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瑞斯忒亚》中的正义与僭政
柯亨(David Cohen) 著
乔戈 译
或许,跟《俄狄浦斯王》一样,《奥瑞斯忒亚》也是最富争议的古希腊文学作品。近年来,在解释《奥瑞斯忒亚》的成果当中,有很大一部分致力于眼下的种种争论:例如,阿伽门农的罪,或者更概括地说,关于三连剧中“必然性”与“自由”的相互影响。尽管在诠释《奥瑞斯忒亚》的时候,有许多观点格外引人注目,但在一些基本问题上,这些观点还是相对统一。虽然对于古典学者而言,任何怀疑的声音都不足为奇,另外,在他和他的同事解读这些剧作的过程中,对各种重大差别做出的过于精巧的调和,也笼罩在他们的分歧之上,可是,在本人看来,我依然无法否认的是,这些古典学者对三连剧主要剧情提出的评述,其中大多数解释都同出一源(尽管存在一些变化和细微差别)。因此,我的意思是说,在关于宙斯正义的基本问题上,以及对前两部剧出现的冲突的处理上——通过一场著名的审判结束三连剧,大多数评论者都对埃斯库罗斯的戏剧意图形成了一致的观点。随后,我会证明,那些学者的统一观点,来自他们所有人对埃斯库罗斯的某种成见,在我看来,这些成见都无法获得文本上的支持。我会首先讨论一些重要的传统问题,即埃斯库罗斯呈现的,通常被称为“宙斯的正义”的问题,另外,我还会试图论证,在事实上,埃斯库罗斯描绘的那种宇宙和政治的秩序,既不道德,也不正当,而是一种具有僭政含义的秩序,即,这种秩序的根本基础就是强力与恐惧。(1)
在《奥瑞斯忒亚》中,对“宙斯的正义”最广为接受的解释似乎来自一种更为普遍、传统的观点,这种观点把埃斯库罗斯视为一位具有浓厚宗教气质的雅典爱国者。正如温宁顿(R. P. Winnington - Ingram)指出,
埃斯库罗斯的这出戏,也作为他的宗教——而且两者很难相互割裂——以宙斯为核心,而宙斯被认为是某种正义道德秩序的支持者。埃斯库罗斯一直把宙斯称为先知。(2)
虽然,这种表述也许会让一位不熟悉《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的读者感到十分诧异,(3)但它依然是针对埃斯库罗斯最有说服力的观点,此外,这种观点的立足点就是《奥瑞斯忒亚》。眼下,我们也许有必要去区分这种传统理论下的两种主要的变体(大体说来)。(4)第一种变体,往往在本质上把正义问题视为不成立的。例如琼斯(Hugh Lloyd - Jones)的主张,
埃斯库罗斯从赫西俄德那里接受了某种宙斯和正义的学说……宇宙的最高神就是宙斯……他维护着凡人之间的正义。如果凡人冒犯了宙斯的律令,宙斯就会施加惩罚……埃斯库罗斯坚持认为,宙斯不会惩罚无辜……只有当一个家族的成员犯下某些大罪的时候,宙斯才会毁灭这个家族。(5)
[琼斯觉得,]埃斯库罗斯坚持认为,宙斯不会惩罚无辜的人——这是核心问题。倘若宙斯的统治是正当的,那么他对正义的执行就不可能是惩罚无辜者的动力。因此,在三连剧中,那些因为宙斯的安排而受苦的人,一定犯过罪,
跟宇宙和人事之间平衡的意义紧密相关的,就是报应的必然性……这种报应的法则在三连剧的情节中得到了印证,正如阿伽门农、克吕泰墨斯特拉(和埃奎斯托斯),以及奥瑞斯忒斯所有这些人的谋杀,以及被杀或者至少遭受的惩罚。(6)
如果凡人不把自己的受苦视为正当的惩罚,那是因为“凡人无法参透宙斯的意图,人们只有根据体验才能反思过去,描绘出正义律法的事业”。(7)对于阿伽门农、克吕泰墨斯特拉和埃奎斯托斯而言,这些想法都是合理而虔敬的,但是对于那些受害者们呢?这样一种辩护不是完全不适合他们吗?倘若,《阿伽门农》里的宙斯,既正义,又不会惩罚无辜者,另外,此剧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宙斯实现自己神圣计划的步骤,那么,我们如何解释伊菲革涅亚(Iphigeneia)的献祭、卡珊德拉(Cassandra)(8)的被杀、还有那些青年人和无辜者在特洛伊的毁灭?所有这些事情难道是埃斯库罗斯在小心翼翼地反复强调?
因此,尽管有些学者完全赞成宙斯既正义又不会惩罚无辜者,但却忽略了一些明显的反例,而其他学者,因为没有把问题看清楚,坠入了概念的混乱。例如戈亨(Robert Goheen)就(一方面)认为“宙斯宽宏的仁慈”(9)已经把卡珊德拉定性为一个“无罪的受难者”(同上,页118),可他却明显没有看出任何问题——对于他在《奥瑞斯忒亚》里称为“……个人与公共正义的成就……”的那些事物。(10)可是,很多学者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是神意的安排让无辜者走向毁灭,这让这些学者们对宙斯的正义观念产生了困惑。另外,他们试图把三连剧里的两种要素调和起来,产生了上述传统观点的第二种变体。(11)
在通往三连剧的第二条途径中,这些学者的主要策略是(我粗略地陈述),虽然这条途径也许会附带一些受害者,但宙斯的正义是在某种发展的趋势中加以呈现的,这种趋势在审判的决议里达到了顶峰——当雅典娜“明晰而具有说服力的理性”(12)带来了一个崭新而且更完善的秩序。这种策略看上去似乎是一种进步论的解释,它认为三连剧的前两部在表面上展现了种种无法协调的冲突,这些冲突凭借宙斯正义力量的推动,在最后一部剧中得到了解决,之所以这些冲突能够解决,是因为复仇女神被改造成了和善女神,而且新的社会基础和民主城邦的法律秩序已经建立,
这是一种调和的绝技……复仇女神以血还血的正义/惩罚]已经显露出了不足。这种已经被另一种新的概念取代——合法的,正义通过法律的程序,让一个人化身为神圣的榜样……(13)
这种崭新而且更完美的秩序的成就,已经暗中证明了自己付出代价的合理性,“与这种秩序相比,奥瑞斯忒斯、阿伽门农以及克吕泰墨斯特拉都被压缩到了次要的位置。人的行为——谋杀阿伽门农——已经被它的结果冲淡”(B. Otis,《秩序与悲剧》,前揭,页93)。倘若出现一种更高的政治和道德秩序,(假设现在的它)是根据某种神圣安排来建立的——这种安排包括蓄意杀害无辜者,那它难道真的是埃斯库罗斯试图描述的“宙斯所代表的正义是非感?”(14)在得出这样的结论之前——埃斯库罗斯的确是那些“爬上幸福论怪圈”的人之一(见康德,《道德形而上学》,前揭,V. 5. 455),也许从另外的角度,更有利于接近埃斯库罗斯的意图。
对于《奥瑞斯忒亚》中的正义问题,我打算提出另一种可供选择的观点,以此作为拒斥那种成见——埃斯库罗斯必定虔敬而宙斯必定正义——的起点。在我看来,这种成见是不成立的,因为,倘若埃斯库罗斯要创造某种宙斯的神义论,那么他如此坚定地强调——正是由于宙斯的正义才带来了无辜者的受苦,这就显得比较奇怪了。《奥瑞斯忒亚》毕竟不是《约伯记》,此外,埃斯库罗斯也不愿意用一种跟《约伯记》对应的希腊方式,去消解“无辜者受苦”这个问题。与这种希腊方式对应的这句话,“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约伯)在哪里呢?”这句话(《约伯记》38:4),正是这句来自旋风中的话,对约伯提出了质疑。倘若,埃斯库罗斯认为,宙斯的正义不仅囊括了对无辜者的毁灭,也叫人完全无法理解,人们只能把它接受为一种信念,那如此一来,“通过受苦获得知识”的法则、《和善女神》的结局,以及在事实上作为整体的整个三连剧的情节发展,都会变得没有意义。在此,我们一定要给埃斯库罗斯更多的信任,并且还要拒斥那些拙劣的实用论和盲目的信念——针对埃斯库罗斯对恶的问题的解决,也许,现在正是时候,可以让我们更细致地探究宙斯“正义”的本质,以及埃斯库罗斯是否真的把它视为某种神义论的正当基础。对于这三部剧作,我会依次加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