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技艺”的悲剧性双重牵制
塔巴赫尼克(David Edward Tabachnick)著
赵卫国 译
一
尽管 “悲剧性”(tragic)确实是海德格尔思想中重要的话题,但他的著作几乎没有专门讨论过悲剧。他虽然经常提到悲剧诗人和剧作家,但他从来都不是特意分析悲剧性或提出某种悲剧理论(盖尔文[Gelvin],页555)。尽管如此,一些学者还是成功地在海德格尔那里指出了大量的悲剧意义(见盖尔文、舒尔曼[Schürmann]、迈克尼尔[McNeill]、施米特等等)。比如舒尔曼就把海德格尔对人的生存的描述,理解为一种明显的悲剧性的“双重牵制”,暗示一种对命运无法协调的拒绝和包容。本文将进一步揭示,海德格尔在讨论技艺(teche),讨论技艺知识的时候,涉及的这种“双重牵制”,因为它关系到技术(technology)的解蔽。[60]一方面,海德格尔确认柏拉图的技艺(techne)是现代技术建构的基础。而且,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技艺是“极端的危险”,“威胁着人的可能性,禁止他进入到更始的解蔽活动之中,禁止他由此而体验更源始真理的召唤”(《技术的追问》,页333)。然而,另一方面,技术同样内在地包含“拯救的力量”,这可能促使我们再次体验“科学源初的希腊本质”,我将证明,这就是类似于前-柏拉图的技艺,它可以允诺我们返回到更加本真的存在道路,把我们从前面所说的技术危险中解放出来。“于是”,海德格尔断定,“技术的本质展开,自身就包含着我们深信不疑的东西,潜藏着可能升起的拯救力量”(同上,页 337)。这样,奇特之处就在于,对于人的生存(existence)的最深刻威胁而言,技艺既是染疾所在,也是一种治疗,技艺既是其起点,又是其终点。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似乎并非所有的技艺都形成同样的东西:一方面技艺是危险,另一方面技艺又是拯救。比如在《形而上学导论》中,他把技艺说成人得以被重新唤醒的一种方式,从而使人在面对自然或physis的超强力量时,回忆起他们的重要性。对技艺的这种极端解释,源自于对合唱队的“人颂”的分析,这一节见之于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安提戈涅》。下列几行是海德格尔的翻译:
他在冬季的南风所扬起的汹涌波涛中扬帆启航……他猎获旷野中的兽和海洋中的鱼……他找到了回应逻各斯(word)的方式,找到了迅速而全面理解的方式,获得了统治城邦的勇气。(海德格尔《形而上学》页146-165;《安提戈涅》行332-75)[61]
表面上看,人们可以把“人颂”理解为人发展技艺及其成就的故事,理解为人从源始的水手、古老的猎人,变成了大城邦的建设者。基于这种考虑,人颂反映了我们传统的、人类学的理解,即我们的知识和技能代代相传,日积月累,最终无情地导向了当今的技术时代。然而,海德格尔断然拒绝这种解释,应该说,海德格尔不是要讨论关于逃离或掌控自然的进步故事,不是将航海、狩猎、建立城邦描画为人类发展的代表阶段,而是描画为他所称的“超强力量”的活动场所或“展示的舞台”。有人以为,人类早期制造船只、矛和箭、建造房屋和城邦的主要目的,在于交通运输、获取食物或者寻求避身场所,很显然,海德格尔拒绝这一说法。毋宁说,这些事情首先或最重要的意味,是与自然的交流,是生存或存在最源始的真理的展现或公开。[62]
要说海德格尔在技艺的最初关联中,也把这些技艺的产物看作对自然施暴,这纯属奇谈怪论。船员利用或使用风和水,强迫这些要素服从他的命令。同样,农夫、猎人或城邦建立者利用自然的运动,并且施加暴力于自然。但是,这些表面的强迫均属暂。最终,自然的运动暴力回击了技艺的暴力:技艺的产物变成了自然愤怒、毁灭或扫除的目标,自然恰恰通过他们暂时利用的要素进行回击。技艺的产物是“展示的舞台”,但是在这种意义上,即通过它们的毁坏,人们认识到,一切短暂,并开始思考或追问一切存在者本真的或源始的真理。于是,通过航海,我们展示了大海的超强力量,通过狩猎,我们突显了猎人无法抗拒的痛苦,通过建立不可避免地要陷入某种灾难的城邦,我们认识到自然毁坏更多事物的力量。在所有这些事物中,存在者的限度和有限性,通过被自然击溃而得以展现。假如没有技艺产品的制造,这种公开,这种展示就将不会发生。
当然,如果在海德格尔著作之大背景下考虑这些描述,就不会显得奇怪。在《存在与时间》中,他把人定义为此在,是唯一有能力追问存在问题的存在者。而且,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他写到:
人不是存在者的主人。人是存在的守护者。人在这种“匮乏”中什么都不少;毋宁说,他从中获得了存在之真理。他赢得了守护者本质上的贫困,其尊严在于被存在本身唤入到存在的真理的保存之中。(页245)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海德格尔的基本存在论(fundamental onology)和他描画的技艺之间的平行关系,借助前者,他描画了我们与存在的关系,后者作为“展示的舞台”,则突出了生存的本性(nature)。此在守护或照料着与存在的关系,而不是控制它的展现,与此类似,在我们的创建活动中,我们不是要掌控自然,或成为我们创建的事物的“主人”,相反,是要邀请存在显现、发生或开放自身,重新作为“存在的守护者”而展现。但是,正如以下将讨论的那样,技术作为“摆置”(enframing),恰恰是在寻求统治,并彻底地支配自然(nature)。
简单地说,这里发生着某种悲剧性的事件。我们人类被赋予了神奇的能力,能够使用工具,进行建造,但这不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利益、进步或改良,而是为了把生存理解或思考为一种在变迁、生灭的过程中流变的方式。最早的人通过取火、制造轮子或土屋,就认识到他们正在参与这样的一种过程,在海德格尔看来,即使这一点很难使人相信,但是,刺激这种创造能力的寒冷、痛苦、饥饿和恐惧的体验,对于存在之解蔽也是必须的。为了使存在得以解蔽(被守护),我们必须以这种唯一的方式承受痛苦。更进一步说,我们企图通过建造人为的东西(可以耐得住自然界之变动不居的事物)去阻止或中止这种痛苦,却给了自然以展示“超强力量”的机会,并再一次突显了生存的短暂。所以,技艺不允许我们从自然的痛苦制约中逃离,毋宁说,技艺是自然毁坏力量的一种邀请。我们的技艺产品只不过是加于质料之上的暂时形式,注定要被强行带回到自然世界的多样性之中。
我们并不仅仅局限在对“人颂”的分析上,另外一个古老文本同样描述了我们人造物的易变特性。比如,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希腊人的城墙似乎就是超强力量展现的场景:
建筑物对抗着诸神的意志
城墙无法持久……
……
注定要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波罗和波塞冬将用水淹没它们,并埋入沙中。(卷12行10—33)
建造巨大的城墙来对抗神,却只能被神压制。技艺再次成为对抗自然的暴力,然而,它又是对自然的一种邀请和开放。[63]同样,《安提戈涅》中提到的忒拜城(Thebes),本身就预示了这种创造与毁灭的悲剧性的双重牵制。克瑞翁(Creon)藐视神,紧急情况下颁布禁令,不准为他的侄子波吕涅刻斯(Polyneices)——一个城邦的背叛者——举行传统的神圣葬礼。但是,由于引进了肆意(hubristic)的法律,他就给城邦带来了灭顶之灾。吉曼(Clare Pearson Geiman)解释到:
作为技艺的人类活动,被卷入到自相矛盾的必然性之中。一方面,它必然要求人类层面上的正义和统治的可能性和规范。另一方面,它又必然要回应一种更高的法令,迫使这样的秩序不断地破坏和重建。(页171)
换言之,人制造的一切形式,不管船还是矛,法律还是政治,都要陷入悲剧性的自相矛盾之中——人类秩序的技艺性强制,刺激了自然秩序暴力的复兴。这就解释了在“人颂”第四或最后曲目中看到的奇怪警告:“当他制定地上的法律和他效忠的神的公正时,他和他的城邦就高高升起——但是,那些由于不计后果的胆大妄为而施行残暴的人,城邦会驱除他们”(《安提戈涅》,行368-375)。
前三曲描述了人如何消除对他行为的传统限制:土地、野兽、环境和疾病。我们通过农艺征服土地,通过狩猎和诱捕征服动物,通过建造房屋或城邦抵御寒冷和风雨,用医术治愈疾病。现在,歌队告诉我们,只剩下死亡是对人类创造力的一种限制。人们可以设想,有朝一日甚至也会突破这个限制。在这一点上,技艺可能不再是某种展现的舞台或临时的强制,而是变成持久或永恒状态的顶峰。一旦自然强暴的反作用力不再能够毁灭我们的人工物,那么,我们就将不再目睹生存的暂时性,并由此断绝了人的最本质经验。我们已经逃离了自然环境,我们几乎完全从生活中消除了悲剧性的要素。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同样也锁蔽和遗忘了我们的本性、本质和目的。我们已经征服了自然,可奇怪的是,我们同样也已经征服了我们自己:正如颂词中的表达,技艺已经产生出了某种“超出预期”或“我们美梦之外”的结果,如果我们的技艺知识不是必然地掌握在我们的控制之下的话。相反,它同时产生着善和恶、低贱和高贵、毁灭与伟大。
正是从这里,歌队想让我们把神的法律编入到城邦的织物之中,以便提醒我们的局限性,并由此使我们与自己的本质吻合。颂词提出了这种努力,作为对我们的技艺成就摸棱两可的、悖论性的或超道德特性的补救措施。我们超越自然,从自然环境的严酷中获得自由,只一味被我们自己的创新围裹。歌队建议了一个解决方案。将自然法则和神圣的公正编入城邦的织物之中,这会恢复人的某种限制或界限,同时也让某些自然要素得到休养。
有人可能会说:海德格尔名声狼籍的校长致辞《德国大学的自我主张》,便以我们忽视“人颂”中的警告为前提。可以争辩的是,在我们的技术时代,任何意义上的限制都消失了。与其说是临时性地把形式强加于质料,不如说,二十世纪的人工制造物是永久强加的形式,是没有限制的产品。现在轮到海德格尔号召重新夺回失去的技艺,说它能够也应该重新得到(页31)。他引用普罗米修斯的话,“‘但知识远不如必然性有力量’。这就意味着:所有关于事物的知识,都事先受到无法抗拒的命运摆布,并在它的面前失败”(页31)。海德格尔是想让我们离开对永恒和不朽的强调——即我们的技术所预示的强调,从而走向《安提戈涅》中描述的技艺的流变和暴力特性。这里,我们可以发现一些纳粹德国和二战之间复杂的牵连。对于海德格尔来说,重新武装德国的巨大技术成就,将以某种方式恢复德国民族或人民的本质,这种本质已经消失在二十世纪初文明化的“技术疯狂”之中。[64]近似技艺的军事化,能够充分体现超强力量的敞开吗?或许对于海德格尔来说,尽管冒着世界大战毁灭祖国的危险,这种危险同样会造就出一个更加伟大、更加本真的德国。
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可以理解在校长致辞的末尾,他对柏拉图《王制》497d 9那句有争议的翻译:“一切伟大的事物都立于暴风雨(episphalês)之中”(页39)。[65]他把episphalês翻译成“立于暴风雨之中”,煽动性十足。[66]比如,布卢姆(Allan Bloom)就把这句话翻译为“一切伟大的事物都一定会有跌落(episphalês)的危险,而且真就像俗话所说,好事难求”。正如布卢姆在他对《〈王制〉义疏》所言,这一段文本极其重要,因为正是在这里,苏格拉底似乎要使某些对话者们信服,尽管充满了巨大的危险和困难,但是将哲学和城邦相联系还是可能的:“城邦如何才能把握哲学,而自身又不被毁灭”(《王制》97d9;布卢姆译本,页397-401)。当然,《王制》卷五列出的更多主题是,根本性地改造城邦、严格限制私有财产,并建立公共培育和教化机制。本质上,哲学在城邦的胜利,必须要求城邦的毁灭和重建。同样,对于海德格尔来说,纳粹意识形态的胜利及其德国至上的目标,也是可能的,这仅仅是因为,德国足以伟大到了“立于暴风雨之中”,便可要求战争和毁灭。对他来说,我们的思想、我们的建筑、我们的政治和我们的艺术,必须走上和希腊人建立他们的城墙相同的道路。这一定将是暴风雨(易于跌落和动荡)——不是保护或隐藏,而是顽强抵抗西方思想和文明的坍塌和混乱,为某种“新的开端”做好准备。[67]
二
但是,既然海德格尔要求返回到这种技艺的暴风雨(episphalês techne)中,那么,我们可能会感到奇怪,为什么技艺首先却离我们而去了呢。在《技术的追问》中,他把“摆置”(Ge-stell)的揭蔽,现代技术的本质,看作是希腊意义上源始技艺的障碍。古代的技艺,是展现作为超强力量的自然的场所,现代技术的本质无法引起这样的展现。在同一篇文章中,海德格尔把古代艺人的手艺描述为“引出”(brinng-forth),这种工作在与质料的本性配合或协调中,制造人工物,比如一把椅子或一间房子,而现代技术人员则被描画为“逼出”(challenging-forth),改变质料的本性,使之更坚固、更舒适、更耐久等等。古代技艺不过是揭示,现代技术则是摆置。早期人类的发明仍然受制于自然的特性,因为自然仍旧“透过”艺匠的强制而“闪现”(shine throug)。比如,一个木匠把形式加到木头上,而一旦椅子完成后,木头仍然还保留其自然特性,它仍然会趋于腐烂,而且是在林木的层面上,和被砍伐的树木同样的方式趋于腐烂和分解,木匠的椅子是自然展现的一个场所或一个舞台。[68]与之相比,我们可以看到现代技术的发展,不是要和自然合作,而是试图取代它。一个原子能工程师可以利用自然要素的结构,生产人工元素。以钚为例,决不受其所来源的铀的约束,或返回于铀的特性;钚的特性(比如其放射能的级别)始终是人工的。同样,改变了遗传基因的人,从来不会考虑要返回到他所源自的肉体的自然特性(比如疾病或虚弱的身体),于是这个机体始终都是人造物。现代技术的人造物并不揭示自然。而且,由于身处技术社会,我们的世界充斥着如此众多的“遮蔽着的人造物”,我们就被连根拔起,而且越来越意识不到、遗忘了生存本质性的流转和短暂。正如海德格尔的描绘,“摆置锁蔽着真理的闪现和运作”(《技术的追问》,页333)。[69]
按照海德格尔的看法,早在计算机、汽车和其他机器出现之前,技术的这种摆置本质就已经展现出来,只是想来展现的的地方可能有些奇怪:在古希腊的柏拉图哲学中。在《形而上学导论》中,海德格尔描述了柏拉图哲学如何强调eidos——柏拉图的理念或形式的持久和永恒的特性,这使我们的自然(physis)概念以及我们与自然的关系变得狭窄,并且为人类知识在世界中的无限使用开辟了道路。他追问道,“如果本质的结果被提升到本质本身或本质之发生的层面上,那会怎样呢”?他继续说道,“问题的结症并不在于physis被描画为理念,而是对存在而言,理念变成了唯一和决定性的解释”(页182)。海德格尔解释说,理念最初就被理解为他称之为自然的生长、“运作”或“发生力量”的可见现象。[70]这样,理念只不过是自然的结果。柏拉图的“理念论”仅仅提升了可见的东西,由此“视觉形成了事物,视觉成为决定性的并代替的事物本身”(页183)。从此,作为生生不息的自然physis,就在表面的、不动的eidos中被忽视了。理念于是就变成了一种我们所向往的世界的范型(paradeigma)、一种模型或原型(prototype)。海德格尔总结道,“因为存在的真实宝藏是理念,而且理念是原型,所以,所有存在的揭示就必然指向了模型的同化,理念的居所”(页185)。换句话说,柏拉图的理念或形式理论,实际上是人的思想本身,变成了世界应该所是的宝库——贮藏着更好的、更完善的世界蓝图。于是,在这种印象下,我们就开始改造世界,使之符合我们需要的理念,把它吸纳到模型之中,或者按照我们的理念进行调节。这样,借助柏拉图哲学的镜头,自然就被构想为原材料,准备按照我们认为合适的方式,任意规范或塑造。[71]
从此,技术的本质便开始把自身展现为类似现代技术的东西。甚至在还没有诸多“技术”本身的时候,技术出现的前景就已被建立。柏拉图哲学提出了另一种方式,通过这种他思考和理解世界的方式,生存就变成了技术性的。在古代雅典,大部分存在者虽然通过透镜而被看待,但本身并未受到影响。然而,随着这种思维模式越发流行,越来越多的存在物发生了转化。后来的科学发展进程只是一个简单的时间结果,从亚里士多德的科学一直到哥白尼、伽利略、牛顿和爱因斯坦。同样,从柏拉图教育思想最初的产物,发展到全球性的技术,也只是一个简单的时间问题。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柏拉图的技艺变成了改造世界的“有利于行为和制作的反思过程”(《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页218),因为通过它,生存被吸纳到了技艺的模式中。现在,技艺不再展现自然,而是变成了狭义的有待技艺改造的原材料,海德格尔称之为“持存物”(standing reserv)。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这种转变有助于客体化和控制自然的现代科学,有助于一种技术思想——摆置(Ge-stell)。技艺通常能够把人“来来回回地”抛掷于“有形和无形、秩序和危害、邪恶和高贵之间”(《形而上学导论》,页161),就像《安提戈涅》和其它古代作品描绘的那样,技艺现在把世界转化、吸纳并调节到了原型(即eidos)的模式之中。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转变同样也把人自身包含了进去。
一旦被解蔽的东西甚至不再把人看作对象,而仅仅当作持存物看待,那么,在非对象性中的人,无非就是持存物的订造者,于是,他就走到了陡峭悬崖的边沿;就是说,他走到了自己也将被当作持存物的边缘。(《技术的追问》,页332)
虽然这里还不完全清楚,海德格尔是否考虑到了基因工程的可能性萌芽,或只是在重复那个相似的主题,即人作为工业化“魔鬼工厂”大机器上的小齿轮,而在另外一个地方,他确实特别提到无性繁殖和生物技术,来对技术进行分析。比如,在他1939年的论文《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中的本质和概念》中,他说到:
如果人达到了这种[自我无性繁殖]的程度,他就已经炸开了自己,也就是说,将其作为主体性的本质炸入稀薄的空气,从而绝对的无意义被估价为单一或唯一的“意义”,并且要维护这种看起来是人在“统治”地球的价值。(页197)
换句话说,“制造”人工物的无限能力,变成了唯一的人类的操作方式(modus operandi)时,制造的任何界限——无论是传统、法律,还是其它的价值——都必然会被取消。当然,消除了疾病和焦虑强加给我们的限制之后,我们获得了更大的自由,但这自由超出了我们如何度过我们生活的界限。然而,藉由同一种逻辑,已给定的健康和幸福观念所施加的界限,也必然同样被消解,以有利于同样的自由。确实,人的死亡率或存在的特定情绪和状态,我们为什么要受这些限制呢?按照海德格尔的看法,任何事物,无论星球还是人本身,必然都能够被理解为持存物,因为一切都不过是要被型塑的原料。可以没有幸福、没有尺度、没有最终的善,没有更高的东西来指引、领导或限制我们的制造。因此,绝对的无意义就被估价为单一或唯一的“意义”,因为,唯一的事情就是要让我们不受任何强制、任何制约。在后来的一个采访中,海德格尔解释说:
我把当今正在发展的东西思考为生物物理学,在可预料的将来,我们将拥有以某种方式造人的能力,就是说纯粹按照他的有机存在,根据我们需要他的方式去制造他:熟练的或拙笨的,智慧的或……愚蠢的,这真的将会实现!……所以,首先,我反对技术的误解是不成立的。我把技术的本质看作一种向人发出挑战的力量,反对它,他就不再自由——某种东西,即存在与人的关系正是在这里宣告出来——有朝一日,这种隐藏在技术本质中的关系,将以其公开的形式展示,我不知道这是否将会发生!(《对话》,页43)。
毫无限制的制造能力,意味着人必然既熟练又生疏,既聪明又愚蠢,没有任何阻碍或障碍。即使我们不喜欢这样的观念,海德格尔也会论证说,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三
那么,我们要克服柏拉图形而上学的统治,要再次体验技艺已失去的悲剧性意义,我们要从克隆的世界和技术虚无主义中得到拯救,对于这些,海德格尔给出怎样的建议呢?正如前文的暗示,海德格尔的校长致辞指出,通过战争的暴力,我们的技术时代可能会被震惊,由此而为某种新的开端开辟道路。他不愿意明确否认国家社会主义革命的目标,这或许暗示,他还抱有微弱的希望,希期望有朝一日,在遥远的未来,某种类似的人间努力可能会回击并毁灭技术的建制。[72]战后,1966年《明镜》杂志对海德格尔的采访常被引用,访谈中,他隐讳地解释说,纳粹“思想太缺乏创见”,所以不能实现或利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机会。[73]
实际上,正是由于纳粹失败,才使海德格尔开始怀疑,当时所有对于技术的政治回应是否真正可能。[74]在《明镜》访谈中,他询问,“一种政治制度如何可能使自己适应技术时代,哪种制度将成为这样的东西?……我们还没有办法去回应技术的本质”(页104)。由此,海德格尔就走上了一条更加被动的道路。认识到政治或社会无力回应技术,这使他既远离了呼吁利用暴力重新体验源始技艺的企图,也令他提出这样的看法:在技术的摆置本质之内,就蕴藏着再次经验有限性意义之揭示的观点。正如上述引文中他解释的那样,在技术的统治中“某种东西,……即存在与人的关系正在宣告出来——而且……有朝一日,这种隐藏在技艺之本质中的关系,将以其公开的形式展示出来,我不知道这是否将会发生!”
我们认识到,技术现在支配着我们,而我们控制不了技术,这样,我们就可能再次认识到,企图把握超出我们控制之外的命运,必然会产生怎样的结果。正如齐默尔曼(Michael Zimmerman)所言:
尽管在一方面,海德格尔描述了古老的世界如何正在被淹没于技术的发展之中,但他最终并没有绝望。相反,他仍抱有希望,他认为,拯救的力量将从技术虚无主义的危险深渊中生长出来。(页133)
就像朱柯特(Catherine Zuckert)总结的那样:“从他的哲学史研究中,也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果中,他学到的东西就是,用‘意志’或强力检测这种技术的层次,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页72)。[75]
与积极的夺取相反,轮到海德格尔主张超然或被动(泰然任之,Gelassenheit)的态度了。“我们离危险越近,进入拯救力量的道路就开始变得越发敞亮,而且我们就变得越发惊奇”(《技术的追问》,页341)。只有我们充分地认识到技术的极端危险,这时,我们才会准备踏上摆脱技术虚无主义的新征程。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被动性只不过是使我们对技术的展现保持开放的一种途径。这就是当他引用荷尔德林诗句时的意思:“但是,有危险的地方也,同样生长着拯救的力量”(《技术的追问》,页340)。奇怪的是,尽管技术是最威胁我们的东西,但借助它,我们同时又可能再次感受存在的揭示。通过我们减少持存物,我们认识到,我们并不控制技术的展现,而仅仅是参与到超强力量的展现之中,一旦得到这样的认识,我们就可能重返一种更加本真或自由的与技术的关系,由此而返回与存在的关系。
正如“人颂”中的源始技艺给予了一条创造和毁灭的道路,现代技术也同样如此。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我们必须走到灭绝的边缘,才可能再次经验到古代水手们的焦虑和恐惧,他们被宇宙可怕而无法抗拒的力量无助地抛掷,远非今天的我们可以比拟。
四
总之,在技艺和技术两者之中,我们都发现了某种悲剧性的双重牵制。技艺既是我们逃离自然的原动力,又是我们被迫返回自然的场所。透过柏拉图的形而上学,摆置作为技术的本质而得到揭示,这就是我们遗忘存在的根源。然而,技术的末路也同样可以使我们返回技艺源初的希腊意义,即作为展现的舞台:既是极端的危险,又是拯救的力量。在某种意义上,要么技术自行-遮蔽的无法阻止的步伐,技术自身的本质,将把我们置于灾难的边缘,要么,隐藏在技术中的拯救力量,将指引我们返回到它本身,揭示出我们根本上的有限性。在后者使其自身被识别之前,前面的选择必然已经发展到了边缘,而我们无法使其发生,我们只能悲剧性地伫立于暴风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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