎都认识,关系好的时候,私下里我们还经常走动,他们也常过来换些日用品,现在那边边境管得很严,很少有人过来了。”老人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现在江边连捕鱼都不允许了,更别说划过去了。”老人指着远处那栋二层小白楼继续说道:“你看那边都增设了岗哨,可能是过来的人多了,那边管理严格了,现在过不去了。”老人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了。我还想问问这条小木船为什么停留在这里,老人却只顾转身地往回走去了。我看了看空旷的朝鲜对岸,也急忙转身跟着老人往回走去。一路上老人都低着头,呐喃地像是在自言自语,并没有理睬我的存在,我只好跟在他的身后,一路走到了来时的葡萄园大门口。我告诉尹大叔以后会常来拜访他,尹大叔爽快地表示欢迎,然后我便匆匆离开了葡萄庄园。

这次和尹大叔的相识,让我对江那边有了更多的了解,而那只搁浅的小木船心生的冲动始终让我无法释怀,想有机会再去一趟那座庄园看看。在返回的小路上,我经过了那条远离江边的小路的岔口。我看看天色还早,自己正好无所事事,便索性向着那条岔口小路骑去。大约十分钟后,岔路小路穿过了江边的灌木林,通向了一条水泥公路。水泥公路路面已经破损不堪,显得有些沧桑,似乎很久没有维修了。我沿着这条水泥公路向鸭绿江上游方向继续骑去,这条公路似乎一直伴着鸭绿江,虽然和江边有树木相隔,隐约中却总能在一些弯处瞥见鸭绿江奔流的江水。渐渐地,我发现鸭绿江分出了两条支流,这条公路伴着水流小的支流通向了爬升的山坡,而另一条水流大的支流被山隔开了,蜿蜒在山后看不见了。连续一个多小时的骑行,我已经累得蹬不动了,只好推着自行车,汗流满面地向山坡挪进。沿着公路我好不容易爬上了山坡,眼前出现了一座铁桥跨在小支流的河面上。站在铁桥上,迎面一座赫然耸立的水坝出现在我眼前。铁桥下面有几处翻滚的旋涡,是从坝底的涵洞里奔涌而出的江水形成的。江水通过铁桥最后又汇入了鸭绿江。那铁桥下青绿色的水流让人不寒而栗,原来这里竟有一座水电站。通过铁桥,可以一览无遗地看到鸭绿江对岸整齐排布着一排排朝鲜民房,那些民房坐落在河对岸的山坡上,让这空旷的山谷充满了人气。我气喘吁吁地登上了山坡的顶部,一座宽阔的大水库出现在眼前。水库远处的水面上可以看见有几条游船在坝边停泊,坝上那边有一条公路沿着流入水库的江水通向远方。可惜,前面的边防岗亭拦住了我继续前行的路,也许这已经触到了两国的边境线,我走到了这边路的尽头。我只好恋恋不舍地往回骑去,心中却满是对那边自然风情的向往和迷惑,有一种冲动想要过去看看。

回到集安的时候,经过那片浅滩的江边,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江面倒映的云朵被渐落的夕阳渲染得绯红,而对岸空荡荡的,只有袅袅炊烟轻轻飘起,散落在低矮的村舍上空。那位朝鲜姑娘住在哪里呢,是那山坡上的村舍吗?我望着对岸充满惆怅,直到太阳落山,我才沿着江边的小路回到了集安的单身公寓。

第二天,我买了回家的火车票,离开了集安。暑假很长,可是回家的欣喜很快就被亲戚和朋友们问这问那的烦恼搅得心烦意乱。母亲反复追问我的个人问题,逼着我与亲戚介绍的对象见面,让我无法安宁。夜深的时候,我心中总映出那位在江边洗衣服的朝鲜女孩的身影,感觉她是那样善良、纯真,像不曾雕琢的美玉从未露出她美丽的容颜。假期还没有结束,我便找了个借口提前了两周匆匆返回了边境小城集安。下火车回到单身公寓已经快要到黄昏了,楼道里显得冷冷清清。公寓现在就我一个人回到了这里,几位住在隔壁房间的同事还没有回来。我安顿好行李,煮了包方便面,又吃了些从家里带来在火车上没有吃完的食物,便疲倦地倒在自己的单人床上。为了排解黄昏的寂寞,我从床头书架中拿了本小说读了起来。没读几章,便被小说里压抑的故事情节所感染,心中更觉得寂寞空虚了。我看看天色,还好天还没有暗下来,于是我离开了公寓,打算到外面散散心去。

夹在山峦中的集安在八月份是炎热的,不过有一条汇入鸭绿江的小河绕在集安的城东。小河水很浅,也很清澈。很多孩子会在炎热的夏天去小河里捉鱼、嬉水。那小河便成了孩子们暑假避暑的好去处。天热的黄昏,人们晚饭后会聚集到城北的江岸广场跳舞、乘凉,东流的鸭绿江水带来习习的晚风,很快就吹散了小城白天积聚的闷热,让人感到特别凉爽。

我沿着门口的街道向东走去,不知不觉便到了小河边。那里还有很多孩子在河边玩耍。有一个小男孩正遥控着他的航模快艇。那快艇逆流而上,在小河的水中央飞溅起浪花,疾驰着。他的周围聚集了一群男孩子,都在望着快艇,而眼睛里却流露出羡慕的目光。我望着那箭一般飞驰的小快艇,它似乎触动了我的灵感,我出神地望了很久。沿着河边的人行道继续向小河的下游走去,经过一座小桥。小河被一座蓄水的堤坝拦住了,形成了一弯小池塘。河水从池塘的闸门上溢出,一帘人工瀑布便出现了,然后继续向下游流去。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江边的步行道两旁树上悬挂的霓虹灯开始闪亮起来,形成了一处处妩媚靓丽的风景线。我沿着江边的步行道很快来到了城北的江岸广场。那里已经聚满了乘凉的人们,热闹非凡。广场中央一对对舞伴在圣洁的金达莱舞曲声中翩翩起舞,伴着广场灯火的辉煌,显得是那样繁华、喧嚣。而江的对岸,远远望去是一片漆黑,那边的人们夜晚在做什么呢?我站在江边,与周围的游人一样,依着栏杆,出神地望着一江相隔的对岸。她在漆黑的夜晚,一定很寂寞吧。我不禁想起了那位浅滩遇见的朝鲜姑娘。直到很晚,广场的人们渐渐散去,江面吹起了凉爽的晚风变得冷清起来,我才沿着昏暗的路灯指引的方向回到了单身公寓。我不禁有些想念她了。

回到集安的这几天,我除了到学校办公室准备下学期学生的教案和去图书馆看书外,剩下的时间我几乎都骑着自行车在集安的小城里转悠。哪里有电影院、风景区、博物馆,哪里有好吃的餐馆、早市,现在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了。更令我高兴的是我发现了一湾美丽的荷塘,就在江边南侧的公园中。那荷塘里甚至还有几只黑天鹅常驻在那里,在荷塘的岸亭边,泊着一艘雕廊的游船,有月的夜晚,黄昏后会有一位穿着汉服的女子会来到游船上弹奏几曲古筝,那优美的乐声便会在荷塘四周的柳树音箱中播放出来,让荷塘的夜晚充满了诗情画意。你若在荷塘岸边的小路徘徊,便会在一处水蒿浓密处见到刻着“小江南”的一块铭石,那就是这座荷塘的点睛之作了。多美的一座小城,我开始喜欢起这座集安小城了。

时间依旧感觉过得很慢,好不容易等到了八月的第三个星期天。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去了那片载着对她记忆的浅滩。浅滩已经被鸭绿江水淹没了,远远的对岸有一群孩子在江边嬉戏,不时传来阵阵的欢笑声。我眺望着对岸,没有看到那位朝鲜姑娘的身影,而那座小白楼上却挺立着一位穿着绿军装的士兵。我坐在岸边等了好一会儿,那位朝鲜姑娘也没有出现,我只好骑着自行车离开了江岸,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惆怅,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剩余的下午时光。我想起了附近葡萄园里那位酿酒的尹大叔,于是骑着自行车去了那座葡萄园。我把自行车锁在铁丝网上,在葡萄园门口按了好一会儿门铃,尹大叔才过来。他看到我有些吃惊,不知道我为何来到这里。我急忙笑脸相迎,向他问候道:“大叔近来可好?学校放假,我一个人在宿舍里闲着没事,过来看看你。”尹大叔这才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怎么没有回家呢?”我急忙解释道:“这周刚从家里回来,提前了几天返校。”尹大叔点了点头“哦”了一声,把我让进了他的庄园,接着又说道:“你来的正好,正好需要个帮手。”我一脸惊奇地跟着尹大叔进了葡萄庄园,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于是问道:“怎么你现在开始酿酒了?”尹大叔连连摇摇头说道:“不是,不是,那还早着呢!”他用手指了指远处的江边对我说道:“看到那只木船了吗,我正打算修整一下那条木船,看来人是老了,一个人挪不动那船了,你来正好帮我把那船挪个地方,我想给它刷刷漆。”提起那条木船,我一下子有了精神,对他说道:“我星期天基本没事,以后你有什么活尽管告诉我。”尹大叔开心地笑了,对我说道:“那敢情好啊!”很快,我们便来到了泊着木船的江边,那只木船静静搁浅在距离水面五六米远的鹅卵石江滩上,在它上面大约七八米远的岸上平铺着一块两米宽、四米长的厚塑料布,塑料布用大石块压着四角和边缘。八月的鸭绿江水明显增涨了很多,江面显得格外开阔,不过水流很缓慢,几乎看不出在流动。看来尹大叔已经做了很多修船的前期准备工作了。我和尹大叔一起抬着木船,把它挪到了厚塑料布上,我把两只旧船桨从船舱里拿了出来,那两只旧船桨的木把已经起了很多毛刺儿,确实需要打磨修理了。尹大叔又让我把拴在船头的旧缆绳解了下来,我忙活着帮尹大叔把船舱仔细清扫了一遍,把里面的垃圾清理掉,船舱变得干干净净了。尹大叔又回到了白房子,过了一会儿,他拎着一个大木箱吃力地走了出来,我急忙跑过去和他一起抬到了木船边。尹大叔打开了木箱,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想不到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木工工具,大小不一的刨子、铲子、手锯、手动木钻,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木工刀具。那些工具很陈旧,却保养地很好,刨子的刀口依旧很锋利。我又帮着尹大叔从白房子旁边的小铁皮房里拎出了一大桶桐油和一个大塑料桶,大塑料桶里面装着好几袋石灰粉、一包麻线,还有一个扁铲子、一捆抹布、一包白手套等刷油漆工具。忙活完这些,看来修船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了,我和尹大叔也都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尹大叔叫我休息一会儿,于是我们坐在木船靠江的船舷头尾两边,尹大叔从兜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对我说道:“小伙子,来抽根烟,解解乏!”我摆了摆手对他说道:“大叔,我不会吸烟。”尹大叔大概没有想到我不会吸烟,不禁愣了一下,他掏出打火机把烟点上,深吸了一口,然后笑着问我:“怎么当老师现在不让抽烟?”我急忙解释道是自己不喜欢抽烟,学校并没有过多限制。他“噢”了一声,又问道:“你现在多大了?”我告诉他已经二十四岁了,我估计他也和我的父母和朋友一样关心我的个人问题,索性一并告诉他自己现在是一个人,还没有女朋友。说完我望着尹大叔,看他欲言又止,尴尬地抽着烟,我猜想我猜透了他的心思,内心感到一丝无奈。想想这个年龄段这也是没有办法回避的现实。老人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该找个媳妇了!”我知道尹大叔一片好心,即不想让我难堪,又想提醒我。我于是点点头,轻声地“嗯”了一声,便转移了话题。我于是问道:“大叔您一直住在这里吗?”尹大叔抬头望了望对岸,说道:“是啊,在那边爆发战争那年,我因拒绝当兵从对岸逃了过来,再也没有回去过,一个人孤独地在江边生活了一辈子。”“你一辈子没有结婚?”我惊讶地问道。尹大叔“嗯”了一声,接着说道:“我喜欢的那位姑娘跟着家人逃到了南方,而我们家选择了北方,我因为拒绝当兵,只身逃到了中国,被江边的一位鲜族老人收留了,再也没有回去过。”“那你的家人还在吗?”我又问道。“朝鲜战争结束后,我也托人打听过,没有家人的音讯,我又回不去,就这样一个人在这里过了几十年。”我读过朝鲜那段悲伤的历史,知道那场战争的冷酷无情。我看到尹大叔眼角挂着泪珠,便想安慰他。尹大叔经历的悲伤一定很多,我也很想告诉他我也喜欢上一位朝鲜姑娘,却又无法说出口。

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江面已经被夕阳的余晖映照的绯红,尹大叔站了起来,对我说:“你该回去了,我也该做晚饭了,船等明天再接着修吧,幸好你今天过来,不然这船还真修不了呢,人老不中用了。”我们都笑了,然后把修船的家把什都收拾到一起,用塑料布盖好,压了几块大鹅卵石在塑料上面,我们又互留了手机电话号码,然后一起往白房子走去。到了白房子跟前,大黄狗好像认识了我,也不再狂叫了,懒懒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尹大叔邀请我和他一起吃晚饭,虽然我很想和他好好聊聊,可是由于担心天黑在江边骑车不安全,只好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尹大叔让我等一会儿走,然后进了白房子。过一会儿,他从屋里出来,递给我一塑料袋黄瓜和西红柿。我很惊讶,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黄瓜和西红柿。尹大叔看着我吃惊的样子,笑着说道:“这是我自己菜园子里种的,早上摘的,一个人也吃不了,你拿些回去吃吧。”“这里有个菜园子?”我吃惊地问道。尹大叔用手指了指白房子的南侧,说道:“菜园子在那边,还有几棵果树,我一个人很少出门,菜都自己种,以前还经常去街里逛逛,现在很少去了,有电话和外面联系,方便多了。”我点点头,感激地接过尹大叔递过来的一兜黄瓜和西红柿。尹大叔送我出了葡萄园的大门,我告诉他明天上午过来帮忙,尹大叔很高兴,连连说好。回来路过浅滩,对岸在黄昏里显得空荡荡的,江水显得格外冷清。

第二天我早早的起床,骑着自行车到市中心的早市街摊吃了一碗酸汤子,便急忙向尹大叔的葡萄庄园赶去。到了庄园门口,我锁好自行车并按下门铃,等了很久,也不见尹大叔过来给我开门。我只好给他打电话,让他到庄园门口给我开门。过了不大一会儿,就看见尹大叔快步走近庄园门口。他头戴一顶遮阳帽,身穿一件白色的老头衫,腰上系着一个沾满油漆的皮围裙,皮围裙散发着难闻的桐油味。尹大叔到了门近前,我看见他的额头正渗出微微的汗珠,原来尹大叔已经早早地开始忙活着修船了。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跟着尹大叔边往江边走边对他说:“我是不是来晚了?”尹大叔急忙摇摇头微笑着说:“不晚,不晚,现在才刚过九点半呢,我习惯了早睡早起,早上起来闲不着,才把这破船打磨修补了一遍,刚刚才开始刷船漆。今天天不错,你来正好帮我给船刷漆。”我急忙应声答应着:“好的”。很快,我们就到了江边那只木船边。只见那只木船船板已经被尹大叔修整打磨的已经露出崭新的木色,看不出一点缝隙,那两只木浆也光滑如新,像只新船。我们于是开始分工各刷一侧船板,没用一个小时功夫就给木船里里外外刷好了第一遍漆。我放下油漆桶,伸了个懒腰,不自觉得望向了江边。静静的鸭绿江在火热的阳光下依旧显得那么清澈、安逸。江对岸是一片绿地,点缀着几户朝鲜农家,仔细看去远处似乎也有一片葡萄园。我正出神地望着对岸,尹大叔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问道“怎么想去对岸转转?”我急忙扭头回答道:“不想,不想。”“尹大叔到过对岸吗?那几户农家是做什么的?对岸好像也有葡萄园?”尹大叔“嗯!”了一声,在旁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他点着了一根烟抽了起来。我顺势在他的旁边也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继续望向对岸。尹大叔抽了几口烟说道:“对岸那几户农家我以前都认识,也种山葡萄,还常来常往。以前每年他们的山葡萄丰收了,都半夜里用船把多余的山葡萄偷偷运过来卖给我,和我换些生活用品。不知这几位老兄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了?已经三年没有和他们联系,在一起喝顿酒了。”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忽然想起了对岸洗衣服的那个朝鲜女孩,她会不会也与对岸这几户人家的某一家有亲戚关系呢?仔细想想又不可能,那位姑娘洗衣服的地方离这几户农庄有两三里路远,再说那位姑娘的装束也不像是生活在江岸的农庄。不过,我倒是真想把这桩心事讲给尹大叔听。尽管我和尹大叔相识不久,不过在心中似乎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老朋友。我正准备鼓起勇气将心事对尹大叔说的时候,尹大叔忽然站了起来说道:“第一遍船漆快干了,我们先回去吃午饭,下午回来刷第二遍漆,第二遍漆干了就可以下水试航了。”我急忙站起,跟着尹大叔往他的白房子走去。

中午,尹大叔用菜园子里的青菜炒了几个小菜,并打开一瓶“老村长”白酒让我陪着他喝,于是我们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从葡萄酒酿酒工艺到山葡萄种植,从中朝友谊到一江两界冰冷的鸭绿江水……尹大叔讲起了他的过往,在朝鲜的回忆和他与心爱的姑娘别离后之苦。这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心中的那位江边洗衣服的朝鲜姑娘。在微醺的酒杯交错中,我把自己这件心事一股脑儿地都说给了尹大叔听。尹大叔惊讶地望着我说:“小老弟,想不到你还藏着这么深的情史啊,怪不得老往江边跑!”我想尹大叔一定是喝醉了,他竟拍着胸脯向我保证,一定成全我的爱情,不让我再像他一样痛苦一辈子。我们就这样喝干了一瓶“老村长”,我在昏昏沉沉中睡去了。等我醒来,已经下午四点多了,我发现自己躺在尹大叔的土炕上,尹大叔已不见了。我急忙从床上爬起来,推开房门向那只木船走去。一出门被迎面的风一吹,头脑顿时清醒了很多,我想起了与尹大叔举杯对饮畅聊的情景,脸上不觉一阵发热,暗暗懊悔自己怎么能将心底的秘密说给尹大叔听呢。门口的栓门狗在我经过时没精打采地望了我一眼,已经不再向我吼叫了,似乎我已不再是闯入庄园的陌生人。

到了江边,太阳斜挂在寂静的江面上空,那只船在临近黄昏的阳光里显得更加崭新靓丽了,完全没有了从前破旧的影子。看来尹大叔已经刷好了第二遍船漆。尹大叔此时正坐在离船不远的一块江岸硕石上抽着烟望着对岸,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我喊了声:“尹大叔,怎么没有叫醒我一起刷油漆呢?”尹大叔扭过头看看我,笑着说:“小伙子,这酒量不行啊,这点酒就喝醉了!哈哈,这酒量还得练啊!不然,你怎么去娶你的朝鲜媳妇呢?这对岸的老伙计个个都能喝呀!”说完,尹大叔站了起来,冲着我哈哈大笑起来,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尹大叔来到船边围着船转了一圈,继续说道:“这第二遍漆也快干了,等太阳落山后,我们到江里试试船,你会划船吗?”我点点头,说:“从小就划过船,会的!而且水性也特别好!”尹大叔点点头,他望了望太阳,又看了看表,说:“我们收拾一下工具,把船推到水边,然后我们回去下面条吃!”我答应一声“好!”然后我们就忙活起来,很快我们就收拾好工具,把船推到了水边,把船桨整齐地摆放在船舱里。一切准备就绪,我们便回到了白房子,此时太阳快要接近西边的山巅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竟突然盼望着夕阳快点落山。吃过晚饭,尹大叔又从菜地里为我摘了些西红柿、黄瓜。我站在屋外,看看天色,西山的山坳一片泛红,已经是朦胧的黄昏了。太阳已经落下了山巅,没了影踪。尹大叔带着我来到了江边,此时对岸的树影已经模糊了,水面暗淡了下来,偶尔泛起一点映着云朵的红光。我们把船推入水中,尹大叔看了看对岸,然后跳上了船,坐在了船头,我也跟着爬上了船,坐在船尾。尹大叔对我说:“用桨把船顶入水中,然后慢慢往江心划。”我急忙拿起船桨,用力把船带入水中,船飘了起来,慢慢地向江心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