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与古典乐教(“经典与解释”第4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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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的音乐政治学

福特(Andrew Ford) 撰

何源 译

本文旨在将音乐放回《政治学》卷八的文本脉络,熟悉这一卷文本的人可能会感到惊讶,他们早已懂得赏识这个“迄今为止尝试用音乐进行教育和用教育塑造性情最有价值的讨论”。[1]我这么做并不是说这一卷的教育讨论忽视了音乐(mousikē)的重要性,当然没有!在该卷的七个章节中,第三节举例说明音乐是文艺(liberal art)的原初形态;而该卷末尾(《政治学》或许并未结束)三节(第五至七节,行文如同一篇“论音乐”[img]的论文,1339a11),探讨了音乐如何落实到学校以及更宽泛的城邦之中。如今真正的问题在于,对这卷作品的许多解读,将音乐这个术语放到最宽泛的可能性中去理解,并尝试以此推导出亚里士多德“用文学和诗歌塑造城邦民以达到他心目中的‘最佳’城邦”的观念。我意在此说明,这类解读并不成立,在亚里士多德的政治思想中,音乐的重要性体现在许多具体的层面,而这类读法却完全忽略了这些微妙的细节。只有将音乐放回亚里士多德的音乐之中,排除这个词本来没有的意思,我们才能看到诸如节奏、调式、和声等等给这位政治哲人带来的具体问题。

这个问题的根源可以追溯到《政治学》卷八第七节(即1341b32以下)对净化的讨论——该讨论的名声非常糟糕,净化一词描述了可以由某类旋律及和声引发的一种愉悦的情感体验。为了使讨论更加充分,亚里士多德援引了他“论述诗人的作品”,在他现有的著作中,和此话题相关的段落在《论诗术》第六章,即“对怜悯和恐惧的净化(katharsis)”被定义为肃剧([译按]旧译悲剧)的内在目标(《论诗术》1149b24-8)。净化无疑是《论诗术》解释者最习常的必争之地,因为把这个词理解成一种对情感愉快地“涤除”或是对情感进行理性的“提炼”(两者皆是净化可能的意思),可以就艺术目的给出完全相反的两种看法。前一种观点,较有影响力的论证来自贝尔奈斯(Jacob Bernays)基于《政治学》卷八的解释,他将净化理解为一种生理反应,类似于从身体中清除废物的过程。这种长期以来颇为流行的“宣泄”理论,在最近十五年中遭到一致的攻击,认为他们对情感采取否定的、非亚里士多德式的观点,将情感理解为一种需要被排除之物,忽视了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情感也有可认知的部分。[2]对于这场讨论更为重要的是,一些持修正观点的学者总会援引《政治学》卷八的说法,将“肃剧能提供在道德上对公众进行公共教育的机会”的观点归于亚里士多德:诗人能用艺术的方式“呈现”现实,从而引导观众对呈现的事件建立“正确”的认识和情感反馈,并懂得乐享其中,进而将这种体会带入现实生活。这种对观众的情感进行熏陶式的“净化”甚至是“纯化”,被视为亚里士多德的净化的主要特征,而那种将净化理解为排除有害情感的说法,已经被“正式宣告死亡”。[3]

如果说,在亚里士多德的著述中,教授文学的学者能够找到一种文学教诲的理论,那么,文学也同样能够引起政治哲学家的兴趣——据说文学有能力让城邦与社会更完善。洛德(Carnes Lord)的《亚里士多德政治思想中的教育与文化》通过对《政治学》七、八两卷的细读,引领我们进行了这方面的探讨。[4]扬克进一步将洛德的观点拓展至《论诗术》。二者皆采用《政治学》卷八的建议,正如肃剧和其他诗歌文本用在学校中以教育未来城邦民那样,公共剧场应当发挥持续作用,训练城邦民具有成人的美德。尽管在我看来,《政治学》中设置了难以逾越的障碍,使我无法把净化理解为一种学习,也无法把“剧场能够提升观众的品格”的信念归于亚里士多德,但同时,我并无意厘清净化在《论诗术》第六章中的准确含义,也从未想过要为《政治学》卷八的音乐净化提供一个准确的模型。[5]我要澄清的是,亚里士多德是在较窄的含义中关注音乐的技术问题的。我们要考虑的是,应在何种层面上理解音乐的具体意思,这能够帮助我们理解《政治学》卷八的编排,与其说它利用文学促进智性和道德上的发展,不如说,它更注重去探索节奏、旋律与和声的力量,正是这些元素塑造了政治动物。控制这些基本的力量,是亚里士多德谋划城邦文化的核心。一种经过特别培养的感受力和各种音乐训练的搭配方案,能够让城邦民既有别于奴隶,又不同于职业的演奏家。

《政治学》卷八中最让人关注的地方是第七节对音乐的净化的讨论,但扬克则更强调第五节,认为这一部分是结构上的中心,亚里士多德在这里讲述了音乐在学校的道德训练中的用途。这当然也是我讨论的中心,但我会通过对它的引入(1-4节)和结果(6-7节)的讨论,层层剥茧,到达这个中心。这一卷有许多繁难之处,如果径直顺着它蜿蜒的论证路线行进,就没有足够的空间来妥善地解决各种问题。我会重点关注音乐在每一个层面中的具体意思,让各种问题来与它展开对位,就像在音乐中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