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读出另一个京都
中国的南方和北方不一样,日本则东西有异。我们通常说日本,实际上说的是东京。东京是一个大杂烩,日本一亿多人口中有十分之一还多点聚集在这里,人口密度为京都府的十倍多。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东京人自有东京人的气质,也有别于以前的江户,这正如北京。作为外国人,一般没必要了解各地日本人的差异,九州男儿什么的,但唯一的例外是京都,或者再加上大阪,那是从历史到文化与东京都有些两样的。
京都不易懂。有个叫井上章一的京都人写过《讨厌京都》,似乎他很爱说京都的坏话,但心里着实爱京都,只是要告诉日本人一个真实的京都罢了。听说读此书的反倒多是京都人。井上很爱讲这个例子:邻人说,你家孩子钢琴弹得真好啊,这时若回答谢谢,甚至有一点得意,那可就错了,因为那可能是反话,其实是你家的钢琴声吵到了左邻右舍,诚惶诚恐地道歉才是。
游客看见的往往是表面,虽然足以尽游兴,但了解一些底里,乃至阴暗面,会别有乐趣。例如经典景点之一的“花见小路”,石板铺地,两边栉比着二层木屋,潘金莲挑帘会打着西门庆,游客却是想遇见舞伎。京都的招贴画上画的就是寺庙和舞伎,梅棹忠夫在《京都导游》一书中痛斥这两者什么也不生产,“京都的艺伎、舞伎本来是京都有钱人挥金如土而精心培育出来的极为特殊的玩物”,“是愚劣的存在”。
梅棹忠夫是有名的民族学家,以自己是四代的“京都纯种”为荣。对于京都人来说,唯京都话字正腔圆,其他地方的人一张嘴都是乡下话,这种意识和心态被叫作“京都中华思想”。梅棹说:“京都人心中潜藏着难以去掉的中华思想。所谓中华思想,就是以自己的文化为基准看世界的想法。也许‘化外之民’的人们对这种想法有时要惊愕,有时甚至觉得很滑稽,但京都确实有这种思想传统。”他去外地,感受到人们对京都抱有很厉害的反感,不由得脊背发凉。这令人联想上海人,却不是北京人,莫非因近代以后中国能仗恃的不是“中华”而是“西洋”。
京都多老铺,令我们大为佩服。东京人来自四面八方,多是老二、老三们出外谋生,而长子留在家乡继承田产或家业。京都手工业繁多,尤其重家业,由长子或者长女的赘婿继承。招牌写上几百年前什么年间创业或皇家御用,是祖传的骄傲。媒体采访总要问店家是“何代目”(第几代),当然哪家也赶不上万世一系的皇家。点心铺、茶具店之类的家业,现代年轻人不愿意继承,所谓工匠精神后继无人。井上章一说,京都人家的儿子一旦读京都大学,家里就不好让他继承基本落后于时代的家业,毁了大好前途,家长们希望儿子上同志社大学,这所大学给传统的京都培养接班人。
从京都站前乘上巴士去某处景点,拥挤中张望窗外,路上很少见树木,“简素”的房屋也没有什么特色,但跨进寺社便别有天地。四十多年前评论家加藤周一说过:“大有变化的是京都有名的庭园不再是安静的场所了。”不消说,现在更加不安静。加藤说这话的时候游客应该大多数是日本人。京都向来是修学旅行的首选,但不久前有媒体报道,日本人已不愿去京都,因为各处的景点都爆满外国游客。一方面想赚外国人的钱,另一方面又觉得外国人破坏他们的环境和文化,很有点两难。
京都是现代的工商业城市,感觉慢节奏,也许是游客本身的悠闲。真想懂京都,需要读点书。看京都,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的是美;读则可能读出趣,雅趣和乐趣,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